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2024-10-09 05:37:05 作者: (法)羅曼·羅蘭

  離開飯桌的時候已經三點半,他們頭腦都有點重甸甸的。耿士倒在一張沙發里,很想睡個中覺。蘇茲經過了早上那種緊張的情緒,再加那些乾杯,也支持不住了。兩人都希望克利斯朵夫坐下來給他們彈上幾小時的琴。可是那怪脾氣的年輕人精神百倍,興致好得很,他按了兩三個和弦,突然把琴關上了,望望窗外,提議出去遛個半天。他覺得田野美極了。耿士表示不大熱心,但蘇茲立刻認為這主意妙極了,他本應當帶客人去瞧瞧本地的公園。耿士皺了皺眉頭,可也不表異議,因為他和蘇茲一樣願意讓克利斯朵夫欣賞一下他們的本地風光。

  於是他們出去了。克利斯朵夫挽著蘇茲的手臂走得很快,超過了老人的體力。耿士跟在後面抹著汗。他們很興奮地談著話。人家站在屋門口看見他們走過,都覺得蘇茲教授今天的神氣活像個年輕人。一出城,他們就往草原上走。耿士抱怨天氣太熱。一點不體恤人的克利斯朵夫可認為氣候好極了。還算是兩老運氣,因為他們常常停下來討論問題,而繼續不斷的談話也令人忘了路程的遙遠。他們進了樹林。蘇茲背著歌德和莫里克的詩句。克利斯朵夫很喜歡詩歌,可一首都記不得,他一邊聽一邊恍恍惚惚地幻想起來,終於音樂代替了字句,把詩完全給忘了。他佩服蘇茲的記憶力。把他和哈斯萊比較之下,差別真是太大了!一個是又老又病,一年倒有一大半關在臥房裡,差不多在這個內地小城中過了一輩子,可是他精神多麼活躍!一個是又年輕又出名,住著藝術中心的大都市,舉行音樂會的時候跑遍了歐洲,可是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什麼都不願意知道!克利斯朵夫所知道的現代藝術的潮流,蘇茲不但全部熟悉,而且還知道無數關於古代與外國音樂家的事,為克利斯朵夫聞所未聞的。他的記憶仿佛是一口深不可測的蓄水池,凡是天上降下的甘霖都給它保存在那裡。克利斯朵夫聚精會神地汲取它的寶藏,蘇茲看見克利斯朵夫興致這樣濃厚也覺得不勝快慰。他有時碰到過一些殷勤的聽眾或溫良恭順的學生,可始終缺少一顆年輕而熱烈的心來分享他多麼豐富的熱情。

  直到老人冒冒失失地說出他對勃拉姆斯的欽慕為止,他們倆是世界上最知己的朋友。但一提到這個名字,克利斯朵夫立刻變了臉色,冷冷地生氣了,他把蘇茲的手臂放了下來,聲色俱厲地說,凡是喜歡勃拉姆斯的人不能跟他做朋友。那簡直是在他們的快樂上面澆了一盆冷水。蘇茲膽子太小了,不敢爭辯,又是太真誠了,不能扯謊,便支吾其詞地想解釋一番。可是克利斯朵夫斬釘截鐵的一句:「甭提了!」根本不容許對方再說下去。然後是一片難堪的靜默。他們繼續走著,兩個老人低著頭,彼此連望都不敢望。耿士咳了幾聲,想把話接下去,提到樹林和美妙的天氣,但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除了幾個單字,根本不搭腔。耿士在這一方面得不到回音,便轉過來向蘇茲談話,可是蘇茲喉嚨梗塞著,竟沒法開口。克利斯朵夫在眼梢里覷著他,想笑出來:他已經原諒他了。其實他並沒真正的懷恨,甚至覺得自己使可憐的老人傷心未免野蠻。但他濫用威力,不願意立刻取消前言。所以直到走出樹林,三個人始終保持著這種態度:兩個垂頭喪氣的老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克利斯朵夫輕輕地打著呼哨,只裝不看見他們。突然之間,他忍不住了,大聲笑了出來,轉身向著蘇茲,伸出結實的手抓著他的胳膊。

  「好朋友!」他親熱地望著他說,「你瞧,這多美啊!多美啊!……」

  他說的是田野和天氣,但他笑眯眯的眼睛仿佛是說:

  「你是好人。我是蠻子。原諒我吧!我真愛你。」

  老人的心化開來了,好像日蝕之後又出了太陽。但他直到過了一會兒才能開口。克利斯朵夫重新攙著他的手臂,格外親熱地和他談著話。他一上勁,不知不覺加緊了腳步,沒留意把兩個同伴累得筋疲力盡。蘇茲可並不抱怨。他滿心歡喜,簡直不覺得累。他知道今天這樣的不保重,事後一定要付代價的。可是他想:「嗬,明天,管他幹嗎!反正他走了我盡可以休息。」

  可是不像他那麼興奮的耿士已經落後了十幾步,顯得可憐巴巴的。終於克利斯朵夫也覺察了,不勝惶愧地道歉,提議在白楊底下的草坪上躺一會兒。蘇茲當然贊成,沒想到他的支氣管會不會受影響。幸而耿士替他想起了,或者他至少覺得這麼一說,自己不必渾身大汗地去躺在涼快的草地上。他建議到鄰近的站上搭火車回去。大家立刻照辦了。雖然很累,他們還得加緊腳步以免遲到。結果他們到站的時候,火車正好進站。

  這時忽然有個胖子衝到車廂門口,大聲叫著蘇茲和耿士的名字,還加上一大串他們的頭銜和讚揚他們德行的形容詞,舞動著手臂像個瘋子。蘇茲和耿士也叫叫嚷嚷的,舞動著手臂回答他,一邊撲向胖子的車廂,胖子也在人堆里推呀撞地奔過來。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地跟著跑,問:「什麼事啊?」

  兩人欣喜欲狂地喊道:「就是那卜德班希米脫呀!」

  

  這名字對他並沒多大意思。他早已忘了飯桌上的乾杯。卜德班希米脫站在火車的月台上,蘇茲和耿士站在踏級上,高聲喧嚷,鬧得人耳朵都聾了。他們覺得這一次的巧遇真是妙不可言。火車已經開動,他們趕緊爬上去。蘇茲把大家介紹了。卜德班希米脫行過禮,馬上呆著臉,像根柱子一樣站得筆直,先說了一大堆客套,然後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拼命地搖了五六下,好似要把它拉掉似的,接著又大聲地嚷了。克利斯朵夫在他的叫喊聲中聽出來,他感謝上帝和他的本命星君使他能有這番奇遇。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拍著大腿詛咒那個倒霉運,使他從來不離開本城的人,偏偏在指揮先生光臨的時候出了門。他看到蘇茲的電報,早車已經開出一小時,送達的時候他還睡著,人家以為不該驚動他。他為此跟旅館裡的人發了一個早上的脾氣,便是現在,他的氣還沒消呢。為了急於回來,他把他的主顧,看診的約會,一股腦兒丟開了,馬上搭著第一班車。不料這該死的車和幹線上銜接的車脫了班,讓卜德班希米脫在交叉站上等了三小時。在那邊他把他詞彙中所有的驚嘆詞都用盡了,拿這件倒霉事兒向站上看門的和別的等車的旅客講了幾十遍。後來終於出發了。他一路提心弔膽,唯恐趕不上貴客……幸而,謝謝上帝!謝謝上帝!……

