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解脫

2024-10-09 05:37:02 作者: (法)羅曼·羅蘭

  他完全孤獨了。所有的朋友都不見了。親愛的高脫弗烈特,在艱難的時候幫助過他而他此刻極需要的,也一去數月,而且這一次是永遠不回來的了。一個夏天的晚上,魯意莎收到一封從很遠的村子裡寄來的信,字寫得挺大,說她的哥哥死了,就葬在那邊的公墓上。近年來他身體已經不行,可還是到處流浪,這一回就是在浪遊的途中死在那個村上的。這個多有骨氣而又多麼恬靜的人,原是克利斯朵夫最後一個朋友,他的溫情——很可能給克利斯朵夫做個精神上的依傍的——不幸被死亡吞掉了。他孤零零地守著只知道愛他而不了解他思想的老母。周圍是德國的大平原,等於一片陰森森的海洋。他每次想跳出去,結果總是更往下沉。仇視他的小城眼睜睜地看著他淹在海里……

  正在掙扎的時候,黑夜裡忽然像閃電似的顯出了哈斯萊的形象,那是他兒童時代多麼愛慕,而現在已經名震全國的人物。他記起了當年哈斯萊答應過他的話,便立刻拼著最後的勇氣想抓住那顆最後的救星。哈斯萊能夠救他的,應當救他的!向他要求什麼呢?不是援助,不是金錢,不是任何物質上的幫忙。只求他了解。哈斯萊像他一樣的受過迫害。哈斯萊是個獨往獨來的人,一定能了解一個受著庸俗的德國人仇視與虐待的獨往獨來的人。他們都是一個陣營中的戰士。

  他一有這念頭,便馬上實行。他通知母親要出門一星期,當夜就搭著火車往德國北部的大城出發,哈斯萊在那邊當著樂隊指揮。他不能再等了。這是為求生存的最後一次努力。

  哈斯萊已經享了重名。他的敵人並沒繳械,但他的朋友們大吹大擂地說他是古往今來最大的音樂家。其實擁護他的和否認他的都是一樣荒謬的傢伙。可是他沒有堅強的性格,看到反對他的人他就氣惱,看到捧他的人他就軟化。他拿出全副精神專門做些傷害那班批評家和使他們痛心疾首的事,好比一個孩子專愛搞些搗亂的玩意兒。但那些玩意兒往往是最低級趣味的:他不但浪費天才在音樂上做些怪僻的東西,使德高望重的人髮指,而且還故意採用荒唐的題材,曖昧的不雅的場面,總之只要是逆情背理的、傷害禮教的,他都特別喜歡。中產階級疾首蹙額地一叫起來,他就樂了,而中產階級永遠識不破他的詭計。連那個像一般暴發戶與諸侯那樣喜歡冒充內行,干預藝術的德皇陛下,也把哈斯萊的享有盛名認為社會之羞,處處對他無恥的作品表示輕蔑與冷淡。哈斯萊看到帝王的輕蔑覺得又氣又高興,因為德國前進派的藝術界認為官方的反對就是證明自己的前進,所以哈斯萊搗亂得更有勁了。他鬧一次駭人聽聞的事,朋友們就喝一次彩,說他是天才。

  哈斯萊的幫口,主要是一班文學家、畫家、頹廢的批評家組成的,他們代表革命派對反動派(他們在德國北部一向勢力很雄厚)的鬥爭,對冒充的虔誠和國定禮教的鬥爭,在這方面他們當然是有功的。但鬥爭的時候,他們獨立不羈的精神往往過於激昂,不知不覺到了可笑的地步。因為他們之中即使有些人不乏相當粗豪的才具,總嫌不夠聰明,而見識與趣味尤其不高明。他們製造了虛幻的境界把自己關在裡頭跳不出來,並且和所有的藝術黨派一樣,結果對實際的人生完全隔膜了。他們替自己,替上百個讀他們的出版物,盲目地相信他們的傻瓜,定下規律。這幫口的吹捧對哈斯萊是致命傷,使他過分地自得自滿。他腦子裡想到什麼樂思,就不加考慮地接受;他暗中認為便是他寫的東西夠不上自己的標準,比別的音樂家已經高明多了。固然他這種看法往往是不錯的,但絕不是一種健全的看法,同時也不能使他產生偉大的作品。哈斯萊骨子裡是不分敵友,對誰都瞧不起,結果對自己對人生也取了這種輕視與冷嘲熱諷的態度。因為他從前相信過不少天真與豪俠的事,所以一旦失望,他更加往譏諷與懷疑的路上走。既沒有勇氣保護他的信念不受時間一點一滴地磨蝕,也不能自欺欺人,自以為還相信他早已不信的東西,他便儘量嘲笑自己過去的信念。他有種德國南方人的性格,貪懶,軟弱,擔當不起極端的好運或厄運,太熱與太冷,他都受不了,他需要溫和的氣候維持精神上的平衡。他不知不覺地只想懶懶地享受人生:好吃好喝,無所事事,想些萎靡不振的念頭。他的藝術也沾染了這種氣息,雖然因為他才氣縱橫,便是在迎合時流的頹廢作品中也藏不住光芒。他對自己的沒落比誰都感覺得更清楚。老實說,能感覺到的只有他一個人。而那種時間是少有的,並且是他竭力避免的。那時他就變得悲觀厭世,心緒惡劣,只想著自私的念頭,擔憂自己的健康,而對於從前引起他熱情或厭惡的東西漠不關心了。

  克利斯朵夫想來向他求一點鼓勵的便是這樣一個人物。在一個下著冷雨的早晨,來到哈斯萊住的城裡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抱著不知多大的希望。他認為這個人物在藝術界是獨立精神的象徵,指望從他那兒聽到些友善的勉勵的話,使自己能繼續那毫無收穫而不可避免的鬥爭,那是一切真正的藝術家和社會的鬥爭,一息尚存絕不休止的鬥爭。席勒說過:「你和群眾的關係,唯有鬥爭是不會使你後悔的。」

  克利斯朵夫性急到極點,在車站附近的一家旅店中丟下了行李,立刻奔到戲院去探問哈斯萊的住址。他住在離開城區相當遠的地方,在郊外的一個小鎮上。克利斯朵夫一邊啃著一個小麵包,一邊搭上電車。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他的心不由得跳起來。

  

  在哈斯萊所住的區域內,奇形怪狀的新建築觸目皆是。現代的德國儘量在這方面運用淵博的學問,創造一種野蠻的藝術,以鉤心斗角的人工來代替天才。在談不到什麼風光的小鎮上,在筆直的平板的街道中,出人意料地矗立著埃及式的地窖,挪威式的木屋,寺院式的迴廊,有雉堞的堡壘,萬國博覽會會場式的建築;大肚子的屋子沒頭沒腳地深深地埋在地下,死氣沉沉的面目,睜著一隻巨大的眼睛,地牢式的鐵柵,那種潛水艇上的門,窗的欄杆上嵌著金字,大門頂上蹲著古怪的妖魔,東一處西一處地鋪著藍琺瑯的地磚,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碎石拼出亞當與夏娃的圖像,屋頂上蓋著各種顏色的瓦;還有堡壘式的房屋,屋脊上趴著奇形怪狀的野獸,一邊完全沒有窗,一邊是一排很大的洞,方形的,矩形的,像傷疤一般;一堵空無所有的大牆,忽然有些野蠻人的雕像支著一座很大的陽台,上邊只開一扇窗,陽台的石欄杆內探出兩個有鬍子的老人頭,伯克林畫上的人魚。在這些監獄式的屋子中間,有一所門口雕著兩個其大無比的裸體像,低矮的樓上,外邊刻著建築師的兩行題詞: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藝術家顯示他的新天地!

