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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5:15:58
作者: 阿爾貝·加繆
有些事情我是從來都不喜歡談論的,而自從我進了監獄,沒過幾天我就知道,我將來是不會喜歡談論我這一段生活的。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就發現這種反感也沒什麼必要。事實上,頭幾天我並不是真的在坐牢:我在模模糊糊等著什麼新情況。直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瑪麗來看我之後,一切才開始。從我收到她的信那天開始(她說她的家人不允許她再來了,因為她不是我的妻子),我才感覺到我住的地方是牢房,我的生活到此為止了。我被捕的那一天,他們先是把我關在了一間已經有好幾個囚犯的牢房裡,其中大部分是阿拉伯人。他們看到我的時候都笑了,然後問我犯了什麼事。我說我殺了一個阿拉伯人,他們就都不說話了。但是過了一會兒,天就黑了。他們告訴我該怎麼鋪睡覺的蓆子,把蓆子一頭捲起來,就可以做成一個長枕頭。整整一晚上,臭蟲在我臉上爬。幾天之後,他們把我隔離進另一個牢房,睡在一塊木板上,我還有一個便桶和一個鐵盆。監獄建在城市的高地上,我可以從一個小窗口看見大海。有一天,我正抓著鐵欄杆,臉朝著有亮光的地方,一個看守進來,說有人來看我,我想應該是瑪麗。果然是她。
要到接待室去,需要穿過一條長走廊,上一段台階,最後再穿過一條走廊。我走進去,那是一個明亮的房間,光線從一個大窗戶里射進來。兩道大鐵柵欄從長度上把房間分成三部分。兩道鐵柵欄之間相距八到十米,把探望的人和囚犯隔開。我看見瑪麗在我面前,穿著條紋連衣裙,臉曬成了棕色。跟我站在一起的,有十幾個囚犯,大部分是阿拉伯人。瑪麗被一群摩爾人圍繞著,左右兩邊都有。一個是身材嬌小的老太太,嘴唇緊閉著,穿著黑衣服;另一個是沒戴頭巾的胖女人,說話嗓門很大,手舞足蹈。由於鐵柵欄之間距離較遠,探監的人和囚犯都不得不高聲叫嚷。我進去之後,吵吵嚷嚷的聲音在光禿禿的大牆之間來回撞擊,刺眼的光線從天上瀉到玻璃上射進房間,我感到一陣頭暈眼花。我的牢房比這裡安靜很多,也昏暗很多,我需要好幾秒鐘才能適應。但我最終還是看清了凸顯在光亮中的每一張面孔。我注意到一個看守坐在兩道鐵柵欄之間的走廊的盡頭。大部分阿拉伯囚犯和他們的家人都面對面地蹲著,他們不大聲喊叫,儘管房間裡亂糟糟的,他們還是低聲說話,而且能讓彼此聽得見。他們沉悶的低語聲從下面升上來,穿梭在他們頭頂,在他們的談話中形成一個持續的低音部。這一切,都是我在走向瑪麗時很快就注意到的。她已經緊緊地貼在欄杆上,竭力地沖我擠出一個微笑。我覺得她很美,但我不知道怎麼和她說這件事。
「怎麼樣?」她大聲問我。
「就這樣。」
「你還好嗎?需要的東西都有嗎?」
「好。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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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不說話了,瑪麗一直在微笑。那個胖女人對著我身邊的一個人大叫,那人應該是她的丈夫,一個高個子的金髮男人,目光坦率。我聽到他們一段談話的片段:
「讓娜不願意要他。」她聲嘶力竭地喊。
「哦……哦。」那男人說。
「我跟她說你出來後還是會繼續接管他的,但她就是不願意要他。」