  他重新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把它放在指頭毛茸茸的大手掌里拼命地捏。他長得意想不到的胖,個子的高大也跟他的胖成為比例:方腦袋,紅紅的頭髮剪得很短,臉上不留鬍子,長著許多小皰,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雙疊下巴,短脖子,背脊闊得異乎尋常,肚子像個酒桶,胳膊和身體離得老遠,大手大腳,整個兒是一座山一般的肥肉。因為吃得過分,喝多了啤酒而變得不成樣了,活像在巴伐利亞各鄉各鎮的街上搖來擺去,跟填鴨一樣餵起來的那些胖子。為了高興也為了天熱,他渾身像一堆牛油似的發亮。兩隻手忽而放在分開著的膝蓋上,忽而放在鄰人的膝蓋上,他一刻不停地說著話,卷著舌頭把所有的子音在空中打轉,像放連珠炮。有時,他笑得前仰後合,張著嘴巴,一迭連聲地呵呵大笑,差點兒閉過氣去。他笑得把蘇茲和耿士都傳染了,他們狂笑了一陣,擦著眼睛望著克利斯朵夫,神氣之間仿佛是問他:「嗯,你覺得怎麼樣?」

  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只是駭然地想著:「唱我的歌的難道就是這個怪物嗎?」

  他們回到蘇茲家裡。克利斯朵夫只希望能避免聽卜德班希米脫的唱。雖然卜德班希米脫心癢難熬地想顯本領而一再暗示,他可絕對不接下文。但蘇茲和耿士一心一意要拿他們的朋友來獻寶,克利斯朵夫這關是逃不過的了。他便沒精打采地坐到鋼琴前面,心裡想:「好傢夥,好傢夥,你真不知輕重呢:小心點兒!我是對什麼都不留情的。」

  他想到等會兒要讓蘇茲傷心,不由得很難過,但他認為與其讓這個福斯塔夫[64]糟蹋他的音樂,寧可使他老人家受些痛苦。可是這一點倒無須他操心:胖子的聲音美極了。一聽最初幾節,克利斯朵夫就做了個驚訝的動作,使眼睛老盯著他的蘇茲嚇了一跳,以為他不滿意,趕到克利斯朵夫一邊彈著一邊臉色開朗起來,他才放下了心。於是老人的臉也給克利斯朵夫的快樂照出反光來了。一曲完了,克利斯朵夫轉過身來嚷著說,他從來沒聽見一個人把他的歌唱得這樣美的,那時蘇茲的快樂簡直無可形容。他的歡喜是比克利斯朵夫的滿意和卜德班希米脫的得意更甜蜜更深刻:因為他們倆所感到的不過是自己一個人的愉快,而蘇茲是把兩個朋友的愉快都感到了。音樂繼續下去。克利斯朵夫高興得叫了:他不懂這個又笨重又庸俗的傢伙怎麼會傳達出他的歌的思想。當然這並不是說他把所有細膩的地方都能準確地表現出來,可是他有克利斯朵夫從來沒法使職業歌唱家完全感覺到的那種激動和熱情。他望著卜德班希米脫,心裡想:「難道他真有這樣的感情嗎?」

  但他在胖子的眼睛裡,除了虛榮心獲得滿足的表示,根本沒看到什麼熱情。只有一股無意識的力在這個大塊文章的身體中蠢動。這股盲目的、被動的力,好比一隊士兵在那裡廝殺,既不知道跟誰廝殺,也不知道為什麼廝殺。一旦給歌的精神吸住之後,它便歡欣鼓舞地聽任擺布:因為它需要活動,而要是讓它自尋出路的話,它就永遠不會知道怎麼活動的。

  克利斯朵夫心裡想,在創造人類的那天,造物主並沒為搭配人的四肢百體花過多少心血,只是隨隨便便地湊起來,不管它們放在一處是否相稱。所以每個人都是被他用信手拈來的零件配成的;應該是一個人的各個部分,竟分配在五六個不同的人身上:腦子在一個人身上,心在另一個人身上,而適合這個心靈的身子又在第三個人身上;樂器在一邊,奏樂器的人在另外一邊。有些人好比極名貴的小提琴,只因為沒人會拉,就給永遠關在匣子裡頭,而那班生來配拉這種提琴的人,反倒終身只能抱著一些可憐的樂器。他所以會發生這樣的感慨,尤其因為他自恨從來不能好好地唱一個歌。他的嗓子是唱不準的,自己聽了就討厭。

  可是,卜德班希米脫得意忘形,開始在克利斯朵夫的歌曲里「加點兒表情」,就是說把他自己的表情代替了原作的表情。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會覺得自己的曲子因之而生色,便慢慢地沉下臉來。蘇茲也發覺了。他是沒有批評精神而只知道佩服朋友的,自個兒絕不能發現卜德班希米脫的趣味惡劣。但他對克利斯朵夫的熱情,使他感受到少年的思想中最微妙的地方:他的心已經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克利斯朵夫身上了,所以他對卜德班希米脫浮誇的唱法也覺得受不了,想阻止他這種危險的傾向。可是要卜德班希米脫住嘴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唱完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接著想唱些叫克利斯朵夫一聽名字就要噁心的、庸俗的歌曲,蘇茲費了不知多大的勁才把他攔住了。

  幸而僕人來請吃晚飯,堵住了卜德班希米脫的嘴巴。一上飯桌,他有了另外一個顯本領的機會。在這方面他是沒有敵手的。克利斯朵夫經過了中午的一頓,此刻懶得再和他競爭了。

  時間過得很快。三位老朋友圍著飯桌望著克利斯朵夫,把他的話句句咽在肚裡。克利斯朵夫很奇怪:在這個偏僻的小城裡,和這些從未謀面的老人怎麼會相處得比自己的家人還親熱。他想:一個藝術家倘使能知道自己的思想在世界上會交結到這些不相識的朋友,他將要感到多麼幸福,他的心會多麼溫暖,增加多少勇氣……可是事實往往並不如此:各人都孤零零地活著,孤零零地死掉,並且感覺得越深切、越需要互相傾訴的時候,越不敢把各人的感覺說出來。隨便恭維人的俗物,說話是挺容易的。可是愛到極點的人非竭力強迫自己就不能開口,不能說出他們的愛。所以對於一般敢說出來的人,我們應當感謝:他們不知不覺地在那裡幫助作者和他合作。克利斯朵夫非常感激蘇茲。他絕不把蘇茲和其餘的兩位一般看待,感覺到他是這一小組朋友中的靈魂,是愛與慈悲的紅爐,其餘兩人不過是這口爐子射出的反光而已。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脫對他的友誼是截然不同的。耿士是自私的傢伙,音樂給他的滿足,只像一隻貓受到人家撫愛。卜德班希米脫是一方面為了滿足虛榮心,一方面為了練習嗓子有種生理上的快感。他們完全不想了解克利斯朵夫,唯有蘇茲是真正地忘了自己,真正地愛著。

  夜深了,兩位客人都已經動身。屋子裡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蘇茲,他對老人說:

  「現在我要為你一個人彈琴了。」

  他坐在鋼琴前面,像對著心愛的人那樣地彈奏。他彈著最近的作品,把老人聽得出神了。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邊,眼睛老盯著他,屏著氣。他那顆慈祥悱惻的心,連一點兒極小的幸福都不忍獨享,他不由自主地反覆說著:「唉!可惜耿士不在這兒!」

  克利斯朵夫聽了可有點兒不耐煩。

  一個鐘點過去了,克利斯朵夫老在那裡彈著。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克利斯朵夫彈完了,他們還是不做聲。一切都很靜,屋子、街道,都睡熟了。克利斯朵夫轉過身子,看見老人哭著,便站起來擁抱他。兩人在恬靜的夜裡低聲談著。隔壁屋裡的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音隱約可聞。蘇茲輕輕地說著話,抱著手,身子往前探著一點,因為克利斯朵夫問到,他便講著他的身世、他的悲傷。他老防著自己,唯恐流露出嘆苦的口吻,他心裡真想說:「我錯了……我不該抱怨的……大家都對我很好……」

