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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5:38:30 作者: (法)羅曼·羅蘭

  然而天性比理智更強。克利斯朵夫一接觸工團組合——那些弱者的可怕的聯盟,他的強有力的個人主義便起而反抗了。他瞧不起這股需要把彼此縛在一起才能戰鬥的人。即使他承認他們可以服從這個規則,他卻聲明這規則絕不適用於他。而且,被壓迫的弱者固然值得加以同情,但他們一朝壓迫別人的時候就不值得同情了。克利斯朵夫從前對一班孤獨的老實人喊著「你們得聯合起來!」現在初次看到老實人的集團中間有的是並不老實的人,把他們的權利和力量看得高於一切而隨時想加以濫用,他就大不痛快了。一班最優秀的人,和克利斯朵夫以前住在一幢屋子裡的朋友們,一點得不到這些戰鬥集團的好處。他們心地太好,膽子太小,看到這種團體不免驚惶失措;他們註定是第一批被壓倒的。面對著工人運動,他們和奧里維處於同樣的境地。奧里維固然同情正在組織起來的勞動階級,但他自己是在崇拜自由的氣氛中長大的;而自由兩字卻是革命分子最不介意的。今日除了一個對社會毫無影響的優秀階級之外,還有誰關切自由?自由正逢著黯淡的日子。羅馬的教皇們掩蔽理智的光。巴黎的教皇們熄滅天上的光[7]。共和黨人熄滅街上的光。到處是帝國主義的勝利:羅馬教皇的神權的帝國主義;唯利是圖的與神秘的君主國的軍事帝國主義;資本家共和國的官僚帝國主義;革命委員會的獨裁帝國主義。可憐的自由,世界上沒有你的存身之處了!……革命黨人所提倡而實行的「濫用權力」,使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大起反感。他們對於那些不肯為共同利害受苦的黃色工人[8]當然很輕視,但覺得用武力去強制這些人更可恨——但你非打定主意不可。事實上今日不是要你在帝國主義與自由之間挑選,而是要在一種帝國主義和另一種帝國主義之間挑選。奧里維說:

  「兩種都要不得。我只知道跟被壓迫的人站在一起。」

  克利斯朵夫同樣痛恨壓迫者的專制。但他跟在反抗的勞動隊伍後面,也學著他們使用武力的榜樣。

  他自己可不覺得,還向同桌吃飯的人聲明他不是跟他們一夥的。他說:

  「只要你們只關心物質的利益,你們就不會使我感到興趣。等到有一天你們為了一種信仰而奮鬥的時候,我一定跟你們聯合起來。要不然,大家為了肚子而拼命,我來幹什麼?我是藝術家,有保衛藝術的責任,不能拿藝術去替一個黨派服務。我知道近來有些野心的作家,為了要爭取那種不乾淨的名氣,做出不少壞榜樣。我認為他們這樣的保衛一個主義不一定使主義得到什麼好處;而叛棄藝術倒是真的。我們的職司是要救出智慧的光明。那絕不能卷進他們盲目的鬥爭。倘若我們不拿著火把,誰拿?你們打過仗以後看到光明依然無恙,一定是很高興的。大家擠在甲板上扭打的時候,總得有些工人管著鍋爐不讓它熄滅。我們要了解一切,對什麼都不恨。藝術家好比一支羅盤針,外邊儘管是狂風暴雨,它始終指著北斗星……」

  他們認為他唱高調,說他自己的羅盤針已經丟了。他們很高興能不傷和氣地奚落他一陣。在他們心目中,藝術家是個取巧的傢伙,只想做些最少而最舒服的工作。

  他回答說他跟他們工作一樣多,更多,還不像他們那麼怕工作。他最恨怠工,最恨粗枝大葉,以偷懶為原則。

  「所有這些可憐蟲,」他說,「都怕碰壞了他們寶貴的皮膚!……天哪!我從十歲起就沒停過工作。你們卻不愛工作,你們骨子裡是布爾喬亞,還自以為能夠毀滅舊世界!哼,你們非但辦不到,而且也不願意。真的,你們不願意!你們吵吵鬧鬧的嚇人,好像要把一切都破壞乾淨:其實都是空的。你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什麼都搶過來,躺到布爾喬亞熱烘烘的床上去。只有幾百個可憐的扛泥巴的小工始終預備給人家剝皮或是剝人家的皮,莫名其妙地,也許是為了好玩,也許是為要找點兒補償,為幾百年的辛苦出口氣;除此以外,旁人只想溜之大吉,一有機會便混進布爾喬亞的隊伍。他們當什麼社會主義者,新聞記者,演說家,文人,議員,部長……哎,別罵他們。你們也不見得高明。你們說那些是賣黨求榮的混蛋。可是以後輪到誰呢?你們都要走上這條路,沒有一個不上鉤的!怎麼能不上鉤呢?你們中間沒有一個相信靈魂不朽的。你們只有肚子,只想多多益善地把空肚子填滿。」

  說到這裡,大家都生氣了,七張八嘴地同時開口。克利斯朵夫爭論的時候往往熱情衝動,比別人更激烈。那是不由他做主的:一朝看到了一樁侵犯正義的事,他的知識方面的驕傲,為了求精神上的陶醉而虛構出來的唯美的世界觀,都頓時消滅了。世界上十分之八的人不是赤貧便是生活艱難,你還談美學嗎?得了吧!只有無恥的特權階級才敢唱這種高調。像克利斯朵夫那樣的藝術家,良心上不能不擁護勞工的政黨。不公平的社會情形,貧富的懸殊,使腦力勞動者感到的痛苦比誰都深刻。藝術家或是挨餓,或是成為百萬富翁,完全憑那個捉摸不定的風氣,或是在操縱風氣的人手裡。坐視優秀分子消滅,或者給他極不公平的待遇:那種社會不是個社會而是個妖魔,應當剷除。不管工作不工作,每個人都應當有每天的口糧。每種工作,不論是好的是普通的,它的酬報應當以工作的人的正當與正常的需要為標準,而不能以工作的真價值為標準——要估計工作的真價值,而且要永遠的公平,誰有這個資格?——對於替社會增光的藝術家、學者、發明家,社會應當給予充分的津貼,讓他們能有時間與方法替社會爭取更大的光榮。這就夠了。達·文西的名作《蒙娜麗莎》並不值一百萬。一筆錢跟一件藝術品根本是不相干的;藝術品既不在金錢之上,亦不在金錢之下,而是在金錢之外。問題並不在於付它的代價,而在於使藝術家能夠生活。你得讓他有飯吃,能安安靜靜地工作。財富是多餘的,是盜竊旁人。我們應當老實不客氣地說:誰要是財產超過了他和他家族的生活費,超過了為他的智慧正常發展所必需的費用,便是一個賊。他多出來的就是別人缺少的。人家提到法蘭西無盡的財富,巨大的產業,我們聽了只能苦笑;因為我們這批代表民族活力的人是勞動大眾,是工人,是知識分子,不論男女,從小就得筋疲力盡地掙取一些免於餓死的生活費,還常常眼看最優秀的人被勞苦磨死。你們卻吞飽了人間的財富,靠著我們的災難與痛苦而致富。你們心裡不會覺得不安,有的是自欺欺人的詭辯,說什麼產權是神聖的,為生存而鬥爭是健康的,求進步是最高的目的。呵!進步,犧牲了別人的「所有」去求那個大成問題的進步!然而無論如何:你們總是太多了。你們所有的遠過於你們生活的需要。我們卻是不夠。而我們比你們更有價值。如果你們喜歡不平等,那么小心些,也許明天你們自己就會吃不平等的苦!

