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024-10-09 05:37:15 作者: (法)羅曼·羅蘭

  一切是有秩序中的無秩序。有的是衣衫不整、態度親狎的鐵路上的職員,也有的是抱怨路局的規則而始終守規則的旅客——克利斯朵夫到了法國了。

  他滿足了關員的好奇心,搭上開往巴黎的火車。浸飽雨水的田野隱沒在黑夜裡。各個站上刺目的燈光,使埋在陰影中的無窮盡的原野更顯得淒涼。路上遇到的火車越來越多,呼嘯的聲音在空中震盪,驚醒了昏昏入睡的旅客。巴黎快到了。

  到達之前一小時,克利斯朵夫已經準備下車:他戴上帽子,把外衣的紐扣直扣到脖子,預防扒手,那據說在巴黎是極多的;他幾十次地站起來,坐下去,幾十次地把提箱在網格與坐凳之間搬上搬下,每次都笨手笨腳地撞著鄰座的人,招他們厭。

  列車正要進站的當口,忽然停下了,四周是漆黑一片[76]。克利斯朵夫把臉貼在玻璃窗上,什麼都瞧不見。他回頭望著旅客,希望有個對象可以搭訕,問問到了什麼地方。可是他們都在瞌睡,或是裝作瞌睡的模樣,又厭煩又不高興,誰也不想動一下,追究火車停留的原因。克利斯朵夫看了這種麻木不仁的態度很奇怪:這些傲慢而無精打采的傢伙,和他想像中的法國人差得多遠!他終於心灰意懶地坐在提箱上,跟著車子的震動搖來擺去,也昏昏入睡了,直到大家打開車門方始驚醒……巴黎到了!……車廂里的人都紛紛下車了。

  他在人群中擠來撞去地走向出口,把搶著要替他提箱子的夫役推開了。像鄉下人一樣多心,他以為每個人都想偷他的東西。把那口寶貴的提箱扛在肩上,也不管別人對他大聲嚷嚷地招呼,他逕自在人堆里往外擠,終於到了泥濘的巴黎街上。

  他一心想著自己的行李,想著要去找個歇腳的地方,同時又被車輛包圍住了,再沒精神向四處眺望一下。第一得找間屋子。車站四周有的是旅館:煤氣燈排成的字母照得雪亮。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挑一家最不漂亮的,可是寒酸到可以和他的錢囊配合的似乎一家也沒有。最後他在一條橫街上看到一個骯髒的小客店,樓上兼設著小飯鋪,店號叫作文明客店。一個大胖子,光穿著襯衣,坐在一張桌子前面抽著菸斗,看見克利斯朵夫進門便迎上前來。他完全不懂他說的雜七雜八的話,但一看就知道是個愣頭磕腦的、未經世故的德國人,第一就不讓別人拿他的行李,只顧用著不知哪一國的文字說了一大堆話。他帶著客人走上氣息難聞的樓梯,打開一間不通空氣的屋子,靠著裡邊的天井。他少不得誇了幾句,說這間屋如何安靜,外邊的聲音一點兒都透不進來,結果又開了一個很高的價錢。克利斯朵夫話既不大聽懂,也不知道巴黎的生活程度,肩膀又給行李壓壞了,急於想安靜一會兒,便滿口答應下來。但那男人剛一走出,屋子裡骯髒的情形就把他駭住了。為了排遣愁悶,他用滿著灰土的、滑膩膩的水洗過了臉,趕緊出門。他儘量地不見不聞,免得引起心中的厭惡。

  他走到街上。十月的霧又濃又觸鼻,有股說不出的巴黎味道,是近郊工廠里的氣味和城中重濁的氣味混合起來的。十步以外就看不清。煤氣街燈搖晃不定,好似快要熄滅的蠟燭。半明半暗中,行人像兩股相反的潮水般擁來擁去。車馬輻輳,阻塞交通,賽如一條堤岸。馬蹄在冰冷的泥漿里溜滑。馬夫們的咒罵聲、電車的喇叭聲與鈴聲,鬧得震耳欲聾。這些喧鬧,這些騷亂,這股氣味,把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停了一停,馬上被後面的人潮擁走了。他走到斯特拉斯堡大街,什麼也沒看見,只是跌跌撞撞地碰在走路人身上。他從清早起就沒吃過東西。到處都是咖啡店,可是看到裡面擠著那麼多人,他覺得膽小而厭惡了。他向一個崗警去問訊,但每說一個字都得想個老半天,對方沒有耐性聽完一句話,便聳聳肩膀,掉過頭去了。他繼續像呆子似的走著。有些人站在一家鋪子前面,他也無意識地站定了。那是賣照相與明信片的鋪子,擺著一些只穿襯衣或不穿襯衣的姑娘們的相片和儘是些淫猥的笑話的畫報。年輕的女人和孩子們都若無其事地瞧著。一個瘦小的紅頭髮姑娘,看見克利斯朵夫在那裡出神,便過來招呼他。他莫名其妙地對她望著,她拉著他的手臂,傻頭傻腦地笑了笑。克利斯朵夫掙脫著走開了,氣得滿面通紅。鱗次櫛比的音樂咖啡店,門口掛著惡俗的小丑的GG。人總是越來越多,克利斯朵夫看到有這麼些下流的嘴臉、形跡可疑的光棍,塗脂抹粉而氣味難聞的娼妓,不禁嚇壞了,心都涼了。疲乏、軟弱,越來越厲害的厭惡,使他頭暈眼花。他咬緊牙齒,加緊腳步。快近塞納河的地帶,霧氣更濃。車馬簡直擁塞得水泄不通。一匹馬滑跌了,橫躺在地下,馬夫狠命地鞭它,要它站起來。可憐的牲口被韁繩糾纏著,掙扎了一會兒,又無可奈何地倒下,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這個極平凡的景象引起了克利斯朵夫極大的感觸:大家無動於衷地眼看著那可憐的牲口抽搐,他不禁悲從中來,感到自己在這茫茫人海中的空虛——一小時以來,他對於這些芸芸眾生,這種腐敗的氣氛,竭力抑捺著心中的反感,此刻這反感往上直冒,把他氣都閉住了。他不由得嗚嗚咽咽地哭了出來。路上的行人看見這大孩子的臉痛苦得扯做一團,大為驚異。他往前走著,腮幫上掛著兩行眼淚,也不想去抹一下。人們停住腳步,目送他一程。這些被他認為胸中存著惡意的群眾,倘若他能看到他們心裡去的話,也許會發現有些人除了愛譏諷的巴黎脾氣之外,還有一點兒友好的同情。但他的眼睛被淚水淹沒了,什麼都瞧不見。

  他走到一個廣場上,靠近一口大噴水池。他在池中把手和臉都浸了浸。一個小報販好奇地瞅著他,說了幾句取笑的話,可並無惡意。他還把克利斯朵夫掉在地下的帽子給撿起來。冰冷的水使克利斯朵夫振作了些。他定一定神,回頭走去,不敢再東張西望,也不想再吃東西:他不能跟人說一句話,怕為了一點兒小事就會流淚。他筋疲力盡,路也走錯了,只管亂闖,正當他自以為完全迷失了的時候,不料已經到了旅館門口——原來他連那條街的名字都忘了。

