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10-09 05:16:32
作者: 阿爾貝·加繆
星期天晚上回家之後,梅爾索滿腦子都是扎格爾斯,進入自己的房間之前,他聽到箍桶匠卡多納的房間裡傳來啜泣聲。他敲了敲門,沒有人回應。啜泣聲並沒有停止,他想也沒想就推門進去了。箍桶匠卡多納蜷縮在床上,哭得像個孩子。他腳邊有一張老婦人的照片。「她死了。」他費力地告訴梅爾索。這是真的,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耳背,還半啞,兇惡又暴戾。他一直跟姐姐一起生活,但她受夠了他的兇惡和蠻狠,躲去了她孩子們那兒。他就這麼被一個人留下了,不知所措得像個不得不第一次做家務和下廚的男人。某天,梅爾索在街上遇到了卡多納的姐姐,她向梅爾索訴說了他們當時的爭執。他當時三十歲,個子不高,但長得相當俊俏。從童年時期開始,他便與母親一起生活。母親是唯一讓他心生敬畏的人,這份敬畏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根據,更多的是基於迷信。他以他那粗野的方式愛著她,愛得既野蠻又狂熱。他表達愛意最好的方式,就是誇張地用最粗俗不堪的字眼去詆毀神父和教會,以此來逗弄老太太。他之所以一直和母親一起生活,也是因為他不曾對任何女人產生過嚴肅的感情。不過,為數不多的幾次艷遇或者去妓院的經歷還能讓他感覺自己算得上是個男人。
他母親死了。從那時候起,他便和姐姐同住。房間是梅爾索租給他們的。姐弟倆相依為命,在骯髒又黑暗的漫長人生里奮力攀爬。他倆話不投機,往往好多天都說不上一句話。現在她搬走了。他太高傲,拉不下臉來訴苦或者請她回來,於是他獨自生活。早上,他去餐館用餐,晚上則從肉店帶熟食回家吃。他會清洗內衣和厚重的藍色工人服,但房間則是髒亂得塵土飛揚。起初,到了星期天,他偶爾會拿起抹布,試圖整理一下房間,但作為男人的笨拙在一片凌亂中展露無遺。曾經擺滿了鮮花和裝飾的壁爐上,現在竟然有一隻平底鍋。他所謂的整頓,其實是掩飾髒亂,是用抱枕把亂放的東西遮住,或把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堆到柜子里。到後來,他厭倦了,索性連被褥都不收拾了,和狗睡在又髒又臭的被褥上。他姐姐曾對梅爾索說:「他總在咖啡館抖機靈。但洗衣房的老闆娘告訴我,她曾看到他一邊洗衣服一邊掉眼淚。」事實上,不管這個人看起來再怎麼堅毅,某些時候,他的內心仍然被恐懼所占據,這讓他了解到自己是多麼孤單落寞。她告訴梅爾索,自己以前當然是因為同情才和他一起生活,但他阻礙自己和心愛的男人見面。不過,在他們這種年紀,這種事情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那個男人已經結婚了。他從郊區的籬笆采來鮮花送給女友,還有遊樂場贏來的橙子和烈酒。當然,他長得不帥。但是美貌並不能當飯吃,更何況,他是如此勇敢。他們珍視彼此。愛情,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她會替他洗衣服,努力讓他保持整潔。他習慣把手帕折成三角形綁在脖子上:她替他把手帕洗得潔白,這是她的一種快樂。
可是她弟弟卻不願她和男友交往。她只能偷偷見男友,她曾邀他來家中一次。她弟弟毫無心理準備,於是兩人大吵了一架。折成三角形的手帕遺落在房間一個骯髒的角落裡,她從此便躲去了兒子家。梅爾索望著眼前骯髒的房間,想著那條手帕。
那時候,大家其實都挺同情箍桶匠的,因為他太孤單了。他曾經告訴過梅爾索,自己有可能結婚。對方是個上了點年紀的女人,她可能是渴望年輕而健壯的肉體的撫慰……她在成婚前便如願以償了。過了一段時間,她的情人悔了婚,嫌棄他太老了。他從此便獨自住在這個街區的一棟小房子裡。漸漸地,污穢將他包圍,將他侵占,甚至攻占了他的床,然後以無可救藥的方式淹沒了他。這房子太醜了。而對於一個不喜歡待在家裡的窮人而言,有另一個出入方便、華麗敞亮且隨時歡迎他光臨的家:咖啡館。這個街區裡有幾家咖啡館特別熱鬧。裡頭瀰漫著人群聚集的熱鬧氛圍,是對抗孤獨的恐懼及其朦朧願景的最後庇護所。這個沉默的男人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梅爾索每晚都能在那兒看到他。幸虧有這些咖啡館,他總是儘量晚回去。他在那兒找到了人世間的一席之地。這天晚上,或許咖啡館沒能充分滿足他。回到家裡,他又拿出這張照片,對著照片,消逝的往事又裊裊浮現。他又見到了他曾經深愛又嘲弄的母親。在這個醜陋的房間裡,獨自面對著自己一無是處的人生,匯聚起最後的一些力量,他意識到那段過去正是他的快樂所在。至少要相信這是真的,還要相信,在那段快樂的往昔與如今的蕭條之間有那麼一個銜接點,一束神聖的火花在那兒迸發,因此他哭了。