  克利斯朵夫便是這樣的受著周圍的熱情激動。接著他對於自己的滔滔雄辯覺得奇怪,但並不在意,認為那是喝多了酒的緣故。他只惋惜沒有好酒,順手把萊茵佳釀夸上一陣。他還自以為和革命思想毫不相干。可是慢慢地有了一種奇怪的現象:克利斯朵夫辯論的時候情緒越來越熱烈,而那些同伴相形之下倒似乎越來越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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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沒有他那麼多的幻象。連一班激烈的煽動家,布爾喬亞最害怕的傢伙,心裡也搖搖不定,並且布爾喬亞的意識特別強。笑聲如馬嘯似的高加,直著嗓子,做著可怕的手勢,但對自己大叫大嚷的話也將信將疑:他是拿暴力來吹牛的人。看透了布爾喬亞的心虛膽怯,他故意恫嚇他們,勉強裝作強者。關於這一點,他會嘻嘻哈哈地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承認的。格拉伊沃卻批評一切,批評人家想做的一切,教什麼都流產。育西哀則是永遠肯定,從來不認錯。他明明看到自己的論點有哪些缺陷,但反而更固執;為了保全自己的主張,他連事業的成功都不惜犧牲。可是他也會從極固執的信仰一變而為譏諷嘲弄,非常悲觀,毫不留情地指出所有的理論都是謊話,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

  大多數的工人都是這樣。他們一會兒如醉若狂,說得天花亂墜,一會兒垂頭喪氣,心灰意懶。他們抱著極大的、毫無根據的幻象,不是自己苦心孤詣創造出來的,只憑著把他們帶到下等酒店去的懶惰的習氣,從別處現現成成接受來的。無可救藥的思想的懶惰,原因太多了:好比一頭困憊不堪的野獸,只想躺在地下,消消停停地咀嚼它的食料,做它的夢。夢消滅以後,只有更累,更覺得口乾舌燥。他們老是沒頭沒腦地捧一個領袖,過了一晌又對他猜疑,把它丟掉。最可嘆的是他們並沒有錯:一個又一個的領袖都是被功名,財富,和虛榮勾引得來的。育西哀因為害著肺病,眼看死期不遠,才沒有走上這條路;但除了育西哀之外,那些賣黨求榮或中途厭倦的人又有多少!像當時各黨各派的政客一樣,他們被腐化的風氣斷送了;墮落的原因不外乎是女人或金錢——這兩樣其實是分不開的。——不論在政府中間或在野黨中間,有的是第一流的才具,有大政治家素質的人——在別的時代他們或許可以成功——但他們沒有信仰,沒有品格;尋歡作樂的需要,尋歡作樂的習慣,尋歡作樂的不夠刺激,使他們煩躁不堪,往往在大計劃中間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或者半路上突然把事情丟下了,不管國家,不管自己的主義,逕自停下來休息或享福了。他們有足夠的勇氣去死在戰場上,可是很少領袖能不說一句大話,一動不動的把著舵,死在自己的崗位上。

  因為大家對自己這種天生的弱點懷著鬼胎,所以把革命運動攪成了一個半身不遂的局面。那些工人你指摘我,我指摘你。罷工老是失敗:因為領袖與領袖之間,工會與工會之間,改進派與革命派之間,永遠鬧意見;因為表面上虛聲恫嚇而骨子裡是膽小到極點;因為綿羊般的遺傳性,使反抗的人一接到司法當局的命令就乖乖地把枷鎖重新套上自己的脖子;因為投機分子自私自利,卑鄙無恥,利用別人的反抗去博主子的歡心,同時把主子大大地敲詐一下。而群眾必然有的混亂現象與無政府思想,還沒計算在內。他們很想來一下革命性的同業罷工,卻不願意被人看作革命黨。動刀動槍的事對他們不是味兒。他們想不敲破雞子而炒雞子,或者是只敲破鄰居的雞子。

  奧里維瞧著,觀察著,並不驚奇。他斷定這些人沒資格做他們自以為能做的事業,但也認出那股鼓動他們的無可避免的力,並且發現克利斯朵夫已經不知不覺跟著潮水走了。奧里維自己巴不得讓潮水帶走,而潮水偏不要他。他只能站在岸上望著它流過。

  這是一道強有力的水流。它掀起一大堆熱情、信仰、利害關係,使它們互相衝擊、交融,激起無數相反的水沫與漩渦。為首的是那些領袖。他們是隊伍中最不自由的人,因為被人推動著,而且也許是隊伍中最少信仰的:他們的信仰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正如那般受他們奚落的教士,因為發了願,因為從前相信過而不得不硬著頭皮相信下去。跟在他們後面的大隊人馬是暴烈的,沒有定見的,短視的。大多數人的信仰完全是受偶然支配。他們有信仰,因為現在潮水正向著這些烏托邦流去;今晚上他們可以不信仰,因為潮水有轉變的傾向。另外許多人是因為需要活動,需要冒險而相信的。還有一班是單憑不通情理的,專斷的邏輯相信的。另有一批是為了心地慈悲而相信。而最乖巧的只把思想用作戰爭的武器,為了爭某個數目的工資,減掉多少鐘點的工作而鬥爭。胃口健旺的人,暗中希望自己貧苦的生活將來能大大地找一點補償。

  但那股潮水比他們這些人都聰明;它知道它往哪兒去。暫時被舊世界的堤岸衝散一下有什麼關係呢?奧里維料到社會革命在今日是要被壓倒的,但也知道打敗仗可以和打勝仗一樣促成革命的目的:因為壓迫者只要等到被壓迫者教他們害怕的時候,才肯答應被壓迫者的要求。革命黨的主義是公平的,所用的暴力是不公平的,但對於他們的目標同樣有利。兩者都是整個計劃中的一部分,而所謂計劃便是帶著人往前的那個盲目而切實的力的計劃。

  「你們這班被主子召喚的人,你們自己估量一下吧。你們之中沒有多少哲人,沒有多少強者,沒有多少高尚的人。但主子選擇了這個世界上的瘋子來駭惑哲人,選擇了弱者來駭惑強者,選擇了下賤的、被人輕蔑的、空虛的事,來摧毀實在的事……」

  然而不問操縱的主子是誰,是理性還是非理性,雖然工團主義所準備的社會組織可能使將來的局面有些進步,奧里維還是覺得他和克利斯朵夫犯不上把所有幻想與犧牲的勁放到這場戰鬥中去,放到這場庸俗而不能開闢新天地的戰鬥中去。他對革命所抱的神秘的希望幻滅了。平民不見得比別的階級更好、更真誠,尤其是沒有多大分別。

  在騷亂的熱情與追求名利的浪潮中,奧里維的眼睛跟心特別受著幾座獨立的小島吸引,那是一些真正的信徒,東一處西一處地矗立著,好像漂在水上的花朵。優秀分子儘管想跟群眾混在一起也沒用,他總傾向於優秀分子,各個階級各個黨派的優秀分子,傾向於那些胸中懷有靈光的人。而他的神聖的責任就在守護這道靈光,不讓它熄滅。

  奧里維已經選定了他的任務。

  跟他的家隔著幾間門面,比街面稍微低一些,有一家小小的靴店,那是用木板、玻璃、紙板拼湊起來的小棚子。進門先要走下三步踏級,站在裡頭還得弓著背。所有的地位恰好擺一個陳列靴子的擱板和兩隻工作凳。老闆像傳說中的靴匠一樣整天哼唱。他打呼哨,敲靴底,嗄著嗓子哼小調或革命歌曲,或是從他的斗室中招呼過路的鄰居。一隻翅膀破碎的喜鵲在階沿上一縱一跳,從門房那邊過來,停在小店門外的第一級上望著鞋匠。他便停下工作,不是裝著甜蜜的聲音向它說些野話,便是哼《國際歌》。它仰著嘴巴,儼然地聽著,又好像向他行禮一般,不時做一個往前撲的姿勢,笨拙地拍拍翅膀,讓自己站穩一些;然後忽然掉過頭去,不等對方把一句話說完,便飛到路旁一張凳子的靠背上,瞪著街坊上的狗。於是靴匠重新敲他的靴子,同時把那句沒說完的話說完。

