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有意識的死 第一章
2024-10-09 05:16:35
作者: 阿爾貝·加繆
「我想要一間房。」男人用德語說道。
櫃檯服務員站在一片掛滿鑰匙的大板子前,與大廳隔著一張大桌子。他打量著剛進來的這個人,只見他肩上披著一件灰色長風衣,說話時別過頭去。
「當然,先生。住一晚嗎?」
「不,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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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房間有十八、二十五和三十克朗一晚的。」
梅爾索望著旅館玻璃門外的布拉格小巷。他雙手插在兜里,一頭打結的亂發,沒有戴帽子。幾步路之外,聽得到電車從溫塞斯拉斯大道下來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音。
「先生,您想要哪種房間?」
「都行。」梅爾索望著玻璃窗說。服務員從板子上拿了一把鑰匙遞給梅爾索。
「十二號房。」他說。
梅爾索像是突然睡醒一般。
「這間房多少錢?」
「三十克朗。」
「太貴了。我要一間十八克朗的。」
男人一言不發,重新遞給他一把鑰匙,向梅爾索指著垂掛在鑰匙上的銅質星星:「三十四號房間。」
梅爾索坐在房間裡,脫掉外套,鬆掉領帶,下意識地捲起襯衫袖子。他走向洗手台,從上方的鏡子裡看到一張疲憊的臉,臉色有些干黃,幾天沒刮的鬍子也掩飾不了。頭髮在搭火車的途中亂了,散亂地垂在額頭上,落在眉宇間兩道深深的皺紋處,讓他的眼神透露出一種嚴肅又溫和的表情,令他頗為詫異。他這時才想到要環顧一下這可憐兮兮的房間,這是他現在僅有的財產了,除了它,他一無所有。一條令人作嘔的灰底大黃花地毯,各式各樣高低起伏的污漬描繪出一個個悲慘黏稠的世界。巨大的電暖器後方,是一個油膩骯髒的角落。電開關壞了,裡面的銅線裸露出來。一張排骨床架上方,一條沾滿污垢的細繩,上面沾滿了歷經滄桑已經風乾的蒼蠅殘骸,繫著一隻沒有燈罩且油膩粘手的燈泡。梅爾索查看了還算乾淨的床單。他從行李箱裡拿出盥洗用品,一一放在洗漱台上。他想洗手,但才打開水龍頭,便又關上了,走過去打開沒有窗簾的窗戶。從窗戶看出去,是個有洗衣池的後院和許多開了很多小窗戶的牆壁,系在牆壁間的曬衣繩上晾著衣物。梅爾索躺下來,立即睡著了。他醒來時滿頭大汗,衣冠不整,在房間內晃了一會兒。然後他點燃一支煙,坐了下來,腦袋一片空白,怔怔地望著長褲上的褶皺。他口中混雜著睡眠的苦澀和煙的苦澀。他隔著襯衫撓著兩肋,再一次環顧房間。在如此的荒涼與孤單面前,一股可怕的甜味湧進他嘴裡。在這個房間裡,他感覺一切離自己都如此遙遠,甚至連發燒都已經遠離,他如此清晰地體驗到有備無患的人生底色的荒誕與悲涼,於是在他面前浮現出一張羞愧而神秘的面孔,那是一種從疑竇中萌生出來的自由面目。在他周圍儘是鬆弛疲軟的時光,時間像河底淤泥般汩汩作響。
有人用力地敲門,梅爾索驀然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剛才就是被這樣的敲門聲給吵醒的。他打開門,看見門外站著個紅髮小老頭兒,肩上扛著兩個沉甸甸的行李箱。箱子是梅爾索的,在老頭兒肩上顯得無比碩大。老頭兒怒氣沖沖,罵罵咧咧,他稀疏的牙齒之間淌著口水。梅爾索這才想起,大行李箱的把手壞了,搬運起來非常不方便。他想要道歉,但不知道該如何說自己並不知道搬運行李的人會這麼老。小老頭兒打斷他說:「一共四十克朗。」