  事實上他並沒抱怨,只是在他平平淡淡敘述孤獨生活的時候,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惆悵的意味。他在最痛苦的敘述中摻入某種很渺茫很感傷的理想主義,使克利斯朵夫聽了不快而不忍加以反駁。其實,那在蘇茲心中也不見得是一種堅定的信仰,只是需要信仰的一種熱望,一種渺茫的希冀,為他當作水面上的浮標一般抓著不放的。他瞧著克利斯朵夫,想在他的眼睛中間找些加強他信仰的表示。克利斯朵夫看到朋友的眼神對他那麼信賴地老盯著,向他求救,同時也聽到希望他怎麼回答的暗示。於是克利斯朵夫說出了一番有勇氣有信心的話,正是老人所希望聽到而覺得非常安慰的。一老一少忘了年歲的差別,像年齡相仿而相愛相助的弟兄一般接近。弱的一個向強的一個求援:老人在青年的心中找到了依傍。

  半夜過後,他們分手了。克利斯朵夫明天應當起早,他要搭的車就是他坐著來的那一班。所以他趕緊脫著衣服上床。老人把客房收拾得仿佛預備他住上幾個月似的。桌上花瓶里插著幾朵薔薇和一枝月桂。書桌上鋪著一張全新的吸水紙,當天早上他叫人搬了一架鋼琴進去,又在自己最珍視最心愛的書籍里挑了幾冊擺在近床的擱板上。沒有一個小地方他沒想到,而且都是一片誠心想到的。可是一切都白費了:克利斯朵夫什麼也沒看見。他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

  蘇茲可睡不著。他再三回味著白天的快樂,同時已經在體驗離別的悲哀。他把彼此說過的話溫了一遍,想到親愛的克利斯朵夫睡在他身旁,跟自己的床只隔著一堵壁。他四肢酸軟,渾身癱倒了,氣也塞住了,他覺得在散步的時候著了涼,舊病快復發了。可是他只想著:「只要能支持到他動身就好了。」

  他唯恐忽然來一陣咳嗆把克利斯朵夫驚醒。他因為感激上帝,便做了一首詩,題材是根據西面的「主啊,如今你可以照你的話,釋放僕人安然去世……」[65]那一段。他渾身是汗地起床,坐上書桌把詩句寫下,仔細謄了一遍,又題上一段情意懇切的獻辭,署了姓名,填了日子和時刻。等到重新上床的時候,他打了個寒噤,整夜都不覺得溫暖。

  黎明來了。蘇茲不勝惆悵地想起昨天的黎明。但他埋怨自己不該讓這種思想把他最後幾分鐘的快樂給糟蹋了。他知道明天還要追悔今天這個時間呢,因此他竭力不讓自己辜負眼前這段光陰。他伸著耳朵聽隔壁屋子裡的動靜。可是克利斯朵夫聲息全無。他睡的姿勢還是晚上睡下去的姿勢。六點半了,他還睡著。要使他錯過開車的時間真是太容易了,反正他也不過一笑置之。可是老人沒有得到對方同意,絕不敢隨便支配一個朋友。他心裡想:

  「那絕不能說是我的錯,而且跟我完全不相干。只要我不作聲就行了。倘使他不準時起床,我還可以陪他一天。」

  可是他又回答自己說:「不,我沒有這權利。」

  於是他以為應當把他叫醒了,去敲房門。克利斯朵夫並不就醒,還得再敲幾下。老人心裡很難過,想著:「啊!他睡得多甜!很可以睡到中午呢!……」

  終於克利斯朵夫聲音挺高興地在裡頭答應了。他一知道鐘點不由得叫了一聲,接著就在屋子裡忙起來,亂鬨鬨地梳洗,唱著斷片的歌曲,還隔著牆和蘇茲親熱地招呼,說些傻話把悲傷的老人也逗樂了。然後他開了門走出來,精神挺好,一團高興,根本沒想到自己使人家難過。其實他又沒有什麼事需要他趕回去,多待幾天對他也毫無損失,而對蘇茲卻是莫大的愉快。但克利斯朵夫想不到這些。而且他不管對老人抱著多少好感,也很想告別了:昨天一天絮絮不休的長談,那些拼著最後一點熱情抓著他的人物,已經使他厭倦。何況他還年輕,以為來日方長,大家盡有重新聚首的機會:他現在也不是上什麼天涯地角,不比那老人,明知不久就要到比天涯地角更遠的地方去,所以他瞧著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大有從此永訣的意味。

  他雖然筋疲力盡,還是把克利斯朵夫送到車站。外邊悄悄地下著寒冷的細雨。到了站上,克利斯朵夫打開錢袋,發覺錢已經不夠買直達家鄉的車票。他知道蘇茲會非常高興地借給他的,可不願意……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一個愛你的人有個機會幫你的忙而快活一下呢?大概是為了不願意打攪人,或是為了自尊心。他把車票買到中間站,決意從那兒走回家。

  開車的時間到了。他們在車廂的踏級上擁抱。蘇茲把夜裡寫的詩塞在克利斯朵夫手裡,站在正對著他車廂的月台上。在已經告別而還沒分手的情形之下,兩人無話可說了。但蘇茲的眼睛繼續在那裡說話,直到車子開動以後才離開了克利斯朵夫的臉。

  火車在鐵道拐彎的地方隱沒了。蘇茲孤零零地踏著泥濘的路回家,拖著沉重的腳步,突然之間覺得又累又冷,雨天的景色格外淒涼。他好容易才挨到家裡,爬上階梯。一進臥房,一陣狂咳把他氣都閉住了。莎樂美馬上趕了來。他一邊不由自主地哼著,一邊反覆不已地說:「還好!……居然能夠撐到這個時候……」

  他覺得非常不舒服,就睡下了。莎樂美請醫生去了。一到床上,他的身子簡直像一堆破絮。他沒法動彈,唯有胸部在那裡翕動,好比爐灶的風箱。腦袋重甸甸的,發著高燒,他整天溫著昨日的夢,連一分一秒都不放過。他覺得萬分惆悵,繼而又責備自己,不該有了這樣的幸福以後再抱怨。他合著手,一片熱誠地感謝上帝。

  克利斯朵夫往著家鄉進發。經過了那麼一天,他心緒安定了,老人的溫情恢復了他的自信。到了中間站,他高高興興地下來趕路。離家還有六十里地,他可不慌不忙,像小學生閒逛一樣地走著。這時正是四月,田野里一切還沒怎麼長成。樹葉像皮膚打皺的小手似的在蒼黑的枝頭展開來,疏疏的幾株蘋果樹開著花,嫩弱的野薔薇爬在籬笆上微笑。光禿的樹林抽著嫩綠的新芽;林後高崗上,像槍尖一般矗立著一座羅曼式的古堡。淺藍的天空飄著幾朵烏雲,影子在初春的田野中緩緩移動:驟雨過了,又出了大太陽,鳥在那兒唱著。

  克利斯朵夫發覺自己懷念著高脫弗烈特舅舅,而且已經想了一會兒。他好久沒想起這可憐的人,為什麼這一下忽然念念不忘了呢?他沿著水光蕩漾的河邊,在兩旁種著白楊的路上走著的時候,舅舅的面貌簡直形影不離地緊盯著他,以致到了一堵牆的拐角上,仿佛就要劈面撞見他了。

  天陰了,一陣猛烈的暴雨夾著冰雹下起來了,遠處還有雷聲。克利斯朵夫剛走近一個村子,看到一些粉紅的門面和深紅的屋頂,周圍還有幾株樹。他腳下一緊,奔到村口第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去躲雨。冰雹下得很厲害,打在瓦上琤琤琮琮,掉在地下像鉛丸似的亂蹦亂跳,車轍里的水直往四下里流著。在繁花滿樹的果園頂上,一條虹在暗藍的雲端里展開著鮮明的彩帶。