瑪麗也對我大喊,說雷蒙向我問好。我說:「謝謝。」但我的聲音被我旁邊那人給蓋住了。他問道:「他還好嗎?」他妻子笑著說:「他的身體從來沒這麼好過。」我左邊是個矮小的年輕人,手很纖細,他什麼都不說。我注意到他對面正是那位身材嬌小的老太太,兩個人緊緊地凝望著對方。不過我沒有時間再觀察他們了,因為瑪麗對我喊道要心懷希望。我說:「是的。」與此同時,我望著她,我渴望隔著裙子緊緊摟住她的肩膀。我渴望摸摸這細膩的布料,我不知道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應該盼望的了。但是這一定就是瑪麗剛才的意思,因為她一直在微笑。我只看到她發亮的牙齒和眼角上細細的皺紋。她又喊道:「你會出來的,出來我們就結婚!」我回答道:「你相信嗎?」但主要是為了找點話說。於是她連忙大聲地說她相信,她相信我會被無罪釋放,我們還會去游泳。但邊上那個女人又大喊起來,說她在書記員那裡留了個籃子。她一樣一樣說她在裡面放了什麼,必須核對一下,因為裡面東西都很貴。我另一邊的男人和他母親一直互相凝望著;阿拉伯人的輕聲交談在我們下方繼續著。外面的光線好像越來越強,直射在窗戶上。
我感到有些不舒服,我想離開,喧囂聲讓我難受;但另一方面,我又想多看看瑪麗。我不知道過了多久。瑪麗跟我說她的工作,她還是一直在微笑。低語聲、喊叫聲、談話聲交織成一片。只有一座寂靜的小島在我邊上——我身邊的年輕男人和那個老婦人,他們只是互相凝望著。漸漸地,阿拉伯人都被帶走了。第一個人離開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不說話了。那個小老太太走近欄杆,同時,一個看守朝她的兒子做了個手勢。他說:「再見,媽媽。」她把手從兩根鐵欄杆之間伸出來,慢慢地、久久地擺動著。
她剛走,一個男人便進來了,手裡拿著帽子,占了她剛才的位子。這一邊也有一個犯人被帶進來,他們熱烈地談了起來,但聲音很小,因為房間已經重新安靜了下來。有人來叫我右邊的那個人,但是他老婆和他說話的聲音並沒有放低,好像她沒有注意到已經不需要喊叫了:「好好照顧自己,凡事小心。」然後就輪到我了。瑪麗做出吻我的姿勢。我在離開之前又回了頭,她站著不動,臉緊緊貼著鐵柵欄。她還在微笑,微笑中帶著一絲無所適從的緊張。
那之後不久,她就給我寫了那封信。也是從這時候開始,那些我永遠都不想說起的事情開始了。不管怎麼說,不該有任何的誇大,這對我來說倒比別的事情容易。在我被監禁的頭些天裡,其實對我來說最艱難的事,就是我還有自由人的念頭。比如說,我還想去海灘,朝大海走去。我想像著最先衝到我腳底板下的海浪的聲音,想像著縱身跳入水裡,以及我所感受到的解脫,這時候我才突然感覺到牢房的四面牆壁是多麼靠近。但這隻持續了幾個月,接著,我就只有囚徒的想法了。我等待每天在院子裡的放風或者我律師的到訪,其餘的時間,我也安排得很好。我常常想如果讓我住在一棵枯樹幹里,除了抬頭看看頭頂天空的流雲,無所事事,我也會習慣的。我會等待著鳥兒飛過或者白雲相會,就像我在這裡等著我律師的奇怪領帶,或者就像在另一個世界,我耐心地等到禮拜六,抱緊瑪麗的身體一樣。不過,仔細想來,我並不在一根枯樹幹里。還有比我更不幸的人——這其實也是媽媽的一個想法,她生前總說,到頭來,人什麼都能習慣。
況且,情況還沒那麼不堪忍受。最初幾個月是很艱苦。但是我強迫自己努力克制,也就熬過來了。比如,我被對女人的欲望折磨。這很自然,畢竟我還年輕。我並沒有特別想到瑪麗,但我總是想女人,隨便哪一個女人,想到那些我過去認識的女人,那些我曾經愛過她們的各種各樣的場合,最後我的牢房裡充斥著女人的面孔和我膨脹的欲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讓我精神失常,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也幫我打發了時間。最後我博得了看守長的好感,他總是在飯點和廚房的夥計一起來。是他先跟我談起了女人,他告訴我,這也是其他人抱怨的第一件大事。我對他說我和他們一樣,我認為這種待遇不公正。「但是,」他說,「就是為了這個,才讓你們蹲監獄啊。」「什麼,為了這個?」「是的,自由,就是這個。您被剝奪了自由。」我從沒想到這一點。我贊同他的看法,我說:「的確,不然的話懲罰什麼呢?」「對,您是個明事理的人,其他人卻不懂,最後他們只能自己解決。」看守說完就走了。