  他五十六歲,興致挺好,可是喜歡生氣,濃眉底下藏著一對笑眯眯的小眼睛,光禿的腦袋好比一個矗在頭髮窠上的雞子,多毛的耳朵,牙齒不全的黑洞洞的嘴,哈哈大笑的時候像口井,又亂又髒的須,他常常用那些被鞋油染黑的手指捋來捋去。街坊上都管他叫斐伊哀老頭,或是斐伊哀德,或是拉·斐伊哀德——也故意叫他拉斐德[9]惹他冒火,因為老頭兒在政治上是標榜赤色思想的,年輕時就因為參加巴黎公社而被判死刑,後來改成流配。他對這些往事非常驕傲,恨死了拿破崙三世與迦利弗[10]。凡是革命的集會,他無不踴躍參與,很熱烈地擁護高加,因為他會用詼諧百出的辭令,打雷似的聲音,預言將來大家可以痛痛快快地報復一下。他從來沒錯過一次高加的演講,把每句話都咽在肚裡,聽到發噱的地方便扯著嘴大笑,聽到咒罵的話又大為激動,對著那些戰鬥和未來的天堂心花怒放。第二天在小店裡,他還得在報上重新讀一遍演講的摘要,對自己和徒弟高聲朗誦;並且為了要細細地咂摸,他又教徒弟念,倘若漏掉了一行就擰他的耳朵。因此他的活兒往往不能准期交貨,但手工挺講究:鞋子把你腳都穿痛了還是沒有壞。

  徒弟是老人的孫子,十三歲,駝背,身體很弱,而且是軟骨。母親在十七歲上跟一個沒出息的工人跑了,後來工人變了無賴,給抓去判了罪,從此不知下落。她被家裡趕了出去,獨自撫養著小愛麥虞限。她性情暴烈,嫉妒得有點病態,把對情夫的愛與恨一齊移在孩子身上:拼命地愛他,同時又粗暴地虐待他,然後,兒子一有病,又急得發瘋似的。逢著心緒惡劣的日子,她不給他吃晚飯就教他睡覺。要是他在街上累得走不動了或是倒在地下了,她就踢他一腳逼他站起來。她說話顛顛倒倒,前言不對後語,一會兒痛哭流涕,一會兒快活得像瘋子。趕到她死了,祖父便把孩子接回,那時他才六歲。老人很喜歡他,但他有他的一套喜歡的方式:對孩子很兇,百般辱罵,從早到晚地扯耳朵,打嘴巴,為的是教他手藝,同時也把他的社會主義理論與反宗教理論灌輸給他。

  愛麥虞限知道祖父的心並不壞;但他老是準備舉起肘子來防巴掌。老人使他害怕,尤其在酩酊大醉的夜晚,因為斐伊哀德[11]老頭名不虛傳。每個月總要醉上兩三次,胡說八道,嘻嘻哈哈,做出許多怪模樣,結果孩子總得挨幾下。其實那也是雷聲大,雨點小。但孩子很膽怯,因為身體不好而更敏感,頭腦早熟,遺傳了母親那種獷野而騷亂的心情。祖父粗暴的舉動和革命的議論又把他駭壞了。外界的印象都會在他心中發生迴響,好似小靴店被沉重的街車震動一樣。日常的刺激,兒童的痛苦,早熟的悲慘的經驗,巴黎公社的故事,從夜校中聽來的零碎知識,報紙的副刊,工人集會中的演講,和遺傳得來的、騷動不已的、性的本能,都在他糊裡糊塗的幻想中混成一片,像鐘聲的顫動。這種種合起來變成一個夢中的世界,奇形怪狀,仿佛黑夜裡的池沼,閃出一些耀眼的希望的光。

  鞋匠把徒弟帶著上奧蘭麗的酒店。奧里維就在那邊注意到這個尖聲尖氣的小駝子。既然不大跟工人們交談,他盡有時間研究孩子的病態的臉,鼓起的腦門,又強悍又畏怯的神氣。只要有人跟孩子說一句粗野的笑話,孩子就不聲不響把臉扭做一團。聽到某些革命的議論,他柔和的栗色眼睛又對著未來的幸福悠然神往——其實即使這幸福一朝實現了,他那可憐的命運也不見得會怎麼改變。但當時他眼睛裡的光輝照著他可憎的臉,竟令人忘了它的可憎。這一點,連美麗的貝德也注意到了;有一天她對他說出了這個感想,冷不防親了親他的嘴。孩子驚跳一下,臉色馬上變了,不勝厭惡地往後退避。貝德沒有留意,她已經在那裡和育西哀吵架了。發覺愛麥虞限這樣騷動的只有奧里維,他眼睛盯著孩子,看他縮到黑影里,雙手哆嗦,垂著頭,低著眼睛,從旁用著又熱烈又惱怒的目光偷覷貝德。他走過去跟他很溫柔很客氣地說話,一下子就把他的性子給壓下去了……柔和的態度對於一顆被人輕蔑的心的確是很大的安慰,好比久旱的泥土急不及待地吸收的一滴水。只要幾句話,只要一個笑容,就能使愛麥虞限暗中向奧里維傾心,把他認為知己。以後在街上遇見奧里維而發覺他們是近鄰的時候,他更覺得那是一種緣分了。他特意等奧里維在鋪子門前走過,好跟他招呼;倘若奧里維心不在焉地沒留意,愛麥虞限就會不高興。

  有一天奧里維走進斐伊哀德老頭的店去定一雙靴子,愛麥虞限真是快活極了。靴子完工了,他便趁奧里維在家的時候送過去,想藉此見見他。奧里維正想著旁的事,沒有理會,付了錢,一句話也沒說;孩子好似等著什麼,東張西望,不勝遺憾地預備走了。奧里維猜到了他的意思,雖然覺得和平民談話是樁苦事,也笑著跟他搭訕起來。而這一回他竟找到了簡單而直接的話。對於痛苦的直覺,使他把孩子看做——當然是看得太簡單了些——像自己一樣被人生傷害的小鳥,把頭鑽在翅膀裡面,在鳥架上縮做一團,幻想著在光明中自由翱翔,聊以自慰。由於一種本能的信賴,孩子自然而然地跟他很接近了,覺得這顆靜默的心靈,不叫不嚷,不說一句粗暴的話,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待在他旁邊,你跟街上的暴行完全隔離了。還有那屋子,裝滿了書,裝滿了幾百年來神妙的語言,使孩子看了不由得肅然起敬。他很樂意回答奧里維的問話,但不時還露出一些驕傲的野性,說話也找不到字。奧里維小心翼翼地發掘這顆曖昧的,吞吞吐吐的靈魂,發覺它對於世界的革新抱著又可笑又動人的信仰。他明知道那信仰是個不可能的夢,決計改變不了世界的,可沒有訕笑他的意思。基督徒也做過不可能的夢,也沒把人類改好。從伯里克利[12]到法利埃先生,人類在道德方面有什麼進步呢?……但所有的信仰都是美的;氣運告盡的信仰黯淡的時候,應當歡迎那些新興的:信仰永遠不會嫌太多。奧里維又好奇又感動地瞧著搖搖不定的微光在孩子的腦海中燃燒。呵,多古怪的頭腦!奧里維沒法追蹤它思想的線索,它不能作有頭有尾的推理,只是急激地亂奔亂竄;人家跟他說話,他的思想可落在後面:才說過的一句話里不知怎麼會浮起一些景象,使他出神;然後他的思想又追上來,一跳跳過了你,從一句極平淡的話,極平淡的思想中掀起整個奇妙的世界,找出一個英雄式的、瘋狂的信條。這顆恍恍惚惚而常常會突然驚醒的靈魂,特別傾向於樂天的觀念,那是一種幼稚而強烈的需要;無論人家對他說什麼,藝術或是科學,他總要加上一個一廂情願的戲劇式的結局,配合他想入非非的願望。

