002
2024-10-09 05:38:40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她們是瘋子,」他說,「應當送進瘋人院去鎖起來!……我懂得一個人為了愛情而自殺,也懂得一個人受了情人欺騙而殺死情人……我並不原諒他,但我承認有這種事;那是間歇遺傳的獸性,是野蠻的,可是講得通的:一個人因為受了另外一個人的痛苦,所以殺那個人。但殺死一個所愛的人,沒有怨,沒有恨,單單為了別人也愛他的緣故,那不是瘋狂是什麼?你能了解這個嗎,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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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克利斯朵夫說,「我怎麼會了解!愛就是喪失理性。」
阿娜默不作聲,好似並沒有聽,那時卻抬起頭來;聲音很安靜地說:「絕對不是喪失理性,倒是挺自然的。一個人愛的時候就想毀滅他所愛的人,使誰也沒法侵占。」
勃羅姆瞅著他的太太,敲敲桌子,抱著手臂叫起來:「你這話從哪兒聽來的?……怎麼!要你來表示意見嗎?你懂什麼?」
阿娜略微紅了紅臉,不作聲了。勃羅姆接著又說:「一個人有所愛的時候就要毀滅?這種胡說八道不是駭人聽聞嗎?毀滅你所愛的人,便是毀滅你自己……相反,一個人愛的時候,照理是以德報德,你疼他,保護他,對他慈愛,對一切都慈愛!愛是現世的天堂。」
阿娜眼睛望著暗處,聽他說著,搖搖頭,冷冷地回答:「一個人愛的時候並不慈悲。」
克利斯朵夫不想再聽阿娜唱歌了。他怕……他說不上來是怕失望還是怕別的什麼。阿娜也一樣的害怕。他一開始彈琴,她就避免待在客廳里。
可是十一月里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火爐旁邊看書,發現阿娜坐著,膝上放著活計,又出神了。她惘然瞧著空間,克利斯朵夫覺得她眼睛裡又像那一晚一樣有股特殊的熱情。他把書合上了。她也覺得克利斯朵夫在注意她,便重新縫著東西,但儘管低著眼皮,還是把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站起來說了聲:「你來吧。」
她眼神還沒完全安定,瞪了他一下,懂得了,起來跟著他走了。
「你們上哪兒去?」勃羅姆問。
「去彈琴。」克利斯朵夫回答。
他彈著。她唱著。立刻他發現了她第一次那樣的感情。她一下子就達到了雄壯的境界,仿佛那是她固有的天地。他繼續試驗,彈了第二個曲子,接著又彈了更激昂的第三個曲子,把她胸中無窮的熱情都解放出來,使她越來越興奮,他自己也跟著興奮;到了最高潮的時候,他突然停下,盯著她的眼睛,問:「你究竟是誰啊?」
「我不知道。」阿娜回答。
他很不客氣地又說:「你心裡有些什麼,能夠使你唱得這樣的?」
「我只有你給我唱的東西。」
「真的嗎?那麼我的東西並沒放錯地方。我竟有點疑心這是我創造的還是你創造的。難道你,你對事情真是這樣想的嗎?」
「我不知道。我以為我唱的時候已經不是我自己了。」
「可是我以為這倒是真正的你。」
他們不說話了。她臉上微微冒著汗,胸部起伏不已,眼睛盯著火光,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剝著燭台上的溶蠟。他一邊瞅著她,一邊隨便捺著鍵子。他們彼此用生硬的口氣說了幾句侷促的話,隨後又交換了一些俗套,然後大家緘默,不敢再往深處試探……
第二天,他們很少說話,心裡都有些害怕,不敢正面相看。但晚上一塊兒彈琴唱歌已經成了習慣。不久連下午也弄音樂了,而且每天都把時間加長。一聽到最初幾個和弦,她就被那股不可思議的熱情抓住了,把她從頭到腳地燒著。只要音樂沒有完,這個教規嚴厲的新教徒就是一個潑辣的維納斯女神[22],表現出心中所有狂亂的成分。
勃羅姆看到阿娜為唱歌入迷有些奇怪,但對女人的使性也不想推究原因。他參與這些小小的音樂會,搖頭擺腦地打著拍子,不時發表些意見,覺得非常快活,心裡卻更喜歡比較溫柔的音樂,認為消耗這麼多精力未免過分。克利斯朵夫感覺到有點兒危險,但他頭腦迷迷糊糊,經過最近一場痛苦之後,精神衰弱,沒法抗拒了。他不知道自己心裡有些什麼,也不願意知道阿娜心裡有些什麼。有天下午,一支歌唱到一半,正在熱情騷動的段落上,她忽然停下來,一聲不出地離開了客廳。克利斯朵夫等著她,她始終不回來。過了半小時,他在甬道中走過阿娜的臥房,從半開的門裡看見她在屋子的盡裡頭,臉上冷冰冰地做著祈禱。
然而他們之間也有了一點兒,很少的一點兒信任。他要她講從前的歷史,她只泛泛地回答幾句;費了好大的力量,他才零零碎碎地套出一部分細節。因為勃羅姆很老實,說話挺隨便,克利斯朵夫居然知道了她一生的秘密。
她是本地人,姓桑弗,名叫阿娜·瑪麗亞,父親叫作瑪丁·桑弗。那是一個世代經商的舊家,幾百年的百萬富翁,階級的驕傲與奉教的嚴格在他家裡是根深蒂固的。瑪丁抱著冒險精神,像許多同鄉一樣在遠方住過好幾年,到過近東,南美洲,亞洲中部,為了自己鋪子裡的買賣,也為了趣味和愛好科學。週遊世界之後,他非但沒撈到一個錢,反而把自己的軀殼和所有古老的成見都丟掉了。回到本鄉,他憑著火暴的性子和固執的脾氣,不顧家族沉痛的反對,竟娶了一個莊稼人的女兒——聲名不大好,先做了他的情婦然後嫁給他的。他除了結婚,無法保持這個他割捨不掉的美麗的姑娘。家族方面既然反對而不生效力,便一致把他摒諸門外。城裡所有的體面人物,遇到有關禮教的事照例是一致行動的,當然對這兩個不知輕重的男女表示了態度。冒險家吃了這個大虧,才懂得要反抗社會的偏見,在基督徒的國家不比在喇嘛的國家更少危險。他性格不夠強,不能對社會的輿論無動於衷。在經濟方面,他不但把自己的一份家產盪盡,同時還找不到一個差事,到處對他閉門不納。鐵面無情的社會給他的羞辱,使他抱著一腔怒氣,把精力消磨完了。他的健康受著縱慾無度與性情暴躁的影響,沒法再支持下去。結婚以後五個月,他中風死了。他的太太心很好,可是軟弱,沒有頭腦,嫁了過來沒有一天不哭,丈夫故世以後四個月,生下了小阿娜,就在產褥中咽了氣。
