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2024-10-09 05:37:09 作者: (法)羅曼·羅蘭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克利斯朵夫和母親簡直不大說話了。他們非但不儘量享受這最後幾天,反而生著無謂的氣,把有限的光陰虛度了,把多少感情糟掉了,兩個相愛的人往往有這種情形。他們只在吃飯的時候見面,相對坐著,彼此不瞧一眼,不作一聲,勉強吞幾口東西,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免得發僵。克利斯朵夫費了好大的勁才從喉頭迸出幾個字,魯意莎卻置之不理。而等到她想開口的時候,又是他不做聲了。母子倆都受不了這個局面,但這局面越延長,他們越沒法擺脫。難道他們就這樣分手了嗎?那時魯意莎可明白自己過去的偏枉和笨拙了。但她那麼痛苦,不知道怎樣去挽回她認為已經失掉的兒子的心,不知道怎樣去阻止她絕對不允考慮的遠行。克利斯朵夫偷覷著母親蒼白虛腫的臉,心裡難過得像受著毒刑一樣。但他已經下了必走的決心,而且知道那是自己生死攸關的大事,便只希望自己已經走了,免得多受良心責備。

  行期定在後天。他們照舊冷冰冰的,不聲不響吃完了晚飯,克利斯朵夫回進臥房,手捧著頭對桌子坐著,什麼工作都不能做,他只是千思百想地折磨著自己。夜深了,已經快到一點。他突然聽見隔壁屋裡響了一聲,一張椅子翻倒了。他的房門給打開了,母親穿著襯衣,光著腳,號啕著撲過來鉤住他的脖子。她渾身滾熱地擁抱著兒子,一邊嗚咽一邊打著嗝:「別走呀!別走呀!我求你!我求你!孩子,你別走呀……我會傷心死的……那我是受不住的,受不住的!……」

  他驚駭之下,把她擁抱著,再三地說:「好媽媽,靜靜吧,靜靜吧,我求您。」

  

  可是她又接著說:「我受不住的……我現在只有你了。你一走,我怎麼辦呢?……我一定會死的。我死也要死在你面前,不願意孤零零地死。等我死了再走吧!」

  她的話使他心都碎了。他不知道說些什麼來安慰她。對這種愛和痛苦的發泄,講理有什麼用?他把她抱在膝上,把她親吻,說著好話。她慢慢地靜下來,輕輕地哭著。看她比較安定了些,他就說:「去睡覺吧,別著了涼。」

  她可老說著:「你別走呀!」

  「我不走就是了。」他聲音很輕地回答。

  她渾身哆嗦了一下,抓著他的手:「真的嗎?真的嗎?」

  他非常喪氣地轉過頭去:「明兒,明兒再告訴您……現在您去吧,我求您!……」

  她很柔順地站起來,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覺得半夜裡神經病似的發作了一場好不慚愧,同時想起兒子等會兒不知怎麼答覆又非常害怕。她坐在屋子的一角等著,拿著打毛線的活兒,可是她的手不願意拿,讓活計掉在地下。克利斯朵夫進來了。兩人輕輕招呼了一聲,彼此都不敢抬起頭來看一眼。他沉著臉站在窗前,背對著母親不作一聲。他心裡在交戰,可早已知道結果是怎麼回事,故意想多挨一些時間。魯意莎不敢和他說話,生怕引起那個她急於想知道而又怕知道的答覆。她勉強撿起活兒,視而不見地做著,把針子都弄錯了。外邊下著雨。沉默了半晌,克利斯朵夫走到她身邊來了。她一動不動,心忐忑地跳著。克利斯朵夫呆呆地望著她,然後突然跪下,把臉藏在母親的裙子裡,一句話也不說,哭了。於是她懂得他是不走了,心裡的悲痛不由得減輕了許多——可是她又立刻後悔,因為她感覺到克利斯朵夫為她所做的犧牲。她這時的痛苦,正和克利斯朵夫犧牲了她而決意出走的時候所受的痛苦一樣。她彎下身子吻著他的額角和頭髮。他們倆一齊哭著,痛苦著。終於他抬起頭來,魯意莎雙手捧著他的臉,望著他,眼睛對著眼睛。她真想和他說:「你走吧!」可是她沒有勇氣。

  他真想和她說:「我留在家裡很快活。」而他也沒有勇氣。

  這種難解難分的局勢,母子倆都沒法解決。她嘆了口氣,表示她愛到極點,也痛苦到極點:「唉,咱們要能同生同死才好呢!」這種天真的願望把他深深感動了,擦了擦眼淚,強笑著說:「咱們會死在一塊兒的。」

  她緊跟著問:「一定嗎?你不走了嗎?」

  他站起身來回答:「一言為定。甭提了。用不著再談了。」

  的確,克利斯朵夫是一言為定了,他不再提離家的話,但要心裡不想可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他固然留在家裡了,但悒鬱不歡與惡劣的心緒使母親對於他的犧牲付了很大的代價。笨拙的魯意莎,明知自己笨拙而老做著不該做的事,明知道他為什麼抑鬱,卻偏偏要逼他親口說出來。她用著婆婆媽媽的、惹人氣惱的、糾纏不清的感情去磨他,使他想起他跟母親的性情多麼不同,而這一點原是他竭力要忘掉的。他屢次想和她說些心腹話,但正要開口的時候,他們之間忽然有了一道萬里長城,使他立刻把心事藏起來。她猜到他的意思,可是不敢,或是不會去逗他說出來。萬一她做這種嘗試,結果反倒使他把悶在心裡受不了而極想吐露的秘密格外地深藏。

  還有無數的小事情,沒有惡意的怪脾氣,也使克利斯朵夫心中著惱,覺得和母親格格不入。老年人免不了嘴碎,常常把街坊上的閒話翻來覆去地嘮叨,或是用那種保姆般的感情,搬出他幼年時代的無聊事兒,永遠把他跟搖籃連在一起。我們費了多大力量才從那裡跳出來,長大成人,此刻居然由朱麗葉的乳母[73]抖出當年的尿布,翻出那些幼稚的思想,叫你想起受著冥頑的物質壓迫的混沌時代!

  在這方面,她感情表現得那麼動人,仿佛對付一個小孩子,把他軟化了。他只能聽憑擺布,也把自己當做一個小孩子。

  最糟的是兩人從早到晚在一起生活,跟旁人完全隔離。心中苦悶的時候,因為有了兩個人而且彼此愛莫能助,所以苦悶格外加強。結果各人又怪怨對方,到後來真的相信自己的痛苦是應該由對方負責的。在這種情形之下,還是孤獨比較好,痛苦也只有一個人痛苦。

  這樣,母子倆每天都在受罪。要不是出了件偶然的事,出了件表面上很不幸,而骨子裡是大幸的事,把他們不上不下的局面給解決了的話,他們竟永遠跳不出這個互相爭持的苦海。

  十月里的一個星期日,下午四點光景,天氣很好。克利斯朵夫整天躲在房裡默想,咂摸著他的悲苦。

  他忍不住了,覺得非到野外去走一程,消耗一點精力,用疲倦來阻斷自己思想不可。

  他從上一天起就跟母親很冷淡。他差不多要不辭而別出去了。可是到了樓梯台上,他又想起這樣走掉,她獨自在家一定要為之整個黃昏都不快活的,便重新回進屋子,推說忘了什麼東西。母親的房門半開著。他探進頭去看到了母親,一共是幾秒鐘的工夫……可是這幾秒鐘在他今後的生命中占著多重要的地位!

