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024-10-09 05:35:36 作者: (法)羅曼·羅蘭

  蒙蒙曉霧初開,

  皓皓旭日方升……

  《神曲·煉獄》第十七

  江聲浩蕩,自屋後上升。雨水整天地打在窗上。一層水霧沿著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黃的天色黑下來了。室內有股悶熱之氣。

  初生的嬰兒在搖籃里扭動。老人進來雖然把木靴脫在門外,走路的時候地板還是格格地響:孩子哼啊嗐地哭了。母親從床上探出身子撫慰他;祖父摸索著點起燈來,免得孩子在黑夜裡害怕。燈光照出老約翰·米希爾紅紅的臉,粗硬的白須,憂鬱易怒的表情,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走近搖籃,外套發出股潮氣,腳下拖著雙大藍布鞋。魯意莎做著手勢叫他不要走近。她的淡黃頭髮差不多像白的;綿羊般和善的臉都打皺了,頗有些雀斑;沒有血色的厚嘴唇不大容易合攏,笑起來非常膽怯;眼睛很藍,迷迷惘惘的,眼珠只有極小的一點,可是挺溫柔;她不勝憐愛地瞅著孩子。

  孩子醒過來,哭了。驚慌的眼睛在那兒亂轉。多可怕啊!無邊的黑暗,劇烈的燈光,混沌初鑿的頭腦里的幻覺,包圍著他的那個悶人的、蠕動不已的黑夜,還有那深不可測的陰影中,好似耀眼的光線一般透出來的尖銳的刺激、痛苦和幽靈,使他莫名其妙的那些巨大的臉正對著他,眼睛瞪著他,直透到他心裡去……他沒有氣力叫喊,嚇得不能動彈,睜著眼睛,張著嘴,只在喉嚨里喘氣。帶點虛腫的大胖臉扭做一堆,變成可笑而又可憐的怪樣子;臉上與手上的皮膚是棕色的、暗紅的,還有些黃黃的斑點。

  「天哪!他多醜!」老人語氣很肯定地說。

  他把燈放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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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意莎噘著嘴,好似挨了罵的小姑娘,約翰·米希爾覷著她笑道:「你總不成要我說他好看吧?說了你也不會信。得了吧,這又不是你的錯,小娃娃都是這樣的。」

  孩子迷迷糊糊的,對著燈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住了,這時才醒過來,哭了。或許他覺得母親眼中有些撫慰的意味,鼓勵他訴苦。她把手臂伸過去,對老人說道:「遞給我吧。」

  老人照例先發一套議論:「孩子哭就不該遷就,得讓他叫去。」

  可是他仍舊走過來,抱起嬰兒,嘀咕著:「從來沒見過這麼難看的。」

  魯意莎雙手滾熱,接過孩子摟在懷裡。她瞅著他,又慚愧又歡喜地笑了笑:

  「哦,我的小乖乖,你多難看,多難看,我多疼你!」

  約翰·米希爾回到壁爐前面,沉著臉撥了撥火,可是鬱悶的臉上透著點笑意:

  「好媳婦,得了吧,別難過了,他還會變呢。反正丑也沒關係。我們只希望他一件事,就是做個好人。」

  嬰兒與溫暖的母體接觸之下,立刻安靜了,只忙著唧唧咂咂地吃奶。約翰·米希爾在椅上微微一仰,又誇大其詞地說了一遍:

  「做個正人君子才是最美的事。」

  他停了一會兒,想著要不要把這意思再申說一番,但他再也找不到話,於是靜默了半晌,又很生氣地問:「怎麼你丈夫還不回來?」

  「我想他在戲院裡吧,」魯意莎怯生生地回答,「他要參加預奏會。」

  「戲院的門都關了,我才走過。他又扯謊了。」

  「噢,別老是埋怨他!也許我聽錯了。他大概在學生家裡上課吧。」

  「那也該回來啦。」老人不高興地說。

  他躊躇了一會兒,很不好意思地放低了聲音:

  「是不是他又……」

  「噢,沒有,父親,他沒有。」魯意莎搶著回答。

  老人瞅著她,她把眼睛躲開了。

  「哼,你騙我。」

  她悄悄地哭了。

  「哎喲,天哪!」老人一邊嚷一邊往壁爐上踢了一腳。撥火棒大聲掉在地下,把母子倆都嚇了一跳。

  「父親,得了吧,」魯意莎說,「他要哭了。」

  嬰兒愣了一愣,不知道是哭好還是照常吃奶好。可是不能又哭又吃奶,他也就吃奶了。

  約翰·米希爾沉著嗓子,氣沖沖地接著說:「我犯了什麼天條,生下這個酒鬼的兒子?我這一輩子省吃儉用的,真是夠受了!……可是你、你、你難道不能阻止他麼?該死!這是你的本分啊。要是你能把他留在家裡的話!……」

  魯意莎哭得更厲害了。

  「別埋怨我了,我已經這麼傷心!我已經盡了我的力了。你真不知道我獨自個兒在家的時候多害怕!好像老聽見他上樓的腳步聲。我等著他開門,心裡想著:天哪!不知他又是什麼模樣了?……想到這個我就難過死了。」

