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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5:16:08
作者: 阿爾貝·加繆
我拒絕接待指導神父,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我跟他沒什麼可說的,我不想說話,很快我又會見到他。我現在感興趣的,是想逃避不受我意志控制的進程,是想知道不可避免的事情能不能有一個出路。我又被換了牢房。在這個牢房裡,我一躺下就看得見天空,但也只看得見天空。我整天整天地望著它臉上漸弱的光線由晝入夜。我躺著,雙手枕在腦袋下面,等待著。我不知道多少次想過,以前有沒有判了死刑的人逃過了那無可抗拒的命運,臨刑前逃之夭夭,割斷警方的繩索。於是我就怪自己以前沒有對描寫死刑的作品給予足夠的關注。對於這些問題,一定要隨時關注,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像大家一樣,我讀過報紙上的報導,但一定有專門的著作,我卻從來沒有興趣去翻翻。可能在那裡面,我會發現關於逃跑的敘述。那我或許就會知道,至少有那麼一次,絞架的滑輪突然停住了,或是在這種不可遏制的預謀中,僅僅那麼一次,偶然和運氣改變了一些東西。僅此一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覺得這對我也就足夠了,剩下的就交給我的心去管了。報紙上常常談論對社會欠下債的問題。按他們的意思,欠了債就要還。不過,在想像中,這就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逃跑的可能性,是一下躍出那不可避免的儀式,是發瘋似的奔跑。奔跑,能給希望提供所有的機會。當然,所謂的希望,就是在馬路的一角,在奔跑中,被一顆流彈打死。但是我想來想去,沒什麼東西能允許我有這樣一種奢侈的享受,一切都禁止我,那超越意志的進程又抓住了我。
儘管我心懷善意,但還是不能接受這種咄咄逼人的確鑿性。因為說到底,在構成這種確鑿性的判決和這個判決被宣布之後不可逆轉的進程之間,有一種可笑的不相稱。這個判決是在二十點做出的,而如果是在十七點,它也可能完全是另一個結果。它是由一些換了襯衣的人做出的,它是要取得法國人民的信任的,而法國人(或者德國人,或者中國人)卻是一個很不確切的概念,在我看來,這一切,使得這個決定很大程度上喪失了它的嚴肅性。然而,我不得不承認,從這個決定被做出的那一秒起,它的效用就和我身體所靠著的這堵牆的存在一樣確實、一樣可靠。
這時,我想起了媽媽告訴我的一個故事,是關於我父親的。我沒見過他。關於這個人,我所知道的所有確切的事,可能就是媽媽告訴我的那些事:他曾去看過處決一個殺人犯的過程。他一想到要去看殺人,就感到不舒服。但他還是去了,回來的時候,他差不多嘔吐了一上午。我聽了之後覺得我父親有點兒令我噁心。現在,我明白了,那是很自然的。我當時怎麼就沒看出來,沒什麼事比執行死刑更重要了,總之,這是唯一一件真正能使人感興趣的事情!如果我真的能從這座監獄出去,我一定去觀看所有的處決。我覺得我不該想到這種可能性的。因為想到有那麼一個早晨,我從警察的繩索後面得到了自由,再想到另一方面,我作為觀眾來看熱鬧,事後還要嘔吐一番,一想到這些,就有一陣惡毒的喜悅湧上我心頭。但這是不理智的。我不該讓自己有這些想法,因為這麼一想之後,我立刻感覺渾身冰冷,不得不蜷縮到被窩裡,我的牙齒不自覺地打戰。
