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10-09 05:16:41 作者: 阿爾貝·加繆

  梅爾索和卡特琳娜在露台上曬著太陽吃早餐。卡特琳娜身穿泳衣,而小伙子(他的女性朋友都這麼叫他)則穿著泳褲,脖子上圍了一條毛巾。他們吃著鹽漬西紅柿、馬鈴薯沙拉、蜂蜜和一大堆水果。他們把桃子鎮在冰塊里,拿出來時舔舐著綿密的果皮絨毛上汗滴般的水珠。他們榨了葡萄汁,邊喝邊把臉扭向太陽,把臉曬成深色(至少梅爾索是這樣,他覺得曬成小麥色更有好處)。

  「好好感受陽光。」梅爾索說著把手臂伸向卡特琳娜。她舔舐著他的手臂。「是的,」她說,「你也好好感受。」他感受了,然後一邊撫摩著自己的肋骨,一邊躺下來。她也側躺下來,把泳衣褪到腰間。

  「我這樣不會不得體吧?」

  「不會。」梅爾索回答說,並沒有看她。

  陽光在他臉上流轉。他的毛孔略微濕潤,呼吸著這籠罩著他又令他沉睡的火。卡特琳娜細細品味著陽光,呻吟著感嘆道:

  

  「真好。」

  「是的。」小伙子說。

  這座房子就建在一處看得到海灣的山丘頂。附近的人都稱它為「三個女大學生的屋子」。上去得爬一條很陡峭的小路,路的開頭和盡頭都是橄欖樹。中間路段較為平坦,沿路是一面灰色的牆,牆上滿是淫穢圖畫和政治標語,看了能讓筋疲力盡的旅人重整旗鼓。再然後,又是橄欖樹,藍色的天空像是晾曬在樹梢之間,還有沿著曬黃了的牧草佇立的乳香黃連木的氣味,牧草上還曬著有待風乾的紫色、黃色和紅色的布匹。旅人抵達這裡的時候已經滿身是汗,上氣不接下氣,推開藍色小柵門時,得小心九重葛的卷鬚,然後再爬上一座陡如天梯的樓梯。所幸樓梯上方有藍色遮陽篷,緩解了一點兒口渴的感覺。蘿絲、克萊爾、卡特琳娜和小伙子都把這座房子稱為「眺望世界之屋」。從這裡可以俯瞰全景,它就像一葉懸在燦爛天際的小舟,能俯瞰世間多姿多彩的舞蹈。從最下方那曲線完美的海灣,有一股力攪動著青草和陽光,把松樹和柏樹、蒙著沙塵的橄欖樹和尤加利樹,一路送到屋子門口。從這恩賜的深處,隨著季節的不同,會開出白色的大薔薇花和含羞草,又或是屋子牆邊的忍冬,會在仲夏夜釋放出芬芳。晾曬著的白色床單和紅色的屋頂,在海面的微笑上方,是用圖釘從海平線一端釘到另一端一般的毫無褶皺的天空,眺望世界之屋的大扇的窗戶都對著這片五光十色的景致。遠處,紫色高山的一條稜線,以其陡坡和海灣相連,把這份陶醉囊括在它遙遠的輪廓中。於是,不會有人再抱怨山路的陡峭或者爬山的疲憊。在這兒,人每天都需要征服自己的喜悅。

  像這樣活在世界面前,這樣感受自己的重量,這樣每天看到自己的臉龐明亮起來,又黯淡下去。住在屋子裡的四人清楚地意識到一種存在,它既是他們的評斷者,也是對其合理性的證明。在這裡,世界擬人化了,成了他們尋求建議的對象,它的公平並未抹殺愛。他們請它做證:

  「我和這個世界,」梅爾索漫無邊際地說著,「我們並不認同你。」

  對卡特琳娜而言,裸體意味著拋開偏見,她常常趁梅爾索不在時,在露台上脫掉衣服。她總愛望著色澤變幻的天空,在餐桌旁以一種感性的驕傲說:「我剛剛赤裸在世界面前。」

  「是啊,」梅爾索輕蔑地說,「女人自然是更喜歡她們的想法而不是她們的感覺。」卡特琳娜聽了跳起腳來,因為她不想成為知識分子。蘿絲和克萊爾異口同聲地說:「閉嘴吧,卡特琳娜,你錯了。」