  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門口打毛線。她很客氣地請克利斯朵夫到裡面去,他便跟著走進一間屋子,同時是做飯、吃飯、睡覺的地方。盡裡頭生著一堆很旺的火,上面吊著一隻鍋子。有個女人在那裡剝著蔬菜,跟克利斯朵夫招呼了一聲,叫他走到火邊去烘乾衣服。那姑娘去找了一瓶酒來給他喝。她坐在桌子對面繼續打著毛線,同時照顧著兩個彼此拿草塞在脖子裡玩兒的孩子。她和克利斯朵夫搭訕著。過了一會兒,他才發覺她是個瞎子。她長得一點兒不美,個子很高大,紅紅的臉蛋,雪白的牙齒,手臂很結實,可是面貌不大端正。她跟多數的瞎子一樣臉上堆著點笑容而沒有表情,也和他們一樣,談到什麼人和什麼東西的時候,仿佛是親眼目睹的。克利斯朵夫先聽她說今天田野里風光很美,他氣色很好,不由得愣了一愣,疑心她說笑話。他把瞎子姑娘和剝蔬菜的女人輪流地瞧了一會兒,覺得她們都沒有什麼驚訝的表示。兩個婦女很親熱地問他從哪兒來,打哪兒過。瞎子那股說話的勁似乎有點兒誇張,她聽著克利斯朵夫講到路上和田裡的情形,總得插幾句嘴,議論一番。當然,這些議論往往跟事實完全相反。但她好像硬要相信自己和他看得一樣清楚。

  家裡其餘的人也回來了:一個三十歲光景的壯健的農夫和他年輕的女人。克利斯朵夫跟四個人東拉西扯地談話,看了看慢慢開朗的天色,等候動身。瞎子一邊打著毛線,一邊哼著一個調子,使克利斯朵夫想起許多從前的事。

  「怎麼!你也知道這個?」他說。

  (高脫弗烈特從前教過他這個歌。)

  他接著哼下去。那姑娘笑起來了。她唱著每句歌詞的前半句,他唱著後半句。他站起身子想去瞧瞧天氣,在屋子裡繞了一轉,無意之間把每個角兒都打量了一下,忽然看到食器櫃旁邊有件東西,他不由得直跳起來。那是一根長而彎曲的拐杖,抓手的部分很粗糙地雕著一個小人彎著腰在那兒行禮。克利斯朵夫對這個東西真是太熟了,很小的時候就常常拿它玩兒的。他過去抓著拐杖,嗄著嗓子問:

  「這是哪兒來的?……哪兒來的?」

  男人瞧了瞧,回答:「是個朋友丟下來的,一個故世的老朋友。」

  「是高脫弗烈特嗎?」克利斯朵夫嚷起來。

  「你怎麼知道的?」大家轉過身子問。

  克利斯朵夫一說出高脫弗烈特是他的舅舅,全屋子的人都緊張起來。瞎子猛地站起,把毛線團掉在地下亂滾。她踩著她的活兒,過來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再三問:

  「啊,你是他的外甥嗎?」

  大家七嘴八舌地同時說話,鬧成一片。克利斯朵夫卻又問:

  「可是你們……你們怎麼會認識他的?」

  「他就是死在這兒的。」那男人回答。

  他們重新坐下,等到緊張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那母親一邊做活一邊說,高脫弗烈特跟他們是多年的朋友了,他來來往往經過這兒的時候,總在他們家住。他最後一次來是去年七月,神氣很累,他卸下了包裹,老半天沒氣力說話。可是誰也沒留意,他每次來總是這樣的,大家知道他容易氣喘。他可不抱怨。他從來不抱怨的:無論什麼不舒服的事,他總會找出一點兒安慰自己的理由。倘使做著件辛苦的工作,他會想到晚上躺在床上該多麼舒服,要是害了病,他又說病好以後該多麼愉快……說到這裡,老婆子插了幾句閒話:

  「可是,先生,一個人就不該老是滿足。你自己不抱怨的話,別人也不可憐你了。所以我呀,我是常常訴苦的……」

  因此當時大家沒注意他,甚至還跟他開玩笑,說他氣色很好。摩達斯太(那是瞎子姑娘的名字)幫他把包裹卸下了,問他是不是要永遠這樣的奔東奔西不覺厭倦,像年輕人一樣。他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因為他沒氣力說話。他坐在門前的凳上。家裡人都做活去了:男人到了田裡去;母親管著做飯。摩達斯太站在凳子旁邊,靠在門上打毛線,和高脫弗烈特說著話。他不回答她,她也不要他回答,只把他上次來過以後家裡的事講給他聽。他氣吁吁的呼吸很困難,她聽見他拼命想說話。她並沒為之操心,只和他說:

  「別說話。你先好好地歇一歇,等會兒再說吧……幹嗎費這麼大的勁?」

  於是他不做聲了。她還是說他的,以為他聽著。他嘆了口氣,再沒一點兒聲音。過了一會兒,母親出來,看到摩達斯太照舊在說話,高脫弗烈特在凳上一動不動,腦袋往後仰著,向著天,原來剛才那一陣,摩達斯太是在跟死人說話了。她這才懂得,可憐的人臨死以前想說幾句話而沒有說成,於是他照例淒涼地笑了笑,表示聽天由命,就這樣的在夏季那個恬靜的黃昏閉上了眼睛……

  陣雨已經停止,媳婦照料牲口去了,兒子拿著鍬在門前清除污泥淤塞的小溝。摩達斯太在母親開始講這一節的時候早已不見了。屋裡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那個母親,他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多嘴的老婆子耐不住長時間的靜默,把她認識高脫弗烈特的經過從頭至尾講了一遍。那是年代久遠的事了。她年輕的時候,高脫弗烈特愛著她,可是不敢和她說。大家把這件事當作話柄,她取笑他,大家都取笑他:他是到處被人取笑的,但高脫弗烈特還是每年一片誠心地來看她。他覺得人家嘲笑他是挺自然的,她不愛他也是自然的,她嫁了人,跟丈夫很幸福也是自然的。她那時太幸福了,太得意了,不料遭了橫禍。丈夫暴病死了。接著她的女兒,長得挺美、挺壯健、人人稱羨的女兒,正當要和當地最有錢的一個莊稼人結婚的時候,一不小心瞎了眼。有一天她爬在屋後大梨樹上采果子,梯子一滑,把她摔了下來,一根斷樹枝戳進了她腦門上靠近眼睛的地方。先是大家以為不過留個疤痕就完了,哪想到她從此腦門上老是像針刺一般的痛,一隻眼睛慢慢地失明了,接著另外一隻也看不見了,千方百計地醫治都沒用。不必說,婚約是毀了。未婚夫沒說什麼理由就迴避了。一個月以前為了爭著要和她跳一次華爾茲舞而不惜打架的那些男子,沒有一個有勇氣——那也是很可理解的——再來請教一個殘廢的女子。於是,一向無愁無慮的、老掛著笑臉的摩達斯太,頓時痛不欲生。她不飲不食,從朝到晚哭個不休,夜裡還在床上嗚咽。大家不知道怎麼辦,只能和她一起悲傷。而她哭得更厲害了。結果人家不耐煩了,狠狠地埋怨了她一頓,她就說要去投河。有時牧師[66]來看她,和她談到仁慈的上帝、靈魂的不死,說她在這個世界上受的痛苦,可以在另外一個世界上得到幸福,可是這些話都安慰不了她。有一天高脫弗烈特來了。摩達斯太對他一向是不大好的。並非因為她心地壞,而是因為瞧他不起。再加她不用頭腦,只想嘻嘻哈哈地玩兒:她沒有一件缺德的事沒對他做過。他一知道她的災難就大吃一驚,可是對她一點兒不露出來。他坐在她身旁,絕口不提那樁飛來橫禍,只是安安靜靜地談著話,跟從前一樣。他沒有一句可憐她的話,仿佛根本沒覺得她瞎了眼睛。他也不提她看不見的東西,而只談她能聽到的或是能感覺到的,這些他都做得非常自然,好像他自己也是個瞎子。她先是不聽他的,照舊哭著。第二天,她比較肯聽了,甚至也跟他說幾句話了……

