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2024-10-09 05:15:53 作者: 阿爾貝·加繆

  禮拜天,我總也睡不醒,瑪麗不得不叫我、搖我,才把我弄醒。我們沒吃早飯,因為想早點去游泳。我感覺肚子都空了,還有點兒頭痛。我的香菸有一股苦味。瑪麗嘲笑我,說我頂著一張「喪葬的臉」。她穿了一條白色連衣裙,頭髮披散開來。我說她很美,她笑得很開心。

  

  下樓時,我們敲了敲雷蒙家的門。他回答我們說就下去。我們來到街上,由於我很疲倦,也因為我們一直沒有打開百葉窗,已經大亮的天色照在我臉上,像是一記耳光。瑪麗高興得直蹦躂,不住地說天氣真好。我感覺好了一些,發現自己很餓。我跟瑪麗說了,她正給我展示她的漆布手提包,裡面放著我們的兩件泳衣和一條浴巾。就等雷蒙了,我們聽見他關上了門。他穿著一條藍褲子和一件短袖白襯衫,但是他戴了一頂扁平窄邊草帽,逗得瑪麗直發笑。露在袖子外的手臂很白,長著黑毛。我看了有點兒不舒服。他吹著口哨下了樓,看樣子很高興。他對我說「嗨,老兄」,而他稱呼瑪麗為「小姐」。

  前一天我們去了警察局,我證明那姑娘「不尊重」雷蒙。他只是受到了警告,就離開了。他們沒有調查我的證詞。在門前,我們和雷蒙說了說這事兒,然後決定去坐公共汽車。海灘並不太遠,但坐車去更快一些。雷蒙認為他的朋友看見我們去得那麼早,一定會很高興的。我們正要動身,雷蒙突然示意我看對面。我看見一群阿拉伯人正靠著煙店的櫥窗站著。他們默默地看著我們,以他們特有的方式,完全就像是在看一些石頭或者一些枯樹一樣。雷蒙對我說,左邊第二個就是他說的那小子,他好像憂心忡忡的;不過他又說,現在這件事已經了結了。瑪麗不是很明白,問我們發生了什麼。我跟她說那些阿拉伯人恨雷蒙。瑪麗要我們立刻就走,雷蒙身子一挺,笑著說是該趕緊動身了。

  我們朝汽車站走去,車站還挺遠的,雷蒙告訴我說阿拉伯人沒有跟著我們。我回頭看了看,他們還在老地方,還是一臉冷漠地望著我們剛剛站著的那地方。我們上了公車。雷蒙似乎完全放心了,不斷地跟瑪麗開玩笑。我感覺他喜歡她,但是她幾乎不搭理他,只是不時地望著他笑笑。

  我們在阿爾及爾郊區下了車。海灘離公共汽車站不遠,但是必須穿過一個俯瞰大海的小高地,然後就可以下坡直到海灘。高地上滿是發黃的石頭和雪白的阿福花,襯著已經藍得耀眼的天空。瑪麗掄起她的漆布手提包,打著花瓣玩。我們從一排排小別墅中間穿過,這些別墅的柵欄是綠色或者白色的,其中有一些有陽台,隱沒在一片檉柳叢中,有幾棟是光禿禿的,周圍都是石頭。還不等來到高地邊緣,我們已經望見了平靜的大海,更遠一點,還能看到一大塊厚實的地岬,昏睡在清冽的海水中。一陣輕微的馬達聲在寧靜的空氣中傳到我們耳邊,遠遠地,我們看到一條小拖網漁船慢悠悠地行駛在耀眼的海面上。瑪麗采了幾朵鳶尾花。從通往海邊的斜坡上,我們看見已經有幾個人在游泳了。

  雷蒙的朋友住在海灘盡頭的一座小木屋裡,房子背靠著懸崖,前面支撐著的木樁已經泡在了水裡。雷蒙給我們做了介紹,他的朋友叫馬松。馬松身材高大魁梧,肩膀很寬;他的妻子身形嬌小渾圓,和藹可親,一口巴黎口音。他立刻請我們不要客氣,吃一些炸魚,魚是他早上剛剛打來的。我對他說這房子真漂亮,他告訴我他在這兒過禮拜六、禮拜天和所有的假期。「有我老婆在,大家會合得來的。」他補充說。的確,他的妻子和瑪麗笑得正歡。可能是第一次,我真正想到我要結婚了。