  魯意莎剛做罷晚禱回來,坐在平時最喜歡的那個靠窗的角上。對面一堵開裂而烏七八糟的白牆擋著視線。但從她的一角,在右邊可以望見鄰家的兩個院落,和院落那一邊的一方像手帕大小的草坪。窗檻外面,一盆五龍爪沿著繩子往上爬,布滿著纖巧的蔓藤,在斜陽中搖曳。魯意莎坐在一張小椅子上,傴著背,膝上擺著本厚厚的《聖經》,可並不念。她把兩手——血管隆起,指甲堅硬,方方地往下彎著,明明是做工的手——平放在書上,溫柔地望著蔓藤和在蔓藤中透露出來的天空。陽光照著綠葉,間接地反映出她疲倦的臉,還灑上一些慘綠色的影子,白頭髮很細,可是不多,半開的嘴巴在那裡微笑。她體味著這一會兒的悠閒恬適。那是她一星期中最愉快的時間。她沉浸在所有痛苦的人覺得最甜蜜的、一無所思的境界裡:迷離惝怳,只有一顆朦朧半睡的心在喁喁細語。

  「媽媽,」他說,「我想出去,上蒲伊那邊遛遛,回來要晚一些。」

  半睡半醒的母親略微驚跳了一下,轉過頭來,用著慈祥和平的眼睛望著他:

  「好,你去吧,孩子。你這主意很不錯,別錯過了好天氣。」

  她向他笑笑。他也向她笑笑。他們倆彼此瞧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眯了眯眼睛,表示告別了。

  他輕輕地把門帶上。她慢慢地又回到她的幻想中去了,兒子的笑容給她的夢境照上一道明亮的反影,像陽光射在黯淡的五龍爪上一樣。

  於是,他離開了她,永遠地離開了她。

  那天傍晚,溫和的太陽顏色只是淡淡的。田野懶洋洋的仿佛快睡著了。各處村子上的小鍾在靜寂的原野里悠悠地響著。一縷縷的煙在阡陌縱橫的田間緩緩上升。一片輕盈的暮靄在遠處飄浮。白的霧鋪在潮濕的地下,等著黑夜降臨好往上升去……一條獵狗鼻子盡嗅著泥土在蘿蔔田裡亂竄。成群的烏鴉在灰色的天空打轉。

  克利斯朵夫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茫無目的而不知不覺地向著一個目標走去。幾星期來,他到城外散步老是以一個村子為中心,知道在那兒一定能遇到一個吸引他的美麗的姑娘。那不過是種吸引,可是很強烈的、有點亂人心意的吸引。要克利斯朵夫不愛什麼人是不大可能的,他的心難得會空虛,其中永遠有一個為它膜拜的偶像。至於那偶像是否知道他的愛,他完全不以為意。但他需要愛,心中不能有一會兒沒有光明。

  這一回他熱情的對象是個鄉下姑娘,好似埃利澤遇見利百加一樣,也是在水邊遇到的。但她並不請他喝水,反倒把水撩在他臉上[74]。她跪在一條小溪的堤岸缺口的地方,在兩株楊柳中間,樹根在周圍盤成岩洞一般,她精神抖擻地洗著衣服,嘴巴跟手臂一樣地忙著,因為她和對岸洗衣服的同村女伴在那裡大聲說笑。克利斯朵夫躺在幾步以外的草地上,兩手支著下巴望著她們。她們毫不羞怯,照舊嘻嘻哈哈的,說話很放肆。他並不留神她們說些什麼,只聽著她們的嬉笑聲,搗衣聲,遠處草地里的牛鳴聲,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漂亮的洗衣女郎出神了。不久,那些女孩子發覺了他注視的對象,互相說些俏皮話,那姑娘也冷言冷語地刻薄他。因為他老待著不動,她便站起身子把絞乾的衣服晾到小樹上去,順便過來對他看個仔細。走近他身邊的時候,她有心把衣服上的水灑在他身上,涎皮賴臉地望著他笑。她個子很瘦,很結實,尖尖的下巴往上抄起,鼻子很短,眉毛很彎,深藍的眼睛光彩四射,帶點兒兇相,神氣很大膽,嘴巴很好看,厚嘴唇微微往前噘著,像個希臘面具,濃密的金黃捲髮披在頸窩上,皮膚是紫銅色的。她頭挺得筆直,無論說什麼總帶著訕笑的意味。走路像男人一樣,把太陽曬得烏黑的兩手甩來甩去。她一邊晾衣服一邊用挑撥的目光瞅著克利斯朵夫等他開口。克利斯朵夫也瞪著她,卻沒有意思跟她搭訕。末了,她朝著他哈哈大笑了一陣,回到同伴那兒去了。他始終躺著,直到薄暮時分,眼看她背著簍子,抱著胳膊,傴著背,咭咭呱呱地一路說笑一路回去。

  過了兩三天,他在城裡的菜市上,在成堆的蘿蔔、番茄、黃瓜、青菜中間又碰見了她。他信步走去,望著那些女菜販整整齊齊地站在菜籃後面,好似預備出賣的奴隸。警察局的職員一手拿著錢袋一手拿著一沓票子,向每個菜販收一文小錢,給一張小票。賣咖啡的女人提著滿籃的小咖啡壺繞來繞去。一個老虔婆,吃得肥肥胖胖的,挽著兩隻挺大的籃,嘴裡老天爺長老天爺短地向人討菜蔬,沒有半點羞怯的神氣。大家叫叫嚷嚷。古老的秤托著綠色的籃,的的篤篤地響個不停拖著小車的大狗高高興興地叫著,自以為當著重要的角色而得意非凡。就在這片喧鬧聲中,克利斯朵夫瞥見了她的利百加(真名叫作洛金)。她在金黃色的髮髻上戴著一張白里泛綠的菜葉,好似一個齒形的頭盔,面前堆著金黃的蒜頭,粉紅的蘿蔔,碧綠的刀豆,鮮紅的蘋果。她坐在一隻簍子上咬著蘋果,一個又一個地盡吃,根本不在乎賣不賣,不時拿圍裙抹抹下巴和脖子,用手臂撩撩頭髮,把面頰挨著肩頭,或者把鼻子挨著手背,摩擦幾下。再不然,她無精打采地抓著一把豌豆在兩隻手裡倒來倒去。她東張西望,態度很悠閒,可是把周圍的情形都瞧在眼裡:凡是針對她的目光,她都不動聲色地一一記著。她當然看到克利斯朵夫,便一邊和買菜的主顧說話,一邊擰著眉毛從他們的肩頭上望出去,注意他。她面上做得非常莊嚴,心裡卻在暗笑克利斯朵夫。他的模樣也的確很可笑,像木頭人似的站在幾步以外,死命用眼睛盯著她,過後又一言不發地走了。