「一天的保管費就要這麼多?」梅爾索有點兒驚訝。
對方解釋了很久,他才明白原來老頭兒打了計程車。但他不敢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他自己打計程車,於是他不情不願地付了錢。房門又關上了,梅爾索感到胸口湧上一波無法言喻的淚水。附近的一座時鐘響了四下。他睡了兩個小時。然後他發現自己和街道之間只隔了前面的一棟房子,於是感覺流轉其間的人生靜默而神秘地膨脹著。最好出門走走。梅爾索洗了很久的手。他又在床邊坐下,用銼刀有規律地修磨著指甲。院子裡兩三個警報器突兀地響著,梅爾索又回到窗邊。於是他看到房子下面有條拱廊直通到街上。仿佛街上所有的聲音,房子另一端未知的人生,那些擁有住址、有家庭、和某個叔叔有衝突、在餐桌上有特殊偏好、有慢性病的人和形形色色的生命的喧囂,像是與人性的醜陋永遠分隔開的奮力的跳動,全都滲入了這條通道,沿著整個院子升騰上來,像泡泡一般在梅爾索的房間裡爆裂開來。梅爾索感覺到自己如此易於吸收周圍的信息,對世間每個信號都如此敏感,於是他感覺到了那道讓他重獲新生的深刻的裂縫。他點了支煙,急匆匆地更衣。扣上外套扣子時,煙燻痛了他的眼睛。他回到洗手台前,洗了洗眼睛。他想梳個頭,但梳子不見了。他用手梳理睡覺時搞亂的頭髮,但沒什麼用。頭髮耷拉在臉上,後腦勺的頭髮一根根翹起,他就這樣下了樓。他感覺自己更虛弱了。到了街上,他繞著旅館來到剛剛發現的小巷前。通道通往舊政府廣場,在布拉格略顯沉重的夜色勾勒出市政府和泰恩老教堂哥德式尖頂的黑色輪廓。洶湧的人潮在拱廊小巷裡流動。他用眼神搜尋著,從每一個擦身而過的女人身上找尋那個讓他相信自己仍然能夠遊戲人生的眼神。但健康的人有一種自然的直覺,懂得避開發燒的眼神。他沒有刮鬍子,頭髮蓬亂,眼神中有一種焦慮不安的野獸般的神情,他的褲子和襯衫領口一樣皺巴巴,他失去了身穿剪裁精美的西裝或是手握汽車方向盤所能帶來的美妙自信。光線變成了赤銅色,夕陽仍然依戀著廣場盡頭的巴洛克風格的金色圓頂。他走向其中一個圓頂,進入那座教堂,被古老的氣味所吸引,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來。拱頂已經完全陷入幽暗之中,但金色的柱頭瀉出一道金色的神秘水流,注入高柱的凹槽飾紋,流到臉蛋肥嘟嘟的天使和冷眼譏笑的聖徒處。一股溫柔,是的,那兒有一股溫柔,但他是如此苦澀,梅爾索不由得奔向大門口,站在階梯上,呼吸夜晚更為清涼的空氣,他即將走入暮色中。又過了一會兒,他看到一顆星星亮了起來,純潔又赤裸,閃爍在泰恩教堂的尖頂之間。
他走進黑暗又荒無人煙的街道,開始尋找便宜的餐館。白天沒有下雨,但地上卻泥濘不堪,沿途很少有人行道,梅爾索只好努力躲開污淖的積水。隨後下起了綿綿細雨。熱鬧的街道應該就在不遠處,因為從這裡就能聽到賣報小販吆喝著販賣《國家政治報》的聲音。他迷失在其中。他突然停下腳步,一股奇特的味道在夜色中朝他飄來,這種氣味有點兒嗆鼻,有點兒發酸,喚醒了梅爾索內心全部的憂慮。他感覺舌頭上、鼻腔深處和眼睛裡都充斥著這種味道。