  馬松想去游泳,可他妻子和雷蒙不想去。我們三人剛剛走到海邊,瑪麗就跳進了水裡。馬松和我稍微等了一會兒。他說話慢悠悠的,我發現他不管說什麼都要加一句「我甚至還要說」來推進,但其實他所補充的話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含意。談到瑪麗,他對我說:「她真不錯,我甚至還要說,很迷人。」後來我就不再注意他這口頭禪,只顧著享受太陽曬在我身上的美妙感覺了。沙子開始在腳下發熱。我又克制了一會兒想下水的欲望,但最後我跟馬松說「下水吧」,就扎進了水裡。他慢慢走進水裡,直到站不穩了,才扎進去。他游蛙泳,游得很差,我只好拋下他去找瑪麗。水很涼,我游得很滿足。我和瑪麗一起游遠了,我感覺我們在動作和滿足的心情上都很一致。

  游到遠處,我們改為仰泳,我臉朝著天,陽光隔開了我嘴裡噴射而出的最後幾層水幕。我們看到馬松又回到了沙灘,躺著曬太陽。遠遠望去,他真是個龐然大物。瑪麗想和我一起游。我游到她後面抱住她的腰,她在前面用胳膊划水,我在後面用腳打水來幫她。一個早晨,嘩嘩的打水聲一直跟著我們,直到我覺得累了。於是我放開瑪麗,往回遊去,恢復了正常的姿勢,呼吸也自如了。沙灘上,我趴在馬松近旁,把臉埋在沙子裡。我跟他說「真舒服」,他也同意。沒過多久,瑪麗也來了。我翻過身子,看著她走過來。她渾身濕漉漉的,頭髮甩在後面。她緊挨著我躺下,她身體的熱量和太陽的熱量一起,烤得我迷迷糊糊,慢慢睡著了。

  瑪麗晃了晃我,說馬松已經回去了,該吃午飯了。我立刻站起來,因為我餓了,可是瑪麗跟我說,我一早上都沒吻過她。的確是這樣,不過,我一直很想吻她。「到水裡來。」她說。我們跑起來,撲進襲上沙灘的一陣陣細浪里。遊了幾下,瑪麗貼在我身上。我感覺到她的腿夾著我的腿,即刻感到一陣衝動。

  我們回來時,馬松已經在喊我們了。我說我太餓了,他立刻跟他妻子說他很喜歡我這樣。麵包很不錯,我狼吞虎咽地把我那份魚吃光了,然後還有肉和炸土豆。我們吃著,都沒說話。馬松時不時地喝著酒,還不斷地給我倒酒。上咖啡的時候,我的腦袋已經昏昏沉沉的了,我抽了很多煙。馬松、雷蒙和我,我們三個計劃一起在海灘過八月,費用大家一起出。瑪麗忽然對我們說:「你們知道現在幾點嗎?才十一點半呀。」我們都很驚訝,可是馬松說我們吃得太早了,這也很自然,肚子餓的時候就是飯點。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竟把瑪麗逗笑了,我覺得她有點兒喝多了。馬松問我要不要和他去海灘上散散步:「我老婆午飯後總要睡午覺。我可不喜歡睡午覺,我得走走。我總是對她說,這更有益健康,但畢竟,這是她的權利。」瑪麗說要留下來幫著馬松太太洗盤子。那個巴黎小女人說要幹這些事兒,得把男人趕出去。我們三個人走了。

  太陽幾乎是直射在沙子上,海面上的太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海灘上一個人也沒有了,從建在高地邊上、俯瞰著大海的木屋中,傳來了盤子和刀叉的聲響。石頭的熱氣從地面躥騰上來,熱得人喘不過氣來。開始,雷蒙和馬松談起一些我不知道的人和事,我這才知道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甚至還一塊兒住過一陣。我們朝海水走去,沿海邊走著。有時候,一陣小海浪——比其他海浪都長——漫上來,打濕了我們的布鞋。我什麼也不想,因為我沒戴帽子,太陽曬得我昏昏欲睡。

  這時,雷蒙跟馬松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楚;與此同時,在海灘盡頭離我們很遠的地方,有兩個穿藍色司爐工[3]裝的阿拉伯人朝我們這個方向走來。我看了看雷蒙,他說:「是他。」我們繼續走。馬松問這些人怎麼會跟我們到這裡來。我想他們大概看到我們上了公共汽車,手上還拿著個沙灘包,不過我什麼都沒說。

  阿拉伯人走得很慢,但離我們已經近得多了。我們沒有改換步伐,但雷蒙說:「如果打起架來,馬松,你搞定第二個,我就對付我那個傢伙;你,默爾索,要是再來一個,就交給你了。」我說:「好。」馬松把手放進口袋,我覺得曬得發熱的沙子現在都發紅了。我們邁著均勻的步伐朝阿拉伯人走去,我們之間的距離在勻速地減小。當距離只有幾步遠的時候,阿拉伯人停住了。馬松和我,我們放慢了步子。雷蒙直接走向和他有過節兒的那個傢伙。我聽不清他對那人說了什麼,只見那人擺出一副要揍他的樣子。雷蒙上去就是一拳,同時叫了一聲馬松。馬松沖向那個指定給他的男人,狠命砸了兩拳。那個阿拉伯人被打進水裡,臉朝下,就這樣待了幾秒鐘,腦袋周圍冒上來一大串泡泡。這時,雷蒙還在打,那個阿拉伯人滿臉是血。雷蒙轉身對我說:「看著他的手要掏出什麼。」我對他喊:「小心,他有刀!」可是,雷蒙的手臂已經給劃開了,嘴巴上也挨了一刀。