  他好幾次到她的村子四周徘徊。她在院子裡來來往往,他站在路上遠遠地望著。他不承認是為她而來的,其實也差不多是無意中走來的。他一心一意作曲的時候,常常像害了夢遊病一樣,心靈中有意識的部分貫注著樂思,其餘的部分便讓另外一個無意識的心靈占據了,那是只要他稍一分心就會起來控制他的。他對著這姑娘,往往被胸中嗡嗡作響的音樂攪得迷迷糊糊:眼睛望著她,心裡依舊在沉思幻想。他不能說愛她,甚至想也沒想過,只是喜歡看到她。他根本沒注意自己有個欲望老是要來找她。

  他這樣地時常露面,當然引起人家的議論。農莊上後來知道了克利斯朵夫的來歷,把他作為笑柄。可是誰也不以為意,因為他並不侵犯人家。一句話說完,他不過像個呆子,而他自己也不在乎是否像呆子。

  那天正是村裡的一個節日。兒童們擲著豌豆喊著「君皇萬歲!」關在棚里的小牛在叫,酒店裡傳出唱歌的聲音。尾巴像彗星似的風箏在田野的上空飄蕩。母雞在肥料堆中亂扒,風吹著它們的羽毛好似吹進老婦人的裙子。一頭粉紅色的肥豬好不舒服地橫躺在地下曬太陽。

  克利斯朵夫向著三王客店走去。一面小旗在紅色的屋頂上飄蕩,門前吊著成串的蒜頭,窗上綴著紅的黃的金蓮花。他走進煙味濃烈的大廳,壁上掛的是發黃的石印圖畫,正中是皇帝的彩色肖像,四周扎著橡樹葉子。大家在跳舞。克利斯朵夫斷定他漂亮的女朋友一定在內。果然,他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她。他揀著一個位置坐下,在那邊可以安安靜靜地看到跳舞的人。他雖然留著神不讓別人看見,可是洛金自會把他發現出來。她一邊跳著沒有完的華爾茲,一邊從舞伴的肩頭上向他丟了幾個眼色,並且為了挑撥他,故意和村裡的少年調情打趣,嘻開著大嘴傻笑,高聲說些無聊的話。在這一點上,她和一般交際場中的姑娘並無分別:被人家一瞧,她們就以為非當眾嬉笑騷動一陣不可。其實她們並不見得怎麼傻,因為知道大家是瞧她們而不聽她們的。克利斯朵夫肘子撐在桌上,拳頭托著下巴,看著她裝腔作勢不禁從眼睛裡表示出他的熱情與憤怒:他頭腦還算清醒,不至於看不出她的詭計,但已不夠清醒到不上她的當。所以他時而憤憤地咕嚕,時而聳聳肩膀,笑自己的受人愚弄。

  此外還有一個人在注意他,那是洛金的父親。矮胖個子,大腦袋,短鼻子,光禿的頭被太陽曬成了暗紅色;四周剩下的一圈頭髮,從前一定是金黃的,如今變做一個個濃密的小捲兒,像丟勒畫的聖·約翰。鬍子剃得光光的,神色非常鎮靜,嘴角上掛著一根長菸斗。他慢騰騰地和別的鄉下人說著閒話,眼梢里老注意著克利斯朵夫的表情,不由得在肚裡暗笑。他咳了一聲,灰色的眼中忽然閃出一道狡猾的光,他過來挨著克利斯朵夫坐下。克利斯朵夫挺不高興地向他掉過頭來,正好碰上那雙陰險的眼睛。老人卻銜著菸斗,很隨便地和他搭訕起來。克利斯朵夫一向認識他,認為是個老混蛋,可是對於女兒的好感使他對父親也變得寬容了,甚至和他在一處還有種異樣的快感:奸刁的老頭兒看透了這一點。他先說了一陣天氣,把那些俊俏的姑娘做題目說了幾句俏皮話,再提到克利斯朵夫的不去跳舞,認為他這個辦法真聰明,坐在桌子前面把杯獨酌不是舒服得多嗎?說到這裡,他老實不客氣向克利斯朵夫討了一杯。老頭兒一邊喝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到他的小買賣,說什麼生活艱難,天時不正,百物昂貴等等。克利斯朵夫聽了全無興趣,只在鼻子裡隨便哼幾聲,眼睛始終望著洛金。老人靜了一會兒,等他回答。他置之不理,老人可又不慌不忙地說下去了。克利斯朵夫心裡想這傢伙來跟他鬼混,說那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結果他明白了。老人怨嘆完畢,把話題換過一章,把他莊上出產的菜蔬、家禽、雞子、牛奶,誇了一陣,突然問克利斯朵夫能否把他的出品給介紹到爵府里去。克利斯朵夫聽了可直跳起來:「怎麼他會知道的?……難道他認識他嗎?……」

  「當然囉,」老人說,「什麼事都會知道的。」

  他心裡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尤其是我親自出馬探聽的時候。」

  克利斯朵夫暗自好笑地告訴他,雖然「一切事都會知道」,但他們還沒曉得他最近已經跟宮廷鬧翻,即使他的話當初在爵府的總務處和廚房裡有點兒作用(而這還大有問題),此刻也早已完了。老人聽到這話,略微抿了抿嘴,但並不灰心,過了一會兒,又問克利斯朵夫能不能替他介紹某些家庭,接著就背出一切和克利斯朵夫有來往的人家的姓名,因為他在菜市上把什麼都打聽清楚了。要不是想到老人儘管那麼狡猾也免不了上當,而不由得想笑出來的話,克利斯朵夫對這種間諜式的勾當早就氣得直跳了。因為對方萬萬料不到克利斯朵夫的介紹非但不能替他招來幾個新主顧,反而使他連老主顧都會保不住的。因此克利斯朵夫聽憑老頭兒枉費心機地去耍那些無聊的小手段,既不回答他一個「是」,也不回答他一個「否」。但那鄉下人死盯不放,最後竟來進攻克利斯朵夫和魯意莎了,硬要推銷他的牛奶、牛油和乳脂。他早就盤算好,即使找不到別的主顧,這兩個總是逃不了的。他又補充說,既然克利斯朵夫是音樂家,那麼每天早晚吞一個新鮮的生雞子是保護嗓子最好的辦法:他自命為能供給剛生下來的暖烘烘的、最新鮮的蛋。克利斯朵夫一聽到老人把他誤認為歌唱家,不禁哈哈大笑。老頭兒藉此機會又叫了一瓶酒。然後,覺得眼前在克利斯朵夫身上再也弄不到別的好處,便掉頭不顧地去了。