  他回到那間醜惡的屋子裡,空著肚子,眼睛乾澀,身心都麻木了,倒在屋角的一張椅子上坐了兩個鐘點,一動也不能動。終於他在恍恍惚惚的境界中掙紮起來,上床睡了。但他又墮入狂亂的昏懵狀態,時時刻刻地驚醒,以為已經睡了幾小時。臥室的空氣非常悶塞。他從頭到腳地發燒,口渴得要死;荒唐的噩夢老盯著他,便是睜開眼睛的時候也不能免;尖銳的痛苦像刀子一般直刺他的心窩。他半夜裡醒來,悲痛絕望,差點兒要叫了;他把被單堵著嘴巴,怕人聽見,自以為發瘋了。他坐在床上,點著燈,渾身是汗,起來打開箱子找一方手帕,無意中摸到了母親放在他衣服中間的一本破舊的《聖經》。克利斯朵夫從來沒怎麼看過這部書,但這時候,他真感到說不出的安慰。那是祖父的,祖父的父親的遺物。書末有一頁空白,前人都在上面簽著名,記著一生的大事:結婚、死亡、生兒育女等等的日子。祖父還拿鉛筆用那種粗大的字體,記錄他披覽或重讀某章某節的年月。書中到處夾著顏色發黃的紙片,寫著老人天真的感想。當初這部書一向放在他床高頭的擱板上。夜裡大半的時候他都醒著,把《聖經》捧在手裡,與其說是念,還不如說是和它談天。它跟他做伴,直到他老死,正如從前陪著他的父親一樣。從這本書里,可以聞到家中一百年來悲歡離合的氣息。有了它,克利斯朵夫就不太孤獨了。

  他打開《聖經》,正翻到最沉痛的幾段[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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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這個世界上的生活是一場連續不斷的戰爭,他過的日子就像僱傭兵的日子一樣……

  我睡下去的時候就說:我什麼時候能起來呢?起來之後,我又煩躁地等著天黑,我不勝苦惱地直到夜裡……

  我說:我的床可以給我安慰,休息可以舒解我的怨嘆。可是你又拿夢來嚇我,把幻境來驚擾我……

  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肯放鬆我呢?你竟不能讓我喘口氣嗎?我犯了罪嗎?我冒犯了你什麼呢,噢,你這人類的守護者?

  結果都是一樣:上帝使善人和惡人一樣地受苦……

  啊,由他把我處死吧!我永遠對他存著希望……

  庸俗的心靈,絕不能了解這種無邊的哀傷對一個受難的人的安慰。只要是莊嚴偉大的,都是對人有益的,痛苦的極致便是解脫。壓抑心靈,打擊心靈,致心靈於萬劫不復之地的,莫如平庸的痛苦,平庸的歡樂,自私的猥瑣的煩惱,沒有勇氣割捨過去的歡娛,為了博取新的歡娛而自甘墮落。克利斯朵夫被《聖經》中那股肅殺之氣鼓舞起來了:西乃山[78]上的,無垠的荒漠中的,汪洋大海中的狂風,把烏煙瘴氣一掃而空。克利斯朵夫身上的熱度退淨了。他安安靜靜地睡下,直睡到明天。等到他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大亮。室內的醜惡看得更清楚了。他感到自己困苦、孤獨,但他敢於正視了。消沉的心緒沒有了,只剩下一股英氣勃勃的淒涼情味。他又念著約伯的那句話:

  「神要把我處死就處死吧,我永遠對他存著希望……」

  於是他就起床,非常沉著地開始奮鬥。

  當天早上他就預備做初步的奔走。他在巴黎只認識兩個人,都是年輕的同鄉:一個是他從前的朋友奧多·狄哀納,跟他的叔父在瑪伊區合開著布店;一個是瑪揚斯地方的猶太人,叫作西爾伐·高恩,在一家大書鋪里做事,但克利斯朵夫不知道他的地址。

  他十四五歲的時候曾經跟狄哀納非常親密[79],對他有過那種愛情前期的童年的友誼,其實已經是愛情了。當時狄哀納也很喜歡他。這個羞答答的呆板的大孩子,受著克利斯朵夫獷野不羈的性格誘惑,很可笑地模仿他,使克利斯朵夫又氣惱又得意。那時他們有過驚天動地的計劃。後來,狄哀納為了學生意而出門了,從此兩人沒再見過,但克利斯朵夫常常從當地和狄哀納通信的人那兒聽到他的消息。

  至於和西爾伐·高恩的關係,又是另外一種了。他們是從小在學校里認識的。小猢猻似的傢伙老是耍弄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上了當就揍他一頓。高恩毫不抵抗,讓他打倒在地下,把臉撳在土裡。他假哭了一陣,過後又立刻再來,刁鑽古怪的玩意兒簡直沒有完,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非常當真地說要殺死他方始害了怕。

  克利斯朵夫那天清早就出門了,路上在一家咖啡店裡用了早餐。他壓著自尊心,絕不放過講法文的機會。既然他得住在巴黎,也許要住幾年,自然應當趕快適應巴黎生活,消滅自己那種厭惡的心理。所以儘管侍者帶著嘲笑的態度聽著他不成腔的法國話,使他非常難受,他還是硬要自己不以為意,並且毫不灰心地花了很大的勁造出一些四不像的句子,翻來覆去地說,直說到別人聽懂為止。

  吃過早點,他就去找狄哀納。照例,他有了一個念頭,對周圍的一切都會看不見的。根據這第一次散步所得的印象,他覺得巴黎是一個市容不整的舊城。克利斯朵夫看慣了新興的德意志帝國的城市,它們很古老同時又很年輕,因為有股新生的力量而很驕傲。如今看到巴黎殘破的市街,泥濘的路面,行人的擁擠,車馬的混亂——有古老的駕著馬匹的街車,有用蒸汽的街車,用電氣的街車,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人行道上搭著板屋,廣場上堆滿著穿禮服的塑像,放著給人騎著玩的旋轉的木馬。總而言之,克利斯朵夫看見這個受著民主洗禮而始終沒有脫掉破爛衣衫的中世紀城市,不由得詫異不置。昨夜的霧到今天變了蒙蒙的細雨。雖然時間已經過十點,多數的鋪子還點著煤氣燈。

  克利斯朵夫在勝利廣場四周迷宮似的街道中摸索了一陣,終於找到了那個銀行街上的鋪子。一進門,他仿佛瞥見狄哀納和幾個職員在很深很黑的鋪子的盡裡頭整理布匹。但他有些近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它們的直覺難得錯誤。克利斯朵夫對招待他的店員報了姓名,裡頭的人忽然騷動了一下。他們交頭接耳地商量過後,人堆里走出一個青年來,用德文說:「狄哀納先生出去了。」

  「出去了?要好久才回來嗎?」

  「大概是吧。他才出門。」

  克利斯朵夫想了想,說:「好,我等著吧。」

  店員不禁呆了一呆,趕緊補充:「也許他要過兩三個鐘點才回來呢。」

  「噢!沒關係,」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地回答,「反正我在巴黎沒事,哪怕等上一天也行。」

  那青年望著他愣住了,以為他開玩笑。可是克利斯朵夫已經把他忘了,消消停停地揀著一個角兒坐下,背對著街,似乎準備老待在那裡了。

  店員回到鋪子的盡裡頭,和同事們輕輕地說著話,慌張的神氣非常可笑,他們商量用什麼方法把這個討厭的傢伙打發走。

  大家含糊了一會兒,辦公室的門開了。狄哀納先生出現了。寬大紅潤的臉盤,腮幫和下巴上有個紫色的傷疤,淡黃的鬍子,緊貼在腦殼上的頭髮在旁邊分開,戴著金絲眼鏡,襯衫的胸部扣著金鈕子,肥胖的手指上戴著幾隻戒指。他拿著帽子和雨傘,若無其事地向克利斯朵夫走過來。坐在椅上胡思亂想的克利斯朵夫冷不防吃了一驚,馬上抓著狄哀納的手粗聲大氣地表示親熱,使店員們暗笑,使狄哀納臉紅。這個莊嚴的人物自有不願意與克利斯朵夫重續舊交的理由,他決心第一次相見就拿出威嚴來不讓克利斯朵夫親近。可是一接觸克利斯朵夫的目光,他覺得自己仍舊是個小孩子,不由得羞憤交集,趕緊嘟嘟囔囔地說:「到我辦公室去吧……說話方便些。」