瑪丁的母親還活著。她什麼都不肯原諒,便是當事人死了以後也不原諒,既不原諒兒子,也不原諒那個她不願意承認的媳婦。可是媳婦故世以後——天怒人怨的罪惡總算消除了一部分——她把孩子帶回去撫養。瑪丁的老太太是個熱心宗教而非常狹窄的女人,有錢而吝嗇,在古城裡一條黑洞洞的街上開著一家綢緞字號。她把兒子的女兒不當作孫女,只當作為了發善心而收留的孤兒,所以孩子是應該像奴僕一樣報答她的。話雖如此,她給她受的教育倒很不差,但始終取著嚴厲與猜疑的態度,似乎認為孩子是她父母的罪惡的產物,所以拼命想在孩子身上繼續追究那個罪惡。她不讓她有一點兒消遣;凡是兒童在舉動、言語,甚至思想方面所流露的天性,都被當作罪惡一般的剷除,年輕人的快樂給剝奪完了。阿娜從小就在禮拜堂里悶得發慌而不敢表示出來;地獄裡的種種恐怖老是把她包圍著。老禮拜堂的門口,擺著些醜惡的雕像,兩腿被火燒著,還有蝦蟆與蛇在上面爬:兒童的躲躲閃閃的眼睛每星期日看到這些形象害怕死了。她經常壓制著本能,對自己扯謊。到了能幫助祖母的年齡,她便從早到晚在黑洞洞的綢鋪里做事。看著周圍的榜樣,她也學會了那套作風:做事有秩序,處處講究節省和不必要的刻苦,淡漠無情,還有抑鬱不歡而瞧不起一切的人生觀——那是宗教信仰在一般強作虔誠的教徒身上自然而然發生的後果。她對宗教的熱心,連那位老祖母也覺得過分了;她一味地禁食,苦修,有一個時期竟把一條有針刺的腰帶束在身上,只要有所動作,針就扎著她的皮肉。大家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臉色慘白。後來她暈過去了,人家請了醫生來。她可不讓醫生聽診——她寧死也不願意在一個男人面前脫掉衣服——只是說了實話。醫生把她大大地埋怨了一頓,她才答應不再來了。而祖母為了保險,也從此檢查她的衣著。阿娜並沒在這些苦行中得到什麼神秘的快感;她沒有想像力。凡是聖弗朗索瓦斯或聖女丹蘭士所有的詩意,對她都談不到。她的苦修是悲觀的、唯物的,折磨自己並非為了求他世界的幸福,而是由於苦悶的煎熬,求一種自虐狂的快感。出人意外的是,這顆像祖母一樣冷酷的心居然能領會音樂,至於領會到什麼程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對別的藝術都木然無動於衷,也許從來沒對一幅畫瞧過一眼,簡直沒有造型美的感覺,因為她驕傲、冷淡,所以一點不感興趣。一個美麗的肉體,在她心中只能引起裸體的觀念,就是說像托爾斯泰所講的鄉下人那樣,只能有種厭惡的情緒;而這種厭惡在阿娜心中尤其強烈,因為她跟一班她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時候,暗中只有慾念的衝動,而很少心平氣和的審美的批判。她從來不想到自己長得好看,正如從來不想到被壓制的本能有多少力量;其實是她不願意知道,而且因為對自己扯謊成了習慣,結果也認識不清了。
勃羅姆和她是在人家的婚筵上遇到的。那次她去吃喜酒是例外;大家一向認為她出身下賤而不敢請她。她那時二十二歲。勃羅姆對她留了心;可並非因為她有什麼惹人注意的舉動。她在席上坐在他旁邊,姿態強直,衣服穿得很難看,簡直不開口。但勃羅姆一刻不停地和她談著——就是說他自個兒說著話——回去不禁大為動情。他憑著膚淺的觀察,覺得那鄰座的姑娘幽嫻貞靜、通情達理;同時他也賞識那個健康的身體和一望而知善操家政的長處。他去拜訪了祖母,第二次又去,就提了婚,祖母同意了。陪嫁是一個錢都沒有的:桑弗老太太把家產捐給公家發展商業去了。
這年輕的女人對丈夫從來不會有過愛情,認為那是良家婦女應當看作罪惡一樣迴避的。但她知道勃羅姆的好心是了不起的,也感激他不顧她的出身曖昧而跟她結婚。她對於婦道看得很重,結縭七年,夫婦之間不曾有過風波。他們守在一塊兒,既不了解,也不因此而有什麼不安。在大眾眼裡,他們正是一對模範夫妻。兩人難得出門。勃羅姆的病家相當多,但沒法使妻子踏進那個社會。她不討人喜歡,出身的污點還不能完全抹掉。阿娜自己也不想法去親近人家。對於從小受到的輕蔑,使她的童年悒鬱不歡的原因,她至今心裡很氣憤。並且她在人前覺得很侷促,也願意人家把她忘掉。為了丈夫的事業,她不得不拜訪和接待一些無可避免的客人。那班女客都是些好奇的,喜歡說壞話的小布爾喬亞。她們飛短流長的議論,阿娜完全不感興趣,也不隱藏這種心理。而這一點就是不可原諒的。因此賓客的訪問漸漸地稀少了,阿娜孤獨了。而她正是求之不得,只希望什麼都不來打擾她心裡翻來覆去的夢境,和她身上那種曖昧的騷動。
幾星期來,阿娜似乎鬧著病,臉瘦下去了。她躲著不跟克利斯朵夫與勃羅姆見面,成天關在臥房裡胡思亂想;人家和她說話,她也不回答。勃羅姆照例不會因女人這種任性的行為著慌的,他還對克利斯朵夫解釋呢。好似一切生來看不透女人的男子一樣,他自命為了解她們。他的確相當了解,可是毫無用處。他知道她們往往很固執地做著夢,心裡存著敵意,一味地不開口:那時最好聽其自然,別去追究,尤其別追究她們在那個危險的潛意識領域裡做些什麼。雖然如此,他也開始為阿娜的健康操心了,以為她的形容憔悴是由於她的生活方式,由於老關在家裡,從來不出城,也難得出大門的緣故。他要她去散散步。他自己不大能陪她:星期日她忙著敬神禮拜的功課;平日他忙著看診。至於克利斯朵夫,又特意避免跟她一同出去。有過一二次,他們一塊到城門做短距離的散步:那簡直煩悶得要死。話是沒有的。對於阿娜,自然界仿佛是不存在的,她一無所見;田野在她眼裡不過是草木和石頭,那種冥頑不靈的態度使人心都涼了。克利斯朵夫曾經教她欣賞一角美麗的風景。她望了望,冷冷地笑了一下,勉強敷衍他說:
「噢!是的,那很神秘……」
她也會用著同樣的態度說:「嗯,太陽好得很。」
克利斯朵夫氣得把手指掐著自己的手掌,從此再也不問她什麼;她出去的時候,他總借端留在家裡。
其實阿娜對於自然界並不是無動於衷,只是不喜歡人家所謂美麗的風景,不覺得那和其餘的景色有什麼分別。但她喜歡田野——不管是哪一種——喜歡土地跟空氣。不過她對於這種愛好,像對於別的強烈的感情一樣,自己並不感覺到;而和她共同生活的人自然更不容易覺察。
勃羅姆一再勸說的結果,阿娜終於答應到近郊去玩一天。這是她為了免得人家糾纏不清而讓步的。散步定在一個星期日。到最後一剎那,為這件事喜歡得像小孩子一樣的醫生,竟為了一個急症不能分身,只能由克利斯朵夫陪著阿娜出發。
雖是冬天,氣候卻非常好,也沒有下雪:空氣清冽寒冷,天色開朗,太陽明晃晃的,吹著一陣砭骨的北風。他們搭著區間小火車,往遠山如帶的地方駛去。車廂里擠滿了人;他們倆分開坐著,一句話也不說。阿娜臉色很不高興;上一天她出乎勃羅姆意料之外地說這個星期日不去做禮拜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缺席。是不是反抗的表示呢?……她內心的鬥爭,誰說得出呢?——當時她臉色慘白,直瞪著面前的凳子……