  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想著哈斯萊,對這些只睜著驚駭的目光瞧了瞧,無心去了解。他找到了哈斯萊的住處,那是最樸實的一所屋子,加洛林式的建築。內部很華麗、俗氣,樓梯道有一股溫度太高的氣味。克利斯朵夫放著一座狹窄的電梯不用,寧可兩腿哆嗦著,心跳動著,邁著細步走上四樓,因為這樣可以定定神去見這位名人。在這短短的途程中,從前和哈斯萊的相見,童年時代的熱情,祖父的形象,都一一回到記憶中來,仿佛只是昨天的事。

  他去按鈴的時候已經快到十一點。應門的是一個精神抖擻的女僕,頗像管家婦模樣,很不客氣地把他瞧了一眼,先是說:「先生不見客,他很累。」隨後,大概是克利斯朵夫臉上那種天真的失望的神氣使她覺得好玩,所以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之後,忽然緩和下來,讓克利斯朵夫走進哈斯萊的書房,說她去想辦法叫先生見客。她說完眨了眨眼睛,關上門走了。

  壁上掛著幾幅印象派的畫,和法國十八世紀的描寫風情的鏤版畫:哈斯萊自命為對各種藝術都是內行,聽了他小圈子裡的人的指點,從馬奈到華托[61]都有收藏。這種混雜的風格也可以從家具上看出來,一張極美的路易十五式的書桌周圍,擺著幾張「新派藝術」的沙發,一張東方式的半榻,花花綠綠的靠枕堆得像山一樣高。門上都嵌著鏡子,壁爐架中央擺著哈斯萊的胸像,兩旁和古董架上放著日本小古董。獨腳的圓桌上,一隻盤裡亂七八糟散著一大堆照片,有歌唱家的,有崇拜他的婦女們的,有朋友們的,都寫著些警句和措辭熱烈的題款。書桌上雜亂不堪;鋼琴打開著;古董架上全是灰;到處扔著燒掉一半的雪茄菸尾……

  克利斯朵夫聽見隔壁屋裡有一陣不高興的咕嚕聲,女僕扯著尖嗓子在那裡跟他拌嘴。那分明是哈斯萊不願意見客,也分明是女僕非要他見客不可。她毫不客氣地用著狎習的語氣跟他頂撞,尖銳的聲音隔著一間屋還能聽到。她埋怨主人的某些話使克利斯朵夫聽了很窘,主人可並不生氣。相反,這种放肆的態度仿佛使他覺得好玩:他一邊嘰咕,一邊逗那個女孩子,故意惹她冒火。終於克利斯朵夫聽到開門聲,哈斯萊拖著有氣無力的腳步走過來了。

  他進來了。克利斯朵夫忽然一陣難過。他認得是他。怎麼會不認得呢?明明是哈斯萊,可又不是哈斯萊。寬廣的腦門上依舊沒有一道褶襉,臉上依舊沒有一絲皺痕,像孩子的臉,可是頭已經禿了,身子發胖了,皮色發黃了,一副瞌睡的神氣,下嘴唇有點兒往下掉,噘著嘴巴,好似挺不高興。他駝著背,兩手插在打皺的上衣袋裡;腳下趿著一雙舊拖鞋;襯衣在褲腰上面扭做一團,紐扣也沒完全扣好。克利斯朵夫嘟囔著向他通報姓名,他卻睜著沒有光彩的倦眼瞧著他,機械地行了個禮,一聲不出,對著一張椅子點點頭叫克利斯朵夫坐下。接著他嘆了口氣,往半榻上倒下身子,把靠枕堆在自己周圍。克利斯朵夫又說了一遍:

  「我曾經很榮幸的……你先生曾經對我一番好意……我是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

  哈斯萊埋在半榻里促膝而坐,右邊的膝蓋聳得跟下巴一樣高,一雙瘦削的手勾搭著放在膝蓋上。他回答說:

  「想不起。」

  克利斯朵夫喉嚨抽搐著,想叫他記起他們從前會面的經過。要克利斯朵夫提到這些親切的回憶原來就不容易,而在這種情形之下尤其使他受罪:他話既說不清,字又找不到,胡言亂語,自己聽了都臉紅了。哈斯萊讓他支吾其詞,只用著那雙心不在焉的淡漠的眼睛瞪著他。克利斯朵夫講完了,哈斯萊把膝蓋繼續搖擺了一會兒,仿佛預備克利斯朵夫再往下說似的。隨後,他回答:

  「對……可是這些話並不能使我們年輕啊……」

  他欠伸了一會兒,打了個呵欠:「對不起……沒睡好……昨天晚上,在戲院裡吃了宵夜……」他說著又打了個呵欠。

  克利斯朵夫希望哈斯萊提到他剛才講過的事,但哈斯萊對那些往事一點不感興趣,連一個字也沒提,也不問一句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情形。他打完了呵欠,問:

  「你到柏林很久了嗎?」

  「今天早上才到。」

  「啊!」哈斯萊除了這樣叫一聲,也沒有別的驚訝的表示,「什麼旅館?」

  說完他又不想聽人家的回答,只懶懶地抬起身子,伸手去按電鈴。

  「對不起。」他說。

  矮小的老媽子進來了,始終是那副放肆的神氣。

  「凱蒂,」他說,「難道你今天要取消我一頓早飯嗎?」

  「您在會客,我怎麼能端東西來呢?」她回答。

  「幹嗎不?」他一邊說一邊俏皮地用眼睛瞟了瞟克利斯朵夫,「他餵養我的思想;我餵養我的身體。」

  「讓人家看著您吃東西,像動物園裡的野獸一樣,您不害羞嗎?」

  哈斯萊非但不生氣,反而笑起來,改正她的句子:「應當說像日常生活中的動物……」他又接著說,「拿來吧,我只要吃早飯,什麼難為情不難為情,我才不管呢。」

  她聳聳肩退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看到哈斯萊老不問起他的工作,便設法把談話繼續下去。

  他說到內地生活的苦悶,一般人的庸俗,思想的狹窄,自己的孤獨。他竭力想把自己精神上的痛苦來打動他。可是哈斯萊倒在半榻上,腦袋倚著靠枕往後仰著,半合著眼睛,讓他自個兒說著,仿佛並沒有聽。再不然他把眼皮撐起一會兒,冷冷地說幾句挖苦內地人的笑話,使克利斯朵夫沒法再談更親密的話。——凱蒂捧了一盤早餐進來了,無非是咖啡、牛油、火腿等等。她沉著臉把盤子放在書桌上亂七八糟的紙堆里。克利斯朵夫等她出去了,才繼續他痛苦的陳訴,而那又是極不容易說出口的。

  哈斯萊把盤子拉到身邊,倒出咖啡,呷了幾口;接著他用一種又親熱,又隨便,又有點兒輕視的神氣,打斷了克利斯朵夫的話:「也來一杯吧?」

  克利斯朵夫謝絕了。他一心想繼續沒有說完的句子,但越來越喪氣,連自己也不知說些什麼。看著哈斯萊吃東西,他的思路給擾亂了。對方托著碟子,像孩子一樣拼命嚼著牛油麵包,手裡還拿著火腿。可是他終究說出他作著曲子,說人家演奏過他為黑貝爾的《猶滴》所作的序曲。哈斯萊心不在焉地聽著,忽然問:「什麼?」

  克利斯朵夫把題目重新說了一遍。

  「啊!好!好!」哈斯萊一邊說,一邊把麵包跟手指一齊浸在咖啡杯里。

  他的話只此一句。

  克利斯朵夫失望之下,預備站起身來走了。但一想到這個一無結果的長途旅行,他又鼓起餘勇,嘟囔著向哈斯萊提議彈幾闋作品給他聽。哈斯萊不等他說完就拒絕了。

  「不用,不用,我對這個完全外行,」他說話之間大有咕嚕、挖苦和侮辱人的意味,「並且我也沒有時間。」

  克利斯朵夫眼淚都冒上來了。可是他暗暗發誓,沒有聽到哈斯萊對他的作品表示意見,絕不出去。他又惶愧又憤怒地說道:

  「對不起,從前你答應聽我的作品,我為此特意從內地跑來的,你一定得聽。」

  沒見慣這種態度的哈斯萊,看到這愣頭傻腦的青年滿臉通紅,快要哭出來了,覺得挺好玩,便無精打采地聳聳肩,指著鋼琴,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氣說:

  「那麼……來吧!」

  說完他又倒在半榻上,仿佛想睡一覺的樣子,用拳頭把靠枕捶了幾下,把它們放在他伸長的胳膊下面,眼睛閉著一半,又睜開來,瞧瞧克利斯朵夫從袋裡掏出來的樂譜有多少篇幅,然後他輕輕嘆了口氣,準備忍著煩悶聽克利斯朵夫的曲子。

  克利斯朵夫看到這種態度又膽小又委屈,開始彈奏了。哈斯萊不久便睜開眼睛,豎起耳朵,像一個藝術家聽到一件美妙的東西的時候一樣,不由自主地提起了精神。他先是一聲不出,一動不動,但眼睛不像先前那麼沒有神了,噘起的嘴唇也動起來了。不久他竟完全清醒過來,嘰嘰咕咕地表示驚訝跟讚許,雖然只是些悶在喉嚨里的驚嘆詞,但那種聲音絕對藏不了他的思想,使克利斯朵夫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哈斯萊不再計算已經彈了多少,沒有彈的還有多少。克利斯朵夫彈完了一段,他就嚷:

  「還有呢?……還有呢?」

  他的話慢慢地有了人味兒了:

  「好,這個!好!……妙!……妙極了!……該死!」他嘟囔著,非常驚訝,「這算什麼呢?」

  他坐起來,探著腦袋,把手托著耳朵,自言自語地,滿意地笑著。聽到某些奇怪的和聲,他微微伸出舌頭,好像要舔嘴唇似的。一段出其不意的變調使他突然叫了一聲,站了起來,跑到鋼琴前面挨著克利斯朵夫坐下。他仿佛不覺得有克利斯朵夫在場,只注意著音樂。曲子完了,他抓起樂譜,把剛才那頁重新看了一遍,接著又看了以後的幾頁,始終自言自語地表示讚美和驚訝,好像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

  「怪了!……虧他想出來的,這傢伙!……」

  他把克利斯朵夫擠開了,自己坐下來彈了幾段。在鋼琴上,他的手指非常可愛,又柔和,又輕靈。克利斯朵夫瞧著他保養得挺好的細長的手,帶點兒病態的貴族氣息,跟他身體上別的部分不大調和。哈斯萊彈到某些和弦停住了,反覆彈了幾遍,眯著眼睛,卷著舌頭髮出的的篤篤的聲音,又輕輕學著樂器的音響,一邊照舊插幾個驚嘆詞,表示又高興又遺憾:他不由得暗中氣惱,有種下意識的嫉妒,而同時也感到非常快樂。

  雖然他老是自個兒在說話,好像根本沒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克利斯朵夫卻高興得臉紅了,不免把哈斯萊的驚嘆詞認為對自己發的。他解釋他的旨趣。先是哈斯萊沒留神他的話,只顧高聲地自言自語。後來克利斯朵夫有幾句話引起了他注意,他就不作聲了,眼睛老盯著樂譜,一邊翻著一邊聽著,神氣又像並不在聽。克利斯朵夫越來越興奮,終於把心裡的話全說了出來:他天真的、激昂的,談著他的計劃和生活。

  哈斯萊不聲不響,又恢復了含譏帶諷的心情。他讓克利斯朵夫把樂譜從他手裡拿了回去,肘子撐在琴蓋上,手捧著腦門,望著克利斯朵夫,聽他憑著少年人的熱情與騷動解釋作品。於是他想著自己早年的生活,想著當年的希望,想著克利斯朵夫的希望和在前面等著他的悲苦,不禁苦笑起來。

  克利斯朵夫老在那裡說著,低著眼睛,生怕找不到話接上去。哈斯萊的靜默使他膽子大了些。他覺得對方在打量他,一句不漏地聽著他;仿佛他們中間冰冷的空氣給他融化了,他的心放出光來了。說完之後,他怯生生的,同時也很放心的,抬起頭來望望哈斯萊。不料他看到的又是一雙沒有神的、譏諷的、冷酷的眼睛在那裡瞪著他,心中才開始的那點兒喜悅,像生發太早的嫩芽一般突然給凍壞了。他馬上把話打住了。

  默然相對了一會兒,哈斯萊開始冷冷地說話了。這時他又拿出另外一種態度,對克利斯朵夫非常嚴厲,毫不留情地譏諷他的計劃,譏諷他的希望成功,好似自嘲自諷一樣,因為他在克利斯朵夫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他狠命地摧毀克利斯朵夫對人生的信念,對藝術的信念,對自身的信念。他不勝悲苦地拿自己做例子,痛罵自己的近作:

  「都是些狗屁不通的東西!為那班狗屁不通的人只配這種東西。你以為世界上愛音樂的人能有十個嗎?唉,有沒有一個都是疑問!」

  「有我啊!」克利斯朵夫興奮地嚷著。

  哈斯萊瞧著他,聳聳肩,有氣無力地回答說:

  「你將來也會跟別人一樣,只想往上爬,只想尋歡作樂,跟別人一樣……而這個辦法是不錯的……」

  克利斯朵夫想和他辯,可是哈斯萊打斷了他的話,拿起他的樂譜,把剛才讚揚的作品加以尖刻的批評。他不但用難聽的話指摘青年作家沒留意到的真正的疏忽,寫作的缺點,趣味方面或表情方面的錯誤,並且還說出許多荒謬的言論,和使哈斯萊自己受盡痛苦的,那班最狹窄最落伍的批評家說的一模一樣。他問這些可有什麼意思。他簡直不是批評,而是否定一切了,仿佛他恨恨地要把先前不由自主感受的印象統統抹掉。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不想回答了。在一個你素來敬愛的人嘴裡,聽到那些令人害臊的荒唐的話,你又怎麼回答呢?何況哈斯萊什麼話都不願意聽。他站在那兒,手裡拿著合上的樂譜,睜著惘然失神的眼睛,抿著嘴巴。末了,他好似又忘了克利斯朵夫:

  「啊!最苦的是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能了解你!」

  克利斯朵夫激動到極點,突然轉過身來把手放在哈斯萊的手上,抱著一腔熱愛,又說了一遍:「有我呢!」

  可是哈斯萊的手一動也不動。即使這青年的呼聲使他的心顫動了一剎那,但瞅著克利斯朵夫的那雙黯淡的眼睛並沒露出一點兒光彩。譏諷與自私的心緒又占了上風。他把上半身微微欠動一下,滑稽地行了個禮,回答說:「不勝榮幸!」

  他心裡卻想道:「哼!那我才不在乎呢!難道為了你,我就白活一輩子嗎?」

  他站起身來,把樂譜往琴上一丟,拖著兩條搖晃不定的腿,又回到半榻上去了。克利斯朵夫明白了他的思想,感到了其中的隱痛,高傲地回答說:「一個人用不著大家了解,有些心靈抵得上整個的民族。它們在那裡代替民族思想,它們所想的東西,將來自會由整個民族去體驗。」——可是哈斯萊已經不聽他的話了。他恢復了麻痹狀態,那是內心生活逐漸熄滅所致的現象。身心健全的克利斯朵夫是不會懂得這種突然之間的變化的,他只模模糊糊地覺得這一下是完全失敗了。但在差不多已經成功的局面之後,他一時還不肯承認失敗。他做著最後的努力,想把哈斯萊重新鼓動起來:他拿著樂譜,解釋哈斯萊所挑剔的某些不規則的地方。哈斯萊卻埋在沙發里,始終沉著臉一聲不出,他既不首肯,也不反對:只等他說完。