  她抽抽噎噎地在那兒哆嗦。老人看著慌了,走過來把抖散的被單給撩在她抽搐不已的肩膀上,用他的大手摸著她的頭:「得啦,得啦,別怕,有我在這兒呢。」

  為了孩子,她靜下來,勉強笑著:「我不該跟您說那個話的。」

  老人望著她,搖了搖頭:「可憐的小媳婦,是我難為了你。」

  「那只能怪我。他不該娶我的。他一定在那裡後悔呢。」

  「後悔什麼?」

  「您明白得很。當初您自己也因為我嫁了他很生氣。」

  「別多說啦,那也是事實。當時我的確有點傷心。像他這樣一個男子——我這麼說可不是怪你——很有教養,又是優秀的音樂家、真正的藝術家,很可以攀一門體面的親事,用不著追求像你這樣一無所有的人,既不門當戶對,也不是音樂界中的人。姓克拉夫脫的一百多年來就沒娶過一個不懂音樂的媳婦!——可是你很知道我並沒恨你;趕到認識了你,我就喜歡你。而且事情一經決定,也不用再翻什麼舊帳,只要老老實實地儘自己的本分就完了。」

  他回頭坐下,停了一會兒,莊嚴地補上一句,像他平常說什麼格言的時候一樣:

  「人生第一要盡本分。」

  他等對方提異議,往壁爐里吐了一口痰。母子倆都沒有什麼表示,他想繼續說下去,卻又咽住了。

  他們不再說話了。約翰·米希爾坐在壁爐旁邊,魯意莎坐在床上,都在那裡黯然神往。老人嘴裡是那麼說,心裡還想著兒子的婚事非常懊喪。魯意莎也想著這件事,埋怨自己,雖然她沒有什麼可埋怨的。

  她從前是個幫傭的,嫁給約翰·米希爾的兒子曼希沃·克拉夫脫,大家都覺得奇怪,她自己尤其想不到。克拉夫脫家雖沒有什麼財產,但在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萊茵流域的小城中是很受尊敬的。他們是父子相傳的音樂家,從科隆到曼海姆一帶,所有的音樂家都知道他們。曼希沃在宮廷劇場當提琴師,約翰·米希爾從前是大公爵的樂隊指揮。老人為曼希沃的婚事大受打擊。他原來對兒子抱著極大的希望,想要他成為一個他自己沒有能做到的名人,不料兒子一時糊塗,把他的雄心給毀了。他先是大發雷霆,把曼希沃與魯意莎咒罵了一頓。但他骨子裡是個好人,所以在認清楚媳婦的品性以後就原諒了她,甚至還對她有些慈父的溫情,雖然這溫情常常用嘀咕的方式表現。

  沒有人懂得曼希沃怎麼會攀這樣一門親的,曼希沃自己更莫名其妙。那當然不是為了魯意莎長得俏。她身上沒有一點兒迷人的地方:個子矮小,沒有血色,身體又嬌,跟曼希沃和約翰·米希爾一比真是好古怪的對照。他們倆都是又高又大、臉色鮮紅的巨人,孔武有力,健飯豪飲,喜歡粗聲大氣地笑著嚷著。她似乎被他們壓倒了。人家既不大注意到她,她自己更儘量地躲藏。倘若曼希沃是個心地仁厚的人,還可以說他看中魯意莎是認為她的樸實比別的長處更寶貴,然而他是最虛榮不過的。像他那樣的男子,長得相當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喜歡擺架子,也不能說沒有才具,大可以攀一門有錢的親,甚至——誰知道?——可能像他誇口的那樣,在他教課的中產之家引誘個把女學生……不料他突然之間挑了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子,又窮,又丑,又無教育,又沒追求他……倒像是他為了賭氣而娶的!

  但世界上有些人永遠做著出人意料,甚至出於自己意料的事,曼希沃便是這等人物。他們未始沒有先見之明:俗語說,一個有先見之明的人抵得兩個——他們自命為不受欺騙,把舵把得很穩,向著一定的目標駛去。但他們的計算是把自己除外的,因為根本不認識自己。他們腦筋里常常會變得一片空虛,那時就把舵丟下了;而事情一放手,它們立刻賣弄狡獪跟主人搗亂。無人管束的船會向暗礁直撞過去,而足智多謀的曼希沃居然娶了一個廚娘。和她定終身的那天,他卻也非醉非癲,也沒有什麼熱情衝動:那還差得遠呢。但或許我們除了頭腦、心靈、感官以外,另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別的力量睡著的時候乘虛而入,做了我們的主宰。那一晚曼希沃在河邊碰到魯意莎,在蘆葦叢中坐在她身旁,糊裡糊塗跟她訂婚的時候,在她怯生生地望著他的蒼白的瞳子中間,他也許就是遇到了那些神秘的力量。

  才結婚,他就對自己所做的事覺得委屈。這一點,他在可憐的魯意莎面前毫不隱瞞,而她只是誠惶誠恐地向他道歉。他心並不壞,就慨然原諒了她;但過了一會兒又悔恨起來,或是在朋友中間,或是在有錢的女學生前面——她們此刻態度變得傲慢了,由他校正指法而碰到他手指的時候也不再發抖了。——於是他沉著臉回家,魯意莎好不辛酸地馬上在他眼中看出那股怨氣。再不然他待在酒店裡,想在那兒忘掉自己,忘掉對人家的怨恨。像這樣的晚上,他就嘻嘻哈哈,大笑著回家,使魯意莎覺得比平時的話中帶刺和隱隱約約的怨恨更難受。魯意莎認為自己對這种放盪的行為多少要負些責任,那不但消耗了家裡的錢,還得把他僅有的一點兒理性再減少一點。曼希沃陷到泥淖里去了。以他的年紀,正應當發憤用功,儘量培植他中庸的天資,他卻聽任自己往下坡路上打滾,給別人把位置占了去。