但是,人當然也不能總是理智的。比方說,有幾次,我就制訂了一些法律草案。我改革了刑罰制度。我注意到,最根本的就是要給犯人一個機會。只要有千分之一的機會,就足以調解很多事情。所以,在我看來,應該發明一種化學藥劑,服用之後可以有十分之九的機會殺死受刑者(我想的的確是:受刑者)。條件是,要讓他事先知道。因為經過我反覆琢磨,冷靜思考後,我發現斷頭刀的缺點就是,沒給任何機會,一點都沒有。總之,受刑者是一勞永逸地死定了。那是一樁已經了結了的案子、一種已經選定了的手段、一項已經談妥了的協議,沒有再商量的餘地了。如果萬一,腦袋沒有砍下來,那就得再砍一次。於是,令人鬱悶的是,受刑的人得希望機器運轉靠譜。我覺得這是它不完善的一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千真萬確的;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我也得承認,一個完美安排的全部秘密就在於此。總之,受刑者不得不在精神上與之合作。他最好希望一切照計劃運行,不要發生意外。
我還發現,直到如今,我對於這些問題有著一些並不那么正確的看法。我曾經長時間地以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上斷頭台,是要通過一級一級台階,爬到架子上去的。我覺得這是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的緣故,我是想說,因為關於這個斷頭台的問題,我所學到的、看到的,就是這樣。但是,一個早晨,我想起了一張報紙上刊登過的照片,是關於一場引起轟動的處決。事實上,機器就放在平地上,再簡單不過了。它比我想像的要窄很多。很奇怪,我竟然早先沒有察覺到這一點。照片上的機器看起來精密、完善、閃閃發光,令我印象深刻。一個人對於他所不了解的東西,總會有一些誇張了的想法。事實上,我不得不說,一切都很簡單:機器和朝它走過去的人,都在平地上。人走到機器跟前,就像碰到另一個人一樣。這也很討人厭。若是通過台階登上斷頭台,就像升天一樣,想像力也能得以飛升。而現在呢,不可逆轉的進程壓垮一切:一個人被處死,卻沒有引起什麼人的注意,這種死,帶著一點羞辱和極大的準確性。
還有兩件事,也是我總在考慮的,那就是:黎明和我的上訴。事實上,我總是給自己講道理,試圖不去想它。我躺著,望著天空,努力使自己對天空產生興趣。天空變成了綠色,傍晚降臨了。我又加了一把勁,想轉變一下思路。我聽著自己的心,我不願想像這種跟了我這麼久的聲音有朝一日會停止。我從未有過真正的想像力,但我還是試圖想像出某個短暫的片刻,我心臟的跳動不再傳到我的腦子裡。但只是徒勞,黎明和我的上訴還在那裡。最後我只能跟自己說,最通情達理的方式就是不要勉強自己。
他們總是在黎明時分來的,我知道。總之,我整夜整夜地等待著黎明。我從來不喜歡被逮個措手不及。如果有什麼事要降臨到我頭上,我更喜歡清醒地存在於現場。這就是為什麼到最後,我只在白天稍微睡一下,而在一個又一個的夜裡,我耐心地等待著曙光把天窗照亮。最難熬的,是那個昏惑不明的時刻,我知道他們一般都是在那時候行動的。一過午夜,我就開始等待,開始窺伺。我的耳朵從來沒有聽到並分辨出那麼多差異細微的聲響。另外,應該說,這段時間裡,我還算運氣不錯,因為我從來沒聽見過腳步聲。媽媽以前常說,一個人總不會完全只有痛苦。當天空泛出色澤,新一天悄悄鑽進我的牢房時,我覺得她說的真是有道理。當然還因為,我本該是要聽到腳步聲的,我的心本該緊張到炸裂的。哪怕是一點點最細微的移動聲,也會使我撲到門口,甚至把耳朵貼在門板上,我發狂似的等待著,直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嘶啞得像一條狗在喘氣,我都被自己嚇到了。但總之,我的心沒有炸裂開來,我又贏得了二十四小時。
整個白天,我就考慮我的上訴。我覺得我已經充分利用了這個念頭。我盤算著我的結局,我從這種思考中獲得了最大的收益。我總是做最壞的設想:我的上訴被駁回。「那麼,我就得去死。」比別人死得早,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是誰都知道,人生是不值得一過的。我不是不知道,三十歲死或者七十歲死,並沒有什麼區別,因為不論是哪種情況,別人都會繼續活下去,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幾千年來都是這樣。總之,沒有什麼比這更清楚了。反正總歸是我去死,不論是現在,還是二十年後。這時候,我的推理中讓我有些尷尬的,是我想到我還要活二十年時,內心感受到了一種可怕的激動。不過,如果我真要是想到二十年後我會有什麼想法時,我只要把它壓下去就是了。人既是要死的,那麼,怎麼個死法、什麼時候死,這些都不重要,這是顯而易見的。所以(困難的是不要忘記這個「所以」所代表著的一切推理),如果我的上訴被駁回,我也應該接受。