  奧里維由於好奇心,逢到星期日念幾段書給孩子聽。他以為寫實的親切的故事可以引起他興致,便念托爾斯泰的童年回憶。孩子卻覺得平淡無奇,說道:

  「嗯,是的,這是我們知道的。」

  他不懂幹嗎人家要花那麼多精神寫些真實的事。

  「他講的不過是個孩子,孩子。」他又輕蔑地補上一句。

  他對歷史也沒有更大的興味;科學使他厭煩,覺得像神話前面的一篇枯索無味的序:種種看不見的力替人類服務,有如那些可怕而被制服的精靈。長篇大論地解釋一陣幹什麼呢?一個人找到了什麼,只要把東西說出來,用不著說出怎樣找到的。分析思想是布爾喬亞的奢侈。平民所需要的是綜合,是現成的觀念,不管是好的是壞的,尤其是壞的,只要能發動人實際去干;他還需要富有生機的,充滿電力的現實。在愛麥虞限所認識的文學作品中,他最受感動的是雨果那種史詩式的悲憤,和那些革命演說家的亂七八糟的辭藻,那不但他不大明白,連演說家本人也不是常常弄得清的。對於他,像對於他們一樣,世界並非一個由許多事實連貫起來的總體,而是一片無窮盡的空間,有的是影子,也有的是閃閃的光明,黑洞裡有照著陽光的巨翼飛過。奧里維白白地教他布爾喬亞的邏輯,可是沒法抓住這顆存心反抗的,煩悶的靈魂;它很高興在自己那些騷動而互相衝突的幻覺中載沉載浮,好似一個動了愛情的女人閉著眼睛聽人擺布。

  奧里維對這個孩子覺得又親切又惶惑,因為一方面他和他多麼接近:孤獨,驕傲,對理想的熱情;一方面孩子又和他多麼不同:精神的不平衡,盲目而放縱的欲望,完全不知道何謂善何謂惡的、肉慾方面的野性。關於這野性,奧里維還只看到一部分。他永遠想不到有一個情慾騷動的世界在這個小朋友心中蠢動。我們布爾喬亞的隔世遺傳把我們訓練得太明哲了,簡直不敢細看自己的內心。倘使把一個老實人的夢想,或者把一個貞潔的女人所經歷的古怪的熱情說出百分之一,大家就會駭而欲走。好吧,我們不能讓妖魔開口,得關上鐵門。但應當知道他們是存在的,在年輕的心靈中隨時準備破壁而出。——凡是公認為淫亂的慾念,愛麥虞限心裡都有;它們會出其不意的,像狂風一般的把他捲住;又因為他長得醜,沒人理睬,所以那些欲望格外強烈。奧里維可一點不知道。在他面前,愛麥虞限覺得很難為情。奧里維的和平的氣息把他感染了,這樣一種生活的榜樣對他有鎮靜的作用。孩子非常熱烈的愛著奧里維。他那些被壓制的情慾都變成騷亂的夢想:社會的幸福,人類的博愛,科學的奇蹟,神怪的航空,幼稚而野蠻的詩意——總之是充滿著功業、滑稽、淫樂與犧牲的世界。而他如醉如狂的意志就在那個世界中摸索。

  在祖父的小棚子裡,沒有時間可以讓他這樣的出神,老頭兒從早到晚地吹哨,絮聒,敲打。但夢想的機會總是有的。一個人可以站著,睜著眼睛,在一剎那間做上多少天的夢——體力的勞動,跟斷斷續續的思想是不衝突的。凡是內容嚴密而比較冗長的思想,他不經過意志的努力就不大能抓住線索;即使能夠,也要錯過許多關節;但有節奏的動作一有空隙,思想倒能隨時插進來,形象能浮起來;肉體的有規律的舉動像鍋爐旁邊的風箱一般,能幫助它們出現。這就是平民的思想,是熄而復燃、燃而復熄的一堆火,一股煙。但偶然有朵火花被風捲去的時候,就會把布爾喬亞充實的倉庫燒起來。

  奧里維把愛麥虞限薦到一家印刷所去當學徒。這是孩子的願望;祖父也不反對:他很樂意看到孫子比他更有學問,對印刷所里的油墨也頗有敬意。這一行手藝比老手藝更辛苦;但孩子覺得在工人堆里比跟老祖父在一起更可以胡思亂想。

  最舒服的是吃中飯的時間。成群結隊的工人占據著階沿上的飯桌,擠滿了本區裡的酒店;愛麥虞限卻拐著腿躲到鄰近的廣場上去,靠近一座手執葡萄、做著跳舞姿勢的牧神像,啃著麵包和裹在油紙里的豬肉,在一群麻雀中間慢慢地體味。小小的噴泉在草地上放射雹霰似的細雨。幾頭寶藍色的鴿子停在陽光底下的一株樹上,睜著圓眼嘓嘓地叫。四周是巴黎的永遠不歇的市聲,車輛的隆隆聲,潮水似的腳步聲,街上一切熟悉的叫喊聲,修補搪瓷用具的工人遠遠送來的輕快的蘆笛聲,修路工人敲擊路面的錘子聲,一座噴泉的莊嚴的歌唱聲——裹著巴黎的夢境。騎在凳上的小駝子含著滿嘴的食物,並不馬上咽下去,懶洋洋地出神了;他再也不覺得脊樑里的痛楚和自己的渺小,只是恍恍惚惚的非常快樂……

  「……明天將要照臨我們的溫暖的光明,正義的太陽,不是已經輝煌四射了嗎?一切都這樣的善,這樣的美!大家富足,健康,相愛……是的,我愛著,我愛大家,大家也愛我……啊!多舒服!將來大家多舒服!……」

  工廠的汽笛響了;孩子驚醒過來,咽下了嘴裡的東西,在近旁的噴泉上喝了一大口水,然後弓著背,蹣蹣跚跚的回到印刷所去站在他的位置上,面對著奇妙的字母——早晚會寫出「一切都將稱過,算過,分配過」[13]那樣的句子的字母。