  天已經黑了。跳舞的場面越來越熱鬧。洛金完全不理會克利斯朵夫,只忙著勾引村里一個富農的兒子,所有的姑娘都爭著要討他的喜歡。克利斯朵夫很關切她們這種競爭。女孩子們彼此笑著,動手動腳,樂不可支。克利斯朵夫把自己忘了,一心希望洛金成功。但等到洛金真的成功了,他又有些悲哀。他立刻責備自己。他既不愛洛金,那麼她喜歡愛誰就愛誰,不是挺自然的嗎?——但感到自己這樣孤獨也不見得有趣。那些人都為了想利用他才關切他,而過後還得嘲笑他。洛金因為把她的情敵氣壞了,格外快樂,人也顯得更好看了。克利斯朵夫嘆了一口氣,望著她笑了笑,預備走了。時間已經九點,進城還得走好幾里路。

  他剛從桌邊站起,大門裡突然闖進十幾個兵。他們一出現,全場的空氣頓時冷了下來。大家開始交頭接耳。幾對正在跳舞的伴侶停住了,不安地望著那些新來的客人。站在大門口的幾個鄉下人假裝轉過身子和自己人談話,雖然表面上做得若無其事,暗中都小心翼翼地閃在一旁讓他們走過。整個地方上的人和城市四周炮台里的駐軍已經暗鬥了一些時候。大兵們煩悶得要死,常常拿鄉下人出氣,很下流地取笑他們,糟蹋他們,把鄉間的婦女當作屬地上的女人看待。上星期就有一批喝醉的兵去騷擾鄰村的節會,把一個莊稼人打得半死。克利斯朵夫知道這些事,和鄉下人一樣的憤憤不平。此刻他便回到原位上,看有什麼事發生。

  那些兵根本不理會大眾的惡感,亂鬨鬨地奔向坐滿客人的桌子,硬擠下去。大半的人都咕嚕著挪開身子。一個老頭兒讓得慢了些,被他們把凳子一掀,摔在地下,他們看了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大為不平,站起來正想過去干涉,不料那老人費了好大的勁從地下爬起來,非但沒有半句怨言,反而連聲道歉。另外兩個兵走向克利斯朵夫的桌子,他握著拳頭看著他們過來。可是他用不著這麼緊張。那不過是跟在惹是生非的壞蛋後面,想狐假虎威來一下的兩個膿包罷了。他們被克利斯朵夫威嚴的神氣鎮住了,他冷冷地說了聲:「這兒有人……」他們就趕緊道歉,縮在凳子的一頭,唯恐驚動了他。他說話頗有主子的口吻,而他們天生是奴才脾氣。他們看出克利斯朵夫不是個鄉下人。

  這種屈服的態度使克利斯朵夫的氣平了一些,觀察事情也冷靜了些。他一眼就看出這些大兵的主腦是個班長——眼睛兇狠的小個子,鬥牛狗似的臉,卑鄙無恥的惡棍,就是上星期日鬧事的主角之一。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邊的一張桌上,已經醉了。他湊到人家面前,說著不三不四的侮辱的話,而那些受辱的人只做不聽見。他特別盯著跳舞的人,評頭論足,用的全是髒話,引得他的同伴哈哈大笑。姑娘們紅著臉,差不多要哭了。年輕的漢子氣得暗暗地咬牙切齒。惡棍的眼睛慢慢地把全場的人一個一個看過來,克利斯朵夫看見他的目光掃到自己身上來了,便抓著杯子,握著拳頭,預備他說出一句侮辱的話,就把酒杯劈面摔過去。他心裡想:

  「我瘋了。還是走掉的好。我要被他們把肚子都切開了。再不然,也得給他們關到牢里去,那可太犯不上了。趁他們沒有來惹我之前先走吧。」

  但他驕傲的性格不讓他走:他不願意被人看出他躲避這些流氓。——對方那雙陰狠兇橫的眼睛盯住了他。克利斯朵夫渾身緊張,憤怒非凡地瞪著他。那班長把他打量了一會兒,被克利斯朵夫的臉打動了說話的興致,用肘子撞著同伴,一邊冷笑一邊叫他看克利斯朵夫,正要張開嘴來罵。克利斯朵夫迸著全身之力,預備把杯子摔過去了。正在千鈞一髮的關頭,一件偶然的小事救了他。醉鬼剛想開口,不料被一對跳舞的冒失鬼一撞,把他的酒杯打落在地下。於是他怒不可遏地轉過身去,把他們狗血噴頭地大罵一頓。目標轉移了,他完全忘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又等了幾分鐘,看見敵人無意再向他尋釁,方始站起,慢慢地拿著帽子,慢慢地向大門走去。他眼睛老盯著軍官的桌子,要他明白他絕不怕他。可是那醉鬼已經把他忘得乾乾淨淨:再沒有人注意他了。

  他握著門鈕:再過幾秒鐘,他就可以身在門外了。但命中注定他這一天不能太平無事地走出去。大兵們喝過了酒,決心要跳舞了。但既然所有的姑娘都有舞伴,他們便把男的趕走,而那些男的也毫無抵抗地讓他們驅逐。洛金可不答應。克利斯朵夫看中的那雙大膽的眼睛和強項的下巴,的確有些道理。她正發瘋般跳著華爾茲,不料那班長看上了她。過來把她的舞伴拉開了。洛金跺著腳,叫著嚷著,推開軍官,說她絕不跟像他這樣的壞蛋跳舞。他追著她,把那些被她當作屏風般掩護的人亂捶亂打。末了,她逃到一張桌子後面。在那個障礙物把對方暫時擋住的幾秒鐘內,她又喘過氣來罵他。看到自己的抗拒完全沒用,她氣得直跳,想出最難堪的字眼,把他的頭比做各式各種畜生的頭。他在桌子對面探著腦袋,掛著陰險的笑容,眼中閃出憤怒的火焰。突然他發作起來,跳過桌子,把她抓住了。她拳打足踢地掙扎,像一個放牛的蠻婆。他身子原來就不大穩,差點兒倒下。憤怒極了,他把她按在牆上打了一個嘴巴。他來不及打第二下,一個人在他背後跳過來,使勁回敬了他一巴掌,又飛起一腳把他踢到了人堆里。原來是克利斯朵夫排開了眾人,在桌子中間擠過來把他扭住了。軍官掉過身來,氣瘋了,拔出腰刀,但來不及應用,又被克利斯朵夫舉起凳子打倒了。這一架打得那麼突兀,在場的觀眾竟沒想到出來干涉。但大家一看那軍官像牛一樣地倒在地下了,立刻亂鬨鬨地騷動起來。其餘的兵都拔著刀奔向克利斯朵夫。所有的鄉下人又一齊撲向他們。頓時全場大亂。啤酒杯滿屋地飛,桌子都前仰後合。鄉下人忽然覺醒了:需要把深仇宿怨發泄一下。大家在地下打滾,發瘋似的亂咬。早先和洛金跳舞的人是個莊子上結實的長工,此刻抓著剛才侮辱他的大兵的腦袋往壁上撞。洛金拿著一條粗大的棍子狠命地打。別的姑娘叫喊著逃了,兩三個膽子大一些的卻高興到極點。其中有個淡黃頭髮的矮胖姑娘,看見一個高個子的兵——早先坐在克利斯朵夫旁邊的——把敵人按在地下用膝蓋壓著胸脯,她便趕緊往灶屋裡溜了一轉,回來把那蠻子的頭往後拉著,用一把灼熱的火灰摔在他眼裡。他疼得直叫。她可得意極了,看他受了傷,聽憑鄉下人痛毆,不禁在旁百般詬辱。最後,勢孤力弱的大兵顧不得躺在地下的兩個同伴,竟自往外逃了。於是惡鬥蔓延到街上。他們闖到人家屋裡,嘴裡一片喊殺聲,恨不得搗毀一切。村民拿著鐵叉追趕,放出惡狗去猛撲。第三個兵又倒下了,肚子上給鍬子戳了個窟窿。其餘的不得不抱頭鼠竄,被鄉人直追到村外。他們跳過田壟,遠遠地喊著說去找了同伴再來。