  克利斯朵夫又看出了他謹慎小心的老習慣。

  進了辦公室,把門關嚴了,狄哀納並不忙著招呼他坐,只是站著,很笨拙地解釋:

  「高興得很……我本來要出去……人家以為我已經走了……可是我非出去不可……咱們只能談一分鐘……我有個緊急的約會……」

  克利斯朵夫這才明白剛才店員是扯謊,而那個謊是和狄哀納商量好了把他拒之門外的。他不由得冒了火,可是還按捺著,冷冷地回答說:「忙什麼!」

  狄哀納把身子往後一仰,對這种放肆的態度非常憤慨。

  「怎麼不忙!有樁買賣……」

  克利斯朵夫直瞪著他又說了聲:「不忙!」

  大孩子把眼睛低了下去。他恨克利斯朵夫,因為自己在他面前這樣沒用。他支吾其詞地說著。克利斯朵夫打斷了他的話:「你知道……」

  (一聽到這個「你」字,狄哀納就心中有氣。他一開始使用了客套的「您」字,表示疏遠,不料竟是白費。)

  「……你知道我為什麼到這兒來的?」

  「是的,我知道。」

  (本國的來信已經把克利斯朵夫出了亂子而被通緝的事告訴狄哀納。)

  「那麼,」克利斯朵夫接著說,「你知道我不是來玩兒,而是亡命。我一無所有,得想法子生活。」

  狄哀納等他提出要求。他一邊接見他,一邊覺得又得意又難堪——得意,因為可以在克利斯朵夫面前顯出自己的優越;難堪,因為不敢稱心如意地叫克利斯朵夫感覺到他的優越。

  「啊!」他神氣儼然地說,「那可是糟啦,太糟啦。這兒生活艱難,百物昂貴。我們開支浩大,再加這麼多的店員……」

  克利斯朵夫覺得他可鄙,截住了他的話:「放心,我不問你要錢。」

  狄哀納著了慌。克利斯朵夫接著又說:「你生意好嗎?主顧不少嗎?」

  「是的,還不壞,托上帝的福……」狄哀納很小心地回答。(他提防著。)

  克利斯朵夫憤憤地瞪了他一眼,又道:「這兒的德國人中間,你熟人很多吧?」

  「是的。」

  「那麼,你給我說說。他們大概都喜歡音樂吧。他們有孩子。我可以找些教課的事。」

  狄哀納神氣很為難。

  「怎麼呢?」克利斯朵夫問,「難道你不放心,認為我不夠資格教人嗎?」

  他要人幫忙,倒像是他幫人家的忙。而狄哀納倘使不能叫克利斯朵夫覺得欠了自己的情,是永遠不肯出一分力的。所以他打定主意不為克利斯朵夫高抬貴手。

  「怎麼不夠!你真是大材小用了……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事情很難,很難,你不明白嗎,為了你的處境?」

  「我的處境?」

  「是啊……那件事,那個案子……要是大家知道的話……我可為難了,那對我是很不利的。」

  他看見克利斯朵夫臉色變了,便趕緊聲明:「並不是為了我……我並不怕……啊!要是只有我一個人就好辦了!……可是為了我的叔叔……你知道鋪子是他的,沒有他,我就毫無辦法……」

  克利斯朵夫的臉色和快要發作的怒氣使他越來越害怕,他急忙補上一句(他心並不壞,吝嗇和要面子的心理在他胸中交戰:他很願意幫助克利斯朵夫,可是要用惠而不費的辦法):「我給你五十法郎怎麼樣?」

  克利斯朵夫臉發了紫。他向著狄哀納走過去的神氣,使狄哀納馬上退到門口,開著門預備叫人了。但克利斯朵夫只是滿面通紅地湊近去,大叫一聲:「畜生!」

  他一手推開了他,從許多店員中間出去了。走到門口,他不勝厭惡地吐了一口唾沫。

  他大踏步在街上走著,氣得發了昏,直到淋著雨才醒過來。上哪兒去呢?他不知道。他一個人也不認識。走過一家書店,他停著腳步預備想一想,茫然望著櫥窗里陳列的書。忽然一本書的封面上有個出版家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懂為什麼要注意。過了一會兒,他才記起那是西爾伐·高恩辦事的一家書店,便把地址記了下來……記了有什麼用呢?他又不會去的……為什麼不去?狄哀納那個混蛋當初還是他的好朋友尚且這樣,現在對這個從前受過他糟蹋而勢必恨他的傢伙,又有什麼可希望?再去受不必要的羞辱嗎?一想到這個,他心火就上來了。——但大概是從基督教教育來的悲觀主義,反而使他想把一般人的卑鄙徹底領教一下。

  「我不能再拿什麼架子了。要餓死,也先得把所有的路都走完了。」

  他心裡又補上一句:「並且我也絕不會餓死的。」

  他把地址復看了一遍,找高恩去了。他決意只要高恩有一點兒傲慢的神氣,就打爛他的臉。

  那家出版公司在瑪特蘭納區。克利斯朵夫走上二樓的客廳,說要找西爾伐·高恩。一個穿制服的僕人回答說:「沒有這個人。」克利斯朵夫詫異之下,以為自己讀音不清,便又說了一遍,那僕人留神細聽以後,說公司里的確沒有這個姓名的人。克利斯朵夫狼狽不堪,道了歉,預備走了,不料走廊盡頭的門打開了,出來的便是高恩,送著一位女客。克利斯朵夫才碰了狄哀納的釘子,便以為大家都在耍弄他。他一轉念當作高恩在他進門的時候已經看見了,特意吩咐僕人擋駕的。這種豈有此理的舉動使他氣都喘不過來。他憤憤地已經往外走了,忽然聽見人家跟他招呼。原來高恩尖利的目光老遠就把他認出了,堆著笑容奔過來,伸著手,親熱得不得了。

  西爾伐·高恩是個矮胖子,鬍子剃得精光,完全是美國式,皮色太紅了一點,頭髮太黑了一點,一張又闊又大的臉,肥頭胖耳,打皺的小眼睛老在那裡東張西望,嘴巴稍微有點歪,掛著一副呆板而狡猾的笑容。他穿得非常講究,儘量要掩飾身段的缺陷,把太高的肩膀和太粗的腰身給遮起來。他覺得美中不足的就只有這兒點;要是身體能再高兩三寸,腰圍再細幾分,他哪怕給人踢幾腳也是願意的。至於別的部分,他自己非常滿意,以為別人一看見他就會著迷的。而妙就妙在果真如此。這矮小的德國猶太人,這個傖夫俗物,居然做著巴黎的時裝記者與時裝批評家。他寫一些無聊的、把肉麻當有趣的通訊。他是鼓吹法國風格、法國風雅、法國風流、法國精神的人——腦子裡全是攝政王時代,紅靴跟,洛尚那一類的玩意兒[80]。大家嘲笑他,但他照舊很出風頭。凡是說「在巴黎,可笑是你的致命傷」的人,其實是不認識巴黎:「可笑」非但沒有害死人,並且還有人靠它過活。在巴黎,「可笑」能使你獲得一切:光榮,艷福,都不成問題。所以西爾伐·高恩對每天憑著裝腔作勢的肉麻話得來的欽慕已經不稀罕了。