  雖然大家都愛卡特琳娜,但眾所周知,卡特琳娜總是錯的。她的身子笨拙但清秀,皮膚像是烤焦的麵包,還有一種這個世界必不可少的動物本能。沒有誰比她更好地詮釋了樹、海和風摻雜在一起的深邃語言。

  「這個小東西,」克萊爾邊不停地吃著東西邊說,「這是大自然的力量。」

  然後大家便都去曬太陽,一聲不吭。梅爾索減弱了自己的雄性力量。世界並沒有去破壞它。蘿絲、克萊爾、卡特琳娜和梅爾索站在他們房子的窗戶前,生活在那些畫面和表象里,首肯了這種將他們聯繫在一起的遊戲,他們向友誼微笑,也向溫柔微笑,但此刻重新回到天空和大海的舞蹈面前,他們又重新找到自身命運的神秘色彩,最終見到了最深處的自己。有時候,貓咪會來加入它們的主人。古拉往前走著,總是一副氣呼呼的樣子,綠眼睛裡帶著黑色的問號,瘦小而精緻的模樣,有時又像發了瘋似地與陰影搏鬥。「這是內分泌的問題。」蘿絲說道。說完她便大笑起來,笑得整個人都花枝亂顫的,她的鬈髮下,她的圓形鏡框後,眼睛都高興得眯了起來。直到古拉跳到她身上(這可是種特殊待遇),她的手指遊走在它光澤鮮亮的皮毛上。在她面前,古拉柔和下來,放鬆下來,變成了一隻溫柔的母貓,她用充滿著愛的雙手安撫著這隻野獸。因為貓是蘿絲通往這個世界的出口,就像卡特琳娜是通過裸體的方式。克萊爾更偏愛另一隻名為卡里的貓。它溫和又傻氣,就像那一身髒兮兮的白毛,任人蹂躪。克萊爾有著一張佛羅倫斯人的臉,並且感覺自己的靈魂很美好。她安靜又自閉,情緒總是來得很突然,胃口總是很好。梅爾索眼看著她發胖,不禁責備她:「你讓我們倒胃口,」他說,「一個美麗的人,是沒有權利變醜的。」但是,蘿絲打斷他說:「你就饒過這孩子吧!吃吧,我的克萊爾妹妹。」

  一整天就這樣在圍繞群山和大海的日出日落間過去了,浸泡在細膩的陽光里,大家歡笑著,打著趣,做著對未來的計劃。每個人都對表象微笑,並假裝臣服於其下。梅爾索從世界的臉龐,轉向年輕女子們嚴肅而微笑著的臉龐。這個突然出現在他周圍的天地,有時候讓他驚訝。信任和友誼、陽光和白色的房屋,從這中間萌生出完好無損的快樂,和他產生幾乎完全同頻的共振。他們都說,「眺望世界之屋」不是一間供他們玩樂的房子,但他們在裡面,卻又真的無比快樂。梅爾索深有感觸,尤其是當夜晚到來時,隨著最後一陣微風,所有人都任由一種人性而危險的衝動(一種讓自己不像任何東西的衝動)進入自己的心中。

  今天曬完太陽,卡特琳娜就去辦公室了。

  「我親愛的帕特里斯,」蘿絲突然冒出來,對梅爾索說,「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這天,小伙子肆無忌憚地躺在陽台的躺椅上,手裡拿著本偵探小說。