他們下了火車,開始散步的時候,彼此都很冷淡。兩人並肩走著;她步子很堅決,對什麼都不注意,兩條胳膊甩來甩去,鞋跟在冰凍的地上橐橐地響著。——慢慢地,她臉色活潑起來,走路的速度使蒼白的腮幫有了血色。她把嘴巴張開了一點呼吸空氣。在一條彎彎曲曲向上的小路的拐角兒上,她從斜刺里沿著一個石坑,爬上山崗,像一頭羊,遇到要顛撲的時候便用手抓著身旁的灌木。克利斯朵夫跟著她。她越爬越快,滑跌了,又抓著草爬起來。克利斯朵夫嚷著要她停下。她不回答,儘管彎著身子,手腳並用地往上跑。濃霧像銀色的絞綃般飄浮在山谷上空,遇有樹木的地方才露出一道裂縫。兩人穿過霧,到了高處的陽光里。到了頂上,她回過身來,神色開朗,張著嘴喘氣,帶著嘲弄的表情瞧著克利斯朵夫在後面爬上來,脫下大衣扔在他臉上,然後不等他喘過氣來又向前奔了。克利斯朵夫在後面追著。他們都動了遊戲的興致;清新的空氣使他們迷迷糊糊的好像醉了。她揀一個陡峭的山坡奔下去,石子在腳下亂滾,可並不跌跤,溜來滑去,連躥帶跳,像一支箭一般飛去。她不時回顧一下,估量她跑在克利斯朵夫前面有多遠。他越追越近,她便溜入樹林。枯葉在腳下簌簌地響著;撩開去的樹枝又回過來拂著她的臉。最後她蹴在一個樹根上,被克利斯朵夫抓住了。她掙扎著,拳打足踢地抗拒,狠狠地打了他幾下,想要把他摔下地,又是叫又是笑。她緊貼在他身上,胸部起伏不已;兩人的腮幫差不多碰著了,他沾到了阿娜額上的汗珠,呼吸到她頭髮上潮濕的氣味。突然她使勁一推,掙脫了身子,用著挑戰的眼睛瞅著他,沒有一點騷動的表情。他發覺她有一股日常生活中從來不使出來的力量,不由得大為驚奇。
他們向鄰近的村莊出發,很輕快地在富於彈性的乾草堆里穿過去。前面有群覓食的烏鴉在田野中飛。太陽很旺,寒風砭骨。克利斯朵夫挽著阿娜的胳膊。她穿的衣服不十分厚,他能感覺到她身體上蒸發出來的暖氣與汗濕。他要她把大衣穿上,她不肯:並且為了表示勇敢,把領扣也鬆了。他們到一家鄉村客店去吃飯:招牌上畫著個「野人」的商標,門前種著一株小柏樹,飯廳壁上裝飾著德文的四節詩和兩幅五彩印版畫:一幅帶著感傷意味的,叫作《春》;一幅帶著愛國意味的,叫作《聖·雅各之戰》,另外還有一個十字架,下端刻著一個骷髏。阿娜狼吞虎咽的胃口,克利斯朵夫從來沒見過。他們興致很好,喝了一點兒白酒。飯後,他們像兩個好夥計似的,又到田裡玩兒去了,心裡很安靜,只想著走路的樂趣,想著在他們胸中激動的熱血和刺激他們的空氣。阿娜舌頭鬆動了,不再存心提防,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她講著童年的事:祖母帶她到一個靠近大教堂的老太太家裡;兩個老人談天的時候,打發她到大花園裡去玩。教堂的陰影罩著園子,她坐在一角,一動不動,聽著樹葉的哀吟,探著蟲蟻的動靜:又快活又害怕。——她可沒說出在她想像中盤旋不去的念頭——對魔鬼的恐懼。人家說那些魔鬼老在教堂門前徘徊,不敢進去;她以為蜘蛛、蜥蜴、螞蟻,所有在樹葉下,地面上,或是在牆壁的隙縫裡蠢動的醜惡的小東西,全是妖魔的化身。——隨後她談到當年的屋子,沒有陽光的臥室,津津有味地回想著;她在那兒整夜的不睡覺,編著故事……
「什麼故事呢?」
「想入非非的故事。」
「講給我聽吧。」
她搖搖頭,表示不願意。
「為什麼?」
她紅著臉,笑著補充:「還有白天,在我工作的時候。」
她想了一下,又笑起來,下了個結論:「都是些瘋瘋癲癲的事,不好的事。」
他取笑她說:「難道你不害怕嗎?」
「怕什麼?」
「罰入地獄嘍。」
她的臉頓時冷了下來,說道:「噢!你不應該提到這個。」他把話扯開去了,表示佩服她剛才掙扎的時候的氣力。於是她又恢復了信賴的表情,說到她小姑娘時代的大膽。——她嘴裡還不說「小姑娘」而說「男孩子」,因為她幼時很想參加男孩子們的遊戲和打架。有一回她和一個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小朋友在一起,突然把他捶了一拳,希望他還手。不料他一邊嚷著一邊逃了。另外一次,旁邊走過一條黑母牛,她跳上它的背,母牛吃了一驚,把她摔下來,撞在樹上,險些兒送了命。她也曾經從二層樓的窗口往下跳,唯一的理由是因為她不信自己敢這樣做;結果除了跌得青腫之外竟沒有什麼。她獨自在家的時候,還發明種種古怪而危險的運動,要她的身體受各種各式奇特的考驗。
「誰想得到你是這樣的呢,」他說,「平常你那麼嚴肅……」
「噢,你還沒看見我有些日子自個兒在房裡的模樣呢!」
「怎麼,你現在還玩這一套嗎?」
她笑了,隨後又忽然扯到另外一個題目,問他打獵不打。他回答說不。她說她有一回對一隻黑鳥放了一槍,居然打中了。他聽了很憤慨。
「呵!」她說,「那有什麼關係?」
「你難道沒心肝嗎?」
「我不知道。」
「你不以為禽獸跟我們一樣是生物嗎?」
「我是這樣想的。對啦,我要問你:你可相信禽獸也有一顆靈魂嗎?」
「我相信是有的。」
「牧師說沒有的。我,我認為它們有的。」她又非常嚴肅地補上一句,「並且我相信我前生就是禽獸。」
他聽著笑了。
「有什麼可笑的?」她這麼說著也跟著笑了,「我小時候就給自己編造這樣的故事。我想像我是一頭貓,一條狗,一隻鳥,一匹小馬,一條公牛。我感到有它們的欲望,很想跟它們一樣長著毛或是翅膀,試試是什麼味兒;仿佛我真的試過了。唉,你不懂嗎?」
「不錯,你是個動物,是個古怪的動物。可是你既然覺得和禽獸同類,又怎麼能虐待它們呢?」
「一個人總要傷害別人的。有些人傷害我,我又去傷害別的人。這是必然的事。我從來不抱怨。對人不能太柔和!我叫自己很受了些痛苦,純粹是為了玩兒!」
「怎麼,你傷害自己嗎?」
「是的。你瞧,有一天我用錘子把一隻釘敲在這隻手裡。」
「為什麼?」
「一點兒不為什麼。」(她還沒說出她曾經想把自己釘上十字架。)
「把你的手給我。」她說。
「幹嗎?」
「給我就是了。」
他把手伸給她。她抓著拼命地掐,他不由得叫起來。他們像兩個鄉下人那樣比賽,看誰能夠教誰更痛,玩得很高興,心裡沒有什麼別的念頭。世界上其餘的一切,他們生命的鎖鏈,過去的悲哀,未來的憂懼,在他們身上醞釀的暴風雨,一切都消滅了。
他們走了十幾里,不覺得疲倦。突然她停下來,倒在地下乾草上,一聲不出,仰天躺著,把胳膊枕在腦後,眼睛望著天。多麼安靜!多麼恬適!……幾步路以外,一道看不見的泉水斷斷續續地流著,好似脈管的跳動:忽而微弱,忽而劇烈。遠遠的天邊黑沉沉的。紫色的地上長著光禿與黑色的樹木,一層水汽在上面浮動。冬季末期的太陽,淡黃的年輕的太陽,矇矓入睡了。飛鳥像明晃晃的箭一般破空而過。鄉間可愛的鐘聲遙遙呼應,一村復一村……克利斯朵夫坐在阿娜身旁瞅著她。她並沒想到他,美麗的嘴巴悄悄地笑著。
