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10-09 05:16:38 作者: 阿爾貝·加繆

  梅爾索坐在駛向北方的火車上,仔細打量著自己的雙手。天空陰雲密布,奔馳的火車拖曳著一道低沉的煙霧。過於悶熱的車廂里,只有梅爾索一人。他在夜裡匆忙啟程,獨自面對著陰暗的早晨,將自己的心整個沉浸在這片恬靜的波西米亞風景里,高大挺拔的楊樹和遠方工廠的煙囪等待著即將落下的雨,這情形讓人看了想要落淚。然後他看了一下標示著德語、義大利語和法語三種語言的白色警告牌:「請勿將頭伸出窗外。」他的雙手猶如鮮活粗暴的野獸,盤踞在他的膝頭,吸引著他的目光。左手長而靈活,另一隻手蒼勁而結實。他熟悉它們、認識它們,同時感覺它們各自獨立,仿佛可以獨自採取行動,而無須他的意志介入。其中一隻手過來扶著他的額頭,試圖阻撓在他兩側太陽穴跳動的燥熱。另一隻手沿著他的外套滑下去,從口袋取出一支煙,但他立馬又把煙扔了,因為他突然想吐,這種嘔吐的欲望讓他渾身無力。雙手回到膝蓋上,安分下來,手心像是空握著杯,它們讓梅爾索看到了自己人生的真面目,他的生命回歸淡漠,任何想要取走它的人都能把它取走。

  他的旅行持續了兩天。但這次驅使他的,並不是逃避的本能。甚至這次旅程的單調都使他滿意。這個帶他跨越了半個歐洲的車廂使他能夠待在兩個世界之間。他上車沒多久,又即將離開它。它把他從一段人生中抽離出來,他想抹去那段人生的回憶,以便把人生帶向一個欲望為王的新世界。梅爾索從沒感到無聊。他待在自己的角落裡,幾乎不受打擾,看看雙手,又看看風景,陷入沉思。他刻意將旅程一路延伸至波蘭的布雷斯勞,唯一花的力氣是在邊境海關處更換車票。他想要在自己的自由面前再待得久一點兒。他覺得很累,無力動彈。他收取內心最微小的力量與希望,把它們匯聚並重組,在內心重塑自己,同時也塑造了即將迎接的命運。他喜歡火車逃逸在平滑鐵軌上的漫漫長夜,火車風馳電掣地駛入一個個只有大時鐘亮著的小車站,而在那些大車站前,火車猛然剎車,因為那些大火車站像是亮著光的巨大巢穴,剛進入視野,便會把火車瞬間吞噬,並把它充沛的金色光線和暖意傾倒進車廂內。車輪叮噹作響,火車頭用力地噴著蒸汽,而車站職工轉動紅盤警示燈的機械性動作,讓梅爾索再次和火車一同瘋狂奔馳起來,只有他的清醒與不安在黑夜中見證著一切。車廂內光影又一次交錯變幻著,又是黑色與金色的輪番重疊。德勒斯登、包岑、格爾利茨、萊格尼察。漫漫長夜中,獨自面對著自己,他有足夠的時間來為未來的人生做出一些舉動,耐心地與某個火車站轉角處逃跑的想法做鬥爭,任由自己再次被俘獲,去追逐,去承擔後果,然後在晶亮的雨絲與光線的舞蹈中再次逃離。梅爾索尋找著能夠描述心中希望的字和句子,來消解自己的不安。在他目前如此虛弱的狀態中,他需要一些公式。黑夜和白天都在這場和動詞的頑強搏鬥中度過,那畫面從此將構成他面對人生時眼神中的所有色彩,那是他用他的未來編織成的柔軟或不幸的夢。他閉上眼睛。生活,需要時間。人生就像所有的藝術作品,需要人對其仔細思索。梅爾索思考著自己的人生,並讓自己狂熱的意識和渴望快樂的意志在車廂內遊走,這些日子裡,這節車廂對他來說就像一間牢房,人在其中藉由高於自己的東西,去學著了解人。