  村民得勝之後,欣喜若狂地回到客店裡。那是蓄意已久的報復,過去受的恥辱都洗雪了。他們還沒想到闖了這個禍的後果呢。大家七嘴八舌地爭著說話,各人誇說自己的英勇。他們和克利斯朵夫表示親熱,他也因為能夠跟他們接近而很高興。洛金過來抓著他的手,握了好一會兒,嘻嘻哈哈地把他當面取笑了幾句。那時她不覺得他可笑了。

  然後大家檢點受傷的人口。村民中間不過有的打落牙齒,有的傷了肋骨,有的打得皮肉青腫,都沒什麼了不起。士兵方面可不然了。三個重傷:眼睛被灼壞的大傢伙,肩膀也給斧頭砍去了一半。戳破肚子的一個,喉嚨里呼里呼嚕的好似快死了;還有是被克利斯朵夫打倒的那個班長。他們躺在爐灶旁邊。三個之中受傷最輕的班長睜開眼來,滿懷怨毒的目光把周圍的鄉下人看了好久。等他清醒到能想起剛才的情形,他便破口大罵,發誓要報復,把他們統統牽連在內。他憤怒到氣都喘不過來,恨不得把他們一齊殺死。他們笑他,可是笑得很勉強。一個年輕的鄉下人對他喊道:

  「住嘴!要不然就殺死你!」

  軍官掙扎著想爬起來,殺氣騰騰的眼睛瞪著那個說話的人:

  「狗東西!你敢?人家要不砍掉你的腦袋才怪!」

  他繼續直著嗓子亂嚷。戳破肚子的那個像殺豬般尖聲怪叫。另外一個直僵僵地躺著不動,像死了一樣。一片恐怖壓在那些村民心上。洛金和幾個婦女把傷兵抬到隔壁屋裡。班長的叫嚷和垂死者的呻吟都不大聽得見了。鄉下人一聲不響,站在老地方圍成一圈,仿佛那些傷兵依舊躺在他們腳下。他們一動也不敢動,面面相覷地駭呆了。臨了,洛金的父親說了句:「哼!你們做的好事!」

  於是場中起了一片無可奈何的、唧唧噥噥的聲音:大家咽著口水。然後他們同時說起話來。先只是竊竊私語,像怕人在門外偷聽似的。不久聲音高起來,變得尖銳了,他們互相埋怨,這個說那個打得太兇,那個說這個下手太狠。爭論變成口角,差不多要動武了。洛金的父親把他們勸和了,然後抱著手臂,向著克利斯朵夫,抬起下巴指著他說:「可是這傢伙,他到這裡來幹什麼的?」

  群眾所有的怒氣立刻轉移到克利斯朵夫身上,有人喊道:「對啦!對啦!是他先動手!要不是他,絕不會出亂子的!」

  克利斯朵夫愣住了,勉強回答說:「我是為了你們,不是為我,你們很明白。」

  但他們怒不可遏地反駁他:「難道我們不會保護自己嗎?要一個城裡人來告訴我們怎麼做嗎?誰請教過你的?誰請你到這兒來的?難道你不能待在自己家裡嗎?」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膀,向大門走去。可是洛金的父親把他攔住去路,惡狠狠地嚷著:「好!好!他給我們闖下了大禍,倒想一走了事。哼,可不能讓他走。」

  鄉下人一起跟著吼起來:「不能讓他走!他是罪魁禍首,什麼事都得歸他擔當!」

  他們摩拳擦掌把他團團圍住。克利斯朵夫看見那些駭人的臉越逼越近,恐怖使他們變成瘋狂了。他一聲不響,不勝厭惡地扯了個鬼臉,把帽子往桌上一扔,逕自坐到屋子的盡裡頭,轉過背去不理他們了。

  可是打抱不平的洛金直衝到人堆里,氣得把俊美的臉扭做一團,漲得通紅,粗暴地推開圍著克利斯朵夫的人,喊道:「你們這些膽怯鬼!畜生!你們羞也不羞?你們想叫人相信什麼都是他一個人幹的!以為沒有人看到你們是不是?你們之中可有一個不曾拼命亂捶亂打的?……要是有誰在別人打架的時候抱著手臂不動,我就唾他的臉,叫他膽怯鬼!膽怯鬼!」

  那些鄉下人被她出其不意的一頓臭罵,呆住了,靜默了一會兒,又叫起來:「是他先動手的!要不是他,什麼事都不會有的。」

  洛金的父親竭力對女兒示意,可是沒用。她回答說:「不錯,是他先動手的!那對你們也沒什麼體面。要沒有他,你們會聽任人家侮辱,聽任人家侮辱我們,你們這些膿包!沒有骨頭的東西!」

  她又罵她的男朋友:「還有你,你一聲不出,只會擠眉弄眼,把屁股送過去給人家的皮靴踢。對啦,你還會道謝呢!你不害臊嗎?……你們都不害臊嗎?你們簡直不是人!膽子像綿羊似的,連頭都不敢抬一抬!只要等到這城裡人來給你們做榜樣!——如今你們把什麼都推在他頭上!……哼,那可不行,老實告訴你們,他是為了我們打架的。你們要不把他放走,就得跟他一起倒霉:我絕不放過你們!」