  克利斯朵夫明明看到留下去沒有意思了,一句話說了一半就停住。他捲起樂譜,站起身子。哈斯萊也跟著站起。膽怯而惶愧的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地表示歉意。哈斯萊微微彎了彎腰,用著高傲而不耐煩的態度伸出手來,冷冷的,有禮的,送他到大門口,沒有一句留他或約他再來的話。

  克利斯朵夫回到街上,失魂落魄。他往前走著,糊裡糊塗走過了兩三條街,又到了來時下車的站頭。他搭上電車,根本不知自己做些什麼。他倒在凳上軟癱了,手臂、大腿,都好像折斷了,不能思索,也不能集中念頭,他簡直一無所思。他怕看自己的內心。因為內心只有一片空虛。在他四周,在這個城裡,到處都是空虛,他連氣也喘不過來:霧氣跟高大的屋子使他窒息。他只想逃,逃,越快越好,仿佛一離開這兒就能丟下他在這兒遇到的悲苦的幻滅。

  回到旅館,還不到十二點半。他來到這個城裡只有兩小時,那時他心裡是何等光明!——現在一切都是黑暗了。

  他不吃中飯,也不進房間,逕自向店裡要了帳單,付了一夜的租金,說要動身了。店主人聽了大為奇怪,告訴他不用這麼急,他要搭的火車還有幾個鐘點才開呢,不如在旅館裡等。他可執意要立刻上車站去搭第一班開的車,不管是什麼車,在這兒連一小時也不願意多待了。他花了一筆錢老遠跑來,原想大大地樂一下的,除了訪問哈斯萊,還想去參觀博物院,上音樂會,認識幾個人,——而今他唯一的念頭只有動身兩個字了……

  他回到車站。正如人家告訴他的,他要搭的火車要三點鐘才開。而且那班既非快車(因為克利斯朵夫只能坐最低的等級),路上還要隨時停留,還不如搭遲開兩小時而中途趕上前一班的車。但要在這兒多留兩小時,克利斯朵夫就受不住。他甚至在等車的期間也不願意走出車站。——多淒涼的等待!在那些空蕩蕩的大廳上,鬧哄哄的,陰沉沉的,全是些不關痛癢的陌生面孔,匆匆忙忙,連奔帶跑地進進出出,沒有一張熟識的、友善的臉。暗淡的天色黑下來了。給濃霧包圍著的電燈,在黑暗中好似一點點的污漬,使陰暗顯得更陰暗。越來越悶塞的克利斯朵夫,等著開車的時間,五內如焚。他每小時要把火車表看上十多次,唯恐弄錯了。有一次他為了消磨時間,從頭至尾又看一遍,冷不防有一個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覺得這個地方是認得的,過了一會兒想起那是給他寫過多親熱的信的蘇茲的住處。他那時正心神無主,忽然想去拜訪這位陌生朋友了。那地方並不在他回去的路上,而是要再搭一兩小時的區間車,在路上過一夜,換兩三次車,中間還不知要等多少時候。克利斯朵夫可完全不計算這些,馬上決定了。他的本能非要找些同情的慰藉不可,便不假思索,擬了一通電報打給蘇茲,告訴他明天早上到。但電報才發出,他已經後悔了。他很懊惱地笑自己老是有幻想。幹嗎再要去找新的煩惱呢?可是事情已經定了,要改變主意也來不及了。

  在最後一部分等車的時間,他就想著這些念頭。車終於掛好了,他第一個上去。他的孩子氣使他直等到車子開了,從車門裡望見下著陣雨的灰色的天空下面,城市的影子慢慢在黑夜中消失了,方始能痛痛快快地呼吸。他覺得要是在這裡住上一晚的話,簡直會悶死的。

  正在這個時候——下午六點光景——哈斯萊有封信送到克利斯朵夫的旅館。克利斯朵夫的訪問惹起了他許多感觸,整個下午都不勝懊喪地想著,他對於這個懷著一腔熱情來看他,而竟受他那麼冷淡的可憐的青年,並非沒有好感。他後悔自己的態度。其實他是常常這樣心血來潮地鬧脾氣的。為了挽救一下,他送了一張歌劇院的門票去,又附了一張便條,約他在完場以後見面。——克利斯朵夫對這些事當然一點不知道。哈斯萊看見他沒來就心裡想:

  「他生氣了。那麼就算了!」

  他聳聳肩,也不再往下追究。第二天,一切都忘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和他已經離得很遠,遠得連一輩子也不會再見了。而他們倆也永遠地孤獨下去了。

  彼得·蘇茲已經七十五歲。他身體非常衰弱,而且那麼大一把年紀也是不饒人的。個子相當高大,駝著背,腦袋垂在胸前,支氣管很弱,呼吸很困難。氣喘、鼻黏膜炎、支氣管炎,老是和他糾纏不清。那張不留鬍子的瘦長臉刻畫著痛苦的皺襉,很鮮明地顯出他和病魔苦鬥的痕跡,半夜裡常常需要在床上坐起來,身體向前彎著,流著汗,拼命想給他快要窒息的肺吸收些空氣進去。他鼻子很長,下端有點兒臃腫。深刻的皺痕在眼睛下面就一道一道地從橫里把腮幫分成兩半,而腮幫也因為牙床骨癟縮而陷了下去。塑成這張衰敗零落的面具的,還不只是年齡與疾病,人生的痛苦也有份兒。雖然如此,他並不憂鬱。神態安詳的大嘴巴表示他是個仁厚長者。但使老人的臉顯得和藹可親的,特別是那雙清明如水的淡灰眼睛,永遠從正面看著你,那麼安靜,那麼坦白,沒有一點兒隱藏,你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

  他一生沒有經過多少事,獨身已有多年,太太早死了。她性情不大好,人也不大聰明,長得一點不美。但他想起她的時候,心裡還是對她很好。她死了有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到現在,他每晚睡覺以前,總得和她默默地作一番淒涼而溫柔的談話,他每天都像是和她一起過活的。他沒有孩子,那是他的終身恨事。他把感情移在學生身上,對他們的關切不下於父親對兒子。人家可並沒怎麼報答他。老人的心很能接近年輕人的心,甚至自以為並不比他們的更老,他覺得所差的年歲根本算不了什麼。然而年輕人並不這樣想,認為老年人是屬於另一個時代的,並且他眼前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本能地不願意去看自己忙了一世以後的可悲的下場。偶爾有些學生,看到蘇茲老人對他們的禍福那麼關心,也不由得很感激,不時來問候他。離開了大學,他們還寫信來道謝,有幾個在以後幾年中還跟他通信。然後,老人聽不到他們的消息了,只有在報紙上知道這個有了發展,那個有了成績,覺得非常安慰,他們的成就仿佛就是他的成就。他也不怪怨他們不通音信,原諒他們的理由多的是,他絕不懷疑人家的感情,甚至以為那些最自私的學生也有像他對他們一樣的感情。

  但他精神上最好的避難所還是書本:它們既不會忘了他,也不會欺騙他。他在書本中敬愛的心靈現在已經超脫了時間的磨蝕,它們所引起而它們自己也似乎感受到的愛,還有它們像陽光一般布施給人家的愛,都是亘古常存、不會動搖的了。蘇茲是美學兼音樂史教授,他好比一個古老的森林,在心中千啼百囀的全是禽鳥的歌聲。這些歌有的是極遠極遠的,從幾世紀以前傳過來的,但亦不滅其溫柔與神秘。有的對他比較更熟更親切,那是些心愛的伴侶,每一句都使他想起悲歡離合的往事,所牽涉到的生活有的是有意識的,有的是無意識的(因為在太陽照耀的歲月下面,還有被無名的光照著的別的歲月)。——最後還有些從來沒聽到過的,說著大家期待已久而極感需要的話:那時聽的人就會打開心來歡迎它們,像大地歡迎甘霖一樣。蘇茲老人就是這樣的在孤獨生活中聽著群鳥歌唱的森林,像傳說中的隱士一般,被神奇的歌聲催眠了,而歲月悠悠,慢慢地流到了生命的黃昏。可是他的心始終和二十歲的時候一樣。