  他口音重濁,逼尖著喉嚨,完全用假嗓子說話。

  「啊!真想不到!」他一邊高高興興地喊著,一邊用皮膚繃緊、指頭短而臃腫的手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拼命地搖,仿佛遇到了最知己的朋友似的,他竟捨不得放下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愣住了,心裡想高恩是不是跟他開玩笑。可是並不。或者即使他存心嘲弄,也不超過他平時的分量。高恩太聰明了,絕不做睚眥必報的打算。克利斯朵夫當年的欺侮早已被置之腦後。便是想起,他也不大在乎,倒很高興叫從前的同伴看看他現在的地位和典雅的巴黎風度。他所表示的驚訝也是真的,他萬萬想不到克利斯朵夫這個突如其來的訪問。而且他雖然那麼機靈,立刻猜到克利斯朵夫此來必有目的,也極願意招待他,因為克利斯朵夫的有求於他,就等於對他的權勢表示敬意。

  「你從家鄉來嗎?媽媽身體怎麼樣?」那種親昵的口吻,克利斯朵夫平時聽了也許會討厭,但此刻在一個外國的城裡聽到,他的確非常快慰。

  「可是,」克利斯朵夫心裡還有點兒猜疑,「怎麼剛才人家回答我說這裡沒有高恩先生呢?」

  「這裡的確沒有高恩先生,」西爾伐·高恩笑著說,「我改姓哈密爾頓了。」

  他忽然說了聲「對不起」,把話打住了。

  有位太太在旁邊過,高恩笑臉相迎地上去跟她握了握手。然後他回來,說那是一個以寫肉感小說寫得火辣辣出名的女作家。這位現代的薩福[81]胸口綴著紫色絲帶[82],身材肥胖,淡黃頭髮帶點兒紅色,塗脂抹粉的臉大有志得意滿之概。她用那種男性的嗓子,帶著法國東部的鄉音說些誇口的話。

  高恩又向克利斯朵夫問長問短,提到一切家鄉的人,打聽這個,打聽那個,故意表示對誰都沒忘記。克利斯朵夫忘了自己的反感,又感激又誠懇地告訴他許多細節,都是跟高恩渺不相關的。而高恩又說了聲「對不起」,打斷了克利斯朵夫的話,去招呼另外一個女客。

  「啊!」克利斯朵夫問,「難道法國只有女人會寫文章嗎?」

  高恩聽著笑了,神氣儼然地回答說:「告訴你,好朋友,法國是女性的。你要想成功,就得走女人的路子。」

  克利斯朵夫根本不聽對方的解釋,只顧說自己的話。高恩為結束他的談話起見,便問:「可是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呢?」

  「嘿!」克利斯朵夫心裡想,「他還沒知道呢。怪不得這麼親熱。事情揭穿了,他要不改變態度才怪!」

  他可覺得為了自己的面子,非把跟大兵的打架、當局的通緝、自己的逃亡等等一起說出來不可。

  高恩聽著笑彎了腰,嚷著:「妙啊!妙哪!真夠勁兒!」

  他熱烈地握著克利斯朵夫的手。只要是跟官方開玩笑,他聽了就樂不可支。何況這一次的許多角色是他認識的,事情更顯得滑稽而有趣了。

  「聽我說,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你賞個臉吧……咱們一起吃飯去。」

  克利斯朵夫感激不盡地接受了,暗暗地想:「倒是個好人。我把他看錯了。」

  他們一同出去。克利斯朵夫一路走一路說出了他的來意:

  「現在你知道我的處境了。我到這兒來想找些工作,在大家還沒知道我的時候先教教音樂。你能替我介紹嗎?」

  「怎麼不能!你要我介紹哪一個都可以。這兒我全是熟人。只要你吩咐就得了。」

  他很高興能表示自己多麼有聲望。

  克利斯朵夫慌忙道謝,覺得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

  他在飯桌上狼吞虎咽,十足表現他兩天沒吃過東西。他把飯巾扣在脖子裡,把刀伸到嘴邊,那種貪嘴和土氣十足的舉動使高恩–哈密爾頓討厭極了。克利斯朵夫卻並沒注意到高恩信口雌黃的可厭。高恩竭力想誇耀自己的交遊和艷遇,可是白費:克利斯朵夫根本沒聽,還隨便把他的話扯開去。此刻他也打開了話匣子,非常親狎。感激之餘,他很天真地把自己的計劃囉囉唆唆地說給高恩聽。高恩尤其頭疼的是克利斯朵夫時時刻刻非常感動地從桌上伸過手去握他的手。他還要來一下德國式的碰杯,說著多情的話祝福故鄉的人,祝福萊茵河,那簡直是火上加油,使朋友氣惱到極點。高恩一看他要唱起歌來了,更為之駭然。鄰桌的人正用著譏諷的目光瞅看他們。高恩急忙推說有件要緊事兒,站了起來。克利斯朵夫卻死抓著他,要知道什麼時候能介紹他去見什麼人,什麼時候能開始授課。

  「我一定想辦法,白天不去,晚上准去,」高恩回答,「你放心,等會兒我就去找人。」

  克利斯朵夫緊盯著問:「什麼時候可以有回音呢?」

  「明天……明天……或是後天。」

  「好吧。我明天再來。」

  「不用,不用,」高恩搶著說,「我會通知你的,你不必勞駕。」

  「噢!跑一趟算得什麼!……反正我眼前沒事。」

  「見鬼!」高恩心裡想著,又高聲說,「不,我寧可寫信給你。這幾天你找不到我的。把你的地址告訴我吧。」

  克利斯朵夫告訴了他。

  「好極了,我明兒寫信給你。」

  「明兒嗎?」

  「明兒,一定的。」

  他掙脫了克利斯朵夫的手,急急忙忙溜了。

  「嘿!」他對自己說,「討厭死了!」

  他回去吩咐辦公室的僕役,下次那「德國人」再來,就得擋駕。——再過十分鐘,他把克利斯朵夫完全忘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小旅館裡,非常感動。

  「真是個好人!」他心裡想,「我小時候給他受了多少委屈,他居然不恨我!」

  他為此責備自己,想寫信給高恩,說從前對他誤會了,覺得很難過,凡是得罪他的地方,務請原諒。他想到這些,眼淚都冒上來了。但他寫信遠不及寫整本的樂譜容易,所以他把旅館裡那些要不得的筆跟墨水咒罵了一頓,塗來塗去,撕掉了四五張信紙以後,終於不耐煩了,把一切都扔了。

  這一天餘下的時間過得真慢,但克利斯朵夫因為昨夜沒睡好,當天又奔波了一個早晨,疲倦不堪,在椅子上打盹了。他睡到傍晚才醒,醒後就上床睡覺,一口氣睡了十二小時。

  第二天從八點起,他已經開始等回音了。他相信高恩絕不會失約,唯恐他去辦公以前會來看他,便守在房裡寸步不移,中午叫樓下的小飯鋪把中飯端上來。飯後他又等著,以為高恩會從飯店裡出來看他的。他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來踱步,樓梯上一有腳步聲立刻打開房門。他根本不想到巴黎城中去遛遛,免得心焦。他躺在床上,一刻不停地想著母親;而她也在那裡想他——世界上也只有她一個人想他。他對母親抱著無限的溫情,又為了把她孤零零地丟下而非常不安。可是他並不寫信,他要能夠告訴她找到了工作的時候再寫。母子倆雖然那麼相愛,彼此都沒想到寫一封簡單的信把這點感情說出來。他們認為一封信是應該報告確切的消息的。他躺在床上,把手枕在腦後,胡思亂想。臥室跟街道儘管離得很遠,巴黎的喧鬧照舊傳進來,屋子也常常震動。——天黑了,毫無消息。

  又是一天,跟上一天沒有什麼分別。

  克利斯朵夫把自己關在屋裡關到第三天,憋悶得慌了,決意出去走走。但從初到的那晚起,不知為什麼他就討厭巴黎。他什麼都不想看,對什麼都沒好奇心。他太關切自己的生活了,再沒興致去關切旁人的生活:什麼古蹟,什麼有名的建築,他都不以為意。才出門,他就覺得無聊得要命,所以雖然決意不等滿八天不再去找高恩,也情不自禁地一口氣跑去了。