這時,只有到這時,我才可以說是有了權利,以某種方式來允許自己考慮第二種假設:我獲得了特赦。這個假設中令人苦惱的是,必須將我血液和肉體的衝動控制得不那麼狂熱,不因為發狂的快樂而使我雙眼灼痛。我必須竭力壓制住這種吶喊,對它進行理智的思考。在這種假設中,我還要表現得一如平常,這樣才能使自己更能接受第一種假設。一旦我成功做到了,我就能贏得一小時的安寧。這畢竟也不容易。
也是在一個這樣的時刻,我又一次拒絕了接待神父。我正躺在那裡,天空中某種金黃的色彩使人想到夏天傍晚的臨近。我剛剛放棄了我的上訴,並且感到血液在我身體裡正常地循環流動。我不需要見神父。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到了瑪麗。她已經好多天沒給我寫信了。那天晚上,我思來想去,我想她可能已經厭倦了當一個死刑犯的情婦;我也想到,她有可能是病了,或者死了。這都是合乎情理的。既然如今我們兩具肉體已經分開,而這分開的肉體之外,也沒有任何東西聯繫著我們,沒有任何東西使我們彼此思念,我又怎麼能知道呢?另外,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對瑪麗的回憶也變得無動於衷了。她死了,我也就不再去關心她了。我覺得這很正常,因為我很明白,我死以後,人們也會把我忘了。他們和我不再有什麼瓜葛了。我甚至不能說這樣想是殘忍無情的。
就是在這個時候,神父進來了。我看到他之後,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他看出來了,對我說不要害怕。我對他說,平時他都不是這個時間點來的。他回答我說,這完全是一個友好訪問,與我的上訴毫無關係,其實他對我的上訴也一無所知。他坐在我的床上,請我坐在他邊上。我拒絕了。但我覺得他的態度還是很和藹可親的。
他坐了一會兒,胳膊放在膝蓋上,低著頭,看著他的雙手。那雙手細長而蒼勁,讓我想到兩頭靈巧的野獸。他雙手緊挨著,慢慢搓著手掌,然後他就這樣待著,一直低著頭。我感覺他坐了好久,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忘了他在那兒了。
但是他突然抬起頭來,眼睛盯著我的臉,他問我:「您為什麼拒絕接待我?」我回答說,我不相信上帝。他想知道我是不是確定,我說我用不著問自己這個問題,我覺得這個問題並不重要。他於是把身子朝後一仰,靠在牆上,兩手貼在大腿上。他說,他注意到有時候一個人自以為有把握,但事實上並沒有。他看起來甚至都不是在對我說話。我沒吭聲。他看了看我,問道:「您怎麼看呢?」我回答說那是可能的,無論如何,我可能不確定什麼是我真正感興趣的事情,但我非常確定什麼是我不感興趣的事情。而他跟我說的事情,恰恰是我不感興趣的。
他不看我了,但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問我這樣說話是不是因為極度的絕望。我對他解釋說我並不絕望,我只是害怕,這是很自然的。「那麼上帝會幫助您的。」他說,「所有我認識的和您情況相同的人,最後都皈依了他。」我承認那是他們的權利。這也證明了他們還有時間。至於我,我不想要別人幫助我,而且我也沒有時間去對我不感興趣的事情再發生興趣了。