  「真的,」那母親接著說,「我也不懂他跟她有什麼可說的。我們要去割草,沒空照顧她。可是晚上回來,我們看到她心平氣和地在那裡說話了。從此以後,她精神漸漸地好起來,似乎把痛苦給忘了。有時候她還不免想起,她哭著,或者和高脫弗烈特談些傷心的事,但他只做不聽見,若無其事地盡講些使她鎮靜而她感到興趣的話。她自從殘廢以後,不願意再出家門一步,臨了居然被他勸得肯出去遛遛了。他先帶著她在園子裡走一轉,以後又帶她到田野里去,走得遠一點。如今她上哪兒都認得路,什麼都分得出,就跟親眼看見一樣。連我們沒注意到的東西,她也會覺察。從前她除了自身以外對什麼都不大關心的,現在對一切都有興趣了。那一回,高脫弗烈特待在我們家的時期特別長。我們不敢多留他,可是他自動地住下來,直到她比較安靜的時候。有一天,我聽見她在院子裡笑了。那一笑給我的感覺,我簡直說不上來。高脫弗烈特似乎也很高興。他坐在我的身旁。我們彼此望了一眼,我可以不怕羞地告訴你,先生,我把他擁抱了,而且誠心誠意地擁抱了。於是他跟我說:『現在,我想可以走了。這兒用不著我了。』我想留他。他回答說:『不,現在我該走啦。我不願意多留了。』大家知道他像流浪的猶太人,不能長住一個地方的[67],所以我們也沒多勸他。他走了。可是從此以後,他經過這兒的次數比從前多了,而他每來一次,摩達斯太總是非常快活,她的精神也一次比一次好。她重新管起家務來了。哥哥結了婚,她幫著照顧孩子。現在她再也不抱怨了,神氣老是那麼快樂。有時我心裡不由得想:她要是眼睛不瞎的話,是不是能像現在一樣的快活。是的,先生,有些日子我覺得還是像她那樣的好,可以不看見那些壞人那些壞事。世界變得不像話了,真是一天壞似一天……可是我很怕老天爺把我的話當真,因為我呀,雖然世界那麼壞,還是想睜著眼睛看下去……」

  摩達斯太又走了出來,話扯到旁的事情上去了。天已經轉晴,克利斯朵夫想動身,可是他們不許,非要他在這兒吃了晚飯過一夜不可。摩達斯太坐在他身旁,整個晚上都守著他。他同情她的遭遇,很想和她親切地談一談。可是她不給他這種機會。她只向他打聽高脫弗烈特的事。聽到克利斯朵夫說出她所不知道的情形,她顯得又快活又嫉妒。她自己提到高脫弗烈特的時候,哪怕是一點兒小事,心裡也老大地不願意:你明明覺得她有許多話藏著沒說,或者說了出來馬上後悔。凡是關於他的回憶,她都當做自己的私產,不願意跟別人分享。她這種感情跟那些把土地看作性命似的鄉下女人一樣的頑強:想到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人像她一樣地愛著高脫弗烈特,她就受不了,而且也不信有這種事。克利斯朵夫窺破了這一點,就讓她去自得其樂。他聽著她的話,發覺她雖然當初看得見高脫弗烈特的時候眼光很苛刻,但從失明以後,她已經把他構成了一個與事實不同的形象,同時她心中那點兒愛情的渴望,也都集中在這個幻想人物的身上。而且什麼也不會來阻撓她一廂情願的玩意兒。瞎子都有種堅強的自信力會把自己不知道的事若無其事地編造出來,所以摩達斯太竟會對克利斯朵夫說:「你長得跟他一個樣。」

  他懂得,多少年來她在一間窗戶緊閉,真相進不去的屋子裡混慣了。如今她學會了在黑影里看東西,甚至把黑影都忘了。倘使她的世界中射進一道光明,說不定她倒會害怕。在斷斷續續的、喜滋滋的談話中,她和克利斯朵夫提到一大堆無聊的小事,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使他聽了很不痛快。他不明白一個受過這麼許多痛苦的人,竟沒有在痛苦中磨鍊出一點兒嚴肅,而只想著些瑣瑣碎碎的念頭。他幾次三番想扯到比較正經的問題,都得不到回音。摩達斯太不能——或是不願意——把談話轉到這方面去。

  大家去睡覺了。克利斯朵夫老半天地睡不著。他想著高脫弗烈特,竭力要從摩達斯太無聊的回憶中間去找出他的面貌,可是極不容易,不由得很氣惱。想到舅舅死在這兒,遺體一定在這張床上放過,他覺得很悲傷。他拼命體會舅舅臨死以前的苦悶:不能說話,不能使盲目的少女懂得他的意思,他就合上眼睛死了。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揭開舅舅的眼皮,瞧瞧那裡頭的思想,瞧瞧這一顆沒有給人知道,或許連自己也沒認識清楚而就此長逝的靈魂,究竟藏著什麼神秘。舅舅自己就從來不想知道這個神秘,他所有的智慧是在於不求智慧,對什麼都不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只是聽其自然地忍受一切,愛一切。這樣他才感染到萬物的神秘的本體。而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以及永遠不會發覺的多少其他的人,所以能從他那邊得到那麼些安慰,也是因為他並不像一般人那樣說反抗自然的話,而只給你帶來自然界的和平、恬靜,跟樂天安命的精神。他安慰你的方式像田野與森林一樣……克利斯朵夫想起和舅舅一起在野外消磨的晚上,童年的散步,黃昏時所講的故事,所唱的歌。他又記起那個冬天的早上,他萬念俱灰的時候和舅舅在山崗上最後一次散步的情景,不由得眼淚都冒上來了。他不願意睡覺,他無意中來到這個小地方,到處都有高脫弗烈特的靈魂,他要把這轉側不寐的神聖的一夜細細地咂摸。可是他聽著急一陣緩一陣的泉聲,尖銳的蝙蝠的叫聲,不知不覺被年輕人的睏倦壓倒了,他睡著了。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很高,農家的人都上工去了。樓下的屋子裡只有那個老婆子和幾個孩子。年輕的夫婦下了田,摩達斯太擠牛奶去了,沒法找到她。克利斯朵夫不願意等她回來,心裡也不大想再見她,便推說急於上路,托老婆子對其餘的人多多致意以後就動身了。

  他走出村子,在大路的拐角兒上瞥見瞎子姑娘坐在山楂籬下的土堆上。她一聽見他的腳聲就站起身子,笑著過來抓著他的手,說:「你跟我來!」

  他們穿過草原往上走,走到一片居高臨下的空地,到處都是鮮花跟十字架。她把他帶到一座墳墓前面,說:「就在這兒。」

  他們一齊跪下。克利斯朵夫想起當年和舅舅一同下跪的另一座墳墓,心裡想:

  「不久就要輪到我了。」

  他這麼想著,可沒有一點感傷的意味。一片和平從泥土中升起。克利斯朵夫向墓穴彎著身子,低聲禱告說:「希望你進到我的心裡來!……」

  摩達斯太合著手祈禱,默默地扯動著嘴唇。隨後,她膝行著在墓旁繞了一轉,用手摸索著花跟草,像撫摩一般。她那些靈敏的手指代替了她的眼睛,把枯萎的枝藤和謝落的紫羅蘭輕輕地拔去。她用手撐在石板上想站起來。克利斯朵夫看見她的手指偷偷地在「高脫弗烈特」幾個字母上摸了一遍。她說:「今天的泥土很滋潤。」