  受過囑咐的僕人說哈密爾頓先生因公出門了。克利斯朵夫大吃一驚,嘟囔著問哈密爾頓先生什麼時候回來。僕役隨便回答了一句:「總得十天八天吧。」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地回去,在房裡躲了好幾天,什麼工作都不能做。他駭然發覺那點兒有限的錢——母親用手絹包著塞在他箱子底下的——很快地減少下去,便竭力緊縮,只有晚上才到樓下小飯鋪里吃一頓。飯店裡的客人不久也認識他了,背後叫他「普魯士人」或是「酸鹹菜」[83]。——他花了好大的勁,寫信給幾位他隱隱約約知道姓名的法國音樂家。其中一個已經死了十年。他在信里要求他們聽他彈彈他的作品:別字連篇,用了許多倒裝句子,再加一大串德國式的客套話。信上的抬頭寫著「送呈法國通儒院宮邸」之類。——那些收信人中只有一個把信看了一遍。跟朋友們大笑一陣。

  過了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又回到書店裡。這一回,運氣幫了他的忙。他走到門口,高恩正好從裡面出來。高恩眼見躲避不了,便扮了個鬼臉。克利斯朵夫快活至極,根本沒覺察。他以那種惹人厭的習慣抓住了對方的手,挺高興地問:

  「啊,你前幾天出門去了?旅行很愉快嗎?」

  高恩回答「是的」,但仍舊愁眉不展。克利斯朵夫接著又說:「你知道我來過吧,……人家跟你說過了是不是?……有什麼消息沒有?你跟人提起我了嗎?人家怎麼說?」

  高恩越來越愁悶。克利斯朵夫看他發僵的態度很奇怪:那簡直是換了一個人。

  「我提過你了,」高恩說,「可還不知道結果,我老是沒空。上次跟你分手以後,我就忙不過來:公事堆積如山,簡直不知道怎麼對付。真累死人。我非病倒不可了。」

  「你是不是身體不行?」克利斯朵夫很焦心很關切地問。

  高恩狡獪地瞥了他一眼:「簡直不行。這幾天,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非常不舒服。」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抓著他的手臂說,「你得保重身體!好好地休息。我真抱歉,還要給你添麻煩!得老實告訴我呀,究竟是怎麼樣的不舒服呢?」

  他把對方的推託那麼當真,高恩一邊拼命忍著不笑出來,一邊也被他的憨直感動了。猶太人是最喜歡挖苦人的——在這一點上,巴黎多少的基督徒都是猶太人——只要對方給他們一個取笑的機會,哪怕他是厭物,是敵人,他們都會特別寬容。並且高恩看到克利斯朵夫對他的健康這樣關切,也不由得感動了,決意幫助他。

  「我有個主意在這裡,」高恩說,「既然暫時找不到學生,你能不能先做點兒音樂方面的編輯工作?」

  克利斯朵夫馬上答應了。

  「那就行啦!」高恩接著說,「有個巴黎最大的音樂出版家,但尼·哀區脫,我跟他很熟。我介紹你去。有什麼事可做,你臨時看著辦吧。你知道,我在這方面完全外行。但哀區脫是個真正的音樂家。你們一定談得攏的。」

  他們約定第二天就去。高恩能夠一方面幫了克利斯朵夫的忙,一方面把他擺脫了,覺得挺高興。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到書店去和高恩會齊了。他依著他的囑咐,帶了幾部作品預備給哀區脫看。他們到歌劇院附近的音樂鋪子裡把他找到了。客人進門,哀區脫並不起身相迎,高恩跟他握手,他只冷冷地伸出兩個手指。至於克利斯朵夫恭恭敬敬地行禮,他根本不理。直到高恩要求,他才把他們帶到隔壁屋裡,也不請他們坐下,自己背靠著沒有生火的壁爐架,眼睛望著牆壁。

  但尼·哀區脫年紀四十左右,個子高大,態度冷淡,穿著很整齊,腓尼基人的特點很顯明,一望而知是聰明而脾氣很壞的,臉上仿佛老是在生氣,鬚髮全黑,長鬍子修成方形,像古代的阿敘王。他差不多從來不正面看人,說話又冷又粗暴,便是寒暄也像跟人頂撞。他外表的傲慢無禮,固然是因為他瞧不起人,但也是一種手足無措的表現。這樣的猶太人很多。大家討厭他們,認為這個強直的態度是目中無人,實際是他們的精神與肉體都發僵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高恩有說有笑地用著誇張的口吻和吹捧,把克利斯朵夫介紹了。他卻是被主人那種招待窘住了,只顧拿著帽子和樂譜搖擺不定地站在那兒。哀區脫似乎至此為止根本不知道有克利斯朵夫在場,等到高恩說了一陣,才傲慢地轉過頭來,眼睛望著別處,說:「克拉夫脫……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從來沒聽見過這個姓名。」

  克利斯朵夫仿佛當胸挨了一拳,氣得滿面通紅地回答:「你將來會聽見的。」

  哀區脫不動聲色,繼續冷靜地說著,當作沒有克利斯朵夫一樣:「克拉夫脫?……沒聽見過。」

  像哀區脫那一等人,對一個姓名陌生的人就不會有好印象。

  他又用德文接著說:「你是萊茵流域的人嗎?……真怪,那邊弄音樂的人這麼多!沒有一個不自稱為音樂家的。」

  他是想說句笑話而不是侮辱,但克利斯朵夫覺得是另外一個意思,他馬上想頂回去了,可是高恩搶著說:「啊!請你原諒,你得承認我是外行。」

  「你不懂音樂,我倒覺得是值得恭維的呢。」哀區脫回答。

  「假如要不是音樂家你才喜歡,」克利斯朵夫冷冷地說,「那麼很抱歉,我不能遵命。」

  哀區脫始終把頭掉在一邊,神情淡漠地問:「你已經在作曲了嗎?寫過什麼東西?總是些歌吧?」

  「有歌,還有兩個交響曲,交響詩,四重奏,鋼琴雜曲,舞台音樂。」克利斯朵夫很興奮地說著。

  「你們在德國東西寫得真多。」哀區脫的話雖客氣,頗有點兒鄙薄的意味。

  他對於這個新人物的不信任,尤其因為他寫過這麼多作品,而他,但尼·哀區脫,都沒知道。

  「那麼,」他說,「或許我能給你一些工作,既然你是我的朋友哈密爾頓介紹來的。我們此刻正在編一部少年叢書,印一批淺易的鋼琴譜。你能不能把舒曼的《狂歡曲》編得簡單些,改成四手、六手,或八手的鋼琴譜[84]?」

  克利斯朵夫跳起來:「你叫我,我做這種工作嗎?……」

  這天真的「我」字使高恩大笑起來。可是哀區脫沉著臉生氣了:「我不懂你為什麼聽了這話奇怪,那也不是怎麼容易的工作,你要覺得勝任愉快,那麼再好沒有!咱們等著瞧吧。你說你是出色的音樂家。我應然相信。但我究竟不認識你呀。」

  他暗中想道:「聽這些傢伙的口氣,他們比勃拉姆斯都高明。」

  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因為他決心不讓自己發作——把帽子一戴,往門口走了。高恩笑著把他擋住了說:「別那麼急呀!」