  「親愛的蘿絲,我聽著呢。」

  「今天,輪到你做飯了。」

  「好。」梅爾索答應著,但一動不動。

  蘿絲離開了,背著她的大學生書包,書包里漫不經心地裝著午餐甜椒以及拉維斯所著的乏味的《法國史》第三卷。梅爾索一直拖到十一點才煮扁豆,他端詳著赭石色牆面的客廳,客廳里有沙發和置物架,綠色、黃色和紅色的面具,還有帶著橘紅色條紋的米灰色壁紙。端詳一番後,他才匆匆把扁豆用開水煮熟,又倒油到鍋里,放點洋蔥,然後放入一個西紅柿、一把野菜,一邊忙碌著,一邊忍不住罵在一邊發出聲音喊餓的古拉和卡里。然而蘿絲昨天已經和它們解釋過了:「你們兩個小東西,知道嗎,天那麼熱,不會餓的。」

  十一點四十五分,卡特琳娜回來了,穿著輕薄的長裙和涼拖。她需要衝個澡,再來個日光浴。她會最後一個上桌吃飯。蘿絲會嚴肅地對她說:「卡特琳娜,你真是讓人難以忍受。」浴室里傳來沖水聲,克萊爾氣喘吁吁地出現了:「你要煮扁豆?我知道個很好的法子……」

  「我知道。我加了鮮奶油……我們聽了太多次了……我親愛的克萊爾。」

  眾所周知,克萊爾不管做什麼菜,總是先加鮮奶油。

  「他說得沒錯。」剛來的蘿絲說道。

  「當然。」小伙子說,「我們上桌吧。」

  他們用餐的這個廚房,簡直像個雜貨鋪。這裡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一本記事簿,來記蘿絲說過的金句。克萊爾說:「要時髦,但要保持簡單。」說著就徒手抓起一根香腸來吃。卡特琳娜在合適的時候姍姍來遲,醉醺醺、病懨懨的,兩眼因為困意而憔悴無神。她的靈魂不夠苦悶,不想去想工作的事情—每天從她的世界和生命中奪走八小時,只是對著一台打字機。她的朋友們能夠明白,並想像著若是她們的人生也這樣如被截肢般每天奪走八小時是怎樣一種感受。梅爾索不說話。

  「是的,」不愛矯情的蘿絲說道,「至少讓你有事可干。你每天都跟我們說你工作的事情。我們不准你說話了。」

  「可是……」卡特琳娜嘆了口氣。

  「不然我們聽聽大家的意見。一,二,三,你看大家都反對你。」

  「你看。」克萊爾說。

  扁豆煮好了,煮得有點兒太幹了,大家都沉默不語地吃著。每當克萊爾做飯,上桌品嘗的時候,她總是一副滿意的樣子加上一句:「真是太好吃了!」梅爾索抹不開面子,寧可默不作聲,直到大家哄堂大笑。卡特琳娜今天狀態不好,但想要求將每周勞動時間從四十八小時縮減到四十小時,所以想有人陪她去一趟勞工總工會。

  「不,」蘿絲說道,「說到底,上班的是你。」

  卡特琳娜被惹惱了,「這股大自然的力量」便跑去陽光下躺著。很快,大家也都跟著去了。克萊爾漫不經心地撫摩著卡特琳娜的頭髮,她認定「這孩子」需要個男人。因為在「眺望世界之屋」,大家習慣替卡特琳娜決定她的命運,替她考慮她需要什麼,並替她安排上相應的數量和種類。當然,她偶爾也會說自己已經長大了之類的,但是大家不聽她的。「可憐的孩子,」蘿絲說道,「她需要個情人。」

  然後大家就盡情沐浴在陽光之中。不記仇的卡特琳娜就開始說她辦公室的八卦,還聊到那位身材高挑的金髮女郎佩雷茲小姐,她剛結婚沒多久,結婚前她是如何到處打聽消息,又是如何被同事們的話給嚇到,婚假回來後又是如何如釋重負地微笑著說:「也沒有那麼可怕嘛。」「她三十歲了。」卡特琳娜略帶同情地加了一句。