  至於替他拉攏金髮女僕的那股無名的力量,自然毫不介意。它已經盡了它的使命。而小約翰·克利斯朵夫便在命運驅使之下下了地。

  天色全黑了。魯意莎的聲音把老約翰·米希爾從迷惘中驚醒,他對著爐火想著過去的和眼前的傷心事,想出了神。

  「父親,時候不早了吧,」少婦懇切地說,「您得回去了,還要走好一程路呢。」

  「我等著曼希沃。」老人回答。

  「不,我求您,您還是別留在這兒的好。」

  「為什麼?」

  老人抬起頭來,仔細瞧著她。

  她不回答。

  他又道:「你覺得獨自害怕,你不要我等著他嗎?」

  「唉!那不過把事情弄得更糟,您會生氣的。我可不願意。您還是回去吧,我求您!」

  老人嘆了口氣站起來:「好吧,我走啦。」

  他過去把刺人的須在她腦門上輕輕拂了一下,問她可要點兒什麼不要,然後捻小了燈走了。屋子裡暗得很,他和椅子撞了一下。但他沒有下樓已想起兒子醉後歸來的情景;在樓梯上他走一步停一步,想著他獨自回家所能遭遇的種種危險……

  床上,孩子在母親身邊又騷動起來。在他內部極深邃的地方,迸出一種無名的痛苦。他盡力抗拒:握著拳頭,扭著身子,擰著眉頭。痛苦變得愈來愈大,那種沉著的氣勢,表示它不可一世。他不知道這痛苦是什麼,也不知道它要進逼到什麼地步,只覺得它巨大無比,永遠看不見它的邊際。於是他可憐巴巴地哭了。母親用溫軟的手摸著他,痛楚馬上減輕了些;可是他還在哭,因為覺得它始終在旁邊,占領著他的身體。——大人的痛苦是可以減輕的,因為知道它從哪兒來,可以在思想上把它限制在身體的一部分,加以醫治,必要時還能把它去掉;他可以固定它的範圍,把它跟自己分離。嬰兒可沒有這種自欺欺人的方法。他初次遭遇到的痛苦是更殘酷、更真切的。他覺得痛苦無邊無岸,像自己的生命一樣,覺得它盤踞在他的胸中,壓在他的心上,控制著他的皮肉。而這的確是這樣的:它直要把肉體侵蝕完了才會離開。

  母親緊緊摟著他,輕輕地說:

  「得啦,得啦,別哭了,我的小耶穌,我的小金魚……」

  他老是斷斷續續地悲啼。仿佛這一堆無意識的尚未成形的肉,對他命中注定的痛苦的生涯已經有了預感。他怎麼也靜不下來……

  黑夜裡傳來聖·馬丁寺的鐘聲。嚴肅遲緩的音調,在雨天潮潤的空氣中進行,有如踏在苔蘚上的腳步。嬰兒一聲號啕沒有完就突然靜默了。奇妙的音樂,像一道乳流在他胸中緩緩流過。黑夜放出光明,空氣柔和而溫暖。他的痛苦消散了,心笑開了。他輕鬆地嘆了口氣,溜進了夢鄉。

  三口鐘莊嚴肅穆,繼續在那裡奏鳴,報告明天的節日。魯意莎聽著鐘聲,也如夢如幻地想著她過去的苦難,想著睡在身旁的親愛的嬰兒的前程。她在床上已經躺了幾小時,困頓不堪。手跟身體都在發燒,連羽毛毯都覺得很重;黑暗壓迫她,把她悶死了;可是她不敢動彈。她瞧著嬰兒,雖是在夜裡,還能看出他憔悴的臉,好似老人的一樣。她開始瞌睡了,亂鬨鬨的形象在她腦中閃過。她以為聽到曼希沃開門,心不由得跳了一下。浩蕩的江聲在靜寂中越發宏大,有如野獸的怒嗥。窗上不時還有一聲兩聲的雨點。鐘鳴更緩,慢慢地靜下來;魯意莎在嬰兒旁邊睡熟了。

  這時,老約翰·米希爾冒著雨站在屋子前面,鬍子上沾著水霧。他等荒唐的兒子回來;胡思亂想的頭腦老想著許多酗酒的慘劇,雖然他並不相信,但今晚要沒有看到兒子回來,便是回去也是一分鐘都睡不著的。鐘聲使他非常悲傷,因為他回想起幻滅的希望。他又想到此刻冒雨街頭是為的什麼,不禁羞愧交迸地哭了。

  流光慢慢地消逝。晝夜遞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幾星期過去了,幾個月過去了,周而復始。循環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有了光明與黑暗的均衡的節奏,有了兒童的生命的節奏,才顯出無窮無極、莫測高深的歲月。在搖籃中做夢的渾噩的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的,也有歡樂的。雖然這些需要隨著晝夜而起滅,但它們整齊的規律,反像是晝夜隨著它們而往復。

  生命的鐘擺很沉重地在那裡移動。整個的生物都湮沒在這個緩慢的節奏中間。其餘的只是夢境,只是不成形的夢,營營擾擾的斷片的夢,盲目飛舞的一片灰塵似的原子,令人發笑令人作惡的眩目的旋風。還有喧鬧的聲音,騷動的陰影,醜態百出的形狀,痛苦、恐怖、歡笑,夢、夢……——一切都只是夢……而在這混沌的夢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對他微笑,有歡樂的熱流從母體與飽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內部的精力在那裡積聚,巨大無比,無知無覺,還有沸騰的海洋在嬰兒的微軀中洶洶作響。誰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陰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組織中的星雲,方在醞釀的宇宙。兒童的生命是無限的,它是一切……

  歲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開始浮起回憶的島嶼。先是一些若有若無的小島,僅僅在水面上探出頭來的岩石。在它們周圍,波平浪靜,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中展布開去。隨後又是些新的小島在陽光中閃耀。