還有香菸,也是個問題。我進監獄的時候,他們拿走了我的腰帶、鞋帶、領帶和我口袋裡所有的東西,特別是我的香菸。一進牢房,我就要求他們還給我,但是他們告訴我說這裡禁菸。最初的幾天真難熬,也許這就是最令我沮喪的事情。我從木板床上撕下幾塊木頭來嚼一嚼。我整天想吐。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不讓我抽菸,抽菸並不損害任何人。後來我明白了,這也是懲罰的一部分,但這時候,我對不抽菸已經習慣了,這個懲罰對我已經不再是懲罰了。
除了這些煩惱,我不算太不幸。我還是得說,所有的問題在於如何打發時間。從我學會了回憶開始,我就終於一點兒都不感到煩悶了。有時候,我想我從前的房子,在想像中,我從一個角落開始走,再回到原處,心裡數著一路上所看到的東西。一開始,很快就數完了。但是每一次重新開始,就變得稍微長了一點。因為我想起了每一件家具,每一件家具上的每一件東西,每一件東西上的所有細節,還有那些細節的本身:一個鑲嵌著的裝飾、一道裂縫、一道有缺口的邊,還有它們的顏色和肌理。與此同時,我還試圖讓我這份清單不要斷線,試圖把每一件東西都數全。結果,幾個星期之後,我就能花上好幾個鐘頭,只是在數我房間裡的東西。這樣,我越是想,想出來的原本被忽視甚至被遺忘的東西就越多。於是我明白了,一個人哪怕只生活過一天,也可以在監獄裡毫無困難地過上一百年。他會有足夠的東西來回憶,而不至於感到煩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種好處。
還有睡覺。最初我夜裡睡得不好,白天根本睡不著。漸漸地,夜裡我也能睡好,白天也能睡著了。我可以說,在最後幾個月里,我每天睡十六到十八個小時。那麼我每天要消磨的時間就剩下六個鐘頭了,其中包括吃飯、解決生理需求、回憶和讀捷克斯洛伐克人的故事。
在草褥和床板之間,有一天我發現了一張舊報紙,報紙幾乎粘在布上,已經發黃透亮了。上面有一則新聞,開頭已經沒有了,但看得出來事情是發生在捷克斯洛伐克。一個人離開捷克的農村,去外面打拼。二十五年之後,他發了財,帶著老婆和一個孩子回來了。他的母親和他的妹妹在家鄉的村莊開了一個旅店,為了讓他們吃一驚,他把他的老婆和孩子安放在另一個地方,自己到了他母親的旅店裡,他進去的時候,她沒認出他來。他想開個玩笑,就想著要一個房間,還露了財。夜裡,他母親和他妹妹用大錘把他打死,並且偷了他的錢,把屍體扔進河裡。第二天早晨,他妻子來了,無意中說了旅客的姓名身份。母親上吊了,妹妹投了井。這段故事我讀了上千遍:一方面,這件事聽上去不可思議;另一方面,卻又很自然。無論如何,我覺得那個旅客有點兒自作自受,人永遠也不該演戲。
就這樣,睡覺、回憶、讀我的新聞,晝夜交替,時間就過去了。我在書里讀過,人最後都會失去時間概念,但是對我而言,這並沒有太多意義。我始終不理解,日子為什麼可以如此漫長又如此短暫。日子過起來如此漫長,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它們卻又如此緊湊,一天推涌著一天。它們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只有「昨天」和「明天」這兩個詞,對我來說還剩下一些意義。
有一天,看守告訴我說,我進來已經五個月了,我相信這一點,但又不理解。對我來說,我在監獄裡過的總是同樣的一天,做的也總是同樣的事。那天,看守走了以後,我對著我的鐵碗看了看自己,我覺得就是在我試圖微笑的時候,我的樣子看起來還是很嚴肅。我拿著它在面前晃了晃。我已經微笑了,可碗裡的倒影還是那麼嚴肅而憂愁。天黑了,這是我不願談及的時刻,這是一個難以名狀的時刻,夜晚的嘈雜聲在監獄各樓層響起,繼而是一片寂靜。我走近小窗口,借著最後一絲光亮,我又凝視了一番自己的模樣。還是這麼嚴肅,這有什麼奇怪的呢,因為此刻,我就是這麼嚴肅啊。但就在那時候,幾個月來頭一次,我清楚地聽見了自己說話的聲音。我認出來,這就是好多天以來在我耳畔迴響的聲音,我明白了,那麼久以來,我都是一個人自言自語。我想起來母親下葬那天女護士說過的話。不,沒有出路,沒有人可以想像監獄的夜晚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