  蘿絲批評卡特琳娜說這些有點兒「冒險」的八卦:「喂,卡特琳娜,這兒並不是只有年輕姑娘啊。」

  這個時候,航空郵件班機從城市上空飛過,金屬機身閃閃的光芒在地面和天空間閃耀。它進入海灣的律動,像海灣一樣俯身,融入世界的馳騁,然後忽然之間就此停止嬉戲,突然就轉了向,在大爆炸般的藍白相間的水花中,緩緩地沉入大海。古拉和卡里側躺著,它們蛇一般的小嘴裡,露出粉紅色的軟齶,穿過華麗而香艷的夢境,它們的身體微微顫抖著。頭頂的天空,用力從高處墜下陽光和色彩的重量。卡特琳娜閉著雙眼,感受這漫長而深邃的墜落,將她帶往她自己的深處,在那裡,有個動物溫柔地攪動著,呼吸著,像神明一般。

  接下去的周日,他們要接待客人。輪到克萊爾做飯。蘿絲削了蔬菜皮,擺好餐具;克萊爾把蔬菜放進鍋里,便跑去房裡看書,偶爾跑出來監督一下烹煮情況。摩爾人米娜今天早上沒有來,她今年第三次失去了父親,蘿絲把家裡打掃了。客人們陸續到了。第一位客人是艾利安納—梅爾索稱她為理想主義者,她問他為什麼,「因為每當有人告訴你一件真實但又讓你感到震驚的事情時,你總說:『這是真的,但這樣不好。』」艾利安納心地很好,她總覺得自己像提香畫筆下「戴手套的男人」,但別人並不贊同。她的房間裡貼滿了《戴手套的男人》的複製品。艾利安納還在讀書。她第一次來到「眺望世界之屋」時,說自己很高興看到這裡的人沒有偏見。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發現這樣也沒那麼方便。沒有偏見,也意味著她精心琢磨著說出來的故事很無聊,不論她說什麼,他們都會友好而簡單地告訴她:「艾利安納,你真是頭蠢驢。」

  艾利安納和諾埃爾進了廚房。雕塑家諾埃爾也是客人,他們在那兒看到從來不以正常姿勢下廚的卡特琳娜。只見她躺在那兒,一隻手拿葡萄乾吃,另一隻手開始攪拌蛋黃醬。蘿絲穿著一條藍色大圍裙,欣賞著古拉機智地跳到灶台上,開始吃中午的甜食。

  「你們相信嗎,」蘿絲怡然自得地說,「你們相信嗎?它居然這麼聰明。」

  「是啊,」卡特琳娜說道,「它今天又超越了自己。」然後說它今天早上真是越來越聰明了,打碎了綠色小檯燈和一個花瓶。

  艾利安納和諾埃爾可能是太氣喘吁吁了,沒力氣表達自己的反感,決定自己拖把椅子來坐,因為沒人想著請他們坐下。克萊爾過來了,友善又慵懶地和客人握了握手,並品嘗正燒著的普羅旺斯魚湯。她認為大家可以上桌了。今天梅爾索遲到了,不過這時候,他正巧也來了,滔滔不絕地跟艾利安納說自己心情多麼愉悅,因為街上有好多美女。天氣才剛開始轉熱,但是輕薄的長裙下顫動著的堅挺胴體已經依稀可見。梅爾索說他看著這一切,只感覺口渴難耐,太陽穴跳動著,腰間開始發熱。艾利安納聽著他如此精準的描述,羞澀地保持著沉默。餐桌上,最初的幾勺普羅旺斯魚湯下肚後,大家一片驚愕。淘氣的克萊爾以一種單純的語氣說:「這普羅旺斯魚湯怎麼有一股燒焦的洋蔥的味道?」

  「才沒有。」諾埃爾說道,大家都愛他的善良。

  於是,為了考驗他的好心腸,蘿絲請他為這個屋子添置好些用品,比如浴室的熱水器、波斯地毯和冰箱。諾埃爾的回覆則是請蘿絲禱告,讓他中樂透。

  「一樣要禱告,」現實主義的蘿絲說,「我們還不如替自己禱告呢!」

  天氣很熱,冰葡萄酒和即將上桌的水果在厚重的暑氣中顯得彌足珍貴。喝咖啡時,艾利安納鼓起勇氣,談論起愛情。她說自己如果愛上了一個人,便會結婚。卡特琳娜卻跟她說,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最著急做的事情,不是結婚,而是做愛。她這種唯物主義的觀點讓艾利安納大為吃驚。實用主義的蘿絲則說,不幸地,若不是經驗已經證明了婚姻會殺死愛情,那麼她也會認同艾利安納的觀點。