  第二天早上,儘管四下是荒郊野外,但火車明顯放慢了速度。距離布雷斯勞還有幾個小時的車程,這一整天,火車都在西里西亞平原奔馳,平原上一棵樹都沒有,陰霾而積滿了雨水的天空下,處處是膠著的泥濘。視野盡頭,每隔一段距離,許多羽翼烏黑髮亮的大鳥,一群群地飛翔在地面上方幾米處,石板般沉重的天空壓著它們,使它們無法飛得更高。它們盤旋得緩慢而沉重,偶爾其中一隻會離開鳥群,緊貼地面,仿佛與大地合二為一,再以相同沉重的姿勢遠離,不斷這樣往復,直到它飛得夠遠,在最近的天際形成一個突兀的黑點。梅爾索用雙手擦拭掉車窗上的霧氣,透過手指在窗上留下的幾道長痕,熱切地望著外面。從荒涼的大地到蒼白的天空,他心中浮現出一個無情的世界,這是第一次,他終於回歸了自己。在這塊回歸天真的絕望大地上,他身為迷失在原始世界的旅人,找回了與自己的聯繫。他握著拳放在胸口,臉緊貼著車窗玻璃,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生命力,沖向自身及其體內沉睡著的偉大。他想把自己碾碎,融進這泥濘,通過這泥水鑽進土裡,再矗立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身上蓋滿了泥土,在海綿和黑炭般的天空前張開雙臂,仿佛面對的是絕望而華麗的人生標誌,在最令人反感的東西里宣布自己對世界的支持,即便人生如此無情又骯髒,也聲明自己與人生達成同盟。自從他出發以來,在他內心翻滾的那股巨大衝勁終於第一次崩潰了。梅爾索把自己的淚水和嘴唇緊貼著車窗玻璃。車窗上又一次起霧,平原消失了。

  

  幾個小時之後,他抵達布雷斯勞。遠看,這城市像一座工廠煙囪和教堂尖頂鱗次櫛比的森林。近看,它是由磚塊和黑色石頭所砌成的,戴著窄檐帽子的人們慢悠悠地走在路上。他跟著他們,在一家勞工咖啡館度過了上午。一個年輕人在咖啡館裡吹著口琴:是一些好聽而深沉的俗氣旋律,能讓靈魂獲得休憩。梅爾索買了把梳子,決定繼續南下。第二天,他已經到了維也納。他整個晚上都在睡覺,白天有時候也在睡。醒來時,他的燒已經消退。他早餐吃了很多水煮蛋和鮮奶油,有點兒反胃地出了門,遇見了一個陽光和雨絲交替的上午。維也納是個涼快的城市:沒什麼好參觀的。聖埃蒂安納大教堂太大了,他覺得有點兒乏味。他寧願去教堂對面的咖啡館,晚上則去了運河岸邊的一家小舞廳。白天,他沿著環城大道散步,穿梭在那些奢華的美麗櫥窗和優雅的女人之間。他短暫地享受著這種膚淺而華麗的場景,在這世上最脫離自然的城市裡,感覺與自己分離。但這裡的女人很美,花園裡的花也嬌艷明媚。夜幕降臨的環城大道上,穿梭在街上光彩奪目又愜意悠然的人群中,梅爾索凝望著建築物頂端那些飛馬雕像,它們似乎想飛向紅色的晚霞,卻未能如願。這時,他想起自己的女朋友蘿絲和克萊爾。於是,自他離開里昂以來,他第一次寫了封信。他將自己的一腔沉默一股腦兒地傾瀉在紙上:

  我從維也納寫信給你們。不知道你們過得怎麼樣。我通過旅行來感覺自己活著。我以苦澀的心情見到許多美好的事物。在這裡,美讓位給了文明。這讓人覺得閒適。我不參觀教堂和古蹟,我只在環城大道上閒逛。傍晚,劇院和華麗的建築上方,紅色夕陽中,石馬雕像盲目地奔向空中的景象在我心中留下一種喜憂參半的奇特感覺。早上,我吃白煮蛋和鮮奶油。我起得很晚,酒店對我的關心無微不至,主廚的手藝令我感動,我總是吃得很撐(哦,這鮮奶油真好吃)。這裡有演出,也有很多美女。除了真正的陽光,我什麼都不缺。