  洛金的父親拉她的手臂,氣得直嚷:「住嘴!住嘴!……賤骨頭,你還不住嘴!」

  洛金把他一手推開,倒反嚷得更凶了。全場的人都直著嗓子叫,她比他們叫得更響,尖銳的聲音幾乎震破耳鼓:「我先問你,你還有什麼可說的?你剛才把躺在隔壁的那個半死的兵亂踩,難道我沒看見嗎?還有你,把手伸出來看看!……還有血跡呢。你以為我沒看見你拿著刀嗎?我要把親眼看到的統統說出來,要是你們敢傷害他的話。判起刑來,我叫你們一個都逃不了。」

  那些鄉下人憤怒至極,氣哼哼地把臉湊近洛金,對著她怒吼。其中有一個似乎要把她掌嘴了,洛金的男朋友便抓著他的衣領,互相扭做一團,預備大打出手了。一個老頭兒和洛金說:「我們抵了罪,你也逃不了。」

  「對,我也逃不了。我可不像你們這樣沒有種。」

  於是他又叫囂起來。

  他們不知怎麼辦了,回頭去找她的父親:「難道你不能要她住嘴嗎?」

  老人懂得,一個勁兒地逼洛金不是個聰明辦法。他對大眾遞了個眼色叫他們靜下來。趕到只有洛金一個人說話,沒人跟她頂嘴的時候,好像火沒有了燃料,她也停住了。過了一會兒,父親咳了一聲,說道:「哎,那麼你要怎麼樣呢?總不見得要斷送我們吧?」

  「我要你們把他放走。」她說。

  他們都轉起念頭來了。克利斯朵夫始終坐在那裡,憑著傲氣兀然不動,仿佛沒聽見大家在講他的事。但他對於洛金的義憤非常感動。洛金也好像不知道他在場,背脊靠著他的桌子,帶著挑戰的神氣瞪著那些抽著煙,眼睛望著地下的村民。最後,她的父親把菸斗在嘴裡咬弄了一會兒,說道:「把他招出來也罷,不招出來也罷,他要留在這兒,結果是不用說的了。那班長是認識他的,哪裡肯放鬆!他只有一條路,就是馬上逃,逃過邊境去。」

  他思索的結果,認為無論如何,還是克利斯朵夫逃走對他們有利:因為這樣一來,他等於把罪名坐實了。而他既不能在這兒替自己申辯,他們就很容易把案子的重心推在他身上。這個意見,眾人都表示同意。他們彼此心裡都很明白。——一朝大家打定了主意,便巴不得克利斯朵夫已經走了。他們並不因為先前對克利斯朵夫說過許多難堪的話而覺得不好意思,倒反走攏來好似對他的命運非常關切。

  「先生,一刻都不能耽誤了,」洛金的父親說,「他們馬上會來的。半個鐘點趕到營里,再加半個鐘點就能趕回……現在只有快快溜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他也考慮過了。他知道倘使留著,自己一定是完的。可是走嗎,不見一面母親就走嗎?……不,那又不行。他就說先回去一次,等半夜裡再走,還來得及越過邊境。但他們都大聲叫起來。剛才大家攔著他不許逃;此刻卻因為他不逃而表示反對了。回到城裡毫無問題是自投羅網:他還沒有到家,那邊先就知道了。他會在家裡被捕的。——他可執意要回去。洛金懂得他的意思,便說:「你要看你的媽媽是不是?……我代你去好了。」

  「什麼時候去?」

  「今天夜裡。」

  「你准去嗎?」

  「准去。」

  她拿著頭巾包起來:「你寫個字條給我帶去……跟我來,我給你墨水。」

  她把他拉到裡邊一間屋裡。到了門口,她又掉過身來招呼她的男朋友:「你先去收拾一下,等會兒由你帶他上路。你得看他過了邊境才能回來。」

  「好吧,好吧。」他說。

  他比誰都急於希望克利斯朵夫快點到法國,最好是更遠一點,倘使可能的話。

  洛金和克利斯朵夫進到隔壁房裡。克利斯朵夫還遲疑不決。他想到從此不能再擁抱母親,痛苦得心都碎了。什麼時候再能見到她呢?她已經那麼老,那麼衰弱,那麼孤獨!這一下新的打擊會把她斷送了的。他不在這裡了,她怎麼辦呢?……可是倘使他不走,判了罪,坐上幾年的牢,她又怎麼辦呢?那她不是更無倚無靠,沒法過日子了嗎?現在這樣一走,不管走得多遠,他至少是自由的,還能幫助她,她也能上他那兒去。——他沒有時間把思想整理出一個頭緒來。洛金握著他的手,立在旁邊瞧著他,他們的臉差不多碰到了。她把手臂繞著他的脖子,親了親他的嘴。

  「快點兒!快點兒!」她指著桌子輕輕地說。

  他便不再考慮,坐了下來。他在帳簿上撕下一頁畫著紅線的有格的紙。他寫道:

  「親愛的媽媽:對不起!我要使您感到很大的痛苦。當時我是迫不得已。我並沒幹什麼不正當的事,可是現在不得不逃了,不得不離鄉別土了。送這張字條給你的人會把情形告訴您的。我本想跟您告別,可是大家不許,說我沒有到家就會被捕。我痛苦已極,什麼意志都沒有了。我將越過邊境,但沒有接到您回信之前,我在靠近邊境的地方等著,這次送信的人會把你的覆信帶給我的。請您告訴我該怎麼辦。不論您說什麼,我一定依您。要不要我回來?那就叫我回來好了!我一想到把您孤零零地丟下,真是受不了。您怎麼過日子呢?原諒我吧!原諒我吧!我愛您,親吻您!……」

  「先生,快點兒吧,要不然就來不及了。」洛金的朋友把門推開了一半,說。

  克利斯朵夫匆匆簽了名,把信交給了洛金:「你親自送去嗎?」

  「是的,我親自去。」她已經準備出發了。

  「明天,」她又說,「我帶回信給你,你在萊登地方(德國境外的第一站)等我,在車站的月台上相見。」(好奇的女孩子在他寫的時候把信看過了。)