  但是艾利安納和卡特琳娜的想法彼此對立起來,就像人發脾氣時,自然就會變成那樣。諾埃爾作為雕塑家,向來以形態和黏土的方式思考,他相信女人,相信孩子,也相信具體而厚重的人生的古樸真理。於是,再也受不了艾利安納和卡特琳娜爭吵的蘿絲假裝突然明白了諾埃爾來了幾次的原因。

  「我感謝您,」蘿絲說,「我很難跟您說清楚這個發現有多讓我震驚。我明天就跟我父親說您的『計劃』,幾天後您就能親自跟他說您的請求了。」

  「但是……」諾埃爾本人沒太明白蘿絲的意思。

  「哦,」蘿絲亢奮地說,「我明白。您不用開口我就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那種有什麼事都不愛說出來的人,就是得讓人猜。我也很高興您能表白,畢竟您這麼頻繁造訪,已經玷污了我清白的名聲。」

  諾埃爾覺得好玩,但隱約又有些擔憂,便說很高興看到她如願以償。

  「不用說,」梅爾索說著點燃一支煙,「您的動作得快一點兒了。以蘿絲現在的情形,您必須得抓緊了。」

  「什麼?」諾埃爾一頭霧水。

  「我的天,」克萊爾說,「才兩個月而已。」

  「而且,」蘿絲溫柔又果斷地說,「到了您現在的年紀,您應該樂於從別的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了。」

  諾埃爾皺起了眉頭,克萊爾好心地說:「開個玩笑而已。淡定。我們去客廳吧。」

  關於原則的討論就這麼告一段落了。然而,默默行善的蘿絲還在輕聲對艾利安納說著什麼。客廳里,梅爾索站在窗邊,克萊爾站在桌前,卡特琳娜則躺在席墊上,其他人坐在沙發上。市區和港口瀰漫著濃濃的霧氣。但那些拖船又開始重新作業,它們低沉的呼聲一路傳送到這裡,伴隨著柏油和魚的氣味,以及最下方紅色和黑色的船隻、生鏽的纜樁和黏滑海草纏繞的鎖鏈的氣味,喚醒了下面的一切。那是一種陽剛的、兄弟般的呼喚,來自一種有著力量況味的生命,這呼喚天天如此,這裡的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來自它的誘惑或是直接的呼喚。艾利安納感傷地對蘿絲說:「說到底,你和我一樣。」

  「不,」蘿絲說,「我只想要快樂,而且越快樂越好。」

  「愛情並不是唯一的途徑。」梅爾索頭也沒回地說。

  他很喜歡艾利安納,生怕像剛才那樣惹她難過。但他能理解蘿絲想要快樂的心情。

  「這種理想可真是平庸。」艾利安納說。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平庸的理想,但至少這是個健康的理想。這樣說,你看……」梅爾索沒有繼續說下去。蘿絲微微閉上了眼睛。古拉一下跳到她的膝蓋上,她一邊緩緩地撫摩著貓的腦袋,一邊預想著這樁秘密的婚事,半眯著眼睛的貓和微閉著眼睛的蘿絲都將以相似的眼神看到一個相似的世界。在拖船的陣陣呼喚聲中,大家各自陷入了沉思。古拉窩在蘿絲的腰窩裡,蘿絲任由它愉悅的呼嚕聲向自己撲面而來。熱氣壓住了她的雙眼,她沉浸在只有血流聲的寂靜之中。整個白天,貓總是在睡覺,從第一顆星星出現到黎明破曉則是在做愛。它們的情慾很濃烈,它們的夢境很沉靜。它們也知道這個軀殼有個靈魂,但靈魂毫無用處。