  她向他伸出手來,他也伸手給她。她叫他摸摸那潮濕而溫暖的泥土。他握著她的手不放,彼此勾在一起的手指直掐到泥里。他擁抱了摩達斯太。她也吻了他的嘴唇。

  他們站起身來。她把才摘下的一束新鮮的紫羅蘭遞給他,把一些枯萎的放在自己胸口,撲了撲膝蓋上的泥土,兩人默默無言地出了墓園。雲雀在田裡啾啾地叫。白蝴蝶在他們頭上飛。他們坐在一塊草地上。村子裡的炊煙往著雨水洗淨的天空一直線地上升。平靜的河水在白楊叢中閃閃發光。一片明晃晃的蔚藍的水汽在草原與森林上面鋪了一層絨毛。

  靜默了一會兒,摩達斯太低聲講著美好的天氣,仿佛親眼看見似的。她半開的嘴唇,深深地呼吸著,留神萬物的聲響。克利斯朵夫也知道這種音樂的價值,把她想到而說不出的代她說了出來。他又把草底下或空氣中細微莫辨的叫聲和顫動,指出了幾種,她說:

  「啊!你也懂得這些嗎?」

  他回答說是高脫弗烈特教他的。

  「他也教你的嗎?」她說話的神氣有點兒懊喪。

  他真想和她說:「你別嫉妒了吧!」

  但他看見光明的世界在他們周圍充滿著笑意。他瞧著她那雙失明的眼睛,覺得非常同情。他問:「那麼,你也是跟高脫弗烈特學的了?」

  她回答說是的,又說她現在比以前更能體會這些。(她不說在「什麼」以前,她避免提到「失明」二字。)

  他們相對無語地過了一會兒。克利斯朵夫不勝憐憫地瞧著她。她也覺得了。他真想告訴她,表示他的惋惜,希望她對他說些心裡的話。

  「你以前有過痛苦嗎?」他很懇切地問。

  她一聲不出地僵在那裡,拉下幾根草放在嘴裡亂嚼。過了一會兒(雲雀唱著歌往高空飛去),克利斯朵夫講到他自己也有過痛苦,高脫弗烈特安慰他。他說出他的悲傷、苦難,像在那裡自言自語。瞎子姑娘留神聽著,陰沉的臉色漸漸開朗了。克利斯朵夫仔細瞧著她,看見她預備說話了,她把身子挪動了一下想靠近他,向他伸出手來。他也往前挪動了一點,可是一剎那之間她又恢復了先前那種麻木的神態,他說完以後,她只回答幾句極無聊的話。看她沒有一絲皺痕的豐滿的腦門,你可以覺得她有種鄉下女人的固執,像石子一樣的硬。她說得回家去招呼哥哥的孩子了,說話之間神色很從容,還帶著幾分笑意。

  他問:「你覺得快樂嗎?」

  聽他這麼說著,她似乎更快樂了。她回答說是的,又把她覺得快樂的理由說了幾遍。她竭力要他信服,談著孩子,談著家庭……

  「是的,」她說,「我非常幸福!」

  她站起身子預備走了,他也站了起來。兩人告別的時候,語氣都很輕快。摩達斯太的手在克利斯朵夫手裡稍微抖了一下。她說:「今兒你上路,天氣一定好的。」

  她又囑咐他在某處的三岔口上別走錯了路。

  於是他們分手了。他走下山崗。到了下面,他回頭一看,她還站在老地方揚著手帕對他示意,像看見他似的。

  對自己的殘廢這樣一廂情願地否認,那麼勇敢那麼可笑,使克利斯朵夫又感動又不痛快。他覺得摩達斯太多麼值得憐憫,甚至也值得佩服;可是要和她在一起住兩天,他就受不了。——他一邊趕著路(兩旁都是開滿野花的籬垣),一邊又想到可愛的蘇茲老人,想起那雙清朗而溫柔的眼睛,面對著多少傷心事和難堪的現實而不願意看。

  「他把我又看成怎麼樣呢?」他問自己,「我跟他理想中的我多麼不同!他所看到的我,只是他心裡想看到的。一切都像他自己的面目,像他一樣的純潔、高尚。要是看到了人生的真相,他是受不住的。」

  他又想起那個姑娘,包圍在黑暗裡面而否認黑暗,定要相信有者為無,無者為有。

  於是他對以前痛恨的德國人的理想精神,看出了它的偉大。以前他恨的是這種理想精神被一班庸俗的心靈拿去攪出虛偽的荒唐事兒。如今他看到,這種信念之美是在於能在這個世界上另造一個世界,跟這個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好比海洋中間的一個小島。可是他自己受不了這種信念,他不願意逃到這個死人的島上去……他要的是生命,是真理!他不願意做一個說謊的英雄。也許沒有了這種樂觀的謊言一般弱者就活不成,倘使把支持那些可憐蟲的幻象加以破滅,克利斯朵夫也要認為罪大惡極的暴行。然而他自己沒法拿這個做藉口:與其靠了自欺欺人的幻想而活著,他寧可死的……可是藝術不也是一種幻想嗎?不,藝術不應當成為幻想,應當是真理!真理!我們得睜大眼睛,從所有的毛孔中間去吸取生命的強烈的氣息,看著事實的真相,正視人間的苦難,並且放聲大笑!

  一眨眼又是幾個月。克利斯朵夫沒希望離開家鄉了。唯一能夠幫助他的人,哈斯萊,不願意幫助他。至於蘇茲老人的友誼,是他才得到而馬上就失掉的。

  回家以後,他寫過一封信去,跟著接到兩封很親熱的來信。可是因為懶,尤其因為不善於用書信來表白情感,他把覆信一天天地擱了下來。而正當他決心提筆的時候,忽然接到耿士一封短簡,報告他的老友死了。據說蘇茲從舊病復發的支氣管炎變成肺炎,病中老惦念著克利斯朵夫,可不許人家驚動他。雖然他鬧著多年的病,身體已經衰弱到極點,臨終仍免不了長期殘酷的痛苦。他托耿士把自己的死訊通知克利斯朵夫,說他到死都記念著他,感謝他賜予他的幸福,只要克利斯朵夫在世一天,他就在冥冥中祝福他一天。——耿士可沒有說出來,他舊病復發,終致不起的禍根,大概就在陪著克利斯朵夫的那天種下的。

  克利斯朵夫悄悄地哭了一場。他這才感到亡友的價值,這才覺得自己原來多麼愛他。像往常一樣,他後悔沒有把這一點和他說得更明白些。如今可是太晚了。——他此刻還剩下些什麼呢?仁慈的蘇茲只出現了一剎那,而這一剎那反而使克利斯朵夫在朋友死後覺得更空虛。——至於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脫,除了他們與蘇茲那點兒相互的友誼以外,談不到什麼別的價值。克利斯朵夫和他們通了一次信,彼此的關係就告了一個段落。——他也試著寫信給摩達斯太,她叫人回了他一封很平淡的信,只講些無關緊要的話。他不願意再繼續下去了。他不再給誰寫信,而誰也不寫信給他。

  靜默。靜默。沉重的靜默一天一天地壓在他心上。仿佛一切都成了灰燼。仿佛生命已經到了黃昏,而克利斯朵夫才不過開始生活呢。他絕不願意就此聽天由命!他還沒到睡覺的時間,還得活下去……

  可是他沒法再在德國活下去。小城市的那種閉塞偏狹壓著他的精神,使他氣憤得對一切都不公平了。他的神經都暴露在外面,動不動就會受到傷害,會流血。他活像關在市立公園的籠子跟土洞裡的可憐的野獸,受著苦悶煎熬。由於同情,克利斯朵夫有時候去看它們,打量著它們美妙的眼睛,看著那獷野而絕望的火焰一天天地黯淡下去。啊!那還不如痛痛快快把它們一槍打死,倒是解放了它們呢!無論什麼手段,也比那些人的不理不睬,叫它們活不成死不得的態度要好一些!