它起初遙遠,接著飄到街角,現在又融入了漆黑的夜空,嵌入了油膩的人行道之間,恍然間便躥到眼前,宛如布拉格暗夜的邪魅巫術。他朝著這種味道走去,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它變得更加真實,裹挾了他整個人,嗆得他流下眼淚,讓他毫無招架之力。走到街角,他明白了:一位老婦人正在賣醋醃小黃瓜,正是這味道俘獲了梅爾索。有個路人停下來,買了一條小黃瓜,老婦人用一張紙把它包起來遞給對方。那人當著梅爾索的面打開包裝紙,大口大口地啃起那條小黃瓜,破裂後多汁的瓜肉散發出的氣味更猛烈了。梅爾索感到不舒服,找了根柱子靠在上面,久久地呼吸著此時此刻世界所呈現給他的奇異與孤獨。然後他離去,毫不猶豫地走進一家傳出手風琴樂聲的餐廳。他走下幾級階梯,在走到一半的時候停了下來,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陰暗且布滿紅色微光的小地下室。可能他看起來有點兒奇怪,因為手風琴手演奏的聲音變小了,交談聲停了下來,客人紛紛轉過身來望向他。在一個角落,一些姑娘吃東西吃得嘴唇油油的。其他客人則喝著微甜的捷克褐色啤酒。很多人只是抽菸,沒有消費。梅爾索挑了一張長桌,只有一個人坐在邊上。那人又高又瘦,一頭黃髮,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插在口袋裡,緊閉的皸裂雙唇含著一截已經被口水泡脹的火柴。他吮吸著火柴,發出令人不悅的聲音,把火柴從一側嘴角換到另一側。梅爾索坐下來的時候,那人幾乎一動不動,靠著牆壁,把火柴移向靠近梅爾索的那一側嘴角,不動聲色地眯著眼睛。這時候,梅爾索發現他衣襟上有顆紅星。
梅爾索吃得不多,匆匆了事。他並不餓。手風琴手演奏得更大聲了,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梅爾索。梅爾索兩次露出挑釁的目光,企圖用眼神與對方對峙,但他發燒的身體削弱了他的氣場。那手風琴手依然盯著他看。突然,一個姑娘大笑起來,戴著紅星的男子用力吮吸著火柴,火柴上冒出一個口水泡泡,而那依然盯著梅爾索的手風琴手,停止了原本演奏的輕快舞曲,改奏一段緩慢的、仿佛承載著幾個世紀的塵埃的樂曲。這時候,門打開了,進來一位新客人。梅爾索沒看清他,但隨著大門敞開,立刻溜進來一股醋酸和小黃瓜的氣味。這氣味立刻充滿了陰暗的地下室,融入手風琴神秘的旋律中,使男人火柴上的口水泡泡更加膨脹,讓談話突然變得意味深長,仿佛一個邪惡而痛苦的陳舊世界的意義,從沉睡著的布拉格深夜的邊際,跑來躲進了這間屋子和這些人的溫暖之間。梅爾索正吃著一份太甜的果醬,忽然感覺自己身上一直以來就有的裂縫迸開了,他覺得愈發焦慮和燥熱。他猛地站起來,把服務員叫來,根本聽不懂服務員說了些什麼,並付了好多冤枉錢。他又看到那個樂手,依然瞪大眼睛盯著他。他走向大門,經過樂手身邊,發現樂手依然凝望著他剛離開的那張桌子。他這才明白,那是個盲人。他走上樓梯,打開門,整個人迎向那依然揮之不去的氣味,從那些短短的小巷走向深夜。
星星在房屋上方的夜空閃爍。他應該離河很近,因為可以聽到河水沉悶而有力的吟唱。他見到了一堵厚牆上的鐵柵欄,上面寫滿了希伯來文字,知道自己來到了猶太區。厚牆上方,垂墜著一棵柳樹的枝條,散發著甘甜的氣息。柵欄里,可以看到埋在草叢裡的褐色大石頭。這裡是布拉格的舊猶太墓園。梅爾索奔跑著來到幾步路之外的市政府舊廣場。快到投宿的旅館時,他不得不扶著牆壁,費勁地嘔吐。憑著身體極度虛弱所帶來的清醒,他準確無誤地找到了自己的房間,進去睡下,很快便睡著了。