  有些形象從靈魂的深處浮起,異乎尋常地清晰。無邊無際的日子,在偉大而單調的擺動中輪迴不已,永遠沒有分別,可是慢慢地顯出一大串首尾相連的歲月,它們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憂鬱的。時光的連續常會中斷,但種種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接……

  江聲……鐘聲……不論你回溯到如何久遠——不論你在遼遠的時間中想到你一生的哪一刻——永遠是它們深沉而熟悉的聲音在歌唱……

  夜裡——半睡半醒的時候……一線蒼白的微光照在窗上……江聲浩蕩。萬籟俱寂,水聲更宏大了。它統馭萬物,時而撫慰著他們的睡眠,連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濤聲中入睡了;時而狂嗥怒吼,好似一頭噬人的瘋獸。然後,它的咆哮靜下來了:那才是無限溫柔的細語,銀鈴的低鳴,清朗的鐘聲,兒童的歡笑,曼妙的清歌,迴旋繚繞的音樂。偉大的母性之聲,它是永遠不歇的!它催眠著這個孩子,正如千百年來催眠著以前的無數代的人,從出生到老死;它滲透他的思想,浸潤他的幻夢,它的滔滔汩汩的音樂,如大氅一般把他裹著,直到他躺在萊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時候。

  鐘聲復起……天已黎明!它們互相應答,帶點兒哀怨,帶點兒淒涼,那麼友好,那麼靜穆。柔緩的聲音起處,化出無數的夢境、往事、慾念、希望,對先人的懷念——兒童雖然不認識他們,但的確是他們的化身,因為他曾經在他們身上逗留,而此刻他們又在他身上再生。幾百年的往事在鐘聲中顫動。多少的悲歡離合!——他在臥室中聽到這音樂的時候,仿佛眼見美麗的音波在輕清的空氣中蕩漾,看到無掛無礙的飛鳥掠過,和暖的微風吹過。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一道陽光穿過簾帷,輕輕地瀉在他床上。兒童所熟識的小天地,每天醒來在床上所能見到的一切,所有他為了要支配而費了多少力量才開始認得和叫得出名字的東西,都亮起來了。瞧,那是飯桌,那是他躲在裡頭玩耍的壁櫥,那是他在上面爬來爬去的菱形地磚,那是糊壁紙,扯著鬼臉給他講許多滑稽的或是可怕的故事,那是時鐘,滴滴答答講著只有他懂得的話。室內的東西何其多!他不完全認得。每天他去發掘這個屬於他的宇宙——一切都是他的——沒有一件不相干的東西。不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蒼蠅,都是一樣的價值。什麼都一律平等地活在那裡:貓、壁爐、桌子,以及在陽光中飛舞的塵埃。一室有如一國,一日有如一生。在這些茫茫的空間怎麼能辨得出自己呢?世界那麼大!真要令人迷失。再加那些面貌、姿態、動作、聲音,在他周圍簡直是一陣永遠不散的旋風!他累了,眼睛閉上了,睡熟了。甜蜜的深沉的瞌睡會突然把他帶走,隨時、隨地,在他母親的膝上,在他喜歡躲藏的桌子底下……多甜蜜,多舒服……

  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腦中蜂擁浮動,宛似一片微風吹掠,雲影掩映的麥田。

  陰影消散,朝陽上升。克利斯朵夫在白天的迷宮中又找到了他的路徑。

  清晨……父母睡著,他仰臥在小床上,望著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線,真是其味無窮的娛樂。一會兒,他高聲笑了,那是令人開懷的兒童的憨笑。母親探出身來問:「笑什麼呀,小瘋子?」於是他笑得更厲害了,也許是因為有人聽他笑而強笑。媽媽沉下臉來把手指放在嘴上,叫他別吵醒了爸爸,但她睏倦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他們倆竊竊私語……父親突然氣沖沖地咕嚕了一聲,把他們都嚇了一跳。媽媽趕緊轉過背去像做錯了事的小姑娘,假裝睡著。克利斯朵夫鑽進被窩屏著氣。……死一般的靜寂。

  過了一會兒,小小的臉又從被窩裡探出來。屋頂上的定風針吱呀吱呀地在那兒打轉。水斗在那兒滴滴答答。早禱的鐘聲響了。吹著東風的時候還有對岸村落里的鐘聲遙遙呼應。成群的麻雀,蹲在滿繞長春藤的牆上聒噪,像一群玩耍的孩子,其中必有三四個聲音,而且老是那三四個,吵得比其餘的更厲害。一隻鴿子在煙囪頂上咯咯地叫。孩子聽著這種種聲音出神了,輕輕地哼著唱著,不知不覺哼得高了一些,更高了一些,終於直著嗓子大叫,惹得父親氣起來,嚷著:「你這驢子老是不肯安靜!等著吧,讓我來擰你的耳朵!」於是他又躲在被窩裡,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他嚇壞了,受了委屈;同時想到人家把他比作驢子又禁不住要笑出來。他在被窩底下學著驢鳴。這一下可挨了打。他迸出全身的眼淚來哭。他做了些什麼事呢?不過是想笑想動!可是不准動。他們怎麼能老是睡覺呢?什麼時候才能起來呢?