  克利斯朵夫最感壓迫的,還不是一般人的敵意,而是他們變化無定的性格,既沒有格局也沒有內容的性格。他寧可跟那些死心眼兒的,頭腦狹窄的,對一切新思想都不願意了解的老頑固打交道!硬來,可以硬去。哪怕是岩石吧,可以用鐵鍬去開鑿,用火藥去炸毀。可是對付一塊沒有定型的東西,輕輕一碰就會像肉凍似的陷下去而不留一點痕跡的,你能有什麼辦法?一切的思想,一切的精力,掉在這種泥淖里都變得無影無蹤:即使有塊石頭掉下去,深淵的面上也不會泛起多少皺紋。嘴巴才張開了一下,馬上又閉了起來:剛才的面目早已消滅了。

  他們可不能說是敵人。真是差得遠呢!他們這種人,在宗教上,藝術上,政治上,日常生活上,都沒有勇氣去愛,去憎,去相信,甚至也沒勇氣不相信。他們耗費所有的精力,想把不可調和的事情加以調和。特別從德國戰勝以後[68],他們更想來一套令人作惡的把戲,在新興的力和舊有的原則之間覓取妥協。古老的理想主義並沒被人唾棄,因為大家沒有那個氣魄敢坦坦白白地這樣做,而只想把傳統思想加以歪曲,來迎合德國的利益。頭腦清明而兩重人格的黑格爾,直等到萊比錫與滑鐵盧兩仗以後,才把他的哲學立場和普魯士邦的沆瀣一氣[69]:這是一個顯著的榜樣。——利害關係既然改變了,一切的原則也就跟著改變了。吃敗仗的時候,大家說德國是愛護理想。現在把別人打敗了,大家說德國就是人類的理想。看到別的國家強盛,他們就像萊辛一樣地說:「愛國心不過是想做英雄的傾向,沒有它也不妨事」,並且自稱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頭了,他們便對於所謂「法國式」的理想不勝輕蔑,對什麼世界和平,什麼博愛,什麼和衷共濟的進步,什麼人權,什麼天然的平等,一律瞧不起;並且說最強的民族對別的民族可以有絕對的權利,而別的民族,就因為弱,所以對它絕對沒有權利可言。它,它是活的上帝,是觀念的化身[70],它的進步是用戰爭、暴行、壓力來完成的。如今自己有了力量,力量便是神聖的。力代表了全部的理想主義,全部的智慧。

  實際上,德國幾百年來都因為徒有理想沒有實力而吃了大虧,所以在歷盡艱辛之後,不得不傷心地承認最要緊的是力:這一點是很可以原諒的。可是以埃爾特與歌德的後人而有這樣的自白,其隱痛也可想而知。德國民族的勝利其實是德國理想的衰微與沒落……可憐連最優秀的德國人也偏向於服從,所以要他們放棄理想是最容易不過的。一百年以前默澤就說:「德國人的特徵是服從。」特·斯塔爾夫人也說:「德國人是勇於服從的。他們會用一套自圓其說的哲學來解釋世界上最不合理的事,例如對強權的尊重,以自己的恐懼為軟心腸,從而使尊重強權一變而為佩服強權[71]。」

  克利斯朵夫在德國最偉大的人物和最渺小的人物身上都發現這種心理。席勒筆下的威廉·退爾[72],肌肉像挑夫一般的拿腔作調的布爾喬亞,就是一例,無怪那個直言不諱的伯爾內要批評他說:「為了使榮譽與恐懼不致牴觸,他故意低著頭走過奚斯萊的冠冕,表示他沒看見冠冕而不行禮,可不是抗命。」小而言之,七十歲的老教授韋斯又是一個例子:他在克利斯朵夫城裡是最有聲望最受尊敬的學者,可是在街上一碰到什麼少尉之流,會趕緊從人行道上閃到街心去讓路。克利斯朵夫看到日常生活中這些瑣碎的奴性表現,不由得心頭火起。他為之痛苦極了,仿佛卑躬屈膝的便是他自己。他在街上眼看著軍官們飛揚跋扈,暗中非常氣憤:他故意不讓路,一邊還直瞪著眼回敬他們。好幾回他差點兒鬧事,仿佛有心尋釁似的。雖然他比誰都明白這一類惹是招非的舉動的無聊跟危險,但他往往有些理智不大清楚的時間:因為他老是壓著自己,再加那些日積月累、無處發泄的強壯的精力,使他煩躁不堪。在那種情形之下,他隨時可以闖禍,他覺得要是在這兒再待一年,他就完了。他痛恨強暴的軍國主義,好像壓在自己的心上;他也恨那些拖在街面上鏗鏘作聲的刀劍,在營門口擺著的儀仗,和對著城牆預備開放似的大炮。當時有一批喧騰眾口的黑幕小說,揭穿各地軍營里的腐敗,把軍官全描寫成壞蛋,除了做個聽人支配的傀儡以外,只曉得閒逛、喝酒、賭錢、借債,受人廝養,互相攻訐,從上到下地欺負下屬。克利斯朵夫想到自己將來有一天要服從這種人,他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不,那他是受不了的,永遠受不了的。他怎麼能委屈自己去向他們低頭,被他們羞辱呢?……他可不知道軍人中間有一部分極高尚的人也在那裡痛苦,因為他們眼看自己的幻想破滅了,多少的精力,青春,榮譽,信仰,不惜犧牲的熱情,都給糟蹋了,浪費了,剩下的只有職業的無聊。而當軍人的要不拿犧牲做目標,他的生活就變了最沒意思的活動,只擺著臭架子,仿佛沒有信仰而成天念著經一樣……

  鄉土對於克利斯朵夫已經顯得太窄了。他像飛鳥一般,到了某個固定的季候,覺得有股無名的力,像海洋上的潮汐似的,突然在胸中覺醒,那便是天南地北到處流浪的本能!在蘇茲老人遺贈他的赫爾德與費希特的著作里,他也發現和自己同樣的心靈,並非俯首帖耳、死守家園的「大地之子」,而是永遠撲向光明的「精靈」,是「太陽之子」。

  往哪兒去呢?他不知道。但他的眼睛望著南方的拉丁國家。第一是法蘭西。法蘭西永遠是德國人彷徨無主的時候的救星。已經有過多少回了,德國的思想界一邊詆毀它,一邊利用它;被德國大炮轟得煙霧瀰漫的巴黎,便是在一八七○年以後,對德國仍然有極大的魔力。各種形式的思想和藝術,從最革命的到最落伍的,在那兒都可以輪流地,或是同時地,找到實際的例子或精神上的感應。像多少的德國音樂家在困苦絕望的時候一樣,克利斯朵夫遠遠地瞻望著巴黎……關於法國人,他知道些什麼嗎?——不過兩個女性的臉,和偶爾念過的一些書罷了。可是這已經足夠他想像出一個光明、快樂、豪俠的國家,甚至高盧民族自吹自捧的習氣,也和他年輕而大膽的精神非常投機。他相信這些,因為他需要相信,因為他滿心希望法國是這樣的。

  他決意走了。——可是為了母親而不能走。

  魯意莎老了。她疼愛兒子,他是她唯一的安慰,而他在世界上最愛的也只有母親。但他們互相折磨,使彼此痛苦。她不大了解克利斯朵夫,並且不想了解,只知道一味地愛他。她頭腦狹窄,膽子很小,思路不清,心腸挺好,那種愛人和被愛的需要令人感動,也令人喘不過氣來。她敬重兒子,因為覺得他很博學。但她的所作所為都是使他的性靈窒息的。她以為他一定會陪著她,終身住在這個小城裡。兩人一塊兒過了多少年,她做夢也沒想到這種生活方式將來會變化。既然她這樣很幸福,他又怎麼會不幸福呢?她的夢想不過是他將來娶一個當地小康人家的女兒,每星期日在教堂里彈著大風琴,永遠陪著她。她把兒子老是當作只有十二歲,巴不得他永遠不超過這個年齡。不幸兒子業已長大成人,在這個狹窄的天地中沒法呼吸。而她竟無意中叫可憐的人受罪。