第二天,他被賣報的吆喝聲叫醒。天色依然沉重,但隱隱可以感覺到雲層後的太陽。梅爾索儘管有些虛弱,但感覺好多了。他想著即將展開的漫長一天。這樣面對著自己的生活,時間像是無限延伸了,一天當中的每一小時都像蘊含了一個世界。最重要的是,不能再像昨晚那樣歇斯底里了。最好有條不紊地參觀這座城市。他穿著睡衣,坐在桌前,一絲不苟地擬定了接下來一周每一天的行程。巴洛克式修道院和教堂、博物館和老街區,他一個沒落下。然後他開始梳洗,這才發現自己忘了買梳子,於是下樓時又像昨天一樣,頭髮亂蓬蓬的,一言不發。經過門房時,門房發現梅爾索的頭髮根根豎起,神情恍惚,而且外套的第二顆扣子不見了。走出旅館時,他聽到一陣天真柔和的手風琴聲。昨晚的那個盲人,蹲在舊廣場的角落,演奏著樂器,表情依然空洞,帶著一抹微笑,仿佛他已放下自己,全身心地在一個遠超他自身所能企及的人生的律動中隨波逐流。到了街角,梅爾索轉過身去,又聞到一股小黃瓜的味道。隨著這股味道,他又開始焦慮了。
後面一連好幾天,他都是這樣度過的。梅爾索起得很晚,參觀修道院和教堂,在地窖和薰香的氣味中尋求慰藉,然後回到陽光下,又對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小黃瓜商販心有餘悸。透過這股味道,他看到那些博物館,並明白了這些巴洛克傑作的豐富與神秘,它們用自己的金碧輝煌和雄偉壯麗充盈著布拉格這座城市。在他看來,在後方昏暗處的祭壇上輕輕抹著的金色光芒,就像取自布拉格常見的、由霧氣和陽光構成的金黃色天空。螺旋形與圓形的金屬裝飾、金箔般的複雜綴飾,與聖誕節為聖嬰布置的馬槽十分相似,令人動容。梅爾索從中體會到宏偉又誇張的巴洛克風格的格局,就像一種狂熱、稚氣又浮誇的浪漫主義,人以此來對抗自己的心魔。在這裡被崇拜的那位神,是人們畏懼又崇敬的神明,不是那個在陽光海灘上與人一起歡笑嬉戲的神。從陰暗拱頂下瀰漫的細膩灰塵味和虛無境界中走出來時,梅爾索突然覺得自己無所歸依。他每天晚上都去城西邊的捷克修士修道院。在修道院的花園裡,時間隨鴿子飛逝,鐘聲輕輕落在草地上,梅爾索只能與自己的燥熱對話。然而此刻,時光還在流逝。不過那時教堂和古建築都已經關門,而餐館則還沒開門。這是個危險的時刻。梅爾索沿著伏爾塔瓦河漫步,傍晚時分的河岸處處是花園和樂隊。許多小船越過一個個水閘,溯游而上。梅爾索跟著船隻一起往上走,離開水閘震耳欲聾的轟響和喧囂,逐漸找回夜晚的平和與安寧。他繼續往前走,再次遇上擴展成巨大聲響的轟隆聲。他來到另一個水閘,看到一些彩色小船試圖安然無恙地越過水閘,卻總是翻船,直到其中一艘小船超越了危險的水位,歡呼聲才蓋過了水聲。蜿蜒而下的水流充斥著吶喊聲、音樂聲和花園的氣味,滿載著夕陽赤銅色的光芒和查爾斯橋上的雕像奇形怪狀的影子,讓梅爾索痛苦而清醒地意識到一種熱情全無的孤獨,其中已經找不到一點點愛情的蹤影。水流和樹葉的芬芳撲鼻而來,他停下腳步,喉頭緊縮,想像著那遲遲不來的眼淚。這時候,他只需要一個朋友,或者一雙張開的臂膀。但是淚水在他潛入的這個毫無溫情的世界的邊緣停住了。之前好幾次,他也會在這個時候穿過查爾斯橋,去城堡區散步。那個區域坐落在河上,荒涼又寂靜,雖然距離城市最熱鬧的街道僅幾步之遙。他遊走在這些華麗的宮殿之間,在寬廣的鋪著石子的院子裡,順著做工精緻的柵欄,繞著大教堂走。