  「是的,」蘿絲睜開眼睛說,「要快樂,越快樂越好。」

  梅爾索想著露西安娜·海納爾。他剛剛說街上很多美女的時候,其實特別想說其中的一個女人很美。他是在朋友家裡遇到的她。上周他們一起出去約會,因為沒什麼事可干,在那個溫暖美好的早晨,倆人便沿著港口的大街散步。她一路上沒怎麼開口,梅爾索送她回家的時候,意外地發現自己握著她的手久久沒有鬆開,看著她微笑。她身材高挑,頭上沒有戴帽子,腳上穿著雙涼鞋,身上穿著一件白麻洋裝。他們在大馬路上散著步,微風拂面而來。她把整個腳底貼在暖熱的石板地上,以此為著力點,輕盈地迎風蹬步向前。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她的洋裝緊貼著她,勾勒出她平坦緊實的腹部。她的金髮迎風飄揚,小巧挺直的鼻子,曼妙的乳房曲線,仿佛讓她與大地建立起某種神秘的契約,使得周圍的一切都要聽她指揮。她的右手戴著一根銀手鍊,同時挽著包包,手鍊和包包的搭扣發出咔咔聲。當她把左手舉到頭頂遮擋陽光,右腳尖仍在地面卻即將離地的時候,他感覺她的姿態仿佛已經和整個世界相連了。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種神秘的默契,讓他的腳步和露西安娜的腳步保持一致。他們一起走得很順,他不需要特別費力配合。這種神秘的默契可能來自於露西安娜的平底鞋。他們各自的步伐,在大小和柔軟度上又有著相同的部分。梅爾索注意到此時露西安娜的沉默和臉上拘謹的表情。梅爾索覺得她大概不太聰明,然後暗自竊喜。欠缺一種精神性的美,其實是一件神聖的事情,梅爾索比任何人都知曉其中的奧秘。這一切使他在說再見時對露西安娜的手指依依不捨,使他經常再去找她,和她以相同的安靜步伐一起漫步,一起把曬成褐色的臉面對著太陽或者星辰,一起去游泳,讓彼此的姿勢和步伐變得一致,除了彼此的身體,其餘什麼都不交流。直到昨晚,梅爾索再次在露西安娜的嘴唇上遇到了令他震驚又熟悉的奇蹟。到目前為止,她依偎著他衣服的樣子令他心動,她挽著他手臂跟著他走的樣子令他心動,是這份放鬆和信任觸動了他內心的那個男人。還有她的沉默,讓她完全處在當下的舉動中,讓本來就一舉一動嚴肅得像貓的她更像貓了。昨天,晚餐之後,他和她一起去河堤散步。過了一會兒,他們在大馬路的斜坡旁停了下來,露西安娜滑向了梅爾索。夜色中,他感受到手指下冰冷而立體的臉頰以及溫熱的雙唇,他讓手指沉浸在這種溫暖之中。於是,對他而言,這猶如一聲漠然又熾熱的強大吶喊。他面對著星星滿到要爆裂的夜空,還有城市,猶如一片倒置的天空,滿載著人世間的光芒,城市上方深沉的熱騰騰的氣息從港口飄向他的臉。他突然渴望起有溫度的源頭,想要義無反顧地在這雙生機盎然的嘴唇上擄獲這個無情而沉睡的世界的所有意義,仿佛那是藏在她嘴裡的一片靜謐。他俯身,結果感覺自己吻了一隻小鳥。露西安娜呻吟著。他啃咬著她的唇,在幾秒之間,他們嘴貼著嘴,他吸進了這份溫度,隨著它遨遊,仿佛他把整個世界緊緊擁在懷裡。她則像是溺水了一般,緊緊抓著他,時不時試圖跳出這個她剛剛跳進去的深淵,於是她推開他的唇,隨即又拉回來,再度墜入冰冷黑暗的水裡,而那水又像眾神一般令她沸騰燃燒。