  他精神上的財富不限於音樂。他也愛好詩人,不分什麼古人近人。他比較更喜歡本國的詩,尤其是歌德的,但也愛好別國的。他很博學,精通好幾國文字。他思想上是和赫爾德[62]與十八世紀末期的「世界公民」同時代的。他經歷過一八七○年前後的艱苦的鬥爭,受過那時代波瀾壯闊的思想的薰陶。但他雖然崇拜德國,可並不是一個「驕傲的人」。他像赫爾德一樣的認為「在所有驕傲的人裡頭,以自己的國家來炫耀的人尤其荒謬絕倫」,也像席勒一樣的認為「只為了一個民族而寫作是最可憐的理想」。他的思想有時候是懦弱的,但胸襟是寬大的,對於世界上一切美妙的東西隨時都能熱心接受。他也許對庸俗的東西過於寬容,但他的本能決不會錯過最優秀的作品。要是他沒有勇氣指斥輿論所捧的虛偽的藝術家,可永遠有勇氣替那些公眾不了解的傑出而強毅的人辯護。他往往受好心的累,唯恐對人不公平。大家喜歡的作品,他要是不喜歡的話,他一定認為錯在自己,終於也把那作品愛上了。他覺得愛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事。他精神上需要愛,需要欽佩,比他可憐的肺需要空氣更迫切。所以,凡是給他有個愛的機會的人,他真是感激到極點。——克利斯朵夫萬萬想像不到他的歌集對他所發生的作用。他自己寫作的時候所感到的情緒,還遠不及這位老人所感到的那麼生動、那麼真切。因為在克利斯朵夫,這些歌僅僅是內心的爐灶里爆發出來的幾點火星而已,它還有別的東西要放射。可是蘇茲老人等於忽然發現了整個的新天地,等他去愛的新天地。而這個天地的光明把他的心給照亮了。

  一年以來,他不得不辭退大學教席,一天壞似一天的身體不容許他再繼續授課。正當他躺在床上鬧病的時候,書商華爾夫照例派人送來一包新到的樂譜,其中就有克利斯朵夫的歌集。他單身住著,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幾個少數的家屬久已死了,只有一個年老的女僕照料。而她欺負他病弱,每樣事都自作主張。兩三個和他一樣高年的朋友不時來瞧瞧他。但他們身體也不大行,氣候不好的時節也躲在家裡,疏於訪問了。那時正是冬季,街上蓋滿著正在融化的雪,蘇茲整天沒看到一個人。房裡很黑,窗上蒙著一層黃色的霧,像幕一樣地擋住了視線。爐子燒得挺熱,叫人累得很。鄰近的教堂里,一座十七世紀的古鐘每刻鐘奏鳴一次,用那種高低不勻、完全不準的聲音唱著讚美詩中的斷片零句,快樂的氣息聽來非常勉強,尤其在你心裡不高興的時候。老蘇茲背後墊著一大堆靠枕咳個不停。他拿著一向喜歡的蒙田的集子想念下去,但今天念起來不像平時那麼有味,就讓書本在手裡掉了下去。他喘著氣,呼吸很困難,出神似的在那裡幻想。送來的樂譜放在床上,他沒勇氣打開來,只覺得心裡很悲傷。終於他嘆了口氣,仔細解開繩子,戴上眼鏡,開始讀譜了。但他的心在別處,老想著排遣不開的往事。

  他一眼瞥見一支古老的讚美歌,那是克利斯朵夫採用一個誠樸虔敬的詩人的詞句,而另外加上一種新的表情的,原作是保爾·格哈特的《基督徒流浪曲》:

  希望吧,可憐的靈魂,

  希望之外還得強毅勇猛!

  ………

  等待啊,等待:

  你就會看到

  歡樂的太陽!

  這些讚美歌的詞句是老蘇茲熟悉的,但他從來沒聽見這種口吻……那已經不是單調到使你心靈入睡的,恬淡而虔敬的情緒,而是像蘇茲的心一樣的一顆心,比他的更年輕更堅強的心,在那裡受著痛苦,存著希望,希望看到歡樂,而真的看到了。他的手索索地抖著,大顆的淚珠從腮幫上淌下。他又往下念:

  起來吧,起來!跟你的痛苦,

  跟你的煩惱,說一聲再會!

  讓它們去吧,一切煩擾你的心靈,

  使你悲苦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在這些思想中間滲入一股年輕的剛強的熱情,而在最後幾句天真而充滿著信念的詩中,還有他的英雄式的笑聲:

  統治一切、領導一切的

  不是你,而是上帝。

  上帝才是君王,

  才能統治一切,統治如律!

  還有一節睥睨一切的詩句,是克利斯朵夫逞著少年的狂妄,從原詩中摘出來做他的歌的結論的:

  即使所有的妖魔反對,

  你也得鎮靜,不要懷疑!

  上帝絕不會退避!

  他所決定的總得成功,

  他要完成的總得完成,

  他會堅持到底!

  ……然後是一片輕快的狂熱,戰爭的醉意,好似古羅馬皇帝的凱旋。

  老人渾身打戰,氣吁吁地追隨著那激昂慷慨的音樂,有如兒童給一個同伴拉著手往前飛奔。他心跳著,流著淚,嘟嘟囔囔地嚷著:

  「啊!我的天!……啊!我的天!……」

  他又哭,又笑。他幸福了,窒息了。接著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嗆。老媽子莎樂美跑來,以為老人要完了。他繼續哭著,咳著,嘴裡叫著:「啊!我的天!……啊!我的天!……」而在短促的換口氣的時間,在兩陣咳嗆的過渡期間,他又輕輕地尖聲笑著。

  莎樂美以為他瘋了。等到她弄明白了這次咳嗆的原因,就很不客氣地埋怨他:

  「怎麼能為了這種鬼事而搞成這副模樣!把這個給我!讓我拿走。不准再看。」

  但老人一邊咳著一邊不肯讓步,大聲叫莎樂美別煩他。因為她還是和他爭,他就勃然大怒,發誓賭咒,鬧得氣都喘不過來。她從來沒看見他生這麼大的氣,敢和她這樣頂撞。她愣了一愣,不禁把手裡抓著的東西放下了。可是她惡狠狠地把他數說了一頓,拿他當老瘋子看待,說她一向認為他是個有教養的人,現在才知道看錯了,他居然說出連趕車的也要為之臉紅的咒罵,眼睛差點兒從頭裡爆出來,倘使那是兩支手槍的話,還不早要了她的命!……要不是蘇茲氣得從枕上抬起身子大叫一聲「出去」,她盡可以這樣地嘮叨下去。可是主人那種斬釘截鐵的口氣,使她出去的時候把門大聲碰了一下,說從此以後儘管他叫她,她也不願意勞駕的了,他要死過去,她也不管了。

  於是,一點點黑起來的屋子裡又安靜了。鐘聲在平靜的黃昏中又響起來,依舊是那種平板的、可笑的聲音。老蘇茲對剛才的發怒有點慚愧,一動不動地仰天躺著,氣吁吁的,等心裡的騷動平下去。他把心愛的歌集緊緊摟在懷裡,像孩子一般地笑著。

  一連好幾天,他好像出神了。他再也不想到他的疾苦,不想到冬天,不想到黯淡的日色,不想到自己的孤獨。周圍一切都是愛,都是光明。在行將就木的年齡,他覺得自己在一個陌生朋友的年輕的心中再生了。