  斐伊哀老頭有個老朋友叫作德羅郁,在對面開著一家兼賣雜貨的文具店,櫥窗里擺著玻璃缸,裝著紅紅綠綠的糖果,沒有臂沒有腿的紙娃娃。兩個朋友,一個在門前階沿上,一個在棚子裡,隔著街擠眉弄眼,搖頭擺腦,做著各式各種的記號。有時鞋匠累了,以至於像他所說的臀部抽筋的時候,兩人就遠遠地招呼一下,拉·斐伊哀德尖著嗓子,德羅郁用著牛鳴似的聲音,一同到鄰近的酒店裡去喝一杯,一到那兒可就不急於回來了。那簡直是一對話匣子。他們倆認識了快有五十年。文具店的主人在一八七一年那出戲[14]里也露過臉。誰想得到呢?他表面上僅僅是個極普通的人,長得胖胖的,戴著小黑帽,穿著白色工衣,留著一簇老兵式的灰白須,迷迷惘惘的眼睛上有一絲絲的紅筋,眼皮臃腫得厲害,軟綿綿亮晶晶的腮幫老淌著汗,拖著一雙痛風的腿,呼吸急促,說話也不大利落。但他始終保持著當年的幻象。在瑞士亡命了幾年,他遇到各國的同志,特別是俄國人,使他窺到了博愛的無政府主義之美。在這一點上,他和拉·斐伊哀德意見可不同了,因為拉·斐伊哀德是老派的法國人,他心目中的自由是要用武力與專制手段去執行的。除此以外,兩人都絕對相信將來必有社會革命,必有一個勞工理想國。各人崇拜一個領袖,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他身上。德羅郁擁戴育西哀,拉·斐伊哀德擁戴高加。他們滔滔不竭的辯論彼此意見的分歧點,以為共同的思想早已講清楚了——幹了兩杯之後,他們幾乎相信這共同思想已經實現了。——兩人之中,鞋匠更好辯。他是憑理智而相信的,至少自命為如此:因為他的理智是怎樣特殊的理智,只有天曉得!只適用於他一個人的。可是雖則在理智方面不及在靴子方面內行,他仍膽敢說他的理智對別人也一樣適用。比較懶惰的文具店老闆卻不願費心來證明他的信念。一個人只證明他所疑惑的事。德羅郁可並不疑惑。他那種永遠樂觀的脾氣是依著自己的願望來看事情的,凡是跟他的願望不合的,他就看不見或者是忘了。不愉快的經驗在他皮膚上滑過,一點不留痕跡。——兩人都是想入非非的老孩子,沒有現實感覺,一聽革命這個名詞就飄飄然,仿佛那是一個可以隨便編造的美麗的故事,簡直弄不清它是不是有一天會實現,或者是不是目前已經實現了。他們倆對人類像對上帝一樣的信仰,算是把千百年來膜拜基督的習慣轉變一下。因為不用說,他們都是反對教會的。

  妙的是文具店老闆和一個熱心宗教的侄女住在一起,完全受她的支配。那個深色頭髮,眼睛挺精神,說話又急又快,還帶著很重的馬賽口音的矮胖女人,是個寡婦,丈夫以前在商務部當文書。她沒有財產,只有一個女孩子;母女倆被叔父收留著,但她自命不凡,差不多認為在鋪子裡管買賣是給了老闆面子,神氣活像一個失寵的王后。還算是叔父的生意和主顧們的運氣,她精神飽滿,興高采烈,把傲慢的態度沖淡了不少。以她那種高貴的身份,她當然是保王黨兼教會派。亞歷山特里太太把這兩種心情表現得非常露骨,最喜歡捉弄那不信神道的老人。她自居於主婦的地位,認為對全家的信仰負有責任;如果她不能使叔父改變信仰——她發誓終有一天會成功的——至少要把這老怪物浸在聖水裡。她在牆上盯著盧爾特的聖母像和巴杜的聖女安多納像,壁爐架上的玻璃罩內供著彩色的神像,八月里又在女兒床頭擺一座小型的聖母寺,插著藍色的小蠟燭。這種含有挑釁意味的虔誠,人家也說不出她是什麼動機,是為了愛護她的叔父,希望他皈依正教呢,還是單單為了要惹他生氣。

  無精打采,半睡半醒的老頭兒處處讓著她,絕不敢惹動侄女好鬧的脾氣:他這樣不伶俐的口齒絕不是她的對手,所以但求息事寧人。只有一次,他冒火了,因為一個小小的聖·約瑟像竟然溜進了他房裡,高踞在床後的牆上。那一下他可占了上風,因為他氣得差點兒發瘋,把侄女嚇壞了,從此不敢再來。餘下的事,他都裝聾作啞。那種老虔婆氣息的確使他難堪,但他不願意去想。骨子裡他是佩服侄女的,覺得被她呼來喝去也不無快感。而且他們在寵愛小丫頭蘭納德那一點上是意見一致的。

  蘭納德十三歲,老是鬧病。幾個月以來她害了骨節癆,成天躺在床上,半個身體都用夾板夾著,好似包在樹皮中的達芬奈[15]。她的眼睛像受傷的小鹿眼睛,黯淡的皮色好比缺乏陽光的植物;頭原來長得太大,加上很細很緊密的淡黃頭髮就越顯得大了;但臉很清秀,富於表情,配著一個小小的生動的鼻子,一副天真爛漫的笑容。母親的宗教熱在這個有病而一無所事的孩子身上更變本加厲。她幾小時地念著經,拿著教皇祝福過的珊瑚念珠,常常熱烈地親吻。她差不多整天閒著,又不喜歡做針線:母親從來沒培養她這方面的興趣。她偶然看幾本枯索無味的傳道小冊,和敘述奇蹟的故事,那種平板而浮誇的風格對她就跟詩一樣。糊塗的母親也把周報上附有插圖的犯罪新聞交給她念。逢到她偶爾打毛線的時候,心也不在活計上,只念念有詞的和什麼聖女或仁慈的上帝談話。本來嘛,不一定要聖女貞德才能得到上帝的訪問;我們都受過這種恩寵的。那些天國的使者往往並不開口,只讓我們坐在家裡獨白。但蘭納德絕不著惱:他們不開口就是默認。並且她有那麼多的話對他們說,沒時間讓客人回答:她都替他們代答了。她是一個不出聲的多嘴姑娘,遺傳了母親的嘮叨的脾氣,但滔滔汩汩的話都變成了內心的言語,像一條小溪似的流到地底下去了。不必說,為了使叔祖皈依正教,她也參與母親的計謀。只要能把靈光帶一點兒到黑暗的家裡來,她就非常快慰;她拿聖牌縫在老人衣服的夾層內,或者把一顆念珠塞在他口袋裡,叔祖為了讓她高興,假裝不注意。兩個虔婆對這反教會的老頭兒所玩的手段,使鞋匠看了又好氣又好笑。他慣於用粗野的話調侃潑辣的女人,便常常取笑他那個懾於雌威的朋友,使他聽了無可奈何。因為他是過來人,被一個脾氣挺壞而滴酒不入的老婆管了二十年,被她當作醉鬼,罵得啞口無言,至今不敢提起這些事。所以文具店老闆只是不大好意思地辯護幾句,結結巴巴地說一套克魯泡特金式的寬宏大量的話。

  蘭納德和愛麥虞限是朋友,從小就天天見面;但愛麥虞限不大敢溜進她家裡。亞歷山特里太太討厭他,認為他是無神論者的孫子,下流的小壞蛋。蘭納德整天躺在樓下靠窗的一張長椅里,愛麥虞限經過的時候輕輕地敲著玻璃,鼻子貼在窗上,扯個鬼臉跟她打招呼。夏天,窗子開著,他便停下來,把胳膊高高地靠在窗子的橫閂上,自以為這個姿勢對他比較有利,肩頭高聳之後可以遮掩他的殘廢。其實沒有朋友來往的蘭納德早已想不到愛麥虞限是駝子。而一向害怕並且討厭女孩子的愛麥虞限,也把蘭納德看作例外。這個半癱的姑娘對他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只有在貝德把他親吻過後的那天晚上和下一天,他迴避蘭納德,對她有種本能的厭惡,急急忙忙地低著頭走過,然後不大放心地,遠遠地偷覷一下,好似一條野狗。過了兩天,他又找她了。的確蘭納德不能算女人!——平日放工的時候,釘書的女工穿著像睡衣一樣長的工衣,都是個子高大的嘻嘻哈哈的姑娘,餓虎似的眼睛會一眼把你瞧盡的;他走在她們中間拼命把自己縮小,趕緊往蘭納德的窗子逃過去。他很高興他的女朋友殘廢:在她面前,他可以擺出優越的,甚至保護人那樣的神氣。他把街坊上的事講給她聽,故意把自己說得很重要。逢著他想討人喜歡的時候,還帶一些東西給她,冬天是烤栗子,夏天是櫻桃等等。她那方面,也從擺在櫥窗里的兩口玻璃缸內掏些花花綠綠的糖給他,拿著風景片一同看著玩兒。這是最快活的時間:兩人都忘了幽禁他們童心的可憐的肉體。