  他又轉身向哀區脫:「他帶著幾部作品,預備給你瞧瞧。」

  「啊!」哀區脫表示不大耐煩,「那麼拿來瞧吧。」

  克利斯朵夫一言不發,把稿本遞給了他。哀區脫漫不經心地翻著。

  「什麼呢?啊,《鋼琴組曲》……(他念著)《一日》……老是標題音樂……」

  雖然面上很冷淡,其實他看得很用心。他是個優秀的音樂家,關於本行的學識,他都完備,可是也至此為止。看了最初幾個音符,他就明白作者是怎麼樣的人。他不聲不響,一臉瞧不起地翻著作品,對作者的天分暗中覺得驚奇。但因為生性傲慢,克利斯朵夫的態度又傷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一點兒都不表示出來。他靜靜地看完了,一個音都沒放過。「嗯,」他終於老氣橫秋地說,「寫得還不壞。」

  這句話比尖刻的批評使克利斯朵夫更受不了。

  「用不著人家告訴我才知道。」他氣極了。

  「可是我想,」哀區脫說,「你給我看作品,無非要我表示一點兒意見。」

  「絕對不是。」

  「那麼,」哀區脫也生了氣,「我不明白你來向我要求什麼。」

  「我不要求別的,只要求工作。」

  「除了剛才說的,眼前我沒有別的事給你做。而且還不一定,我只說或者可以。」

  「對一個像我這樣的音樂家,你不能分派些別的工作嗎?」

  「一個像你這樣的音樂家?」哀區脫用著挖苦的口氣說,「至少跟你一樣高明的音樂家,也沒覺得這種工作有損他們的尊嚴。有幾個,我可以說出名字來,如今在巴黎很出名的,還為此很感激我呢。」

  「那因為他們都是些窩囊廢,」克利斯朵夫大聲回答,他已經會用些法文里的妙語了,「你把我當做他們一流的人,你可錯了。你想用你那種態度——不正面瞧人,說話半吞半吐的——來唬嚇我嗎?我進來的時候對你行禮,你睬都不睬……你是什麼人,敢這樣對我?你能算一個音樂家嗎?不知你有沒有寫過一件作品?而你居然敢教我,教一個以寫作為生命的人怎麼樣寫作!……看過了我的作品,你除了教我篡改大師的名作,編一些髒東西去教小姑娘們做苦工以外,竟沒有旁的更好的工作給我!……找你那些巴黎人去吧,要是他們沒出息到願意聽你的教訓。至於我,我是寧可餓死的!」

  他這樣滔滔不竭地說著,簡直停不下來。

  哀區脫冷冷地回答:「隨你吧。」

  克利斯朵夫一路把門震得砰砰訇訇地出去了。西爾伐·高恩看著大笑,哀區脫聳聳肩對高恩說:「他會跟別人一樣回來的。」

  他心裡其實很看重克利斯朵夫。他相當聰明,不但有看作品的眼光,也有看人的眼光。在克利斯朵夫那種出言不遜的、憤激的態度之下,他辨別出一種力量,一種他知道很難得的力量,尤其在藝術界中。但他的自尊心受傷了,無論如何也不肯承認自己的錯。他頗想給克利斯朵夫一點兒補償,可是辦不到,除非克利斯朵夫向他屈服。他等克利斯朵夫回頭來遷就他:因為憑著他悲觀的看法和閱世的經驗,知道一個人被患難磨折的結果,頑強的意志終於會就範的。

  克利斯朵夫回到旅館,火氣沒有了,只有喪氣的份兒。他覺得自己完了。他的脆弱的依傍倒掉了。他認為不但跟哀區脫結了死冤家,並且把介紹人高恩也變成了敵人。在一座只有冤家仇敵的城裡,那真是孤獨到了極點。除了狄哀納與高恩,他一個人都不認識。他的朋友高麗納,從前在德國認識的美麗的女演員,此刻不在巴黎,到外國演戲去了,這一回是在美國,不是搭班子,而是自己做主體:因為她已經很出名,報紙上常常披露她的行蹤。至於那個被他無意中打破飯碗的女教師,他常常難過而決心到了巴黎非尋訪不可的女子,如今來到巴黎之後,他可忘了她的姓氏,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他只記得她名字叫作安多納德。其餘的還得慢慢地回想,而且在茫茫人海中去尋訪一個可憐的女教員,又是談何容易!

  眼前先得設法維持生活,越早越好。克利斯朵夫身邊只剩五法郎了,他不得不抑捺著厭惡的心理,去問問旅館的胖子老闆,街坊上可有人請他教鋼琴。老闆對這個一天只吃一頓而又講德文的旅客,原來就不瞧在眼裡,現在知道他只是個音樂家,更失去了所有的敬意。他是老派的法國人,認為音樂是貪吃懶做的人的行業,所以就挖苦他:

  「鋼琴?……你弄這個玩意兒嗎?失敬失敬!……真怪,竟有人喜歡幹這一行!我嗎,我聽到無論什麼音樂就跟聽到下雨一樣……也許你可以教教我吧。喂,你們諸位覺得怎麼樣?」他轉身對一班正在喝酒的工人嚷著。

  大家鬨笑了一陣。

  「這行手藝倒是怪體面的呢,」其中有一個說,「又乾淨,又能討女人喜歡。」

  克利斯朵夫不大懂得法文,尤其是取笑的話:他正在找話回答,也不知道該不該生氣。老闆的女人倒很同情他,對丈夫說:「得了吧,斐列伯,別這麼胡說八道。」她又轉身向克利斯朵夫,「也許有人會請教你的。」

  「誰呀?」丈夫問。

  「就是葛拉賽那個小丫頭。你知道,人家為她買了一架鋼琴呢。」

  「啊!你說的是他們,那些擺臭架子的!不錯,那是真的。」

  他們告訴克利斯朵夫,說那是肉店裡的女兒:她的父母想把她裝成一個大家閨秀,答應她學琴,哪怕藉此招搖一下也是好的。結果是旅館的主婦答應替克利斯朵夫說去。

  第二天,他回報克利斯朵夫,肉店的女主人願意先見見他,他便去了,看見她坐在櫃檯後面,四周全是牲畜的屍首。那個皮色嬌嫩、裝著媚笑的漂亮女人,一知道他的來意,立刻扮起一副儼然的面孔。她開口就提到學費,聲明她不願意多花錢,因為彈琴固然是有趣的玩意兒,但並非必需的,她每小時只能給一法郎。之後,她又不大放心地盤問他是否真懂音樂。等到知道他不但會演奏,還會寫作,她似乎安心了,態度也顯得殷勤了些:她的自尊心滿足了,決意向街坊們說她的女兒找到了一個作曲家做老師。

  下一天,克利斯朵夫發現所謂鋼琴是件舊貨店裡買來的破爛東西,聲音像吉他[85]——而肉店裡的小姐用著又粗又短的手指在鍵盤上扭來扭去,連這個音和那個音的區別都分不出,神氣似乎不勝厭煩,不到幾分鐘就當著人打呵欠——母親還在旁監視,發表她那套對音樂與音樂教育的意見——克利斯朵夫委屈至極,連發怒的氣力也沒有了。他垂頭喪氣地回去,有幾晚連飯都吃不下。僅僅是幾星期的工夫,他已經到了這田地,將來還有什麼下賤的事不能做?當初又何必那麼憤憤不平地拒絕哀區脫的工作?他現在做的事不是更丟人嗎?