  他竭力想像克利斯朵夫的相貌,可始終不是他的真面目。他把克利斯朵夫想像得像他自己喜歡長的模樣:淡黃的頭髮,瘦削的身材,藍眼睛,聲音很輕,好像蒙著一層什麼似的,性格和平,溫柔,膽小。並且不管他究竟長得怎麼樣,他總是預備把他理想化。凡是他周圍的人:學生、鄰居、朋友、老媽子,他都把他們理想化。他的仁厚跟不會批評的脾氣——一半也是故意的,因為這樣才好減少煩惱——在周圍造成了許多清明純潔的面目,跟他自己的一樣。那是他的善心扯的謊,沒有它,他就活不了。但他也並不完全受這些謊話的騙。夜裡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往往嘆著氣想到白天無數的小事情,都是跟他的理想牴觸的。他明知莎樂美在背後跟鄰舍街坊嘲笑他,在每周的帳目上有規則地舞弊。他明知學生們用到他的時候對他恭而敬之,利用完了就把他置之腦後。他明知大學裡的同事們從他退職以後把他完全忘了,他的後任剽竊他的文章而根本不提他的名字,或是提到他的名字而引他的一句毫無價值的話,挑他的眼兒——這種手段在批評界中是慣用的。他知道他的老朋友耿士今天下午又對他扯了一個大謊,也知道另外一個朋友卜德班希米脫借去看幾天的書是永遠不會還他的了,那對一個愛書本像愛真人一般的人是非常痛苦的。還有許多別的傷心事,新的舊的,都常常浮到他腦子裡來。他不願意去想,可是它們老在那裡,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些回憶有時竟使他痛苦得心如刀割,在靜寂的夜裡呻吟著:「啊!我的天!我的天!」隨後,他把不痛快的念頭撂在一邊,否認它們。他要保持自己的信心,要樂天知命,要相信別人,結果他便真的相信了。他的幻象已經被無情的現實毀滅了多少次——但他永遠會生出新的幻象……沒有幻象他簡直不能過活。

  素不相識的克利斯朵夫,在他的生活中成為一個光明的中心。克利斯朵夫給他的第一封措辭冷淡的覆信,應當會使他難過的(也許他的確是難過的),可是他不願意承認,反倒喜歡得像小孩子一樣。他那麼謙虛,對別人根本沒有多大要求,只要得到人家一點兒感情就足夠做他愛人家感激人家的養料。他從來不敢希望有福氣看到克利斯朵夫,他太老了,不能再上萊茵河畔去旅行一次。至於請克利斯朵夫到這兒來,更是做夢也沒想到的。

  克利斯朵夫的電報送到的時候,他正坐上桌子吃晚飯。他先是弄不明白:發報人的名字很陌生,他以為人家送錯了電報,不是給他的。他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慌亂中眼鏡也戴不穩,燈光又不夠亮,字母都在眼前跳舞。等到明白以後,他簡直騷動得把晚飯都忘了。莎樂美提醒他也沒用:沒法再吞一口東西。他把飯巾往桌上一丟,也不像平時那樣把它折好,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去拿了帽子和手杖往外就跑。好心的蘇茲遇到一件這樣快樂的事,第一個念頭便是要把他的快樂分點給別人,把克利斯朵夫要來的消息通知他的朋友們。

  他有兩個朋友,都是像他一樣愛好音樂的,也被他引起了對克利斯朵夫的熱情:一個是法官薩繆爾·耿士,一個是牙醫兼優秀的歌唱家奧斯加·卜德班希米脫。三個老朋友常在一起談著克利斯朵夫,把所能找到的克利斯朵夫的作品統統演奏過了。卜德班希米脫唱著,蘇茲彈著琴,耿士聽著。然後,三個人幾小時的低徊讚嘆。他們弄著音樂的時候,不知說過多少次:「啊!要是克拉夫脫在這兒的話!」

  蘇茲在街上想著自己的快樂和將要使朋友們感到的快樂,自個兒笑起來了。天快黑了,耿士住在離城半小時的一個小村上。可是天色還很亮:四月的黃昏多麼柔和,夜鶯在四下里歌唱。老蘇茲快活得心都化開了,呼吸一點沒有困難,兩條腿像二十歲的時候一樣。他輕快地走著,全不防在黑暗中常常絆腳的石子。遇到車輛,他就精神抖擻地閃在路旁,高高興興地和趕車的打招呼,對方在車燈底下看到是他,不由得很奇怪。

  走到村口耿士家的小園子前面,天已經全黑了。他敲著門,直著嗓子叫耿士。耿士打開窗來,神色倉皇地出現了。他在暗中探望,問:「誰啊?叫我幹嗎?」

  蘇茲喘著大氣,興高采烈地嚷道:「克拉夫脫……克拉夫脫明天到……」

  耿士莫名其妙,只認出了他的聲音:「蘇茲!怎麼啦?這麼晚趕來什麼事啊?」

  蘇茲又說了一遍:「他明天到,明天早上!……」

  「什麼?」耿士一點兒摸不著頭腦。

  「克拉夫脫!」

  耿士把這句話想了一會兒,忽然很響亮地叫了一聲,表示他明白了:

  「我就來!」他喊道。

  窗子重新關上。他在石階上出現了,手裡拿著燈,往園子裡走過來。他是個身材矮小的老頭兒,挺著大肚子,腦袋也很大,灰色頭髮,紅鬍子,臉上和手上都有雀斑。他銜著一個瓷器菸斗,邁著細步走來。這個和善而有點迷迷糊糊的人,一輩子從來不為什麼事著急的。可是蘇茲帶來的新聞也不免使他一反常態,興奮起來。他把短短的手臂跟手裡的燈一齊舞動著,問:「真的?他到這兒來嗎?」

  「明天早上。」蘇茲好不得意地揚了揚電報。

  兩位老朋友到涼棚底下坐在一條長凳上。蘇茲端著燈。耿士小心翼翼地展開電報,慢慢地低聲念著,蘇茲又從他肩頭上高聲念著。耿士還看了電報四周的小字,拍發的時刻,到達的時刻,電文的字數。隨後他把這張寶貴的紙還給了蘇茲。蘇茲得意地笑著,耿士側了側腦袋瞧著他說:「啊!好!……啊!好!」

  耿士想了一會兒,吸了一大口煙又吐了出來,然後把手放在蘇茲膝蓋上,說道:

  「得通知卜德班希米脫。」

  「我去。」蘇茲說。

  「我跟你一塊兒去。」耿士說。

  他進去放下了燈,馬上回出來。兩個老人手挽著手走了。卜德班希米脫住在村子那一頭。蘇茲和耿士一路說著閒話,心裡老想著那件事。忽然耿士停住腳步,用手杖往地上敲了一下:「啊!該死!……他不在這兒!……」

  這時他才記起卜德班希米脫下午到鄰近一個城裡開刀去了,今晚要在那邊過夜,而且還得待上一兩天。蘇茲聽了這話慌了。耿士也一樣的發急。卜德班希米脫是他們倆非常得意的人物,他們很想拿他來做面子的。因此兩人站在街上沒了主意。

  「怎麼辦?怎麼辦?」耿士問。

  「非叫克拉夫脫聽一聽卜德班希米脫的唱不可。」蘇茲說。

  他想了想又道:「得打一個電報給他。」

  他們就上電報局,共同擬了一個措辭激動的長電,簡直叫人弄不明白說的是什麼。發了電報,他們走回來。

  蘇茲計算了一下:「要是他搭頭班車,明天早上就可以到這兒。」

  但耿士認為時間已經太晚,電報大概要明天早上才送到。蘇茲搖搖頭,兩人一齊說著:「事情多不巧!」

  他們倆在耿士門口分手了。耿士雖然和蘇茲友誼那麼深,可絕不至於冒冒失失地把蘇茲送出村口,回頭再獨自在黑夜裡走一段路,哪怕是極短的路。他們約定明天在蘇茲家裡吃中飯。蘇茲又望望天色,不大放心地說:「明兒要能天晴才好!」

  自命為通曉氣象的耿士,鄭重其事地把天色打量了一會兒——因為他也像蘇茲一樣,極希望克利斯朵夫來的時候能看到他們的地方多美——說道:

  「明兒一定是好天。」

  這樣,蘇茲的心事才輕了一半。

  蘇茲回頭進城,好幾次不是踏在車轍里差點兒跌跤,就是撞在路旁的石子堆上。回家之前他先到點心鋪定了一種本地著名的餅,快到家了,又退回去到車站上問明車子到達的時刻。到了家中,他和莎樂美把明天的飯菜商量了老半天。這樣以後,他才筋疲力盡地上床。可是他像聖誕前夜的小孩子一樣興奮,整夜在被窩裡翻來覆去,一刻兒都沒睡著。到半夜一點,他想起來吩咐莎樂美,明天中午最好做一盤蒸鯉魚,那是她的拿手菜。結果他並沒去說,而且也是不說的好。但他仍舊下了床,把那間預備給克利斯朵夫睡的臥室收拾一番,他十二分地小心,不讓莎樂美聽見聲音,免得受埋怨。他提心弔膽,唯恐錯失了火車的時刻,雖然克利斯朵夫在八點以前絕不會到。他一大早就起身了,第一眼是望天:耿士說得不錯,果然是大好的晴天。蘇茲躡手躡腳地走下地窖,那是因為怕著涼,怕太陡的梯子而久已不去的。他挑出最好的酒,回上來的時候腦門在環洞高頭重重地撞了一下,趕到提著滿滿的一籃爬完梯子,他以為簡直要閉過氣去了。隨後他拿著剪刀往園子裡去,毫不愛惜地把最美的薔薇和初開的紫丁香一齊剪下。隨後他回到臥室,性急慌忙地刮著鬍子,割破了兩三處,穿扮得齊齊整整,動身往車站去了。時間還只有七點。儘管莎樂美勸說,他連一滴牛奶都不肯喝,說克利斯朵夫到的時候一定也沒用過早點,他們還是回來一起吃吧。

  他到站上,離火車到的時候還差三刻鐘。他好不耐煩地等著克利斯朵夫,而結果竟把他錯過了。照理應該耐著性子等在出口的地方,他卻是站在月台上,被上車下車的旅客擠昏了。雖然電報上寫得明明白白,他卻以為,天知道為什麼緣故,克利斯朵夫搭的是下一班車。並且他也絕對想不到克利斯朵夫會從四等車廂里跳下的。克利斯朵夫到了好久,直接往他家裡奔去的時候,蘇茲還在站上等了半小時。更糟的是,莎樂美也上街買菜去了:克利斯朵夫發現大門上了鎖。鄰人受著莎樂美的囑託,只說她一會兒就回來的。除此以外,再沒別的解釋。克利斯朵夫既不是來找莎樂美的,也不知道莎樂美是誰,認為那簡直是跟他開玩笑。他問到大學音樂導師蘇茲在不在,人家回答說在,可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克利斯朵夫一氣之下,走了。

  老蘇茲掛著一尺長的臉回來,從也是剛回家的莎樂美嘴裡知道了那些情形,不禁大為懊惱,差點兒哭出來。他認為老媽子太蠢了,怎麼在他出門的時候沒有托人家請克利斯朵夫等著。他非常憤怒。莎樂美跟他一樣氣哼哼地回答說,她想不到他會那樣的蠢,甚至把特意去迎接的客人都錯失了。老人並不浪費時間和她爭,立刻回頭走下樓梯,依著鄰人渺渺茫茫的指點,出發找克利斯朵夫去了。

  克利斯朵夫撞在門上,沒見到一個人,連一張道歉的字條都沒有,很是生氣。在等下一班火車開行之前,他不知道怎麼辦,看到田野很美,便散步去了。這是一座安靜宜人的小城,坐落在一帶柔和的山崗底下;屋子四周全是園子,櫻桃樹開滿了花;有的是碧綠的草地,濃密的樹蔭,年代並不悠久的廢墟;青草叢裡矗立著白石的柱子,上面放著古代公主們的胸像,臉上的表情那麼溫和,那麼可愛。城的周圍,只看見青蔥的草原與小山。野花怒放的灌木叢中,山鳥叫得非常快樂,好比一組輕快響亮的木笛在那裡合奏。要不了多少時候,克利斯朵夫惡劣的心緒消散了,他把蘇茲完全給忘了。

  老人滿街跑著,向走路人打聽,都一無結果。他直爬到山坡高頭的古堡前面,正當他好不傷心地走回來的時候,他那雙看得很遠的尖銳的眼睛,忽然瞥見在幾株樹底下有個男人躺在草地上。他不認得克利斯朵夫,不能知道是不是他。那男子又是背對著他,把半個頭都埋在草里。蘇茲繞著草地,在路上轉來轉去,心跳得很厲害:

  「一定是他了……噢,不是的……」

  他不敢叫他,可是靈機一動,把克利斯朵夫的歌裡頭的第一句唱起來:

  赫夫!赫夫!……(起來吧!起來!)

  克利斯朵夫一躍而起,像條魚從水裡跳出來似的,直著嗓子接唱下去。他高興至極地回過身來:滿面通紅,頭上儘是亂草。他們倆互相叫著姓名,向對方奔過去。蘇茲跨過土溝,克利斯朵夫跳過柵欄。兩人熱烈地握著手,大聲說笑著一同往家裡走。老人把早上的倒霉事兒說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幾分鐘以前還決定搭車回家,不再去找蘇茲,現在立刻感覺到這顆心多麼善良多麼純樸,開始喜歡他了。還沒走到蘇茲家裡,他們已經彼此說了許多心腹話。

  一進門,他們就看到耿士。他聽說蘇茲出去找克利斯朵夫了,便消消停停地在那兒等著。老媽子端上咖啡跟牛奶。克利斯朵夫說已經在鄉村客店用過早點。老人聽了大為不安,客人到了本地,第一頓飯竟沒有在他家裡吃,他覺得難過極了。像他那種至誠的心是把這些瑣碎事兒看作天樣大的。克利斯朵夫懂得他的心理,暗中覺得好玩,同時也更喜歡他了。為了安慰主人,他說還有吃第二頓早點的胃口,而且他馬上用事實來證明了。

  克利斯朵夫所有的煩惱一霎時都化為烏有:他覺得遇到了真正的朋友,自己又活過來了。講到這次的旅行和失意的時候,他把話說得那麼滑稽,好比一個放假回來的小學生。蘇茲眉飛色舞,不勝憐愛地瞅著他,心花怒放地笑了。

  不久,話題就轉到三個人友誼的關鍵上去,他們談著克利斯朵夫的音樂。蘇茲渴望克利斯朵夫彈幾闋他的作品,只是不敢說。克利斯朵夫一邊談話一邊在室內來回踱著。他走近打開著的鋼琴的時候,蘇茲就留神他的腳步,心裡巴不得他停下來。耿士也是一樣地期望著。果然,克利斯朵夫嘴裡說著話,不知不覺地在琴前坐下,眼睛望著別處,把手指在鍵盤上隨便撫弄,這時兩老的心都跳起來。不出蘇茲所料,克利斯朵夫試了兩三組琶音以後真的動了興,一邊談著一邊又按了幾個和弦,接著竟是完整的樂句;於是他不做聲了,正式彈琴了。兩個老人交換了一個得意的、會心的眼色。

  「你們知道這個曲子嗎?」克利斯朵夫奏著他的一闋歌問。

  「怎麼不知道!」蘇茲挺高興地回答。

  克利斯朵夫只顧彈著,側著臉,說:「喂,你的琴不大高明了!」

  老人非常懊喪,趕緊道歉:「是的,它老了,跟我一樣了。」

  克利斯朵夫轉過身子,望著這個好像求人原諒他老朽的蘇茲,把他兩隻手一齊抓著,笑起來了。他打量著老人天真的眼睛,說:「噢!你,你比我還年輕呢。」

  蘇茲聽了哈哈大笑,順便說到自己衰老多病的情形。

  「得了吧!」克利斯朵夫搶著回答,「那有什麼相干?我知道我的話是不錯的。是不是,耿士?」

  (他已經省去「先生」二字了。)