  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聽見街上好像有隻貓,有條狗,一些奇怪的事。他從床上溜下來,光著小腳搖搖晃晃地在地磚上走過去,想下樓去瞧一下,可是房門關著。他爬上椅子開門,連人帶椅地滾了下來,跌得很痛,哇的一聲叫起來,結果還挨了一頓打。他老是挨打的!……

  他跟著祖父在教堂里。他悶得慌。他很不自在。人家不准他動。那些人一齊念念有詞,不知說些什麼,然後又一齊靜默了。他們都擺著一副又莊嚴又沉悶的臉。這可不是他們平時的臉啊。他望著他們,不免有些心虛膽怯。鄰居的老列娜坐在他旁邊,裝著兇惡的神氣,有時他連祖父也認不得了。他有點兒怕,後來也慣了,便用種種方法來解悶。他搖擺身子,仰著脖子看天花板,做鬼臉,扯祖父的衣角,研究椅子坐墊上的草稈,想用手指戳一個窟窿。他聽著鳥兒叫,他打呵欠,差不多把下巴頦兒都掉下來。

  忽然有陣瀑布似的聲音:管風琴響了。一個寒噤沿著他的脊樑直流下去。他轉過身子,下巴擱在椅背上,變得很安靜了。他完全不懂那是什麼聲音,也不懂它有什麼意思:它只是發光,漩渦似的打轉,什麼都分辨不清。可是聽了多舒服!他仿佛不是在一座沉悶的舊屋子裡,坐在一點鐘以來使他渾身難受的椅子上了。他懸在半空中,像只鳥;長江大河般的音樂在教堂里奔流,充塞著穹窿,衝擊著四壁,他就跟著它一齊奮發,振翼翱翔,飄到東,飄到西,只要聽其自然就行。自由了,快樂了,到處是陽光……他迷迷糊糊地快睡著了。

  祖父對他很不高興,因為他望彌撒的時候不大安分。

  他在家裡,坐在地上,把手抓著腳。他才決定草毯是條船,地磚是條河。他相信走出草毯就得淹死。別人在屋裡走過的時候全不留意,使他又詫異又生氣。他扯著母親的裙角說:「你瞧,這不是水嗎?幹嗎不從橋上過?」——所謂橋是紅色地磚中間的一道道的溝槽。——母親理也不理,照舊走過了。他很生氣,好似一個劇作家在上演他的作品時看見觀眾在台下聊天。

  一會兒,他又忘了這些。地磚不是海洋了。他整個身子躺在上面,下巴擱在磚頭上,哼著他自己編的調子,一本正經地吮著大拇指,流著口水。他全神貫注地瞅著地磚中間的一條裂縫。菱形磚的線條在那兒扯著鬼臉。一個小得看不清的窟窿大起來,變成群峰環繞的山谷。一條蜈蚣在蠕動,跟象一樣的大。這時即使天上打雷,孩子也不會聽見。

  誰也不理他,他也不需要誰。甚至草毯做的船、地磚上的岩穴和怪獸都用不著。他自己的身體已經夠了,夠他消遣的了!他瞧著指甲,哈哈大笑,可以瞧上幾個鐘點。它們的面貌各各不同,像他認識的那些人。他教它們一起談話、跳舞、或是打架。——而且身體上還有其餘的部分呢!……他逐件逐件地仔細瞧過來。奇怪的東西真多啊!有的真是古怪得厲害。他看著它們,出神了。

  有時他給人撞見了,就得挨一頓臭罵。

  有些日子,他趁母親轉背的時候溜出屋子。先是人家追他,抓他回去;後來慣了,也讓他自個兒出門,只要他不走得太遠。他的家已經在城的盡頭,過去差不多就是田野。只要他還看得見窗子,他總是不停地向前,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得很穩,偶爾用一隻腳跳著走。等到拐了彎,雜樹把人家的視線擋住之後,他馬上改變了辦法。他停下來,吮著手指,盤算今天講哪樁故事;他滿肚子都是呢。那些故事都很相像,每個故事都有三四種講法。他便在其中挑選。慣常他講的是同一件故事,有時從隔天停下的地方接下去,有時從頭開始,加一些變化。但只要一件極小的小事,或是偶然聽到的一個字,就能使他的思想在新的線索上發展。

  隨時隨地有的是材料。單憑一塊木頭或是在籬笆上斷下來的樹枝(要沒有現成的,就折一根下來),就能玩出多少花樣!那真是根神仙棒。要是又直又長的話,它便是一根矛或一把劍,隨手一揮就能變出一隊人馬。克利斯朵夫是將軍,他以身作則,跑在前面,衝上山坡去襲擊。要是樹枝柔軟的話,便可做一條鞭子。克利斯朵夫騎著馬跳過危崖絕壁。有時馬滑跌了,騎馬的人倒在土溝里,垂頭喪氣地瞧著弄髒了的手和擦破了皮的膝蓋。要是那根棒很小,克利斯朵夫就做樂隊指揮;他是隊長,也是樂隊;他指揮,同時也就唱起來;隨後他對灌木林行禮,綠的樹尖在風中向他點頭。

  他也是魔術師,大踏步地在田裡走,望著天,揮著手臂。他命令雲彩:「向右邊去。」——但它們偏偏向左。於是他咒罵一陣,重申前令,一面偷偷地瞅著,心在胸中亂跳,看看至少有沒有一小塊雲服從他;但它們還是若無其事地向左。於是他跺腳,用棍子威嚇它們,氣沖沖地命令它們向左:這一回它們果然聽話了。他對自己的威力又高興又驕傲。他指著花一點,吩咐它們變成金色的四輪車,像童話中所說的一樣。雖然這樣的事從來沒實現過,但他相信只要有耐性,早晚會成功的。他找了一隻蟋蟀想叫它變成一匹馬:他把棍子輕輕地放在它的背上,嘴裡念著咒語。蟋蟀逃了……他擋住它的去路。過了一會兒,他躺在地下,靠近著蟲,對它望著。他忘了魔術師的角色,只把可憐的蟲仰天翻著,看它扭來扭去地扯動身子,笑了出來。