  做母親的不了解什麼叫做雄心,只知道有了天倫之樂,盡了平凡的責任,便是人生的全福。她這一套不假思索的哲學的確也有許多真理和偉大的精神在內。她那顆心是只知有愛不知有其他的。捨棄人生,捨棄理性,捨棄邏輯,捨棄世界,捨棄一切都可以,只不能捨棄愛!這種愛是無窮的,帶著懇求意味的,同時是苛求的。她自己把什麼都給了人,要求人家也什麼都給她;她為了愛而犧牲人生,要被愛的人也作同樣的犧牲。一顆單純的靈魂的愛就有這種力量!像托爾斯泰那麼彷徨歧途的天才,或是衰老的文明過於纖巧的藝術,摸索了一輩子,幾世紀,經過了多少艱辛,多少奮鬥而得到的結論,一顆單純的靈魂,靠了愛的力量一下子便找到了!……可是在克利斯朵夫胸中激盪著的另外一個世界自有另外一批規則,需要另外一種智慧。

  他久已想把自己的決心告訴母親,但怕她難過,每次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想過一晌再說吧。有過兩三次,他怯生生地露出要離家的意思。魯意莎卻不把這些話當真:或許是她假裝如此,為的要使他相信他自己也不過是說著玩兒的。於是他不敢再往下說了,但他沉著臉,擔著心事,一望而知有樁秘密壓在心裡。可憐的母親雖然憑著直覺早已猜到這樁秘密,可老懷著鬼胎不願揭穿。晚上他們倆一燈相對,默然無語的時候,她突然覺得他要說出來了。驚駭之下,她開始東拉西扯,把話說得很快,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什麼,可是無論如何非阻止他開口不可。通常她總本能地找到些使他開不得口的最好的話:怨自己身體不行,抱怨虛腫的手腳和關節不遂的腿。她把疾苦格外誇張,說自己是個老癱子,完全不中用了。這些天真的手段其實也瞞不過他,他悲哀地望著母親,似乎暗中埋怨她。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推說疲倦,睡覺去了。

  但所有這些策略也不能把事情長此拖下去。一天晚上她又用到那套法寶的時候,克利斯朵夫鼓足了勇氣,把手放在母親手上,說道:「媽媽,你聽著。我有事跟你說。」

  魯意莎吃了一驚,勉強笑著回答,喉嚨已經在抽搐了:「什麼事啊,孩子?」

  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地說出要離家的意思。她竭力認為他是開玩笑,像往常一樣設法把話扯開。但這一回他始終板著正經的臉說下去,神氣的堅決和嚴肅使人沒有懷疑的餘地。於是她不做聲了,血都停止了,渾身冰冷,眼睛嚇得呆呆的,直瞪著克利斯朵夫。眼睛裡那副痛苦的表情把他也噤住了開不得口,一時間他們倆都沒有了聲音。趕到她透過氣來,便嘴唇哆嗦著說:「那怎麼行呢!……怎麼行呢!……」

  兩顆很大的眼淚沿著她腮幫淌下來。他喪氣地轉過頭去,雙手捧著臉。母子倆一齊哭了。過了一會兒,他進了臥室,直躲到明天。他們再也不提昨天的事。因為他不提,她勉強叫自己相信他已經讓步了。可是她始終擔著心事。

  他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他太痛苦了,不管說出來是怎麼傷心也非說不可了。因為痛苦,他變得自私,同時就忘了自己所能給人的痛苦。他把話一口氣說完,躲著母親的目光,唯恐攪亂了自己的心。他連動身的日子都定了,免得再費第二次口舌。他不知像今天這樣可憐的勇氣能不能再有第二次。魯意莎嚷著:「別說了,別說了……」

  他咬緊牙齒拿定了主意,繼續說著。說完之後,她號啕大哭了,他握著她的手,想使她明白為了他的藝術、他的生活,到外地去待些時候是絕對必需的。她卻不願意聽,只哭哭啼啼地說著:「不成,不成,……我不願意……」

  解釋了半天一無結果,他走開了,以為過一夜或許她會想明白些。可是第二天他在飯桌上狠著心腸又提到那個計劃的時候,她馬上把嘴邊的麵包放下,用著悲痛的埋怨的口氣說:「難道你一定要折磨我嗎?」

  他心軟了一軟,可是回答說:「媽媽,沒有辦法呀。」

  「怎麼沒辦法!……你這是要我痛苦……你簡直瘋了……」

  他們倆都想說服對方,可都不聽彼此的話。他懂得爭辯是沒用的,只能增加雙方的痛苦。他就摒擋一切,公然做出發的準備。

  魯意莎看到無論怎麼樣哀求都攔不住他,就變得垂頭喪氣,抑鬱到極點。她整天關在自己屋裡,晚上也不點燈。她不說話,不吃東西,夜裡還在床上哭。他聽了像受著刑罰一樣,終夜在床上翻來覆去,受良心責備,痛苦得差點兒叫起來。他多愛她!幹嗎要使她痛苦呢?……可憐將來為他痛苦的還不止母親一個人呢,那他也看得很明白……幹嗎命運要給他完成某種使命的願望和力量,使他所愛的人為之受苦呢?

  「啊!」他心裡想,「要是我能夠自主,要是沒有這股專橫的力逼著我去完成使命,否則我就得羞愧以死的話,那麼我一定會使你們——我所愛的人們——幸福!先讓我生活,活動,奮鬥,受苦,然後我將抱著更大的愛回到你們懷裡!本來嘛,我只希望能夠愛,愛,除了愛以外什麼都不管!……」

  假使傷心的母親能有勇氣把抱怨的話忍著不說出來,他一定會軟心的。可是不夠堅強而又多嘴的魯意莎,偏藏不住心裡的痛苦而說給鄰居聽了,也說給其餘的兩個兒子聽了。小兄弟倆看到有個好機會可以抓住克科斯朵夫的錯處,怎麼肯輕易放過呢?尤其是洛陶夫素來嫉妒長兄——雖然克利斯朵夫目前的情形沒有什麼可叫人嫉妒的,只要聽見一兩句讚美克利斯朵夫的話就受不住,暗中還怕他將來會成功。儘管自己不敢承認有這種卑鄙的念頭,但他的確擔著心事。因為他相當聰明,感覺到哥哥的天才,並且怕別人也一樣地感覺到。所以洛陶夫此刻能憑著優越的地位來壓倒克利斯朵夫,真是高興極了。他明知母親手頭拮据而自己很有力量幫助母親,可永遠把全部的責任放在克利斯朵夫一人身上。然而一聽到克利斯朵夫的計劃,他馬上變成孝子了。他對於哥哥遺棄母親的行為憤慨非凡,斥為自私自利的獸行。他居然當面跟克利斯朵夫這樣說,用長輩的口吻教訓他,仿佛對付一個該打的小孩子。他傲慢地叫克利斯朵夫別忘了對母親的責任,和母親為他所做的種種犧牲。克利斯朵夫氣壞了,把洛陶夫連捶帶踢地趕出門外,拿他看作小壞蛋,假仁假義的畜生。洛陶夫為了出氣便去煽動母親。魯意莎被他一激,以為克利斯朵夫真是個忤逆的兒子。她聽見洛陶夫說克利斯朵夫沒有離家的權利,覺得正中下懷。哭原來是她最有力量的武器,但光是哭哭啼啼她還不甘心,便說了些偏激的話埋怨克利斯朵夫,把他惹惱了。兩人彼此說了些難堪的話,結果是至此為止還在猶豫的克利斯朵夫反而下了決心,加緊做出發的準備。他知道那般慈悲的鄰居哀憐他的母親,認為她是犧牲者而他是劊子手,便咬咬牙齒,再也不改變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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