  「你得把情形統統告訴我,她聽了這個壞消息怎麼樣,說些什麼,你都不瞞我吧?」克利斯朵夫用著懇求的口吻說。

  「行,我都告訴你就是了。」

  他們不能再自由說話了,洛金的朋友在門口望著他們。

  「並且,克利斯朵夫先生,」洛金說,「我會常常去看她,把她的消息告訴你的。你放心好了。」

  她像男人一樣使勁握了握他的手。

  「咱們走吧!」預備送他上路的鄉下人說。

  「走吧!」克利斯朵夫回答。

  三個人一起出門。他們在大路上分手了。洛金往一邊去,克利斯朵夫和他的嚮導往另外一邊。他們一句話都不說。一鉤新月蒙著水汽,正在樹林後面沉下去。蒼白的微光在田壟上飄浮。濃霧從低陷的土窪里緩緩上升,像牛乳一樣的白。瑟索的樹木浴著潮濕的空氣……走出村子不到幾分鐘,帶路的人突然往後退了一步,向克利斯朵夫示意叫他停下。他們靜聽了一會兒,發覺前面路上有步伐整齊的聲音慢慢地逼近。嚮導立刻跳過籬垣,往田野里走去。克利斯朵夫跟著他向耕種的田裡直奔。他們聽見一隊兵在大路上走過。鄉下人在黑暗中對他們晃晃拳頭。克利斯朵夫胸口悶塞,好似一頭被人追逐的野獸。隨後他們重新上路,躲開村子和孤獨的農莊,免得狗叫起來泄露他們的行蹤。翻過一個有樹林的山頭之後,他們遠遠地望見鐵路上的紅燈。依著這些燈光的指示,他們決意向最近的一個車站走去。那可不容易。一走下盆地,他們就完全被大霧包圍了。越過了兩三條小溪,又闖進一片無窮無盡的蘿蔔田和墾松的泥地:他們東闖西撞,以為永遠走不出了。地下高高低低的,到處可以教你摔跤。兩人被霧水浸得渾身濕透,摸索了半晌,突然看到幾步之外,土堆高頭就掛著鐵路上的信號燈。他們倆便爬上去,不管會不會被人撞見,竟沿著鐵道走了,直到將近車站一百公尺的地方才重新繞到大路上,到站的時候,離下一班火車的到達還有二十分鐘,那嚮導不顧洛金的吩咐,丟下克利斯朵夫先走了:他急於要回去看看村子裡的情形和自己的產業。

  克利斯朵夫買了一張到萊登的車票,在闃無一人的三等待車室里等著。車到時,早先躺在長凳上瞌睡的職員起來驗過了票,開了門。車廂里一個人也沒有。整個列車都睡熟了。田野也睡熟了。唯有克利斯朵夫,雖然累到極點,始終醒著。沉重的車輪慢慢地把他帶近邊界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一股強烈的欲望,只想快快逃出魔掌。再過一小時,他可以自由了。但這期間,只消一句話他就會被捕……被捕!想到這個,他整個身心都反抗起來!受萬惡的勢力壓迫嗎?……他簡直不能呼吸了。什麼母親,什麼故鄉,都被置之腦後了。自由一受到威脅,自私的心理使他只想挽救他的自由。是的,無論如何要挽救,不管付什麼代價!甚至為此而殺人放火也在所不惜!……他埋怨自己不該搭火車,應該徒步越過邊境才對。他原想爭取幾小時的時間,貪圖便宜!哼,這才是送入虎口呢!沒有問題,邊境的車站上一定有人等著他,命令已經傳到了……有一會兒他真想在到站之前跳下火車,連車廂的門都打開了,可是太晚了,已經到了。列車在站上停了五分鐘,好像有一世紀之久。克利斯朵夫倒在車廂的盡裡頭,掩在窗簾後面,驚魂不定地望著月台:一個憲兵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站長從辦公室出來,手裡拿著一個電報,向著憲兵立的地方匆匆忙忙走過去。克利斯朵夫想那準是關於他的事了。他想找一個武器,可是除了一把兩面出鋒的刀子以外再沒旁的東西。他在衣袋裡把它打開了。一個職員胸前掛著一盞燈,和站長迎面走過,沿著列車奔著。克利斯朵夫看他走近了,便把抽搐的手緊緊抓著刀柄,想道:「這一下可完了!」

  他那時緊張的程度,竟會把那職員當胸紮上一刀,倘使那倒霉蛋過來打開他車廂的話。但職員開了隔壁的車廂,查看了一下一個才上車的旅客的票子。火車又開動了。克利斯朵夫這才把忐忑的心跳壓下去。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還不敢認為自己已經得救。只要車子沒有過邊境,他就不敢這麼想……東方漸漸發白。樹木的枝幹從黑影里出現了。一輛車的奇奇怪怪的影子在大路上映過,睜著一隻巨眼,叮叮噹噹地響著……克利斯朵夫把臉貼在車窗上,竭力辨認旗杆上帝國的徽號,那是統治他的勢力終止的記號。等到火車長嘯一聲,報告到達比利時境內的第一站時,他還在曙色中窺探。

  他站起身子,打開車門,呼吸著冰冷的空氣。自由了!整個的生命擺在他面前了!啊!生存的歡樂啊!——可是一片悲哀立刻壓在他心上,想起離開的一切而悲哀,想起未來的一切而悲哀,而昨夜興奮過後的疲倦又把他困住了。他倒在了凳上。那時離到站只有一分鐘的時間。一分鐘以後,站上的職員打開車廂,看見克利斯朵夫睡著了。被人推醒之下,他惶惶然以為已經睡了一個鐘點。他步履蹣跚地下車,向著關卡走去。等到正式踏入外國境內,用不著再警戒的時候,他倒在待車室里的一條長凳上,伸著四肢昏昏入睡了。

  中午,他醒了。在兩三點鐘以前,洛金是不會到的。他一邊等車,一邊在月台上踱著,直踱到月台以外的草場上。天色陰沉沉的令人不歡,完全是冬天將臨的光景。陽光睡著了。四下里靜悄悄的好不淒涼,只有一輛交替的機車在那兒哀鳴。到了邊界近旁,克利斯朵夫在荒涼的田裡站住了。前面有個小小的池塘,一泓清水映出黯淡的天空。四周圍著柵欄,種著兩株樹。右邊是一株禿頂的白楊在瑟索搖曳。後面是一株大胡桃樹,黑黝黝的光禿的枝幹像鬼怪似的。成群的烏鴉停在樹上沉重地搖擺。枯萎的黃葉一張一張落在靜止的水塘里……

  他覺得這些都好像看見過的:這兩株大樹,這個池塘,而突然之間他迷迷惘惘的一陣眩暈。那是過去常有的境界。仿佛時間有了一個空隙。你不知道身在何處,不知道你自己是誰,不知道生在什麼時代,也不知道這種境界已經有了幾千百年。克利斯朵夫覺得那是早已有過的,現在的一切不是現在的,而是另一個時代的。他不復是他了。他從身外看著自己,從極遠的地方看著自己,站在這兒的像是另外一個人。無數陌生的往事在他耳邊嗡嗡作響,血管也在那裡洶湧不已: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幾百年的舊事在他胸中翻騰……

  在他以前的多少克拉夫脫,都曾經受過像他今日這樣的磨難,嘗過這逗留祖國的最後幾分鐘的悲痛。永遠流浪的種族,為了獨立不羈,精神騷亂而到處受到放逐,永遠受著一個內心的妖魔撥弄,使它沒法住定一個地方。但它的確是個留戀鄉土的民族,儘管給人驅逐,它自己倒輕易捨不得那塊土地……