  他想出把一根舊繩子縛在他的魔術棍上,一本正經地丟在河裡,等魚兒來咬。他明知魚不會咬沒有餌也沒有釣鉤的繩,但他想它們至少會看他的面子而破一次例:他憑著無窮的自信,甚至拿條鞭子塞進街上陰溝蓋的裂縫中去釣魚。他不時拉起鞭子,非常興奮,覺得這一回繩子可重了些,要拉起什麼寶物來了,像祖父講的那個故事一樣……

  玩這些遊戲的時候,他常常會懵懵懂懂地出神。周圍的一切都隱滅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做些什麼,甚至把自己都忘了。這種情形來的時候總是出其不意的。或是在走路,或是在上樓,他忽然覺得一片空虛……好似什麼思想都沒有了。等到驚醒過來,他茫然若失,發覺自己還是在老地方,在黑魆魆的樓梯上。在幾步踏級之間,他仿佛過了整整的一生。

  祖父在黃昏散步的時候常常帶著他一塊兒去。孩子拉著老人的手在旁邊急急忙忙地搬著小步。他們走著鄉下的路,穿過鋤松的田,聞到又香又濃的味道。蟋蟀叫著。很大的烏鴉斜蹲在路上遠遠地望著他們,他們一走近,就笨重地飛走了。

  祖父咳了幾聲。克利斯朵夫很明白這個意思。老人極想講故事,但要孩子向他請求。克利斯朵夫立刻湊上去。他們倆很投機。老人非常喜歡孫子,有個願意聽他說話的人更使他快樂。他喜歡講他自己從前的事,或是古今偉人的歷史。那時他變得慷慨激昂,發抖的聲音表示他像孩子一般的快樂連壓也壓不下去。他自己聽得高興極了。不幸逢到他要開口,總是找不到字兒。那是他慣有的苦悶。只要他有了高談闊論的興致,話就說不上來。但他事過即忘,所以永遠不會灰心。

  他講著古羅馬執政雷果盧斯、公元前的日耳曼族首領阿米奴斯,也講到德國大將呂佐夫的輕騎兵、詩人克爾納和那個想刺死拿破崙皇帝的斯塔布斯。他眉飛色舞,講著那些空前絕後的壯烈的事跡。他說出許多歷史的名詞,聲調那麼莊嚴,簡直沒法了解。他自以為有本領使聽的人在驚險關頭心癢難熬,他停下來,裝作要閉過氣去,大聲地擤鼻涕。孩子急得嗄著嗓子問:「後來呢,祖父?」那時,老人快活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後來克利斯朵夫大了一些,懂得了祖父的脾氣,就有心裝作對故事的下文滿不在乎,使老人大為難過。——但眼前他是完全給祖父的魔力吸住的。聽到激動的地方,他的血跑得很快。他不大了解講的是誰,那些事發生在什麼時候,不知祖父是否認識阿米奴斯,也不知雷果盧斯是否——天知道為什麼緣故——上星期日他在教堂里看到的某一個人,但英勇的事跡使他和老人都驕傲得心花怒放,仿佛那些事就是他們自己做的;因為老的小的都是一樣的孩子氣。

  克利斯朵夫不大得勁的時候,就是祖父講到悲壯的段落,常常要插一段念念不忘的說教。那都是關於道德的教訓,勸人為善的老生常談,例如:「溫良勝於強暴」,或是「榮譽比生命更寶貴」,或是「寧善毋惡」;可是在他說來,意義並沒這樣清楚。祖父不怕年輕小子的批評,照例張大其詞,顛來倒去說著同樣的話,句子也不說完全,或者是說話之間把自己也弄糊塗了,就信口胡謅,來填補思想的空隙。他還用手勢加強說話的力量,而手勢的意義往往和內容相反。孩子畢恭畢敬地聽著,以為祖父很會說話,就是沉悶了一點。

  關於那個征服過歐洲的科西嘉人[5]的離奇的傳說,他們倆都是喜歡常常提到的。祖父曾經認識拿破崙,差點兒和他交戰。但他是賞識敵人的偉大的,他說過幾十遍:他肯犧牲一條手臂,要是這樣一個人物能夠生在萊茵河的這一邊。可是天違人意:拿破崙畢竟是法國人。於是祖父只得佩服他,和他鏖戰,就是說差點兒和拿破崙交鋒。當時拿破崙離祖父的陣地只有四十多里,祖父他們是被派去迎擊的,可是那一小隊人馬忽然一陣慌亂,往樹林裡亂竄,大家一邊逃一邊喊:「我們上當了!」據祖父說,他徒然想收拾殘兵,徒然撲在他們前面,威嚇著、哭著,但他們像潮水一般把他簇擁著走,等到明天,離開戰場已不知多遠了——祖父就是把潰退的地方叫做戰場的。——克利斯朵夫可急於要他接講大英雄的戰功。他想著那些在世界上追奔逐北的奇蹟出了神。他仿佛眼見拿破崙後面跟著無數的人,喊著愛戴他的口號,只要他舉手一揮,他們便旋風似的向前追擊,而敵人是永遠望風而逃的。這簡直是一篇童話。祖父又錦上添花地加了一些,使故事格外生色。拿破崙征服了西班牙,也差不多征服了他最厭惡的英國。

  克拉夫脫老人在熱烈的敘述中,對大英雄有時不免憤憤地罵幾句。原來他是激起了愛國心,而他的愛國熱誠,也許在拿破崙敗北的時節比著耶拿一役普魯士大敗的時節更高昂。他把話打斷了,對著萊茵河揮舞老拳,輕蔑地吐一口唾沫,找些高貴的字來罵——他絕不有失身份地說下流話。他把拿破崙叫做壞蛋、野獸、沒有道德的人。如果祖父這種話是想培養兒童的正義感,那麼得承認他並沒達到目的。因為幼稚的邏輯很容易以為「如果這樣的大人物沒有道德,可見道德並不怎麼了不起,第一還是做個大人物要緊」。可是老人萬萬想不到孩子會有這種念頭。