  一天晚上,他在臥室中不由得流下淚來,無可奈何地跪在床前祈禱……祈禱什麼呢?他能祈禱什麼呢?他已經不信上帝,以為沒有上帝了……但還是得祈禱,向自己祈禱。只有極平凡的人才從來不祈禱。他們不懂得堅強的心靈需要在自己的祭堂中潛修默煉。白天受了屈辱之後,克利斯朵夫在他靜得嗡嗡作響的心頭,感覺到他永恆的生命。悲慘生活的浪潮在生命的底下流動,但這悲慘生活跟他生命的本體又有什麼關係呢?世界上一切的痛苦,竭力要摧毀一切的痛苦,碰到生命那個中流砥柱就粉碎了。克利斯朵夫聽著自己的熱血奔騰,仿佛是心中的一片海洋,還有一個聲音在那裡反覆說著:

  「我是永久,永久存在的……」

  這聲音,他是很熟悉的:不論回想到如何久遠,他始終聽到它。有時他會幾個月地把它忘掉,想不起內心有它強烈單調的節奏。可是實際上他知道那聲音永遠存在,從來沒停過,正如海洋在黑夜裡也依舊狂嘯怒吼。如今他又找到了那種鎮靜與毅力,像每次沉浸到這音樂中的時候一樣。他心定神安地站了起來。不,他的艱苦的生活一點沒有可羞的地方,他咬著麵包用不著臉紅,該臉紅的是那些逼他用這種代價去換取麵包的人。忍耐吧!終有一天……

  可是到了明天又沒耐性了。他雖是竭力抑制,終於有一次上課的時候,因為那混帳而放肆的小丫頭嘲笑他的口音,故意搗亂,不聽他的指導,他氣得大發雷霆。克利斯朵夫怒吼著,小姑娘怪叫著,因為一個由她出錢雇用的人膽敢對她失敬而大為駭怒。克利斯朵夫把她手臂猛烈地搖了幾下,她就嚷著說他打了她。母親像雌老虎般地跑來,拼命地吻著女兒,罵著克利斯朵夫。肉店老闆也出現了,說他絕不答應一個普魯士流氓來碰他的女兒。克利斯朵夫氣得臉色發白,羞憤交加,一時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把那個男人、女人、小姑娘,一齊勒死,便在咒罵聲中溜了。旅店的主人們看他狼狽不堪地回來,立刻逗他說出經過情形,使他們嫉妒鄰居的心藉此痛快一下。但到了晚上,街坊上都傳說德國人是個毆打兒童的蠻子。

  克利斯朵夫又到別的音樂商那裡奔走了幾次,毫無結果。他覺得法國人不容易接近。他們那種漫無秩序的忙亂把他頭都鬧昏了。巴黎給他的印象是一個混亂的社會,受著專制傲慢的官僚政治統治。

  一天晚上,他因為一無收穫而垂頭喪氣在大街上溜達的時候,忽然看見西爾伐·高恩迎面而來。他一心以為他們已經鬧翻了,便掉過頭去,想不讓他看見。高恩可是招呼他:「哎!你怎麼啦?」他一邊說一邊笑,「我很想來看你,可是我把你的地址丟了……天哪,親愛的朋友,那天我竟認不得你了。你真是慷慨激昂。」

  克利斯朵夫望著他,又是詫異又是慚愧:「你不恨我嗎?」

  「恨你?幹嗎恨你?」

  他非但不恨,還覺得克利斯朵夫把哀區脫訓斥一頓挺好玩呢。他的確大大地樂了一陣。哀區脫和克利斯朵夫兩個究竟誰是誰非,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估量人是把他們給他的樂趣多少為標準的。他感到克利斯朵夫可能供應大量的笑料,想儘量利用一下。

  「你該來看我啊,」他接著說,「我老等著你呢。今晚你有事沒有?跟我一塊兒吃飯去。這一下我可不讓你走啦。吃飯的都是咱們自己人:每半個月聚會一次的幾個藝術家。你應當認識這些人。來吧。我給你介紹。」

  克利斯朵夫拿衣冠不整來推辭也推辭不掉。高恩把他拉著走了。

  他們走進大街上的一家飯店,直上二樓。克利斯朵夫看見有三十來個年輕人,大概從二十歲到三十五歲,很興奮地討論著什麼。高恩把他介紹了,說他是剛從德國牢里逃出來的。他們全不理會,只管繼續他們熱烈的辯論。初到的高恩也立刻卷了進去。

  克利斯朵夫見了這些優秀分子很膽怯,不敢開口,只儘量伸著耳朵聽。但他不容易聽清滔滔不竭的法文,沒法懂得討論的究竟是什麼重大的藝術問題。他只聽見「托拉斯」「壟斷」「跌價」「收入的數目」等等的名詞,和「藝術的尊嚴」與「著作權」等等混在一起。終於他發覺大家談的是商業問題。一部分參加某個銀團的作家,因為有人想組織一個同樣的公司和他們競爭而憤憤地表示反對。一批股東為了私人利益而帶著全副道具去投靠新組織,更加使他們怒不可遏。他們一片聲地嚷著要砍掉那些人的腦袋,說什麼「失勢……欺騙……屈辱……出賣……」等等。

  另外一批可不攻擊活人而攻擊死人——因為他們沒有版權的作品充塞市場。繆塞的著作最近才成為公眾的產業[86],據他們看來,買他著作的讀者太多了。他們要求政府對從前的名作課以重稅,免得它們低價發行。他們認為,已故作家的作品以廉價傾銷的方式跟現存藝術家的作品競爭是不光明的行為。

  他們又停下來,聽人家報告昨天晚上這一齣戲和那一齣戲的收入。大家對某個在歐美兩洲出名的老戲劇家的幸運羨慕得出神,他們非常瞧不起他,但嫉妒的心尤甚於瞧不起的心。他們從作家的收入談到批評家的收入,說某個知名的同文,只要大街上某戲院演一出新戲——一定是謠言吧——就能到手一筆不小的款子作為捧場的代價。據說他是個誠實君子:一朝價錢講妥了,他總是履行條件的,但他最高明的手段——據他們說——是在於把捧場文章寫得使那出戲在最短期間不再賣座而戲院不得不常排新戲。這種故事叫大家發笑,但誰都不以為奇。

  這些議論中夾著許多冠冕堂皇的字。他們談著「詩歌」,談著「為藝術而藝術」。這種名詞,和錢鈔混在一起無異是「為金錢而藝術」。而法國文壇上新興的掮客風氣,使克利斯朵夫尤其著惱。因為他對金錢問題完全不感興趣,所以他們提到文學——其實是文學家——的時候,他已經不願意往下聽了。可是一聽到維克多·雨果的名字,克利斯朵夫又留了神。

  問題是要知道雨果是否戴過綠頭巾。他們絮絮不休地討論雨果夫人與聖·伯甫的戀愛。過後,他們又談到喬治·桑的那些情人和他們的價值。那是當時的文學批評最關切的題目:它把大人物家裡一切都搜檢過了,翻過了抽斗,看過了壁櫥,倒空了柜子,最後還得查看他們的臥床。批評家非要學洛尚當年伏在路易十四和蒙德斯朋夫人的床下[87],或是類乎此的方法,才算無負於歷史與真理。他們那時都是崇拜真理的。和克利斯朵夫同席的一班人都自命為真理狂:為了探求真理,他們孜孜不倦。他們對於現代藝術也應用這個原則,以同樣渴求準確的熱情,去分析時下幾個最負盛名的人的私生活。奇怪的是,凡是平常絕沒有人看到的生活細節,他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仿佛那些當事人為了愛真理的緣故,自己把準確的材料提供出來的。

  愈來愈發僵的克利斯朵夫,想跟鄰座的人談些別的事,但誰也不理睬他。他們固然向他提出了幾個空泛的關於德國的問題,但那些問題只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詫異地發覺,那些似乎很博學的漂亮人物,對他們本行以內的東西(文學與藝術),一越出巴黎的範圍,就連最粗淺的知識都沒有。充其量,他們只聽見過幾個大人物的名字,例如豪普特曼、祖德爾曼、李伯曼、施特勞斯(是達維德·施特勞斯呢,約翰·施特勞斯呢,還是理查·施特勞斯[88])。他們搬弄這些人名的時候非常謹慎,唯恐鬧笑話。並且,他們的詢問克利斯朵夫也只是為了禮貌而非為了好奇心,那是他們完全沒有的。至於他的回答,他們壓根兒就不大想聽,急於要回到那些叫全桌的人都開心的巴黎瑣事上去。