他心裡想道:「這真是你嗎?我認不得你了。」
「我自己也認不得了。我相信我是另外一個女人了。我不再害怕了;我不怕他了。啊!他使我窒息,他使我痛苦!我仿佛被釘在靈柩里……現在我能呼吸了;這個肉體,這顆心,是我的了。我的身體。我的自由的身體,自由的心。我的力,我的美,我的快樂!可是我不認識它們,我不認識自己:你怎麼能使我變得這樣的呢?……」
他以為聽見她輕輕地嘆著氣。但她什麼都沒有想,唯一的念頭是很快活,覺得一切都很好。
黃昏來了。在灰灰的淡紫的霧靄之下,倦怠的太陽從四點鐘起就不見了。克利斯朵夫站起來走近阿娜,向她傴著身子。她轉過眼睛瞅著他,因為久望天空而還有些眼花,過了幾秒鐘才把他認出來,堆著一副謎樣的笑容瞪著他。克利斯朵夫感染到她眼中的惶亂,趕緊閉了一會兒眼睛,等到重新睜開,她還望著他;他覺得彼此已經這樣的望了好幾天了。他們看到了彼此的心,可不願意知道看到些什麼。
他向她伸出手來,她一聲不出地握著,重新向村子走去,遠遠地就望見山坳間那些屋頂作蒜形的鐘樓;其中有一座在滿生蘚苔的瓦上,像戴著一頂小圓帽似的有一個空的鳥窠。在兩條路的交叉口上,快要進村子的地方,有一個噴水池,上面供著一座木雕的聖女瑪特蘭納,模樣兒很嫵媚,帶點兒撒嬌的神氣,伸著手臂站著。阿娜無意中模仿神像伸著手的姿勢,爬上石欄,把一些冬青樹枝和還沒被鳥啄完、也沒被凍壞的山梨實放在女神手裡。
他們在路上遇到一群又一群的鄉下男女,穿著過節的新衣服。皮膚褐色,血色極旺的女人,挽著很大的蛋殼形的髻,穿著淺色衣衫,帽子上插著鮮花,戴著紅袖口的白手套。她們尖著嗓子,用著平靜的、不大準的聲音唱些簡單的歌。一條母牛在牛棚里曼聲叫著。一個患百日咳的兒童在一所屋子裡咳嗽。稍為遠一些,有人嗚嗚地吹著笛和唧筒號角。村子的廣場上,在酒店與公墓之間,有人在跳舞。四個樂師騎在一條桌上奏著音樂。阿娜和克利斯朵夫坐在客店門前瞧著那些舞伴。他們你撞我,我撞你,彼此大聲吆喝。女孩子們為了好玩而叫叫嚷嚷。酒客用拳頭在桌上打拍子。要是在別的時候,這種粗俗的玩樂一定會使阿娜憎厭,那天下午她卻是很欣賞,脫下帽子,眉飛色舞地瞧著。克利斯朵夫聽著可笑而莊嚴的音樂,看著樂師們一本正經的滑稽樣兒,不禁哈哈大笑。他從袋裡掏出一支鉛筆在帳單的反面寫起舞曲來了,不久一張紙就寫滿了,問人家又要了一張,也像第一頁那樣塗滿了又潦草又笨拙的字跡。阿娜把臉挨近著他的臉,從他肩頭上看著,低聲哼著,猜句子的結尾,猜到了或是句子出其不意地完全變了樣,她就拍手歡笑。寫完以後,克利斯朵夫拿去遞給樂師。他們都是技巧純熟的蘇阿勃人[23],馬上奏起來。調子有一種感傷與滑稽的意味,配著急激的節奏,仿佛穿插著一陣陣的鬨笑。那種可笑的氣息教人忍俊不禁,大家的腿都不由自主地動起來。阿娜撲進人堆,隨便抓著兩隻手,發瘋似的打轉,頭上一支貝殼別針掉下了,頭髮也散開了掛在腮幫上。克利斯朵夫始終望著她,很賞識這頭美麗壯健的動物,那是至此為止被無情的紀律壓得沒有聲音的,不會活動的。她當時那副模樣,誰都沒見過:仿佛戴了一個別人的面具,活脫是個精力充沛的酒神。她叫他。他便跑上去抓著她的手腕跳舞,轉來轉去,直撞到牆上,才頭昏目眩地停下來。天完全黑了。他們休息了一會兒,才跟大家告別。平時因為侷促或是因為輕蔑而對平民很矜持的阿娜,這一回卻是很和氣地跟樂師、店主,以及剛才一塊兒跳舞的村子裡的少年握手。
在明亮而寒冷的天色下面,他們倆孤零零地重新穿過田野,走著早上所走的路。阿娜先還非常興奮。慢慢地,她話少了,後來為了疲倦或者為了黑夜的神秘抓住了她的心,完全不作聲了。她很親熱地靠在克利斯朵夫身上,走下她早上連奔帶爬翻過來的山坡,嘆了口氣。他們到了站上。快要到村口第一所屋子的時候,他停下來對她瞧著。她也瞧著他,不勝悵惘地笑了笑。
車中的乘客跟來時一樣的多,他們沒法談天。他和她對面坐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低著眼睛,抬了一下,又轉向別處,他無論如何沒法使她掉過頭來。她望著車外的黑夜,嘴唇上掛著茫然的笑容,嘴邊有些疲倦的神氣。然後笑容不見了,變得無精打采。他以為火車的節奏把她催眠了,竭力想跟她談話。她只冷冷地回答一言半語,頭始終向著別處。他硬要相信這種變化是由於疲倦的關係,但心裡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別有所在。越近城市,阿娜的臉越凝斂。生氣沒有了,活潑美麗的肉體又變了石像。下車的時候,她不接受他伸給她的手。兩人不聲不響地回到了家裡。
過了幾天,傍晚四點左右,勃羅姆出去了,只有他們倆在家。從隔天起,城上就罩著一層淡綠的霧。看不見的萊茵河傳來一片奔騰的水聲。街車的電線在霧汽中爆出火星。天色暗淡,日光窒息,簡直說不出是什麼時間:那是非現實的時間,在時間以外的時間。前幾日吹過了峭厲的北風,這一下氣候突然轉暖,鬱勃熏蒸,非常潮濕。天上雪意很濃,大有不勝重負之概。
他們倆坐在客廳內,周圍的陳設和女主人一樣帶著冷冷地呆板的氣息。兩個人都不說話:他看著書,她做著針線。他起身走到窗口,把闊大的臉貼在玻璃上出神;一片蒼白的光,從陰沉的天空反射到土鉛色的地上,使他感到一陣迷惘,他有些不安地思想,可是抓握不住。一陣悲愴的苦悶慢慢地上了他的身,他覺得自己在往下沉;灼熱的風在他生命的空隙里,在累積的廢墟底下迴旋飛卷。他背對著阿娜。她正專心工作,沒看見他;可是她打了一個寒噤,好幾次把針扎了自己的手指,不覺得疼。兩人都感到危險將臨,有點兒神魂無主。
他竭力驅散自己的迷惘,在屋子裡走了幾步。鋼琴在那裡勾引他,使他害怕,連望都不敢望。可是在旁邊走過,他的手抵抗不了誘惑,不由得捺了一個音。琴聲像人聲一樣的顫動起來。阿娜嚇了一跳,活計掉在了地下。克利斯朵夫已經坐在那裡彈琴,暗中覺得阿娜走過來站在他身邊了。他糊裡糊塗彈起一個莊嚴而熱烈的曲子,便是她上回聽了第一次顯露本相的歌;他拿其中的主題臨時作為許多激昂的變奏曲。她不等他開口就唱起來。兩人忘了周圍的一切。音樂的神聖的狂潮把他們捲走了……