這時候,他氣得兩手發抖,但是他很快挺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袍子上的褶皺。整理完之後,他稱呼我為「我的朋友」,對我說,他這樣和我說話不是因為我是個被判了死刑的人。在他看來,我們所有人都是被判了死刑的。但是我打斷了他,我說這不是一回事兒,再說,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一種安慰。「當然了,」他也同意了我的說法,「但是就算您今天不死,以後也是要死的,那時候您就會遇到同樣的問題,您將如何接受這個可怕的考驗呢?」我回答說,我現在怎麼接受它,到時候也會是怎麼接受它的。
聽到這話,他站了起來,兩眼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這個伎倆我很熟悉,我常常和埃馬努埃爾或者塞萊斯特這樣鬧著玩,一般說來,他們最後都移開了目光。我立刻就明白了神父也很熟悉這伎倆,因為他的目光非常篤定。他的聲音也不顫抖,他對我說:「所以您就一點都不懷有希望了嗎?您就這樣一邊活著,一邊想著您將徹底地死去嗎?」我回答說:「是的。」
於是,他低下了頭,又坐了下來。他說他憐憫我,他認為這對一個活著的人來說,是不可承受的;而我,我只是感到他開始讓我厭煩了。這回輪到我轉過身去,走到天窗底下,我用一個肩膀靠著牆。我聽到他又開始詢問我了,我有意無意地聽著。他的聲音聽起來焦慮又急切。我知道他是動了感情,於是我聽得認真了些。
他說他確信我的上訴會被接受,但是我背負著一樁我應該擺脫的罪孽。據他說,人類的正義並不算什麼,上帝的正義才是一切。我說正是前者判了我死刑。他說我的罪孽並沒有因此被洗刷掉。我對他說我並不知道什麼是罪孽,他們只告訴我,我是個犯人。我是個犯人,我為此付出代價,除此之外,不該再對我有更多的要求了。這時,他又站了起來,我想在這樣一間狹窄的囚室里,他要是想活動活動,也沒有別的選擇了。要麼坐下,要麼站起來,只能這樣了。
我兩眼盯著地面。他朝我走了一步,停下,好像不敢再往前走一樣。他透過一條條鐵柵欄望向天空。「您錯了,我的兒子,」他對我說,「我們可以向您要求更多。或許,我將向您提出這樣的要求。」「所以,是什麼要求呢?」「我想要求您看。」「看什麼?」
牧師四下望了望,我突然發現他的聲音特別疲憊,他回答說:「所有這些石頭都滲透著痛苦,我知道。我每一次看到它們,心中都充滿著憂慮。但我心底知道,你們當中最苦痛的人,就從這些晦暗的石頭中看見過一張神聖的面容浮現出來。我想要求您看的,就是這張面容。」
我有點兒激動了。我說我看著這些牆壁已經好幾個月了,我對它們,比我對世上任何東西、任何人都要熟悉。也許,很久以前,我曾在那上面尋找過一張臉,但是那張臉上有著太陽的顏色和欲望的火焰:那是瑪麗的面容。但我也只是白費力氣,因為我沒有找到。現在,都結束了。總而言之,從這些滲透著什麼的石頭上,我沒看見有什麼東西浮現出來。
神父帶著一種悲傷的神情看了看我。我現在全身靠在牆上,陽光流瀉在我的額頭。他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然後他很快地問我是否允許他擁抱我。「不。」我回答。他轉身,朝牆走去,慢慢地把手放在牆上:「您就這麼愛這個世界嗎?」我沒有回答。
他就這樣背著我站了很久。他待在這裡,讓我覺得很壓抑,也很煩躁。我正要讓他走,讓他別管我,他卻突然轉身,對著我大聲說道:「不,我不能相信您的話。我確信您曾經渴望過另一種生活。」我回答他那是當然,但那並不比盼望成為富人、盼望游泳游得更快或者有一張更好看的嘴來得更為重要。那都是一回事。但是他攔住了我,他想知道那是怎樣的另一種生活。於是,我就朝他喊道:「一種能讓我回憶現在這種生活的生活!」說完,我立刻跟他說我受夠了。他還想和我說說上帝,但我朝他走去,我試圖跟他最後解釋一遍我所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不願把它浪費在上帝身上。他試圖改變話題,問我為什麼稱他為「先生」,而不是「我的父親」。這可把我惹火了,我回答他,他不是我的父親,就讓他去做別人的父親吧。