  你們在做什麼?跟我這個無所事事的浪子說說你們的事情吧,說說太陽吧。

  你們忠誠的朋友

  帕特里斯·梅爾索

  這天晚上,寫完信後,他又回到舞廳。這一晚,他留下了一位舞女,名叫海倫,她會說一點兒法語,並且能聽懂他那蹩腳的德語。凌晨兩點走出舞廳,他送她回家,然後他們以全世界最正確的方式做了愛。第二天早上醒來,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貼著海倫的背,他淡然地帶著好心情欣賞著她修長的大腿和寬闊的肩膀。他離開時不想把她吵醒,只是往她一隻鞋裡塞了一張鈔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海倫對他說:「親愛的,你搞錯了。」他又回到床邊。他的確搞錯了。他對奧地利的錢幣不太熟,仔細一看才發現,本想給她一百先令,卻錯給她留了五百先令。「不,」他微笑著說,「你就拿著吧。你太迷人了。」海倫那亂蓬蓬的金髮下長著雀斑的臉上綻放出了微笑。她突然站到床上,在他臉上吻了一下。這可能是她給他的第一個發自真心的吻,梅爾索的心頭突然湧起一股情感。他讓海倫重新躺下,給她蓋好被子,重新走向門口,回頭微笑地看著她。「永別了。」他說。海倫睜大眼睛,把床單拉到鼻子下面,就這麼看著他離開,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回應他。

  這之後幾天,梅爾索收到一封來自阿爾及爾的回信:

  親愛的帕特里斯:

  我們在阿爾及爾。您的孩子們會很高興再見到您。如果您覺得自己心無牽繫,那就來阿爾及爾吧,可以住在我們的房子裡。我們會很高興。當然我們會有點兒愧疚,但更多是為了方便。這也跟偏見有關。如果您樂意的話,來吧,來這兒試一試。總好過做個再服役的軍人。我們的額頭等待您父親般的吻。

  附:卡特琳娜反對「父親般的」這個詞。卡特琳娜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如果您願意,這將是您的第三個女兒。

  他決定從熱納去阿爾及爾。有些人在做出重大決定或者上演人生重要戲碼之前都需要獨處,而他,長期被孤獨和陌生感囚禁,在展開自己的人生大戲之前,也需要退避到友誼和信任中,品嘗一下安全感的滋味,哪怕只是表象。

  在跨越義大利北部駛向熱納的火車上,他一路聆聽著心中唱向快樂的千萬個聲音。才遇到第一棵直挺挺矗立在純潔土地上的柏樹映入眼帘時,他就讓步了。他仍然感覺到自己的虛弱和燥熱。他心中有某個東西軟化了,放鬆了。很快,隨著太陽繼續升高,隨著火車離海越來越近,從火紅而跳躍的廣闊天宇流瀉出一道道空氣與光,流淌在戰慄的橄欖樹上,在這蒼穹下,翻騰著的世界的騷動與他心中的興奮合二為一。火車的噪聲、擁擠車廂內的嘈雜聲、在他四周歡笑和歌唱的一切,伴隨著一種內心的舞蹈,節奏如此合拍,以至於有那麼幾個小時,他仿佛靜止了。被拋至世界盡頭,而那舞蹈最終將一言不發卻滿懷欣喜的他送入那震耳欲聾的熱納。坐落在海灣、天空映照下的熱納神采飛揚,欲望和慵懶總是交戰直至深夜。他饑渴地想要愛,想要歡愉和擁吻。灼燒他的天神把他拋到海里,扔到港口的一個小角落,那裡的海水裡有股瀝青和海鹽交融的味道,他拼命游泳直至精疲力盡。接著,他流連於老街狹窄而充斥著氣味的小巷間,任由色彩替他吶喊,享受著被太陽重壓的房屋上方的那片天空,任由趴在夏日垃圾間的貓替他休憩。他走上能俯瞰熱納的那條路,悠悠地吸了口氣,任由那浸滿了芬芳和光芒的整片海洋向他升騰而來。他閉上雙眼,緊緊握著自己坐著的那塊暖熱的石頭。再睜開眼的時候,他看到這座城市,過分旺盛的生命力以一種令人亢奮的低劣品位咆哮著。接下來的幾天,他也喜歡坐在通往港口的斜坡上,中午看著從辦公室走向河堤的年輕姑娘們經過。她們腳上穿著涼鞋,輕薄的亮色裙裝里沒有穿文胸。梅爾索看著她們,只感覺口乾舌燥,心跳加速,他覺得自己的欲望自由而合理。晚上,他又看到了中午見過的那些女人,他腰間盤踞著一頭欲望的野獸,猛烈而溫柔地躁動著,尾隨著她們。整整兩天,他都被這種狂熱的欲望炙烤著。第三天,他離開了熱納,前往阿爾及爾。