  但他們也會像大人一樣為了政治與宗教而爭論,那時也就和大人一樣的愚蠢。和諧的空氣破壞了。她講著奇蹟,九日祈禱,赦罪日,鑲著紙花邊的聖像;他學著祖父的口頭禪,說這些都是胡鬧,可笑。他講起老人帶他去參加的集會,她也鄙夷不屑地打斷他的話,說那些人都是酒鬼。雙方的語氣變得難聽了,提到彼此的家長:一個把祖父侮辱對方母親的話說出來,一個把母親侮辱對方祖父的話說出來。然後他們又互相攻擊本人,儘量找些不客氣的字眼。這當然很容易;他說出最粗野的話,可是她能找到最惡毒的。於是他走了。下次再見的時候,他說他曾經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她們都長得漂亮,大家玩得很痛快,還約好下星期日再見。她一聲不出,假裝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可是突然之間她發作了,把編織的鉤針摔在他頭上,嚷著叫他走開,說她恨他,隨後把雙手捧著臉。他走了,心裡並沒為了勝利而得意。他很想拿開她瘦削的小手,跟她說剛才的話是假的。但他為了傲氣,硬著頭皮撐下去。

  終於有一天,人家代蘭納德報復了一下——他和工場裡的夥伴在一塊兒。他們不喜歡他,因為他不理人,也因為他不說話或太會說話:幼稚,誇大,像書本上或報紙上的文章——他腦子裡裝滿了這一套——那天大家談著革命跟將來的世界。他興奮得不得了,說話很可笑。一個同伴惡狠狠地挖苦他說:

  「得了吧,你太醜了。將來的社會上不會再有駝子。像你這種傢伙一生下來就得給淹死的。」

  那一下他可從雄辯的高峰上直跌下來,狼狽不堪的住嘴了。旁人都笑彎了腰。整個下午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出。傍晚他回家去,急於想躲在他的一角自個兒痛苦。奧里維路上遇到他,看他面如土色不禁吃了一驚。

  「啊,你心裡不好過。為什麼呢?」

  愛麥虞限不願意回答。奧里維很親熱地追問,孩子老不開口,牙床骨直打哆嗦,像要哭了。奧里維攙著他的胳膊,帶他到家裡。奧里維對於疾病和醜惡有種本能的厭惡,那是生來不能做慈善會修士的人都免不了的;但他一點不流露出這種情緒。

  「是不是人家和你過不去?」

  「是的。」

  「怎麼回事呢?」

  這時孩子可忍不住了。他說他長得醜,同伴們說他們的革命沒有他的份。

  「也沒有他們的份,同時也沒有我們的份,」奧里維回答,「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們是為著後來的人幹的。」

  孩子聽到革命要這麼晚才成功,不免很失望。

  「為了替像你這樣成千成萬的少年,成千成萬的人謀幸福而工作,難道你不樂意嗎?」

  愛麥虞限嘆了口氣:「可是自己能有一些幸福究竟是舒服的。」

  「孩子,別不知好歹。你住的是世界上最美的都市,生在最奇妙的時代;你並不傻,眼力也很好。你想,周圍有多少事值得你去看,去愛。」

  他給他指出了幾樁。

  孩子聽著,搖搖頭:「不錯,可是我背著這個軀殼,永遠擺脫不掉!」

  「你會擺脫的。」

  「到那個時候,一切都完了。」

  「你怎麼知道一切都完了?」

  孩子聽了這話愣住了。唯物主義是祖父信條中的一部分;他以為只有教士才相信靈魂不死,因為知道奧里維不是這等人,便私忖他說這句話是否當真。可是奧里維握著他的手,說了許多理想主義者的信仰,說無窮的生命只是一個整體,無始無終的億兆生靈與億兆的瞬間只是獨一無二的太陽的光芒。但他並不用這抽象的話。他一邊說著,一邊不知不覺跟孩子的思想同化了:古老的傳說,古老的宇宙觀中實際而深刻的幻想,都給回想起來。他半笑半正經地講著萬物的輪迴與遞嬗,靈魂在無量數的形式中流過,濾過,像從這一口池流到那一口池的一道泉水。說話之間他又羼入一些基督教的回憶和眼前這個夏日傍晚的景象。他靠近打開的窗子坐著:孩子站在他旁邊,讓他拿著手。那天是星期六。傍晚的鐘聲響著。最近才回來的第一批燕子掠過房屋的牆。遠天對著包裹在黑影中的都市微笑。孩子凝神屏氣,聽著年長的朋友講的神話。奧里維看到孩子這樣專心也感動了,不禁對著自己的敘述悠然神往。

  人生往往有些決定終身的時間,好似電燈在大都市的夜裡突然亮起來一樣,永恆的火焰在昏黑的靈魂中燃著了。只要一顆靈魂中跳出一點火星,就能把靈火帶給那個期待著的靈魂。這個春天的黃昏,奧里維安安靜靜地說話,在殘廢的小身體所禁錮的精神中間,好像在一盞歪歪斜斜的燈籠里,燃起了永遠不熄的光明。

  他完全不懂奧里維的議論,甚至也不大聽在耳里。但這些傳說,這些形象,在奧里維看來只是美麗的寓言和譬喻,在愛麥虞限心中卻是有血有肉的現實。神話變了生動的東西,在他周圍飛舞。從房間的窗洞裡看到的形象,街上來往的窮窮富富的人,掠過牆頭的燕子,馱著重物的疲乏的馬,被黃昏的影子湮沒的房屋的磚石,光明隱滅的黯淡的天色——這整個外表的世界突然印在他心頭,像一個親吻。那僅僅是電光般的一閃,馬上熄滅了。他心裡想到蘭納德,便說:「可是那些去望彌撒,相信上帝的人,明明是頭腦不清的傢伙!」

  奧里維笑了笑回答:「他們跟我們一樣的有所信仰。我們都信著同樣的事。只是他們的信仰沒有我們的堅強罷了。他們要關上護窗,點上燈,才能看到光明。他們把上帝寄托在一個人身上。我們眼光更好。但我們愛的總是同樣的光明。」

  孩子回家去了,黑洞洞的街上,煤氣燈還沒有點起來。奧里維的話在他頭裡嗡嗡地響。他忽然想到,嘲笑眼光不好的人跟嘲笑駝子同樣是殘忍的。他又想起眼睛挺美的蘭納德,想起他曾經使那雙眼睛流淚,不由得難過極了,便回頭向文具店走去。窗子還半開在那裡,他輕輕地伸進頭去,低聲叫著:「蘭納德……」

  她不回答。

  「蘭納德!我請你原諒。」

  蘭納德在黑影里回答說:「壞東西,我恨你。」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遍。

  隨後忽然興奮起來,他更放低了聲音,又惶惑又羞愧地說:

  「告訴你,蘭納德,我也相信上帝了,跟你一樣。」

  「真的嗎?」

  「真的。」

  他這麼說是特別為了表示自己寬宏大量。但說過以後,他的確有些相信了。

  兩人相對無言,彼此也瞧不見。外邊是美妙的夜晚。殘廢的孩子喁喁地說:「一個人死了才舒服呢!……」

  他聽到蘭納德輕微的呼吸,便說了聲:「再見!」

  蘭納德也用著溫柔的聲音回答:「再見!」他心情輕快地走了。蘭納德原諒了他,他很快活。其實這苦命的孩子暗中也樂意蘭納德為他而痛苦一下。

  奧里維又躲在家裡了。不久克利斯朵夫也回來了。真的,他們倆不是干社會革命的人。奧里維不能和這些戰士聯盟。克利斯朵夫不願意和他們聯盟。奧里維因為是被壓迫的弱者而躲避,克利斯朵夫因為是獨立不羈的強者而躲避。可是儘管一個蹲在船首,一個蹲在船尾,他們總還是在那條載著勞工隊伍與整個社會的船上。自以為精神灑脫,意志堅強的克利斯朵夫,用一種帶著鼓勵意味的關切的態度,看著無產階級團結起來;他喜歡到騷動的平民堆里混一下,讓精神鬆動一點,事後覺得自己更有勁更新鮮。他繼續跟高加來往,偶爾也仍舊上奧蘭麗鋪子去吃飯,在那兒興之所至,毫無顧忌,什麼怪僻的論調都不會使他吃驚;他還故意放刁,煽動人家把話越說越荒唐,越說越激烈。在場的人竟弄不清克利斯朵夫是否正經,因為他一邊說一邊激動起來,終於忘了他本意是鬧著玩兒的。大家的醉意把藝術家也熏醉了。有一回他得了靈感,在奧蘭麗鋪子的後間作了一支革命歌曲,立刻給人背熟了,第二天就傳遍工人團體。因此他犯了嫌疑,受到警察當局的注意。消息靈通的瑪奴斯有一個年輕朋友,叫作愛克撒維·裴那,在警察局辦事,同時也喜歡文學而自命為崇拜克利斯朵夫的——因為第三共和的看家狗中間也滲進了無政府思想與享樂主義——他告訴瑪奴斯:「你們的克拉夫脫簡直胡鬧。他想充英雄好漢。我們是知道底細的;可是上級很高興在這些革命陰謀中抓個外國人——尤其是德國人,這是誣衊革命黨私通外國的老辦法。倘若這傻瓜不小心,我們就得抓他了。那不是麻煩嗎?你去通知他一聲。」

  瑪奴斯告訴了克利斯朵夫,奧里維要他謹慎些。克利斯朵夫卻不以為意。

  「得了吧!」他說,「誰都知道我不是個危險人物。難道我不能玩一下嗎?我喜歡這些人,他們像我一樣的做著工,像我一樣的有個信仰。老實說,信仰是不同的,我們不是一條戰線上的人……好吧,打架就打架,我不怕……有什麼辦法?我不能像你這樣縮在殼裡。跟布爾喬亞在一塊,我透不過氣來。」

  奧里維的肺不需要這麼多空氣。他待在狹小的屋子裡,和兩個精神安定的女朋友做伴覺得很舒服。那時亞諾太太忙著慈善事業,賽西爾專心撫養孩子,口口聲聲只談著孩子,也只跟孩子談著,嘁嘁喳喳,學著小鳥的聲音,把孩子那種不成腔的歌曲慢慢地變做人話。

  奧里維跟工人們混了一下,結果有了兩個熟人,像他一樣是無黨無派的。一個是地毯匠葛冷。他的工作完全是逞他高興的,非常任性,可是手段很巧。他愛自己的手藝,天生對藝術品有鑑賞力,還加上觀察、工作,參觀博物館等等的修養。奧里維托他修過一件古式家具:活兒很不容易做,他居然對付得很好,花了不少的精力和時間,只向奧里維要了一筆很公道的修理費,因為他能夠做成這件活兒已經挺高興了。奧里維對他發生了興趣,探問他的身世和他對於勞工運動的意見。葛冷毫無意見;他完全不把這問題放在心上。他不屬於這個階級,也不屬於任何階級。他就是他。很少看書,所有知識方面的成就都是靠感官,眼睛,手和真正的巴黎平民天生的鑑別力來的。他非常快活。在工人階級的小布爾喬亞中間,這等人很多,那是法蘭西最聰明的種族之一:因為肉體的勞作和精神活動在他們身上是平衡的。

  奧里維的另外一個熟人卻更古怪了。他名叫烏德羅,職業是郵差。長得很體面,個子高大,眼睛很亮,留著淡黃的鬍子跟須,神色開朗,一望而知是個快活人。有一天他為了送一封掛號信,走進奧里維的屋子。趁奧里維簽字的時候,他在書房裡繞了一圈,把書題掃了一眼。

  「嘿!嘿!你的古書真不少……」接著又道,「我也收著關於勃艮第[16]的文獻。」

  「你是勃艮第人嗎?」

  郵差笑著,哼了一支蒲高尼的民謠,回答說:「是的,我是阿凡龍地方人。我的家庭文獻有早到一二○○年的,另外還……」

  奧里維聽了大為驚異,很想多知道些。烏德羅也巴不得有說話的機會。他確是蒲高尼最古老的舊家之一。有一個祖先曾經參加腓列伯·奧古斯德的十字軍;又有一個當過亨利二世的國務大臣。從十七世紀起,家道衰落了,大革命時期更被平民的巨潮卷了下去。現在靠著郵差烏德羅的體力與魄力,奉公守法地做著事,對家族的忠誠,這一家才又浮到水面上來。他最好的消遣是搜集一些譜系的史料,不是有關他一家的,便是有關他的鄉土的。放假的日子,他到檔案保存所去抄錄舊文件,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請教因送信而認識的考古學院學生或巴黎大學文科的學生。烜赫的家世並沒使他得意忘形;他一邊笑一邊敘述,沒有什麼怨恨命運的口氣。他那種健康的、無愁無慮的、快活的心情,叫人看了舒服。奧里維望著他,不禁想到一代又一代的種族循環往復,在地面上浩浩蕩蕩地流上幾百年,在地底下銷聲匿跡幾百年,隨後又從泥土裡吸收了新的力量重新湧現。他覺得平民是口廣大無邊的蓄水池,過去的河流可以在其中隱沒不見,未來的河流又從中發源——其實除了名字不同以外還不是同樣的河流?

  他很喜歡葛冷與烏德羅;但他們不能跟他做伴,彼此沒有什麼可談的。倒是愛麥虞限那孩子多費他一些精神;他幾乎每天晚上都來。從那次神秘的談話以後,孩子精神上有了很大的變動。他抱著狂熱的求知慾鑽到書本里去,等到抬起頭來,簡直發呆了,似乎沒有以前聰明了,話也更少了;奧里維想盡方法只能逼出他幾個唯唯否否的字;問他什麼,他又胡說八道地亂答一陣。奧里維很灰心,竭力忍著不表示出來,以為自己看錯了,這孩子原來是個笨蛋。他可沒看見狂熱的孵化工作正在這顆靈魂中進行。他是個不高明的教育家,只能拿一把良好的種子隨意往田間散播,卻不會耕地、犁地。逢到克利斯朵夫在場,他更惶惑,覺得給他看到這樣一個信徒很難堪;而愛麥虞限當著克利斯朵夫的面也顯得更蠢,使奧里維更羞愧。那時,孩子咬緊牙關,惡狠狠的一句話也不說。他恨克利斯朵夫,因為奧里維愛克利斯朵夫;他不答應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別人在他老師心中占有地位。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都想不到孩子心裡有這種偏激的愛與嫉妒。克利斯朵夫當年也是這樣的。但在一個性格不同的人身上,他認不得自己的面目了。愛麥虞限是受到多少病態的遺傳的,所以他的愛,憎,潛伏的天才,發出來的聲音與眾不同。