就像每一次面對人生中突如其來的啟示一樣,梅爾索感到無力,並且對這種野獸般原始的痛苦充滿敬畏。他在那骯髒又多褶的被褥上坐下,一隻手放在卡多納的肩膀上。在他面前,桌上的防水帆布桌布上,雜亂地堆著一盞酒精燈、一瓶酒、一些麵包屑、一塊奶酪以及一個工具箱。天花板上結著蜘蛛網。自從母親過世之後,梅爾索就沒再進過這個房間,現在,他估算著房間的骯髒蕭條程度,想像這個男人曾經走過了多少路。一扇朝著院子的窗戶緊閉著,另一扇窗也才開了一條縫。懸吊著的煤油燈周圍圍繞著一圈小型紙牌,平行的圓形光線投射在桌面、梅爾索和卡多納的腳上,以及牆邊一張面對著他們的椅子上。這時,卡多納把照片握在手中凝視著,親吻著,用沙啞的聲音說著:「可憐的媽媽。」但他其實也在顧影自憐。她被葬在城市另一端的可怖墓地,梅爾索很熟悉那裡。
他想要離開。他刻意咬字清晰,好讓對方聽懂:「別這樣。」
「我沒有工作了。」對方痛苦地說,然後舉著照片,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很愛她。」梅爾索自行翻譯成:「她很愛我。」「她死了。」而他理解的是:「我很孤獨。」「我做了個小桶送給她。」壁爐上有個箍著銅環的漆木小桶,上面附著的水龍頭閃閃發亮。梅爾索放開了卡多納的肩膀,卡多納無力地倒向骯髒的枕頭。床底下傳來一口深深的嘆息和一股噁心的臭味。一條狗佝僂著腰慢慢地爬出來。它把長著長耳朵和金黃色眼睛的腦袋擱在梅爾索的膝頭。梅爾索望著小桶。在這個髒兮兮的房間裡,他使勁艱難地呼吸著,手指感受到狗的溫度。他閉上眼睛,感覺到長久以來不曾有過的絕望如海水一般向他涌了上來。面對眼前的不幸與孤獨,他的心今天對他說:「不。」在這無比的悲痛之中,梅爾索感覺到內心唯一真實的,便是他的反叛精神,除此之外,都是悲哀與妥協。昨天在他窗台下喧囂的街道此刻越發吵鬧了。露台下的花園裡飄來青草的香氣。梅爾索遞了一支煙給卡多納,兩人抽著煙,都不說話。最後幾班電車經過,和它們一起經過的還有人群和光影鮮活的回憶。卡多納睡著了,不久就鼾聲大作,鼻子裡還塞滿了淚水。狗蜷縮在梅爾索腳邊,時不時地哆嗦一下,在睡夢中呻吟。它每每抖動一下,體味就朝梅爾索襲來。梅爾索靠在牆上,試圖壓抑心中對人生的憤慨。那盞燈冒煙、燒焦,最後在可怕的煤油味中熄滅了。梅爾索打了個瞌睡,醒來時眼睛注視著那瓶酒。他吃力地站起身來,走向靠內側的窗戶,站著不動。呼喚與寂靜從夜的深處朝他湧上來。在沉睡的世界盡頭,一艘船久久地呼喚著人們出發,重新起航。
第二天,梅爾索殺死了扎格爾斯,然後回到家裡,睡了一下午。醒來的時候他發燒了。晚上,他依然臥倒在床,於是他請來了街區裡的醫生,醫生說他得了風寒。辦公室的一名員工聞訊來訪,順便帶走了他的請假單。過了幾天,一切都安排好了:一篇文章,一份調查。扎格爾斯的舉動完全合理。瑪爾特來探望梅爾索,嘆了口氣說:「有時候真羨慕他。但有時候,活下去比自殺更需要勇氣。」一個星期後,梅爾索坐船去了馬賽。他告訴大家,他要去法國定居。瑪爾特收到一封從里昂寄來的分手信,這傷了她的自尊心。同時,他告訴她,中歐有人給他提供了一個極好的職位。瑪爾特寫了一封存局待取的信給他,向他訴說她的痛苦。梅爾索從來都沒收到這封信,因為他抵達里昂的那天心血來潮,跳上了一輛前往布拉格的火車。然而,瑪爾特告訴他,扎格爾斯在太平間裡逗留了幾天之後被安葬了,用了好多個枕頭才把他的軀體固定在棺木里。
[1] 創建於1830年的法國輕步兵團,原由阿爾及利亞人組成,自1841年起全部由法國人組成。—譯者注(如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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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十六至二十世紀每年從歐洲沿岸遠赴加拿大海岸捕獵鱈魚的漁民。主要是法國人,也有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和英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