噢!音樂,打開靈魂的深淵的音樂!你把精神的平衡給破壞了,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心靈是重門深鎖的密室。無處使用的精力,與世枘鑿的德行與惡癖,都被關在裡面發鏽;實際而明哲的理性,畏首畏尾的世故,掌握著這個密室的鎖鑰。它們只給你看到整理得清清楚楚的幾格。可是音樂有根魔術棒能把所有的門都打開。於是心中的妖魔出現了。靈魂變得赤裸裸的一無遮蔽——只要美麗的女神在歌唱,降妖的法師就能監視那些野獸。大音樂家堅強的理性能夠催眠他解放出來的情慾。但音樂一停下來,降妖的法師不在的時候,被他驚醒的情慾就要在囚籠中怒吼,找他們的食物了……
曲子完了。一片靜默……她唱歌的時候把一隻手放在克利斯朵夫肩上。兩人一動都不敢動,渾身哆嗦……突然之間,像閃電那麼快,她彎下身子,他仰起頭來;兩人的嘴巴碰到了,呼吸交融了……
她把他推開,馬上溜走。他在黑影里呆著不動。勃羅姆回家了,大家坐上桌子吃飯。克利斯朵夫不能再用思想。阿娜好似心不在焉,眼睛望著別處。吃了晚飯,她立刻回到臥室。克利斯朵夫不能跟勃羅姆單獨相對,也告退了。
半夜左右,已經睡覺的醫生被請去出診。克利斯朵夫聽著他下樓,聽著他出門。外邊已經下了六小時的雪,屋子跟街道都被蓋掉了。天空好似裝滿了棉絮。街上既沒人聲,也沒車聲,整個的城市仿佛死了。克利斯朵夫睡不著,覺得有種恐怖的情緒,越來越厲害。他不能動彈:仰躺在床上,睜著眼睛。雪地上和屋頂上反映出來的銀光在壁上浮動……忽然有種細微莫辨的,只有他在那麼緊張的情形之下才聽得出來的聲音,把他嚇得直打寒戰。克利斯朵夫聽見甬道的地板上有陣輕微的拂觸,便抬起身子坐在床上。聲音逐漸逼近,停下了;一塊地板響了一下。顯而易見有人在門外等著……然後靜默了幾秒鐘,或許是幾分鐘……克利斯朵夫氣也透不過來了,渾身是汗。外邊大塊的雪花撲在窗上,好似鳥兒的翅膀。有隻手在門上摸索,把門推開了,一個影子慢慢地走過來,到離床幾步的地方又停下。克利斯朵夫什麼都看不清,只聽見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她走近幾步,又停了一下。他們的臉靠得那麼近,甚至呼吸都交融在一起了。彼此的目光在黑影里探索,可是看不見……她倒在他身上。兩人悄悄地發瘋似的互相抱著,一句話也沒有……
過了一小時,兩小時,也許是過了一世紀,樓下的大門開了。阿娜掙脫身子,溜下了床,離開了克利斯朵夫,像來的時候一樣沒有一句話。他聽她光著腳走遠,很快地拂著地板。她回到房裡;勃羅姆看到她躺著,好像睡得很熟。她可是挨在丈夫身邊,屏著氣,一動不動,睜著眼睛過了一夜。她這樣的不知已經熬過多少夜了!
克利斯朵夫也睡不著覺,心裡難過到極點。他對於愛情,尤其是婚姻,素來抱著嚴肅的態度,最恨那些誨淫的作家。通姦是他深惡痛絕的,那是他平民式的暴烈的性格和崇高的道德觀念混合起來的心理。對別人的妻子,他一方面極尊敬,一方面在生理上感到厭惡。歐洲某些上層階級的雜交使他噁心。為丈夫默認的通姦是下流,瞞著丈夫的私情是無恥,好比一個僕人偷偷地欺騙主子,污辱主子。曾經有過多少次,他毫不留情地痛斥這種罪人!有過多少次他跟這一類自暴自棄的朋友絕交!……現在他竟做出同樣下賤的事!而他的情形尤其是罪無可恕,他以憂患病弱之身投奔到這兒來,朋友把他收留了、救濟了、安慰了,始終那麼慷慨、殷勤。無論克利斯朵夫怎麼樣,主人從來沒有厭倦的表示。他如今還能活在世界上完全是靠這個朋友。而他竟污辱朋友的名譽,剝奪朋友的幸福——那麼可憐的家庭幸福!——作為報答。他卑鄙無恥地欺騙了朋友,而且是跟誰?跟一個不認識的,不了解的,不愛的女人……他不愛她嗎?他的心馬上抗議了。他想到她的時候胸中那道如火如荼的急流,愛情這個字還不足以形容。那不是愛情,而是千百倍於愛情的感情……他心緒像暴風雨般翻騰不已地過了一夜。他把臉浸在冰冷的水裡,氣塞住了,打著寒噤。精神上的狂亂結果使他發了一場寒熱。
等到困頓不堪地起來的時候,他以為她一定比他更羞愧。他走到窗前。太陽照在耀眼的雪上。阿娜在園子裡晾衣服,一心一意地做著活兒,似乎沒有一點兒騷亂。她的體態舉動有一種她素來沒有的莊嚴氣概,連動作也像一座雕像的動作。
吃中飯的時候,兩人遇到了。勃羅姆整天不在家。克利斯朵夫一想到要跟勃羅姆見面就受不住。他要和阿娜說話,可是不得清靜:老媽子來來往往,他們倆非留神不可。克利斯朵夫竭力想瞧瞧阿娜的目光,她卻老是不對他望。她非但沒有騷亂的現象,並且一舉一動都有平時沒有的那種高傲與莊嚴的氣派。吃過飯,他以為能談話了,不料女僕慢騰騰地收拾著飯桌;他們到了隔壁屋子,她又設法盯著他們,老是有些東西要拿來或拿去,在走廊里摸東摸西,靠近半開的門,阿娜也不急於把門關上。老媽子似乎有心刺探他們。阿娜拿著永不離身的活兒坐在窗下。克利斯朵夫背光埋在一張大靠椅里,把一本書打開著而並不看。可以從側面看到他的阿娜,一眼就發現他對著牆壁,臉上很痛苦,便冷冷地笑了笑。屋頂上和園中樹上的融雪,滴滴答答地掉在砂上,發出清越的聲音。遠遠的,街上的孩子們玩著雪球,縱聲笑著。阿娜似乎矇矓入睡了。周圍的靜默使克利斯朵夫苦悶之極,差點兒要叫起來。
終於老媽子下了樓,出門了。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對著阿娜,正想要說:「阿娜!阿娜!咱們幹的什麼事啊?」
不料阿娜望著他,把原來一味低著的眼睛抬了起來,射出一道熱辣辣的火焰。克利斯朵夫被她這麼一瞧,支持不住了,要說的話馬上咽了下去。他們互相走近,又緊緊地抱著了……
黃昏的黑影慢慢地展開去。他們的血還在奔騰。她躺在床上,脫了衣服,伸著胳膊,也不抬一抬手遮蓋她的身體。他把臉埋在枕上,呻吟著。她抬起身來,捧著他的腦袋,用手摩著他的眼睛跟嘴巴,湊近他的臉,直瞪著克利斯朵夫。她的眼睛像湖一般深沉,微微笑著,似乎對於痛苦毫不介意。意識消滅了。他不作聲了。一陣陣的寒噤像波浪般流過他們的全身……
這一夜,克利斯朵夫獨自回到房裡,想著自殺的念頭。
第二天,他一起床就找阿娜。此刻倒是他怕看到對方的眼睛了。只要一接觸她的目光,他要說的話立刻會想不起。但他迸足了勇氣開口,說他們的行為是怎麼卑鄙。她才聽了幾個字,就把手堵住他的嘴巴;接著又走開去,擰著眉頭,咬著嘴唇,臉色非常兇惡。他繼續說著。她便把手中的活兒扔在地下,打開門預備出去了。他上前抓著她的手,關了門,不勝悲苦地說她能忘掉自己的過失真是幸福。她把他推開了,勃然大怒地說:
「住嘴!你這個沒種的東西!難道你不看見我痛苦嗎?……我不要聽你的話。」
她的臉陷了下去,眼睛的神氣又是恨又是害怕,像一頭受了傷害的野獸;她恨不得一瞪之下就要了他的命。——他一鬆手,她就跑去待在屋子的另外一角。他不去追她,心中苦悶到極點,也恐懼到極點。勃羅姆回來了。他們倆呆呆地望著他,像呆子一樣。那時除了自己的痛苦,仿佛世界上什麼都不存在了。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勃羅姆和阿娜開始吃飯。飯吃到一半,勃羅姆突然起來打開窗子,阿娜昏過去了。