在宮殿的高牆內,他的腳步聲迴蕩在一片寂靜之中。一陣沉悶的噪聲從城市傳來。這個街區沒有賣小黃瓜的商販,但在這片安靜和宏偉中有種壓迫感,逼著梅爾索不斷回到樓下的那股味道和音樂之中,那已然成了他唯一的歸宿。他回到之前發現的那家餐館吃飯,至少那兒給他帶來一種熟悉感。他坐在那個戴紅星的男人附近的位子,那個男人只有晚上才會來,喝一小杯啤酒,嚼著他的火柴。晚餐時,盲人樂手再一次演奏起來,梅爾索吃得很快,付了錢,回到旅館,沉入他夜復一夜的孩童般灼熱的睡眠。
梅爾索每天想著離開這裡,但是每一天,他都更隨波逐流一點兒,追求快樂的意志不再強烈地指引著他。他抵達布拉格已經四天了,但始終沒有去買每天早上令他感覺缺失的梳子。但他隱約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而這竟是他隱隱期待著的。一天夜裡,他經由第一次聞到那股味道的小巷走去餐館。他已經聞到了那股味道,但就在他快走到餐館門口時,對面人行道上有什麼東西使他停下了腳步,他湊過去。一個男人躺在人行道上,雙臂交叉在胸前,頭側向左邊—三四個人倚靠在牆邊,看起來像是在等待什麼,但是神態很平靜。其中一人抽著煙,其他人低聲說著話。但是一個只穿著襯衫、外套搭在手臂上、氈帽向後傾的男人卻圍繞著那軀體跳舞,那是一種原始狂野的舞蹈,有點兒像印第安舞步,節奏鏗鏘有力,讓人心情迷亂。馬路上方,路燈光線微弱,滲入來自鄰近餐館的朦朧光暈。這個不停跳舞的男人,雙手交叉在胸前的軀體,神情如此平靜的旁觀者,這種諷刺的對比和罕見的靜謐,在一種沉思與無知之中,在略有壓迫感的光影變化之間,有那麼一分鐘,梅爾索感覺只要過了這平衡的一分鐘,一切就會在瘋狂中崩潰。他又靠近了一些。死者的腦袋浸在血泊中,頭轉向有傷口的一側,壓在傷口上。在布拉格這偏僻的角落,打在油污斑駁的人行道上的稀疏光線、幾米開外行駛在在潮濕打滑道路上的過路車輛、遠方經過漫長班距正喧囂著進站的電車,在所有這一切之間,死亡顯得甜蜜又執著,他感受到死亡的呼喚和那潮濕的氣息。梅爾索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了。忽然間,那股他差點遺忘的味道又向他襲來:他又走進那家餐館,坐在自己慣坐的位子上。那個男人也在那裡,但沒有嚼他的火柴。梅爾索仿佛看到他眼中有一絲茫然。他拋開這個浮現在腦海中的愚蠢念頭。但還是有無數念頭在腦海中旋轉。他什麼餐都沒點就落荒而逃,一路奔回旅館,癱倒在床上。他感覺太陽穴里有個痛點在灼燒。他心中空蕩蕩的,肚子緊繃著,他的憤慨一發不可收拾。往事一幕幕躍然眼前。他內心有什麼東西渴望著女人的動作,敞開的臂膀和溫潤的嘴唇。在布拉格痛苦的夜晚,在醋酸味和童稚的樂曲聲中,浮現出他發燒時魂牽夢縈的舊巴洛克世界焦躁的臉龐。他呼吸困難,視線模糊,舉止僵硬地從床上坐起來。床頭小桌的抽屜是打開的,裡面鋪著一張英文報紙,他把上面一整篇文章讀完了。然後他又倒回床上。那個男人的腦袋壓在傷口上,那傷口大得足以塞進幾根手指。他望著自己的雙手和手指,心中升起赤子般的欲望。一股熾熱而隱晦的激動伴隨著淚水在他心中膨脹,他懷念那些充滿陽光和女人的城市,在那裡,墨綠色的夜能治癒傷口。淚水奪眶而出。他內心泛起一大片幽深孤寂的湖,湖面上飄揚著他解脫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