他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不,我的兒子,我和您同在。但是您不能明白,因為您的心被蒙蔽了。我為您祈禱。」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好像什麼東西在我體內爆裂了,我扯著喉嚨大喊,我辱罵他,我叫他不要為我祈禱。我揪住他長袍的領子,把我心底喜怒夾雜的悸動一股腦兒地澆注到他身上。他的神情不是如此地確定嗎?然而他所有的確定,還抵不上女人的一根頭髮。他甚至連自己是不是活著都不能確信,因為他活著就如同死了一樣;而我,我看起來是兩手空空,但我對自己是確信的,我對一切都是確信的,比他確信,對我自己的生命和這即將到來的死亡都是確信的。是的,我有的,也不過是這種確信。但是至少,我抓住了這個真理,正如這個真理抓住了我一樣。我以前是有理的,我現在依然有理,我永遠都是有理的。我曾經以某種方式生活過,我本也可能以另一種方式生活。我曾經幹過某件事,我沒有幹過另一件事。那麼,之後呢?好像我一直等待著的,就是這一分鐘,就是這樣一個黎明,我被證明是清白的。沒有,沒有什麼是重要的,我很清楚為什麼。他也清楚是為什麼。在我所度過的整個荒誕的人生中,從我未來的深處,一股昏暗的氣息穿越尚未到來的歲月向我撲來,這股氣息一路襲來,使別人向我建議的一切都變得毫無差別,未來的歲月並不比我已經度過的歲月更真實。既然只有一種命運選中了我,而成千上萬和他一樣的幸運兒卻自稱是我的兄弟,那麼他人的死亡、對於一位母親的愛,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他所說的上帝、他們選擇的生活、他們選中的命運,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他懂?他懂嗎?大家都是幸運兒。這世上只有幸運兒。其他人也一樣,有一天他們也要被判刑。他也一樣,他也會被判刑。被控殺人,只因為在母親下葬時沒有哭泣而被處決,這又有什麼要緊呢?薩拉瑪諾的狗和他的老婆同樣重要。那個機器人一般的小女人、馬松的巴黎小女人,或者想和我結婚的瑪麗,一樣都有罪。雷蒙是不是我朋友,塞萊斯特是不是比他更好,又有什麼要緊呢?瑪麗今天把嘴唇伸向一個新的默爾索,又有什麼要緊呢?他能懂嗎?這個被判了刑的人,從我未來的深處……喊出了這一切,我感到窒息。但是已經有人把神父從我手裡搶過去,看守們威脅我,而神父卻要他們平靜下來,他靜靜地看了我片刻,眼裡噙滿了淚水。他轉過身去,走了。
他走以後,我恢復了平靜。我精疲力竭,一下子撲倒在床上。我覺得我是睡著了,因為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漫天的星斗照在我的臉上,田野上的聲響傳到我的耳畔。夜晚的氣味、泥土的氣味,還有鹽的氣味,給我的太陽穴帶來陣陣清涼。夏天睡著了,它那美妙的安寧宛若一陣潮水,湧入我的身體。此刻,長夜將盡,汽笛聲鳴響起來,它們宣告著這個世上的一次次啟程,而這個世界,已經永遠地,與我無關了。長久以來第一次,我想起了媽媽。我感覺自己理解了,為什麼她要在晚年找一個「未婚夫」,為什麼她玩起了「從頭來過」的遊戲。那邊,那邊也一樣,養老院裡,一個個生命行將消逝,而那四周包裹著它的黑夜,如同一場憂傷的間歇。如此接近死亡的時刻,媽媽也該感到解脫,並準備好把一切從頭來過了。沒有人,沒有人有權利為她哭泣。我也一樣,我也感到準備好,把一切從頭來過。好像這場勃然的怒火淨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清空了我的希望,面對這樣一個充滿啟示與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這個世界溫柔的冷漠敞開了胸懷。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和我如此相像,終究是如此友愛,我覺得我曾是幸福的,現在依然是幸福的。為了讓一切有個了結,為了使我不感到那麼孤獨,我還是希望我被處決的那天有很多人來觀看,希望他們用仇恨的喊聲來歡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