克利斯朵夫託辭旅行,出門了半個月。阿娜除了吃飯的時間,整星期都關在房裡。她又恢復了平時的意識、習慣,和一切她自以為已經擺脫、而實際是永遠擺脫不掉的過去的生活。她故意裝作看不見一切,可是沒用。心中的煩惱一天天地增加,一天天地深入,終於盤踞不去了。下星期日,她仍舊不去做禮拜。但再下一個星期日,她又去了,從此不再間斷。她不是心悅誠服,而是戰敗了。上帝是個敵人,是她竭力想擺脫的一個敵人。她對他懷著一腔怨恨,像個敢怒而不敢言的奴隸。做禮拜的時間,她臉上冷冷地全是敵意;心靈深處,她的宗教生活是一場對抗主子的惡鬥,主子的責備對她是最酷烈的刑罰。她只作不聽見,可是非聽見不可;她和上帝爭得很兇,咬緊著牙關,腦門上橫著皺痕表示固執,露出一副猙獰的目光。她恨恨地想起克利斯朵夫,不能原諒他把她從心靈的牢獄裡放出了一剎那,而又讓她重新關進去,受劊子手們的磨難。她再也睡不著覺了,不論白天黑夜都想著那些磨折人的念頭;她可不哼一聲,硬著頭皮繼續在家指揮一切,對付日常生活也始終那麼倔強固執,做事像機器一樣的有規律。人漸漸地瘦下來,似乎害著心病。勃羅姆好不擔憂,很親切地問她,想替她檢查身體。她卻是憤憤地拒絕了。她越覺得對不起他,越對他殘酷。
克利斯朵夫決意不回來了,拼命用疲勞來磨自己:走著長路,做著極辛苦的運動,划船,爬山。可是什麼都壓不下心頭的慾火。
他整個兒被熱情制服了。天才是生來需要熱情的。便是那些最貞潔的,如貝多芬,如勃羅格耐,也永遠要有個愛的對象;凡是人的力量都在他們身上發揮到最高點;而因為那些力受著幻想吸引,所以他們的頭腦被無窮的情慾抓去做了俘虜。往往那些情慾是短時間的火焰:來了一個新的,舊的一個就被壓倒;而所有的火焰都被創造精神的彌天大火吞掉。但等到洪爐的熱度不再充塞心靈的時候,無力自衛的心靈就落在它不能或缺的熱情手裡;它要求熱情,創造熱情,非要熱情把它吞下去不可——並且除了刺激肉體的強烈的欲望以外,還有溫情的需要,使一個在人生中受了傷害而失意的男人投向一個能安慰他的女子。同時,一個偉大的人比別人更近於兒童,更需要拿自己付託給一個女子,把額角安放在她溫柔的手掌中,枕在她膝上……
但克利斯朵夫不懂這些……他不信熱情是不可避免的,以為那是浪漫派的胡說八道。他相信一個人應當奮鬥,相信奮鬥是有力量的,相信自己的意志是有力量的……他的意志在哪兒呢?連影蹤都沒有了。他沒法排遣。往事跟他日夜不休地糾纏著。阿娜身體上的氣味,使他的嘴巴鼻子都覺得火辣辣的。他好比一條沉重的破舟,沒有了舵,隨風飄蕩。他拼命想逃避也沒用:回來回去總漂到老地方;他對著風喊道:
「好吧,把我吹破了吧!你要把我怎麼辦呢?」
為什麼,為什麼要有這個女人?為什麼愛她?為了她心好嗎?為了她有頭腦嗎?比她聰明而心更好的多的是。為了她的肉體嗎?他也有過別的情婦更能滿足他的感官。那麼使他割捨不得的是什麼呢?——「一個人就是為了愛而愛,沒有什麼理由。」是的,可也有一個理由,哪怕不是普通的理由。是瘋狂嗎?那等於不說。為什麼要瘋狂?
因為每個人心裡有一顆隱秘的靈魂,有些盲目的力,有些妖魔鬼怪,平時都被封鎖起來的。自有人類以來,所有的努力都是用理性與宗教築成一條堤岸,防禦這個內心的海洋。但暴風雨來的時候——內心越充實的人,越容易受暴風雨控制——堤岸崩潰了,妖魔猖獗了,跟那些被同類的妖魔掀動起來的別的靈魂相擊相撞……它們投入彼此的懷抱,緊緊地摟著。我們也說不出那是恨是愛,還是互相毀滅的瘋狂——總而言之,所謂情慾是靈魂做了俘虜。
克利斯朵夫一無結果地掙扎了十五天以後,又回到阿娜家裡。他離不開她了。他精神上悶死了。
但他繼續奮鬥。回來那晚,他們倆都推託著避不見面,也不在一塊兒吃飯。夜裡,兩人戰戰兢兢地各自鎖在房裡。——可是沒用。到了半夜,她赤著腳跑來敲他的門,他開了,她爬到他床上,渾身冰冷地靠著他,悄悄地哭了,把淚水沾著克利斯朵夫的腮幫。她竭力教自己靜下來,可是心中太痛苦了,壓制不住,把嘴唇貼在克利斯朵夫的頸上,號啕大哭。他看她這樣難過,倒嚇得把自己的痛苦忘了,只能說些溫柔的話安慰她。她呻吟著說:「我受不了,我願意死……」
他聽了心如刀割,想擁抱她,被她推開了。
「我恨你!為什麼你要跑到這兒來?」
她掙脫了他的臂抱,翻過身去。床很窄;他們雖然竭力避免,還是要互相碰到身體。阿娜背對著克利斯朵夫,又憤怒又痛苦,索索地抖個不住。她把他恨得要死。克利斯朵夫垂頭喪氣,一句話都不說。阿娜聽到他呼吸困難,便突然轉過身來,勾著他的脖子,說道:「可憐的克利斯朵夫!我給你受罪了……」
他破題兒第一遭聽見她有這種憐憫的口吻。
「原諒我吧。」她說。
「咱們倆彼此都是一樣的。」他回答。
她抬起身子,似乎不能呼吸了。傴著背,坐在床上,她好不喪氣地說:「我完了……這是上帝要我完的。他把我交給了敵人……我怎麼能反抗他呢?」
她這樣的坐了好久,才重新睡下,不再動彈。天快亮了,屋裡有了一道朦朧的光。半明半暗中,他看見她痛苦的臉偎著他的臉。他輕輕地說了聲:「天亮了。」
她一動不動。
於是他說:「好吧,管它!」
她睜開眼來,下了床,神氣疲倦得要死。她坐在床沿上望著地板,用著毫無生氣的音調說:「我預備今晚上把他殺了。」
他嚇了一跳,叫了聲:「阿娜!」
她沉著臉,瞪著窗子。
「阿娜,」他又說,「天地良心……不應該殺他呀……這樣一個好人……」
她跟著說:「對,不應該殺他。」
他們彼此望著。
那是他們久已知道的,知道那才是唯一的出路。兩人都不能過欺騙丈夫欺騙朋友的生活,同時也從來沒想到一塊兒逃亡的念頭,心裡都明白這不是個解決的辦法:因為最難受的痛苦,並非在於分隔他們的外界的阻礙,而是在於他們內心的阻礙,在於他們不同的心靈。他們既不能分離,也不能共同生活。簡直毫無辦法。
從那時起,他們不接觸了,死神的影子已經罩在他們頭上;他們倆把彼此都看作神聖的了。
可是他們不願意決定日子,心裡想:「等明天吧,明天吧……」實際上他們永遠不敢正視這明天。克利斯朵夫剛強的靈魂常常起來反抗;他不承認失敗;他瞧不起自殺,不能下這種可憐的結論,把偉大的生命白白送掉。至於阿娜,既然以她的信仰而論,這樣的死就是永遠不得超生[24],那她又何嘗是甘心情願的?可是事勢所迫,仿佛非死不可了。