  他們倆都不說話了,各人憑著自己的一套想法回味那些神奇的故事,除非祖父在路上遇見了他貴族學生的家長出來散步。那時他會老半天地停下來,深深地鞠躬,說著一大串過分的客套話。孩子聽著不知怎樣的臉紅了。但祖父骨子裡是尊重當今的權勢的,尊重「成功的」人的。他那樣敬愛他故事中的英雄,大概也因為他們比旁人更有成就、地位爬得更高。

  天氣極熱的時候,老克拉夫脫坐在一株樹底下,一會兒就睡著了。克利斯朵夫坐在他旁邊,挑的地方不是一堆搖搖欲墜的石子,就是一塊界石,或是什麼高而不方便的古怪的位置,兩條小腿蕩來蕩去,一邊哼著,一邊胡思亂想。再不然他仰天躺著,看著飛跑的雲,覺得它們像牛、像巨人、像帽子、像老婆婆、像廣漠無垠的風景。他和它們低聲談話,或者留神那塊要被大雲吞下去的小雲。他怕那些跑得飛快,或是黑得有點兒藍的雲。他覺得它們在生命中占有極重要的地位,怎麼祖父跟母親都不注意呢?它們要凶起來一定是挺可怕的。幸而它們過去了,呆頭呆腦的,滑稽可笑的,也不歇歇腳。孩子終於望得眼睛都花了,手腳亂動,好似要從半空中掉下來似的。他?著眼皮,有點瞌睡了……四下里靜悄悄的。樹葉在陽光中輕輕顫抖,一層淡薄的水汽在空氣中飄過,迷惘的蒼蠅旋轉飛舞,嗡嗡地鬧成一片,像大風琴;促織最喜歡夏天的炎熱,一勁兒地亂叫:慢慢的,一切都靜下去了……樹巔啄木鳥的叫聲有種奇怪的音色。平原上,遠遠地有個鄉下人在吆喝他的牛;馬蹄在明晃晃的路上響著。克利斯朵夫的眼睛閉上了。在他旁邊,橫在溝槽里的枯枝上,有隻螞蟻爬著。他迷糊了……幾個世紀過去了。醒過來的時候,螞蟻還沒有爬完那小枝。

  有時祖父睡得太久了,他的臉變得死板板的,長鼻子顯得更長了,嘴巴張得很大。克利斯朵夫不大放心地望著他,生怕他的頭會變成一個怪樣子。他高聲地唱,或者從石子堆上稀里嘩啦地滾下來,想驚醒祖父。有一天,他想出把幾支松針扔在他的臉上,告訴他是從樹上掉下來的。老人相信了,克利斯朵夫暗裡感到好笑。他想再來一下,不料才舉手就看見祖父眼睜睜地望著他。那真糟糕透啦!老人是講究威嚴的,不答應人家跟他開玩笑,對他失敬。他們倆為此竟冷淡了一個多星期。

  路愈壞,克利斯朵夫覺得愈美。每塊石子的位置對他都有一種意義,而且所有石子的地位他都記得爛熟。車輪的痕跡等於地殼的變動,和陶奴斯山脈[6]差不多是一類的。屋子周圍二公里以內路上的凹凸,在他腦子裡清清楚楚有張圖形。所以每逢他把那些溝槽改變了一下,總以為自己的重要不下於帶著一隊工人的工程師。當他用腳跟把一大塊干泥的尖頂踩平,把旁邊的山谷填滿的時候,便覺得那一天並沒有白過。

  有時在大路上遇到一個趕著馬車的鄉下人,他是認識祖父的。他們便上車,坐在他旁邊。這才是一步登天呢。馬奔得飛快,克利斯朵夫快樂得直笑;要是遇到別的走路人,他就裝出一副嚴肅的、若無其事的神氣,好像是坐慣車子的;但他心裡驕傲得不得了。祖父和趕車的人談著話,不理會孩子。他蹲在他們兩人的膝蓋中間,被他們的大腿夾壞了,只坐著那麼一點兒位置,往往是完全沒坐到,他可已經快活至極,大聲說著話,也不在乎有沒有人回答。他瞧著馬耳的擺動,哎喲,那些耳朵才古怪喲!它們一會兒甩到左邊,一會兒甩到右邊,一下子向前,一下子又掉在側面,一下子又往後倒,它們四面八方都會動,而且動得那麼滑稽,使他禁不住大笑。他擰著祖父要他注意。但祖父沒有這種興致,把克利斯朵夫推開,叫他別鬧。克利斯朵夫細細地想了想,原來一個人長大之後,對什麼都不以為奇了,那時他神通廣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於是他也裝作大人,把他的好奇心藏起來,做出漠不關心的神氣。

  他不做聲了。車聲隆隆,使他昏昏欲睡。馬鈴舞動:丁、鏜、冬、丁。音樂在空中繚繞,老在銀鈴四周打轉,像一群蜜蜂似的;它按著車輪的節拍,很輕快地在那裡飄蕩;其中藏著無數的歌曲,一支又一支的總是唱不完。克利斯朵夫覺得妙極了,中間有一支尤其美,他真想引起祖父的注意,便高聲唱起來,可是他們沒有留意。他便提高一個調門再唱——接著又來一次,簡直是大叫了,於是老約翰·米希爾生了氣:「喂,住嘴!你喇叭似的聲音把人鬧昏了!」這一下他可泄了氣,滿臉通紅,直紅到鼻尖,抱著一肚子的委屈不做聲了。他痛恨這兩個老糊塗,對他那種上感蒼天的歌曲都不懂得高妙!他覺得他們很醜,留著八天不刮的鬍子,身上有股好難聞的氣味。