  如今是輪到克利斯朵夫來經歷這些途程了,他已經踏上前人的舊路。淚眼晶瑩,他望著不得不訣別的鄉土隱沒在雲霧裡……早先他不是渴望離鄉的嗎?——是的,但一朝真的走了出來,又覺得心碎腸斷。人非禽獸,怎麼能遠離故土而無動於衷呢?苦也罷,樂也罷,你總是跟它一起生活過來的。鄉土是你的伴侶,是你的母親:你在她心中睡過,在她懷裡躺過,深深地印著她的痕跡,而她也保存著我們的夢想、我們的過去,和我們愛過的人的骸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他以往的歲月,留在那邊地上地下的親愛的形象,便是他的痛苦也和他的歡樂一樣寶貴。彌娜,薩皮納,阿達,祖父,高脫弗烈特舅舅,蘇茲老人,一霎時都在他眼前顯現了。他總丟不開這些亡人(因為他把阿達也算作死了)。想起他的母親,他所愛的人中唯一活著的一個,如今也被遺棄在那些幽靈中間,他簡直悲不自勝。他認為自己的逃亡太可恥了,幾乎想越過邊境回去。他已經下了決心:要是母親的回信寫得太痛苦的話,他便不顧一切地回去。倘若接不到回信,或是洛金見不到母親,那麼,他也預備回去。

  他回到站上,無聊地等了一會兒,火車終於到了。克利斯朵夫準備看到洛金那張大膽的臉伸在車門外面,因為他斷定她絕不會失約,但她竟沒有露面。他不大放心地跑到每間車廂里去找,正在潮水般的旅客中擠來撞去的時候,忽然瞥見一張並不陌生的臉。那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矮身量,臉蛋很胖,紅得像蘋果,往上翹起的鼻子又短又小,大嘴巴,頭上盤著一根粗辮子。他仔細一看,發覺她手裡拿著一隻提箱好像是他的。她也在那裡像麻雀似的打量他,看到他注意她,便向他走近了幾步,但到了克利斯朵夫面前又停住了,睜著耗子似的小眼睛骨碌碌地望著他,一聲不出。克利斯朵夫這一下可認出來了:她是洛金家裡放牛的女孩子。他便指著箱子問:「這是我的,是不是?」

  小姑娘站著不動,傻頭傻腦地回答:「等一等。先要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

  「蒲伊嘍。」

  「那麼東西是誰給你送過來的?」

  「不是洛金是誰!得啦,給我吧!」

  女孩把箱子遞給他:「拿去吧!」

  她又補上一句:「噢!我早認得是你。」

  「那麼你剛才等什麼?」

  「等你自己說出是你啊。」

  「洛金呢?幹嗎她沒來?」

  小姑娘不回答。克利斯朵夫懂得她不願意在人堆里說話。他們先得到關卡上去驗行李。驗完了,克利斯朵夫把她帶到月台的盡頭。那時她的話可多了:

  「警察來過了。你們一走差不多就到的。他們闖到人家屋裡,每個人都受到盤問,沙彌那大漢子給抓去了,還有克里斯頓,還有加斯班老頭。曼拉尼和琪脫羅特兩個雖然不承認,也被逮走。他們都哭了。琪脫羅特還把警察打了一個嘴巴。大家儘管說是你一個人幹的也沒用。」

  「怎麼是我?」克利斯朵夫叫起來。

  「自然囉,」女孩子若無其事地回答,「反正你走了,這麼說也沒關係,是不是?所以他們就到處找你,還派了人追你呢。」

  「那麼洛金呢?」

  「洛金那時不在家,她進城去了,過後才回來的。」

  「她看到我的母親嗎?」

  「看到的。有信在這兒。她要自個兒來的,可是也被抓去了。」

  「那麼你怎麼能來的?」

  「是這樣的:她回到村里,沒有被警察看到,她正想動身上這兒來的時候,琪脫羅特的妹妹伊彌娜把她告發了,警察就來抓她。她看見警察來,就往樓上跑,喊著說換一件衣服就下來。我正在屋子後面的葡萄藤底下,她從窗里輕輕地喊我:『麗第亞!麗第亞!』我上去了。她把你的提箱和你母親的信交給我,要我到這兒來找你,又吩咐我快快地跑,別給人抓去。我就拼命地跑。這樣我就來了。」

  「她沒有別的話嗎?」

  「有的。她叫我把這方頭巾交給你,證明我是她派來的。」

  克利斯朵夫認出那條繡花邊的小紅豆花的白圍巾,就是昨夜洛金裹在頭上的。她為了要送他這件表示愛情的紀念物而想出來的藉口,未免可笑,可是克利斯朵夫並不笑。

  「現在,」那女孩子說,「對面的火車到了,我得回去了,再會吧。」

  「等一等,你來的路費怎麼樣的?」

  「洛金給我的。」

  「還是拿著吧。」克利斯朵夫把一些零錢塞在她手裡。

  女孩子快走了,他又抓著她的胳膊:「還有……」

  他彎下身子親了親她的臉,她好似不大願意。

  「別掙扎呀,」克利斯朵夫說,「那不是為你的。」

  「噢!我知道,是為洛金的。」

  其實他親吻這個放牛女孩子的大胖臉還不光是為洛金,並且是為他整個的德國。

  小姑娘一溜煙奔上正在開動的火車,在車門口對他揚著手帕,直到望不見他為止。這個鄉村使者給他帶來了故鄉和所愛的人的最後一縷氣息,然後他又看著她去遠了。

  等到她的影子不見了,他是完全孤獨了,這一回是真的孤獨了,在異國的土地上舉目無親。他手裡拿著母親的信和愛人的圍巾。他把圍巾塞在懷裡,想拆開信來。但他的手索索地抖個不住。裡頭寫些什麼呢?母親有什麼痛苦的表示呢?……不,他受不了那些仿佛已經聽到的如泣如訴的責備:他勢必要回去的了。

  終於他拆開信來:

  可憐的孩子,別為了我難過。我自己會保重的。好天爺把我懲罰了。我不該自私自利把你留在家裡的。你上巴黎去吧。也許這為你更好。別管我。我會想辦法的。最要緊是你能夠幸福。我擁抱你。

  能寫信的時候隨時寫信來。

  媽媽

  克利斯朵夫坐在提箱上哭了。

  站上的職員正在招呼上巴黎去的旅客。沉重的列車隆隆地進站了。克利斯朵夫抹了抹眼淚,站起身子,心裡想:「非這樣不可。」

  他朝著巴黎的方向看了看天色。陰沉的天空在那方面似乎格外地黑,像一個陰暗的窟窿。克利斯朵夫好不悲傷。可是他反覆念著:「非這樣不可。」

  他上了車,把頭伸在窗外繼續望著遠處可怕的天色,想道:

  「噢,巴黎!巴黎!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救救我的思想!」

  黯淡的霧越來越濃。在克利斯朵夫後面,在他離別的國土之上,沉重的烏雲中間露出一角淡藍的天,只有一雙眼睛那麼大——像薩皮納那樣的眼睛——淒涼地笑著,隱滅了。火車開了。下雨了。天黑了。

  卷四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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