  五一節近了。

  巴黎有些可怕的謠言。勞工總會的一班牛大王儘量地推波助瀾。他們的報紙宣告大審的日子到了,號召工人糾察隊,喊出「餓死他們!」的口號,那是布爾喬亞最害怕的。他們拿總罷工做威嚇。膽小的巴黎人有的下鄉了,有的怕受封鎖,忙著囤積糧食。克利斯朵夫遇到加奈駕著汽車,帶著兩隻火腿和一袋番薯。他嚇壞了,竟弄不大清自己屬於哪一黨;一會兒是老共和黨,一會兒是保王黨,一會兒是革命黨。他的暴力崇拜好似一支瘋狂的羅盤針,一下子從北跳到南,一下子從南跳到北。當著大眾,他照舊附和朋友們的虛張聲勢,心裡可是預備擁戴隨便哪個獨裁者來打倒赤色的幽靈。

  克利斯朵夫嘲笑這種普遍的膽怯病,相信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奧里維卻沒有這個把握。他是布爾喬亞出身;而回想起當年的大革命和等待將來的革命,布爾喬亞老是有些心驚膽戰的。

  「得了吧!」克利斯朵夫說,「儘管安心睡覺吧。你這革命絕不是明天會來的!你們怕革命,怕挨打……到處是這個心理:布爾喬亞,平民,整個的民族,西方所有的民族。大家的血都不夠,生怕再流掉。四十年來不過說些大話。瞧瞧你們的特萊弗斯案子吧!『殺呀!殺呀!』你們還喊得不夠嗎?好一般吹大炮的傢伙!費了多少的唾沫跟墨汁!可是流過幾滴血呢?」

  「別這樣肯定,」奧里維回答,「你知道為什麼大家怕流血?因為我們本能地感覺到,只要流了第一滴血,獸性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文明人的面具馬上會掉下來,野獸的利爪會伸出來;那時誰能把它制服只有天曉得了!每個人都對著戰爭躊躇不決;但一朝爆發之後可慘了……」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說吹牛大王西拉諾[17]和冒充英雄的尚德萊會在這個時代走紅不為無因。

  奧里維搖搖頭。他知道,吹大炮在法國是行動的前奏曲。但說到五一節,他也不比克利斯朵夫更相信會有什麼革命:事情過於張揚了,政府已經有了準備。指揮暴動的領袖們一定會把戰鬥延緩到一個更適當的時間。

  四月的下半個月,奧里維患著感冒,那是差不多每年到這個時候要發作的,同時還得觸發支氣管炎的老毛病。克利斯朵夫在他家裡住了兩三天。這次病勢很輕,很快的過去了。但熱度退後,奧里維照例還要拖幾天,非常疲倦。他躺在床上,幾小時地不想動彈,呆呆地望著克利斯朵夫背對著他,伏在書桌上寫東西。

  克利斯朵夫在那裡專心工作:寫得厭倦了,便突然站起來,過去彈一會兒琴,倒不是彈他才寫下的曲子,而是信手彈奏。於是出現了一個很古怪的現象:他寫出來的東西和他以前的風格明明是一貫的,此刻彈的倒像是另一個人的作品:粗暴,狂亂,支離破碎,完全沒有他別的作品裡那種謹嚴的邏輯。這些不假思索的即興,逃過了意識的監視,不是從思想而是從肉體來的,像野獸的號叫,顯得精神非常不平衡,正在醞釀未來的暴風雨。克利斯朵夫自己不覺得,但奧里維聽著,望著克利斯朵夫,隱隱約約的感到不安。在病體虛弱的情形之下,他特別能洞察幽微,預知未來,窺見誰也沒注意到的事。

  克利斯朵夫按了最後一個和弦,滿頭大汗,面目猙獰地停住了;他把驚惶不定的眼睛向四下里掃了一轉,碰到了奧里維的眼睛,笑了一陣,回到他的書桌上。

  「你彈的什麼呀,克利斯朵夫?」奧里維問。

  「沒有什麼。我是把水攪動一陣,想捉些魚。」

  「你預備寫下來嗎?」

  「寫什麼?」

  「你才彈的。」

  「我彈些什麼已經記不得了。」

  「那麼你剛才想些什麼?」

  「不知道。」克利斯朵夫說著,把手按著腦門。

  他繼續寫他的東西。屋子裡又靜了下來。奧里維始終瞧著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覺察了,便轉過身來,看到奧里維眼中含著無限的溫情。

  「你這個懶蟲!」他嘻嘻哈哈地說。

  奧里維嘆了口氣。

  「怎麼啦?」克利斯朵夫問。

  「唉,克利斯朵夫,你胸中還有多少東西!眼看你在這兒,緊靠著我,可是你將來給別人的多少寶物,都沒有我的份了……」

  「你瘋了嗎?你怎麼的?」

  「你將來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呢?還得經歷怎麼樣的危險,怎麼樣的難關呢?……我願意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什麼都看不見的了。我得糊裡糊塗地擱淺在半路上。」

  「要說糊塗,你現在就是糊塗。即使你自己要賴在半路上,我也不讓你那麼做。」

  「你會把我忘了的。」奧里維回答。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過去坐在床上,靠近奧里維,握著他出著虛汗的手腕。襯衣的領口敞開著,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嬌弱而緊張的皮膚好似一張被風吹飽而快要破裂的帆。克利斯朵夫結實的手指不大利落地把他的衣領給扣上了。奧里維只是聽他擺布。

  「親愛的克利斯朵夫,」他溫柔地說,「我這一輩子也有過美滿的幸福了!」

  「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不是和我一樣,身體很好嗎?」

  「是的。」

  「那麼幹嗎說這些傻話?」

  「對,我這是不應該的,」奧里維羞愧地笑著,「大概這次的感冒使我精神萎靡了。」

  「得振作起來呀。哎,喂!起來吧。」

  「讓我歇一下再說。」

  他仍舊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第二天他起來了,坐在壁爐旁邊繼續出神。

  那年的四月天氣很暖,常常下霧。小小的綠葉在銀色的霧綃中舒展,看不見的鳥一迭連聲地唱著,歡迎隱在雲後的太陽。奧里維抽引著千絲萬縷的往事:看到自己小時候坐著火車,在大霧中跟哭哭啼啼的母親離開家鄉,安多納德自個兒坐在車廂的一角……美麗的側影,清秀的風景,一一映在他的眼帘上。美妙的詩句自然而然地湧出來,音韻,節奏,都已經齊備了。他原來坐在書桌旁邊,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抓到筆,把這些詩意盎然的境界記下來。可是他不想這麼辦。他疲倦不堪,也明明知道夢境一朝給固定之後,香氣就會散掉。那是一向如此的:他沒法表現自己最優秀的部分。他的心仿佛一個百花盛開的山谷,可是誰也進不去;而且只要動手去采,那些花就會謝落的。結果只勉強剩下幾朵,幾個短篇,幾首詩,發出一股雋永的淒涼的氣息。這種藝術上的無能久已成為奧里維最大的苦悶。感覺到內心藏著多少生機而竟無法搶救!……——現在他隱忍了。用不到人家看到,花也一樣會開放——在無人採摘的田裡倒反更美。開遍了原野,在陽光底下出神的鮮花不是悠然自得,挺快活嗎?——陽光是難得有的;但沒有陽光,奧里維的幻景只有更豐富。他那幾天編了多少悽怨的、溫柔的、神怪的故事!不知它們從哪兒來的,好似片片白雲在夏日的天空飄浮,在空氣中融化,然後又來了新的;這種故事他心裡有的是。有時天上晴空萬里,奧里維便曬著太陽迷迷糊糊,直等到無聲的幻夢張著翅膀再來的時候。

  晚上,小駝子來了。奧里維胸中裝滿了故事,不由得對他講了一樁,微微笑著,出神了。他常常這樣說著話,眼睛望著前面;孩子一聲不出。後來他也忘了有孩子在場……故事說到一半,克利斯朵夫闖進來聽到了,覺得美妙之極,要奧里維從頭來一遍。奧里維卻不願意:「我跟你一樣,已經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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