  一路上,他觀賞著水面和光線的遊戲,從早晨到正午又到晚上,他讓心隨著天空緩緩跳動,然後回歸他自己。他並不信任那些粗俗的治療。他躺在甲板上,明白自己不該睡著,應該保持觀察,觀察他的朋友們,觀察靈魂與身體是否保持舒適。他必須去建立自己的快樂並賦予這種快樂合理性。而現在,這件事對他來說想必是比較容易了。海上忽然變得涼爽起來,隨著一股奇特的平靜感沁入他的心中,隨著第一顆星星慢慢在天際成形,天空的光線以綠色暗淡下去,又重生出一種黃色。他感覺在經歷了這場動盪和風雨後,內心陰暗邪惡的部分已經沉澱下去,靈魂的清澈水流又重新回歸良善與堅定。他心如明鏡。對於女人的愛,他已經渴望了很久。但他卻不是為愛而生的。他整個一生,從港口的辦公室、他的房間和他的睡夢,到他的餐館和情人,他一直苦苦追尋一種快樂,但在他內心深處,就像所有人那樣,其實他認定這種快樂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假裝自己想要快樂,卻從來不曾清醒而堅定地如此要求。從來不曾如此,直到那一天……而從那一刻起,只因為一個權衡過利弊的舉動,他的一生改變了,快樂似乎變得可能了。他想必是從痛苦中誕生的嶄新的人。可是,比起他之前上演的那出可恥的鬧劇,這又算得了什麼呢?比如說,他看清了自己之前迷戀瑪爾特,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虛榮。以至於她獻給他的那對奇蹟般的嘴唇,也只是一股力量,使他驚奇愉快地認識到了自身的存在,並喚醒了一種征服欲。這整段感情,事實上只是把用確信代替了起初的驚奇,用虛榮代替了起初的謙卑。他喜歡和她一起去電影院的那些夜晚,喜歡眾人的目光被她所吸引,喜歡他把她呈現在世界面前的那一刻。他通過她、她的魅力和她的生命力而愛自己。連他的欲望、對這個肉體的迷戀,或許也來自起初的驚奇,驚奇於竟能擁有一個無比美麗的身體,能凌駕於它之上,甚至羞辱它。現在,他知道自己不適合這份愛,而是適合他如今侍奉的黑暗之神的天真而可怕的愛。

  和很多人一樣,他人生中最好的部分終究與最糟的部分密不可分。克萊爾和她的那些朋友、扎格爾斯和他追求快樂的意志結合到了瑪爾特身上。現在,他知道,是他追求快樂的意志該採取行動的時候了。但是他明白,這需要時間,擁有時間,是一種既美妙又危險的體驗。只有平庸的人才會覺得慵懶悠閒是致命的。很多人甚至無法證明自己不是平庸的人。他現在已經贏得了這種權利。但他需要用行動去證明。只有一件事情改變了。關於他的過去和自己所失去的,他感覺自己已經不再受它們束縛。他只想要封閉自己的內心,只想要面對世界時的清醒和耐心的熱忱。就像按壓一塊熱乎乎的麵包直到它失去彈性,他只想把自己的人生握在手中。就像在火車上的那兩個漫漫長夜,他和自己說著話,然後準備迎接新生活。把人生當作麥芽糖一般舔舐,塑造它,打磨它,最後去愛上它,這就是他最為熱衷的事情。像這樣地存在於自己面前,他今後所要做的,就是將這份存在呈現在人生中的所有面孔前面,即便是以一種他現在已經知道難以承受的孤獨為代價。他絕不會背叛它。他所有的蠻力都將幫助他達到這一點,它帶領他到哪裡,他的愛就會在那裡匯合,像是對生活的一種痴狂的熱愛。

  大海緩緩摩挲著船隻兩側。天空載滿了星辰。梅爾索靜默不語,感覺自己擁有極為強烈又深邃的力量,用交織著眼淚和陽光的臉,去愛、去欣賞這個人生,這個沉浸在海鹽和溫熱石頭之間的人生。他感覺仿佛只要撫摩它,他所有愛和絕望的力量便會交織在一起。這便是他獨有的貧窮與財富。仿佛他歸零之後,又重新展開了一盤新局,但這回他也已熟知面對命運時,壓迫著他的那些力量和那股清醒的燥熱。

  接著便是阿爾及爾了,他在一個早晨慢悠悠地到了那兒,面向大海如瀑布般壯觀的卡斯巴山城,丘陵和天空,張開臂膀的海灣,樹林間的房屋,以及近在眼前的碼頭的氣味。於是,梅爾索突然發現,自從離開維也納以來,他一次也不曾想到扎格爾斯—這個他親手殺死的男人。他承認自己有一種孩子、天才和無辜者的天賦—那種遺忘的本領。他感覺自己是無辜的,內心充滿了喜悅,終於明白自己是適合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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