第二天早上,他見到了勃羅姆,這是欺騙了朋友之後第一次和他單獨相見。至此為止他居然能避著他。這一下他可受不住了,竭力要想法不跟勃羅姆握手,不在桌子上跟他一塊兒吃飯:那是每口東西都會梗在喉頭咽不下去的。握他的手,吃他的麵包,那不等於猶大的親吻[25]嗎?……最可怕的還不是自己瞧不起自己,而是想到勃羅姆一朝得悉之下的悲痛……一轉到這個念頭,他真像受刑罰一樣。他知道勃羅姆是永遠不會報復的,是不是有力量恨他都成問題,可是要絕望到什麼程度簡直不能想像……他要用怎樣的目光看待他呢?克利斯朵夫覺得受不了他的批判。——而勃羅姆又是早晚會發覺的。現在他不是已經有點兒疑心了嗎?相別才半個月,克利斯朵夫看到他大大地改變了:勃羅姆完全不是從前的模樣:興致沒有了,或者是勉強裝作快活。飯桌上,他常常偷看阿娜,眼看她不說話,不吃東西,像燈盡油干似的在那裡煎熬。他怯生生的,非常動人地想照顧她,她卻惡狠狠地拒絕了;他只得低下頭去,不出一聲。飯吃到半中間,阿娜透不過氣來,把飯巾扔在桌上,出去了。兩個男人不聲不響地繼續吃著,或是假裝吃著,連頭都不敢抬起來。等到吃完了,克利斯朵夫正想離開的時候,勃羅姆突然兩手抓著他的胳膊,叫了聲:「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心慌意亂地望著他。
「克利斯朵夫,」勃羅姆聲音發抖了,「你可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克利斯朵夫仿佛給人當胸扎了一刀,一時答不上話來。勃羅姆怯生生地望著他,馬上補充:「你是常看到她的,她很相信你……」
克利斯朵夫幾乎要親著勃羅姆的手求他原諒了。勃羅姆瞧見克利斯朵夫神色慌張,嚇得不願意再看,只用著哀求的目光,結結巴巴地說:「你一點都不知道,是不是?」
「是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克利斯朵夫不勝狼狽地回答。
為了不致使這個受欺侮的男子傷心而不能招供,不能說出真相,真是多痛苦啊!對方問著你,但眼神明明表示他不願意知道真相,所以你就不能說出來……
「好吧,好吧,謝謝你……」勃羅姆說。
他站在那裡,雙手抓著克利斯朵夫的衣袖,仿佛還想問什麼而不敢出口,躲著克利斯朵夫的目光。隨後他鬆了手,嘆了口氣,走了。
克利斯朵夫因為又說了一次謊,難過得不得了,跑去找阿娜,慌慌張張地把剛才的情形告訴她。阿娜無精打采地聽著,回答說:「那麼,讓他知道就是了!有什麼關係?」
「你怎麼能說這個話呢?」克利斯朵夫叫起來,「無論如何,我不願意使他痛苦!」
阿娜可發脾氣了:「他痛苦的時候,難道我,我不痛苦嗎?他也得痛苦才行!」
他們彼此說了些難堪的話。他埋怨她只顧著自己。她責備他只關心她的丈夫而不關心她。可是過了一會兒,他說不能再這樣混下去,要向勃羅姆和盤托出的時候,她倒又埋怨他自私,嚷著說她並不在乎克利斯朵夫的良心平安不平安,可絕不能讓勃羅姆知道。
她雖則話說得很兇,心裡卻是跟克利斯朵夫一樣想著勃羅姆。固然她對丈夫沒有真正的情愛,但還是很關切他。她非常重視他們倆的社會關係和責任。或許她沒想到妻子應該溫柔,應該愛她的丈夫,但認為必須把家務照顧周到,對丈夫忠實;在這些地方失職,她是覺得可恥的。
她也比克利斯朵夫更明白:勃羅姆不久都會知道的。她不跟克利斯朵夫提到這一點也有相當理由,或者是因為不願意使克利斯朵夫心緒更亂,或者是因為她不肯示弱。
不論勃羅姆的家怎樣的與世隔絕,不論布爾喬亞的悲劇怎樣的深藏,總有一些風聲透到外邊去。
在這個城裡,誰也不能隱藏他的生活。那真是奇怪的事。街上沒有一個人對你望,大門跟護窗都關得很嚴。但窗口都掛著鏡子;你走過的時候,可以聽見百葉窗開著一點而立刻關上的聲音。誰也不理會你,似乎人家根本不知道有你這個人;可是你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逃不過人家的耳目;人家知道你所做的,所說的,所見的,所吃的,甚至還知道、自以為知道你所想的。你受著秘密的、普遍的監視。僕役,送貨員,親戚,朋友,閒人,不相識的路人,大家一致合作,參與這種出諸本能的刺探;那些東零西碎的事不知怎樣都會集中起來。人家不但觀察你的行為,還要看你的內心。在這個城裡,誰也沒權利保持良心的秘密;但每人都有權利搜索你隱秘的思想,而倘若你的思想跟輿論牴觸的話,大家還有權利和你算帳。集體靈魂的無形的專制,壓在個人身上;所謂個人是一輩子受人監護的小孩子;什麼都不是屬於他自己的,而是屬於全城的。
阿娜接連兩個星期日不在教堂露面,大家就開始猜疑了。平時仿佛沒有一個人注意她參加禮拜;她那方面是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而大家也似乎忘了有她這樣一個人。——但第一個星期日的晚上,她的缺席就被人注意到了,記在心裡。第二個星期日,那些虔誠的信徒把眼睛盯著《福音書》或牧師的嘴,沒有一個不是聚精會神地管著靈修的事業;同時也沒有一個不在進門的時候就留意到,出門的時候又復按一次阿娜的位置空著。下一天,阿娜家中來了一批幾個月沒見面的客人:她們借著各式各種的藉口,有的是怕她病了,有的是對她的事,對她的丈夫,對她的家,又感到興趣了;有幾個對她家裡的事消息特別靈通;可沒有一個提及——那是故意藏頭露尾的避免的——她兩星期不去做禮拜的事。阿娜推說不舒服,談著家務。客人們留神聽著,附和幾句;阿娜知道她們其實是一個字都不信。她們的眼睛在四下里亂轉,在屋子裡搜尋,注意,一樣一樣地記在心裡;始終保持著冷靜的態度,面上嘻嘻哈哈,但眼神顯而易見是好奇到極點。有兩三次,她們裝作無心的神氣,問到克拉夫脫先生的近況。
過了幾天——在克利斯朵夫出門旅行的時期——牧師也親自來了。那是一個長得極漂亮的老實人,年富力強,非常殷勤,而且心定神安,表示世界上所有的真理都在他手裡了。他很親熱地問到阿娜的健康,很有禮貌地,心不在焉地,聽著他並不要求的她的解釋,喝了一杯茶,談笑風生,提到飲料問題,說葡萄酒在《聖經》上已經有記載,不是含有酒精的飲料,又背了幾段經典,講了一個故事。動身之前,他隱隱約約說到交壞朋友的危險,說到某些散步,某些褻瀆神道的思想,某些邪惡的慾念,以及跳舞的不道德等等。他仿佛並不針對阿娜而是對當時一般的情形說的。他靜默了一會兒,咳了幾聲,站起來,非常客氣地請阿娜向勃羅姆先生致意,說了一句拉丁文的笑話,行了禮,走了。——阿娜聽了他的諷示,氣得心都涼了。那是不是諷示呢?他怎麼知道克利斯朵夫跟她的散步呢?他們在那邊又沒遇到一個熟人。但在這個城裡,不是一切都會有人知道的嗎?相貌很特別的音樂家跟穿黑衣服的少婦在鄉村客店跳舞的事被人注意到了;既然什麼都會不脛而走,這消息自然也傳到了城裡,而老是喜歡管閒事的人立刻認出是阿娜。當然這還不過是種猜測,但人家聽了特別高興;另外再加上阿娜的老媽子所供給的情報。公眾的好奇心如今在旁邊等他們自投羅網了,成千成百的眼睛都在暗中窺探。狡猾的城裡人不聲不響地埋伏在那裡,好似一隻等著耗子的貓。