  他望著馬的影子聊以自慰。這又是一個怪現象。黑黑的牲口側躺著在路旁飛奔。傍晚回家,它把一部分的草地遮掉了,遇到一座草堆,影子的頭會爬上去,過後又回到老地方;口環變得很大,像個破氣球;耳朵又大又尖,好比一對蠟燭。難道這真的是影子嗎?還是另外一種活的東西?克利斯朵夫真不願意在一個人的時候碰到它。他絕不想跟在它後面跑,像有時追著祖父的影子,立在他的頭上踩幾腳那樣。斜陽中的樹影也是令人深思的對象,簡直是橫在路上的柵欄,像一些陰沉的、醜惡的幽靈,在那裡說著:「別再往前走啦。」軋軋的車軸聲和嘚嘚的馬蹄聲,也跟著反覆地說:「別再走啦!」

  祖父跟趕車的拉拉扯扯的老是談不完。他們常常提高嗓子,尤其講起當地的政治,或是妨害公益的事的時候。孩子打斷了幻想,提心弔膽地望著他們,以為他們倆是生氣了,怕要弄到拔拳相向的地步。其實他們正為了敵愾同讎而談得挺投機呢。往往他們沒有什麼怨憤,也沒有什麼激動的感情,只談著無關痛癢的事大叫大嚷——因為能夠叫嚷就是平民的一種樂趣。但克利斯朵夫不懂他們的談話,只覺得他們粗聲大氣的,五官口鼻都扭做一團,不免心裡著急,想道:「他的神氣多凶啊!一定的,他們互相恨得要死。瞧他那雙骨碌碌轉著的眼睛!嘴巴張得好大!他氣得把口水都唾在我臉上。天哪!他要殺死祖父了……」

  車子停下來。鄉下人喊道:「哎,你們到了。」兩個死冤家握了握手。祖父先下來,鄉下人把孩子遞給他,加上一鞭,車子去遠了。祖孫倆已經在萊茵河旁邊低陷的路口上。太陽往田裡沉下去。曲曲彎彎的小路差不多和水面一樣平。又密又軟的草,窸窸窣窣地在腳下倒去。榛樹俯在水面上,一半已經淹在水裡。一群小蒼蠅在那裡打轉。一條小船悄悄地駛過,讓平靜的河流推送著。漣波吮著柳枝,唧唧作響。暮靄蒼茫,空氣涼爽,河水閃著銀灰色的光。回到家裡,只聽見蟋蟀在叫。一進門便是媽媽可愛的臉龐在微笑……

  啊,甜蜜的回憶,親切的形象,好似和諧的音樂,會終生在心頭繚繞!……至於異日的征塵,雖有名城大海,雖有夢中風景,雖有愛人倩影,其刻骨銘心的程度,絕比不上這些兒時的散步,或是他每天把小嘴貼在窗上噓滿了水汽所看到的園林一角……

  如今是門戶掩閉的家裡的黃昏了。家……是抵禦一切可怕的東西的託庇所。陰影、黑夜、恐怖、不可知的,一切都給擋住了。沒有一個敵人能跨進大門……爐火融融,金黃色的鵝,軟綿綿地在鐵串上轉側。滿屋的油香與肉香。飽餐的喜悅,無比的幸福,那種對宗教似的熱誠,手舞足蹈的快樂!屋內的溫暖,白天的疲勞,親人的聲音,使身體懶洋洋地麻痹了。消化食物的工作使他出了神:臉龐、影子、燈罩、在黑魆魆的壁爐中閃爍飛舞的火舌,一切都有一副可喜的神奇的面貌。克利斯朵夫把臉頰擱在盤子上,深深地體味著這些快樂……

  他躺在暖和的小床上。怎麼會到床上來的呢?渾身鬆快的疲勞把他壓倒了。室內嘈雜的人聲和白天的印象在他腦中攪成一片。父親拉起提琴來了,尖銳而柔和的聲音在夜裡哀吟。但最甜美的幸福是母親過來握著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的手,俯在他的身上,依著他的要求哼一支歌詞沒有意義的老調。父親覺得那種音樂是胡鬧,可是克利斯朵夫聽不厭。他屏著氣,想笑、想哭。他的心飄飄然了。他不知自己在哪兒,只覺得溫情洋溢。他把小手臂繞著母親的脖子,使勁抱著她。她笑道:

  「你不要把我勒死嗎?」

  他把她摟得更緊了。他多愛她!愛一切!一切的人與物!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美的……他睡熟了。蟋蟀在灶肚裡叫。祖父的故事、英雄的面貌,在快樂的夜裡飄浮……要像他們那樣做一個英雄才好呢!……是的,他將來是個英雄!……他現在已經是了……哦!活著多有意思!……

  這小生命中間,有的是過剩的精力、歡樂與驕傲!多麼充沛的元氣!他的身心老是在躍動,飛舞迴旋,叫他喘不過氣來。他像一條小壁虎日夜在火焰中跳舞[7]。一股永遠不倦的熱情,對什麼都會興奮的熱情。一場狂亂的夢,一道飛涌的泉水,一個無窮的希望,一片笑聲,一闋歌,一場永遠不醒的沉醉。人生還沒有拴住他,他隨時躲過了:他在無垠的宇宙中游泳。他多幸福!天生他是幸福的!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幸福,拿出他所有的熱情去追求幸福!……

  可是人生很快會教他屈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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