  耿士一迭連聲地表示同意。

  蘇茲看到人家恭維他的年輕,也想讓他的鋼琴沾點兒光。

  「還有幾個音很好聽呢。」他膽怯地說。

  他隨手按了四五個相當明亮的音,在琴的中段,大概有半個音階。克利斯朵夫懂得這架琴對他是個老朋友,便一邊想著蘇茲的眼睛一邊很親熱地回答:

  「不錯,它還有很美的眼睛。」

  蘇茲臉上頓時有了光彩,對舊鋼琴說了些不清不楚的讚美的話,可是看到克利斯朵夫重新彈琴了,就馬上住嘴。歌一支又一支地奏下去,克利斯朵夫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唱著。蘇茲眼睛水汪汪的,對他每一個動作都留著神。耿士交叉著手按在肚子上,閉著眼睛細細地吟味。克利斯朵夫不時得意揚揚地轉過頭來,對著兩個聽得出神的老頭兒說:

  「嘿!多美啊!還有這個,你們覺得怎麼樣?還有這個……那是頂美的一個——現在我再給你們奏一個曲子,讓你們快樂得像登天一樣……」儘管他說話這麼天真,兩個老人絕不會笑話他。

  他才奏完一個如夢如幻的曲子,掛鍾里的鷓鴣叫起來了。克利斯朵夫聽了怒氣沖沖地直跳直嚷。耿士被他驚醒了,睜大著眼睛骨碌碌地亂轉。蘇茲先是莫名其妙,直看到克利斯朵夫一邊對著搖頭擺尾的鷓鴣摩拳擦掌,一邊嚷著要人把這混帳的鬼東西拿開的時候,蘇茲才破題兒第一遭覺得這聲音的確難受,端過一張椅子,想上去把煞風景的東西親自摘下來。他差點兒摔跤,被耿士攔住了不讓再爬。於是他叫莎樂美。莎樂美照例慢騰騰地走來,而不耐煩的克利斯朵夫已經把掛鍾卸下,放在她的懷裡了。她抱著鍾愣在那裡:

  「你們要我把它怎麼辦呢?」她問。

  「隨你怎辦。拿去就是了,只要從此不看見它!」蘇茲說著,和克利斯朵夫一樣的不耐煩。

  他不懂自己對於這厭物怎麼會忍耐了那麼些年的。

  莎樂美以為他們都瘋了。

  音樂重新開始,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莎樂美來報告說中飯已經開出來了。蘇茲叫她住嘴。過了十分鐘,她又來了;再過十分鐘,她又來了,這一回她可氣沖沖的,勉強裝著鎮靜的神氣,站在屋子中間,不管蘇茲怎麼樣絕望地對她做著暗號,逕自大聲地說:

  「諸位先生喜歡吃冷菜也好,喜歡吃熱菜也好,對我都沒關係,只要吩咐就是了。」

  蘇茲對於這種沒有規矩的事很慚愧,想把女僕訓斥一頓,可是克利斯朵夫大聲笑了出來。耿士也笑了,終於蘇茲也跟著笑了。莎樂美看到自己的話有了作用很得意,轉過身來走了,神氣活像一個皇后赦免了她的臣下。

  「她真痛快!」克利斯朵夫離開了鋼琴,站起來說,「她也沒錯。音樂會中間闖進個把人有什麼大不了呢?」

  他們開始吃飯了。飯菜挺豐富挺有味道。蘇茲激起了莎樂美的好勝心,而她也巴不得找個機會來顯顯本領,絕不辜負這種機會。兩位老朋友非常好吃。耿士上了飯桌子簡直變了一個人,眉開眼笑,像太陽一般,那模樣大可以給飯店做個招牌。蘇茲對好酒好菜的欣賞也不下於耿士,可惜為了病病歪歪的身子不能儘量。但他不大肯顧慮到這一點,因之常常要付代價。那他可絕對不抱怨。要是他病了,至少肚裡明白是怎麼回事。和耿士一樣,他也有家傳的食譜。所以莎樂美是服侍慣一般內行的。可是這一次,她把所有的傑作都拿來排在一個節目上,仿佛是萊茵菜的展覽大會,那是一種本色的、保存原味的烹調,用著各式各種草本的香料,濃釅釅的沙司[63],作料豐富的湯,標準的清燉砂鍋,其大無比的鯉魚,酸鹹菜燒醃肉,全鵝,家常餅,茴香麵包。克利斯朵夫嘴巴塞得滿滿的,狼吞虎咽得得意極了。他跟他的父親祖父胃口一樣大,一次可以吞下整隻的鵝。平時他能整星期地光吃麵包和乳餅,而有機會的時候可以吃得脹破肚子。蘇茲又誠懇又殷勤,眼睛挺溫柔地瞧著他,把他灌了許多萊茵名酒。滿面通紅的耿士認為這一下才遇到了對手。莎樂美嘻開著大臉盤樂死了。——克利斯朵夫剛到的時候,她有點兒失望。蘇茲事先對她把客人說得天花亂墜,所以她理想中的克利斯朵夫是個大官兒一樣的人物,渾身都是頭銜。見到了客人的面,她不由得肚裡想著:

  「原來也沒什麼大不了!」

  在飯桌上,克利斯朵夫可得到了她的好感。像他那樣大為賞識她的本領的人,她還是第一次碰到。所以她竟不回到廚房去而站在飯廳門口,看著克利斯朵夫一邊說著傻話,一邊東西照舊吃個不停。她把拳頭插在腰裡,哈哈大笑。大家都興高采烈。美中不足的就是沒有卜德班希米脫在座。他們幾次三番地說:

  「嘿!要是他在這兒,他才會吃,會喝,會唱呢!」

  這一類讚揚的話簡直說不完。

  「要克利斯朵夫能聽到他的唱才好呢!……大概是聽得到的。今晚卜德班希米脫可以回來了,至遲也不會過今天夜裡……」

  「噢!今天夜裡我早已不在這兒了。」克利斯朵夫說。

  蘇茲喜滋滋的臉立刻沉了下來。

  「怎麼不在這兒?」他聲音發抖了,「你今天不會走吧?」

  「要走的,」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地回答,「搭夜車走。」

  這一下蘇茲可傷心了。他是預算克利斯朵夫在他家裡住幾天的,便嘟嘟囔囔地說:「那怎麼行呢?……」

  耿士也接著說:「還有卜德班希米脫怎辦呢?……」

  克利斯朵夫把他們倆都瞧了瞧,兩人友好的臉上那種失望的表情使他感動了,就說:「唉!你們多好!……那麼我明天早上走,行嗎?」

  蘇茲馬上握著他的手:「啊!好極了!謝謝你!謝謝你!」

  他跟小孩子一樣把明天看得那麼遠,遠得用不著去想。他只知道克利斯朵夫今天不走,今天一天,今天晚上,他們都可以在一起,他要睡在他的家裡,除此以外,蘇茲不願意想得更遠了。

  大家又恢復了興致。蘇茲忽然神色莊嚴地站起來,預備為遠來的貴客乾杯。他用著感動而浮誇的措辭,說客人肯光臨小城,枉顧寒齋,對他是極大的光榮和愉快。他祝頌他歸途平安,祝頌他前程遠大,祝頌他成功,祝頌他榮名蓋世,也祝頌他享盡人世的幸福。接著他又為「高貴的音樂」乾杯,——為他的老朋友耿士乾杯,——為春天乾杯,——最後也沒忘了為卜德班希米脫乾杯。耿士也起來為蘇茲和另外幾個朋友乾杯。克利斯朵夫為結束這些乾杯起見,便起來為莎樂美乾杯,把她羞得漲紅了臉。然後,他不等兩位演說家致答詞,馬上唱起一支著名的歌,兩個老人也跟著唱起來。一曲完了又是一曲,末了是一支三部合唱的歌,大意是稱頌友誼、音樂和美酒的,笑聲與碰杯聲,和歌聲鬧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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