  克利斯朵夫怯生生地想談談音樂。可是這些文人中沒有一個音樂家。他們心裡認為音樂是一種低級的藝術。近年來音樂風行一時,未免使他們暗中著惱,但既然它走了運,他們也就裝作很關心。有一出最近的歌劇,他們尤其談得上勁,差不多認為有了這歌劇才有真正的音樂的,至少也得說是開了音樂的新時代。他們的愚昧無知與冒充風雅的脾氣最適宜接受這種思想,因為那可以使他們無須再知道下文。歌劇的作者是個巴黎人——克利斯朵夫還是初次聽到他的名字——有幾個人說他把以前的東西全部推翻了,把音樂整個兒革新了,重新創造過了。克利斯朵夫聽了直跳起來。他巴不得真有天才出現。可是這種一舉手就把「過去」推倒了的天才,那還了得!好厲害的傢伙!怎麼能有這等神通呢?——他要人家解釋給他聽。那些人既說不出理由,又給克利斯朵夫問個不休,便把他交給他們一群中的音樂家,那位大音樂批評家丹沃斐·古耶。而他立刻和克利斯朵夫提到七度音程九度音程一類的名詞[89]。古耶所懂的音樂實際和史迦那蘭所懂的拉丁文差不多……

  「……你不懂拉丁文嗎?」

  「不懂。」

  「(興高采烈的)Cabricias,arcithuram,catalamus,singulariter……bonus,bona,bonum……[90]」

  一朝遇到了一個「真懂拉丁文」的人,他就小心謹慎地躲到美學中去了。在那個不可侵犯的盾牌後面,他把不在這樁公案以內的貝多芬、華格納和所有的古典音樂都攻擊得體無完膚(在法國,要恭維一個音樂家,非把一切跟他不同的音樂家盡行打倒,做他的犧牲品不可)。他宣稱新藝術已經誕生,過去的成規都被踩在腳下了。他提到一種音樂語言,說是巴黎音樂界的哥倫布發現的。這新語言把全部古典派的語言取消了,因為一比之下,古典音樂已經成為死語言了。

  克利斯朵夫一方面對這個革命派音樂家暫時取保留的態度,預備看過了作品再說;一方面也對大家把全部音樂作犧牲而奉為音樂之神的傢伙大為懷疑。他聽見別人用褻瀆不敬的語氣談論昔日的大師,非常憤慨,可忘了自己從前在德國說過多少這一類的話。他在本鄉自命為藝術叛徒,為了判斷的大膽與直言無諱而激怒群眾的,一到法國,一聽最初幾句話,就發覺自己頭腦冬烘了。他很想討論,但討論的方式很不高雅,因為他不能像一般紳士那樣只提出論證的大綱而不加說明,卻要以專家的立場探討確切的事實,拿這些來跟人麻煩。他不憚進一步地做技術方面的研究,而他愈說愈高的聲音只能叫上流社會聽了頭痛,提出的論據與支持論據的熱情也顯得可笑。那位批評家趕緊插一句所謂俏皮話,結束了冗長可厭的辯論,克利斯朵夫駭然發覺原來批評家對所談的問題根本外行。可是大家對這個德國人已經有了定論,認為他頭腦冬烘,思想落伍,不必領教,他的音樂已經被斷定是可厭的了。但二三十個眼神含譏帶諷的,最會抓住人家可笑的地方的青年,那時又都回頭來注意這個怪人,看他揮著瘦小的胳膊和巨大的手掌做出許多笨拙而急劇的動作,睜著一雙憤怒的眼睛,尖聲尖氣地嚷著。原來西爾伐·高恩特意要教朋友們看看滑稽戲。

  談話離開了文學,轉移到女人身上去了。其實那是同一題材的兩面:因為他們的文學總脫不了女人,而他們所說的女人也老是跟文學或文人糾纏不清。

  大家正談著一位在巴黎交際場中很出名的、貞潔的太太,最近把女兒配給自己的情夫,藉此羈縻他的故事。克利斯朵夫在椅子上扭來扭去,疾首蹙額地表示不勝厭惡。高恩發覺了,用肘子撞撞鄰座的人,說這個話題似乎把德國人激動了,大概他很想認識那位太太吧。克利斯朵夫紅著臉,嘟囔了一陣,終於憤憤地說這等婦女簡直該打。這句話立刻引起了哄堂大笑,高恩卻裝著甜美的聲音,抗議說女人是絕對不能碰的,便是用一朵花去碰也不可以……(他在巴黎是個風流豪俠的護花使者)——克利斯朵夫回答說,這種女子不多不少是條母狗,而對付那些下賤的狗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拿鞭子抽一頓。眾人聽了又大叫起來。克利斯朵夫說他們向女人獻殷勤是假的,往往最會玩弄女子的人才口口聲聲尊敬女人。他對於他們所講的醜史表示深惡痛絕。他們回答說那無所謂醜史,而是挺自然的事。大家還一致同意,故事中的女主角不但是個極有風韻的女子,並且是十足女性的女子。德國人可又嚷起來了。高恩便狡獪地問,照他的理想,「女人」應該是怎麼樣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對方在逗他上當,但他生性暴躁,自信很強,照舊中了人家的計。他對那些輕薄的巴黎人宣說他對於愛情的觀念。他有了意思沒有字,好不為難地找著,終於在記憶中搜索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名詞,說了很多笑話教大家樂死了。他可是不慌不忙的,非常嚴肅,那種滿不在乎,不怕別人取笑的態度,也著實了不得,因為說他沒看見人家沒皮沒臉地耍弄他是不可能的。最後,他在一句話中愣住了,怎麼也說不出下文,便把拳頭往桌上一擊,不作聲了。

  人家還想逗他辯論,他卻擰著眉毛,把肘子撐在桌上,又羞又憤,不理睬了。直到晚餐終席,他一聲不出,只顧著吃喝。他酒喝得很多,跟那些沾沾嘴唇的法國人完全不同。鄰座的人不懷好意地勸酒,把他的杯子斟得滿滿的,他都毫不遲疑,一飲而盡。雖然他不慣於飽餐豪飲,尤其在幾星期來常常挨餓的情形之下,他卻還支持得住,不至於像別人所希望的那樣當場出彩。他只坐著出神,人家不再注意他了,以為他醉了。其實他除了留神法文的對話太費勁以外,只聽見談著文學也覺得厭倦——什麼演員、作家、出版家、後台新聞、文壇秘史,仿佛世界上就只有這些事!看著那些陌生的臉,聽著談話的聲音,他心裡竟沒留下一個人或一縷思想的印象。近視的眼睛,茫茫然老是像出神的模樣,慢慢地往桌子上掃過去,瞅著那些人而又似乎沒看見。其實他比誰都看得更清楚,只是自己不覺得罷了。他的目光,不像巴黎人或猶太人的那樣一瞥之間就能抓住事物的片段,極小極小的片段,馬上把它剖析入微。他是默默的,長時間的,好比海綿一樣,吸收著各種人物的印象,把它們帶走。他似乎什麼都沒瞧見,什麼都想不起。過了很久——幾小時,往往是好幾天以後——他獨自一人觀照自己的當口,才發覺原來把一切都抓來了。

  當時他的神氣不過是個蠢笨的德國人,只管狼吞虎咽,唯恐少吃了一口。除了聽見同桌的人互相呼喚名字以外,他什麼也沒聽到,只像醉鬼一樣固執地私忖著,怎麼有這樣多的法國人姓著外國姓:又是佛蘭德的,又是德國的,又是猶太的,又是近東各國的,又是英國的,又是西班牙化的美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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