  ……但是艾利安納已經準備離開。梅爾索即將在房間裡沉思著度過一個漫長的下午。晚餐時,所有人都靜默不語,但都有默契地移到了露台上。一天天就這麼過著。清晨的海灣在霧氣和陽光下閃閃發亮,到了夜晚還是非常暖和。太陽從海面升起,又在山巒背後落下,因為從大海到山丘,只能經由天空這麼一條路。世界永遠只說一件事情,它先讓人好奇,然後又讓人厭倦。但總有那麼一刻,它終於因為不停重複而獲勝,也終於因為鍥而不捨而獲得獎賞。「眺望世界之屋」的每個日子,是以笑聲和簡單舉止編織而成的華麗布匹,就這樣結束在布滿星光的夜空下的露台上。大家各自躺在長椅上休息,卡特琳娜坐在矮牆上。

  熾熱又隱秘的天空,閃耀著夜色幽暗的臉龐。一些亮光閃過遠處的港口,火車的呼嘯聲間隔得越來越長。星星變大又衰弱,消失又重生,彼此勾勒出轉瞬即逝的圖像,又重新連結出新的圖形。寂靜中,黑夜又一次變得厚重又結實。漫天儘是游移的星星,任由眼睛享受這場光影遊戲,直到淚眼朦朧。每個人都沉浸在深邃的天空里,在這個一切巧妙匯合的極點,重拾了那構成人生中一切孤獨的隱秘又溫柔的思緒。

  卡特琳娜頓時被愛悶得喘不過氣,只能長嘆一聲。梅爾索感覺到她的音調變了,卻問:「你們不冷嗎?」

  「不冷,」蘿絲說,「何況這裡這麼美。」

  克萊爾站了起來,雙手放在牆頭上,面向天空。就在世間最原始且高貴的一切面前,她把自己的人生和欲望混為一談,並將她的希望與星星的移動交融在一起。她忽然回過頭來,對梅爾索說:「日子好的時候,要對人生有信心,這樣才能逼著它好好回應。」

  「是的。」梅爾索沒看她,應和道。

  一顆星星划過天際,在她身後,在越發黑暗的夜色中,遠處一座燈塔的光束愈發擴大。幾個人默默攀爬著小路,可以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和用力喘息的聲音。很快,飄來一陣花香。

  世界只說一件事。從星星到星星之間耐心的真相中衍生出一種自由,讓我們得以從自己和其他人中解脫出來,一如那從死亡到死亡之間的耐心真相一樣。於是梅爾索、卡特琳娜、蘿絲和克萊爾體驗到了他們遁世隱居所產生的快樂。如果這一夜就像他們命運的象徵,那麼他們會希望它既肉慾又隱秘,希望它臉上既有淚水又有陽光。他們痛苦又喜悅的心,能聽懂這通往快樂的死的雙重課業。

  時間很晚了。已是午夜。在這個宛如世界的休憩與沉思的夜晚面前,一股無聲的膨脹和一陣星星的呢喃,預示著即將到來的甦醒。從滿裝著星辰的蒼穹,降下一道顫動的光芒。帕特里斯望著他的朋友:卡特琳娜蹲在牆頭上,頭往後仰;蘿絲躺在一張長椅上,雙手平放在古拉身上;克萊爾直挺挺地靠著牆壁站立,飽滿的額頭上有塊白斑。這些年輕人,有能力讓自己快樂,交換各自的青春又保留自己的秘密。他走向卡特琳娜,越過她那有陽光跳躍著的肩膀,望向渾圓的天空。蘿絲來到牆邊,四個人都站在世界面前。仿佛忽然變得清涼的深夜露水將他們眉間的孤獨痕跡洗去,讓他們得以從自我解脫,透過這個顫動而短暫的洗禮把他們還給世界。在這個天空溢滿了星辰的時刻,他們的舉動凝結在天空沉默的巨大臉龐上。梅爾索向夜伸出雙臂,揮手時撩起一束星星,天空之水被他的手臂拍打著,阿爾及爾在他的腳下,在他們四周,宛如一襲鑲著寶石和貝殼的閃爍又晦暗的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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