倘使阿娜不是這個跟她過不去的社會出身,沒有那種虛偽的性格,那麼雖有危險,她或許還不會讓步:一般人的卑鄙的惡意倒可能激怒她,使她反抗。但是教育把她的天性給制服了。她儘管批判輿論的橫暴與無聊,心裡還是尊重輿論;輿論要是制裁她,她也會接受;如果輿論的制裁和她的良心衝突,她會派她的良心不是。她瞧不起城裡人,又受不了被城裡人瞧不起。
終於到了一個大家可以公然毀謗的時間。狂歡節近了。
直到這個故事發生的時代為止——以後是改變了——當地的狂歡節始終保存著肆無忌憚與不顧一切的古風。這個節日最初的作用,原是讓大家鬆散一下的;因為一個人不管願意不願意,精神上老是受著理性約束,所以在理性的力量越強的時代,風俗與法律越嚴格的地方,狂歡節的表現越大膽。阿娜的城市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平日為了禮教森嚴,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受到牽制,到了那個節日,大家就格外放縱起來。所有積在靈魂下層的東西:嫉妒,暗中的仇恨,下流無恥的好奇心,人類作惡的本能,一下子都突圍而出,要吐口氣了。每個人都可以戴了面具,到街上去羞辱他心中記恨的人,把自己耐著性子在一年中聽來的消息,一點一滴收集起來的醜聞秘史,在廣場上當眾宣布。有的人用一輛車來表演。有的擎著高腳燈,字畫兼用地揭露城中的秘密故事。有的竟化裝為自己的敵人,形容畢肖,教街上的野孩子一看就能指出本人的姓名。那三天之內還有專事誹謗的小報出版。上流人士也狡猾地參與這種匿名攻擊的玩意兒。地方當局絕對不加干涉,除了帶有政治意味的隱喻以外——因為這種漫無限止的自由曾經好幾次引起本地政府與外邦代表的糾紛。——但市民是毫無保障的。大家老是提心弔膽,怕受到這樣的公然侮辱。這一點對於本城的風化的確大有裨益;而那種表面上的清白便是城裡人引以自豪的。
當時阿娜心裡就存著這種恐怖——其實並無根據。她沒有多大理由需要害怕。在當地的輿論界中,她的地位是太不足道了,人家不會想到去攻擊她的。但在與世隔絕的情形之下,加上幾星期的失眠所引起的極度疲乏與神經過敏,她能想像出最無理由的恐怖。她把那些不喜歡她的人的兇惡過分誇張了;以為四面八方都有人猜疑她,只要一件極小的事就能把她斷送掉,而誰敢說這種事不是已經做下了呢?那麼她勢必受到可怕的侮辱,人家會不留餘地的暴露她的隱私,搜索她的內心:阿娜一想到要這樣的當眾丟醜,恨不得鑽下地去。據說幾年以前,一個受到這種羞辱的姑娘不得不全家逃出本鄉。——你又絕對沒法自衛,沒法阻止,甚至也沒法知道會出點兒什麼事。何況單單疑心要出事,比著切實知道要出什麼事更不好過。阿娜像無路可走的野獸一般,睜著眼睛向四下里瞧望。她知道,就在自己家裡,她已經被包圍了。
阿娜的老媽子年紀四十開外,名叫巴比,高大,結實,太陽穴和腦門部分的肉已經癟縮,臉盤很窄,下半部卻很寬很長,牙床骨底下的肉往兩旁攤開去,像一隻乾癟的梨。她永遠掛著笑容,眼睛跟鑽子一樣的尖,陷得很深,拼命地往裡邊縮,眼皮紅紅的,看不見睫毛。她老是裝作很快活,愛戴主人,從來沒有相反的意見,很親熱地關心他們的健康;有事吩咐她吧,她對你笑著;責備她吧,她也對你笑著。勃羅姆認為她忠誠老實,什麼考驗都經得起。喜滋滋的神色和阿娜的冷淡正好成為對照。但好些地方她很像女主人:像她一樣說話極少,穿扮嚴肅而整齊,也像她一樣熱心宗教,陪她去做禮拜,凡是靈修方面的功課都做得很到家;至於僕役的本分,例如清潔,準時,操守,烹飪,更是沒有話說。總而言之,她是個模範僕人,同時也是一個埋伏在家裡的標準敵人。阿娜憑著女性的本能,那是不大會誤解女人的心思的,把巴比看得很清楚。她們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而且心裡都知道這一點而不表示出來。
克利斯朵夫回來那夜,阿娜痛苦到極點,雖然打定主意不再看見他,仍舊偷偷地赤著腳,在黑洞裡摸著牆壁走過去。正要進克利斯朵夫臥房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腳底下不是光滑冰冷的地板,而是一層暖暖的、軟綿綿的灰。她蹲下去用手一摸,心裡明白了:原來甬道里有二三公尺的地方,都給鋪了一層薄薄的細灰。巴比的狡計,無意中居然跟當年的矮子弗洛商用來偵察德利斯當和伊索爾脫幽會的老辦法一模一樣。少數的好榜樣跟壞榜樣,幾百年來都有人模仿:可見人類真會保存經驗。——當時阿娜毫不遲疑,一方面瞧不起這種詭計,一方面要表示什麼都不怕,便繼續向前,走進克利斯朵夫的臥房,也沒對他提到這件令人不安的事,只在回去的時候,拿一把壁爐的掃帚,仔細把灰上的腳印掃平了。——第二天早上阿娜和巴比相見之下,一個冷冷地沉著臉,一個照例堆著笑容。
巴比有個比她年紀大一些的親戚常常來看她。那是在教堂里看門的,做禮拜的日子就在門口站崗,纏著白地黑條、吊著銀墜子的臂章,手裡拿著一根上端彎曲的杖。他本行是做棺材的,名叫薩米·維茲希,人長得又高又瘦,腦袋往前傴著一點,不留鬍子,像鄉下老頭一樣的嚴肅。他對宗教很誠心,凡是有關本區教徒的謠言,他比誰都熟悉。巴比和薩米想結婚,他們互相佩服,佩服彼此的嚴肅,堅定的信仰,和兇狠的性格。但兩人並不急於決定,都很謹慎地在暗中觀察。——最近薩米來的次數比較多了,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進來的。阿娜走過廚房,往往從玻璃門中瞧見薩米靠近爐灶坐著,巴比在一邊縫著東西。他們倆儘管說話,你可聽不見一點兒聲音,只看到巴比眉飛色舞地扯動嘴唇,薩米抿著那隻一本正經地大嘴笑著,完全是副怪相:喉嚨里卻沒有聲響,屋子裡靜悄悄的。阿娜一進廚房,薩米就恭恭敬敬站起來,一聲不出,只要等她走了才敢坐下。巴比聽見開門聲,馬上打斷了話,還故意裝作剛才談的是無關緊要的題目,極恭順地向阿娜堆著笑臉,等待吩咐。阿娜疑心他們在議論自己,但她太瞧不起他們了,絕不肯降低身份去偷聽他們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