  馬松往前一跳,但是另一個阿拉伯人已經從水裡爬起來,站到了那個拿刀的人身後。我們不敢動了。他們慢慢後退,不停地打量我們,用刀威脅著我們。他們感覺自己已經退到相當遠的地方,就飛快逃跑了,我們待在太陽底下動彈不得,雷蒙緊緊摁住他滴血的胳膊。

  馬松立刻說有一位醫生總是來高地過禮拜天。雷蒙想馬上就去,但他一說話,嘴裡的傷口就泛出血泡來。我們扶著他,儘快地回到木屋。雷蒙說他只受了一點皮肉傷,可以到醫生那裡去。馬松陪著他去了,我留下把事情的經過告訴兩個女人。馬松太太哭了,瑪麗臉色發白;而我呢,還要給她們講述這件事,這讓我心煩。最後我不說話了,望著大海抽起煙來。

  差不多一點半的時候,雷蒙和馬松回來了。雷蒙胳膊上纏著繃帶,嘴角上貼著橡皮膏。醫生說不礙事兒,但雷蒙的臉色很陰沉。馬松想逗他笑,但是他始終一聲不吭。後來他說要去海灘,我問他到海灘上什麼地方。他回答說隨便走走透透氣。馬松和我說要陪他一起去。於是他發起火來,罵了我們一頓。馬松說那就隨他去吧,但我還是跟著他出去了。

  我們在海灘上走了很久。太陽已經熾熱難耐,陽光在沙灘和海面上散落開來。我感覺雷蒙知道要去哪兒,但有可能是我感覺錯了。在海灘的盡頭,我們看到一口小水泉,在一塊大石頭後面的沙地里流淌著。那裡,我發現了那兩個阿拉伯人。他們躺在那兒,穿著油膩的藍色工裝。他們看起來很平靜,幾乎可以說是很滿足。我們的到來沒有讓他們做出任何改變。用刀刺了雷蒙的那個人一言不發地望著他;另一個斜眼看著我們,吹著一截小蘆葦稈,重複著那東西發出的三個音。

  這時候,周圍只有陽光、寂靜、泉水汩汩的流淌聲和那三個音符。然後雷蒙的手摸向口袋裡的手槍,可是那人沒有動,他們一直對視著彼此。我注意到吹蘆葦稈的那人腳趾分得很開。雷蒙一邊盯著他的對手,一邊問我:「我把他幹掉?」我覺得如果我說不,他一定會火冒三丈,非開槍不可。我只是對他說:「他還沒說話呢,這樣就開槍不好。」我們依然聽到泉水和蘆葦稈細微的聲響,隱匿在這一片寂靜和暑氣之中。雷蒙說:「那麼,我先罵他一頓,他一還口,我就幹掉他。」我回答:「就這麼幹,但是如果他不掏出刀子,你不能開槍。」雷蒙有點兒火了。另一個人還在吹,他們倆注意著雷蒙的一舉一動。「不,」我對雷蒙說,「還是一對一單挑吧,把手槍給我。如果另一個來插手,或者他掏出刀子,我就幹掉他。」

  雷蒙把槍給了我,太陽光在槍上一閃而過。不過,我們還是站著不動,好像周圍的一切把我們包裹住了一樣。我們一直盯著對方的眼睛,在大海、沙子和陽光之間,一切好像靜止了,笛聲和水聲都消失了。這時我想,可以開槍,也可以不開槍。突然,那兩個阿拉伯人倒退著溜到大岩石後面。於是,雷蒙和我就往回走了。他顯得好些了,還說到了回去的公交車。

  我一直陪他走到木屋前,他一級一級登上木台階。我在第一級台階前站住了,腦袋被太陽曬得嗡嗡作響,一想到要費那麼大力氣爬木台階,還要和女人們說話,就提不起勁兒。可是天那麼熱,一片光線如雨絲般從天而降,亮瞎人眼,就這麼一動不動站在那兒也是受罪。過了一會兒,我轉身朝向海灘,邁開步子往前走。

  那兒的陽光依舊火紅熾熱。沙灘上,大海急速地呼吸著,被細小的浪花壓得喘不過氣。我慢慢朝著岩石走去,我感覺我的額頭被太陽曬得腫脹起來。全部的熱氣壓著我,讓我無法往前走。每當我感到一大股熱氣向我臉上撲來,我就咬緊牙關,握緊揣在褲兜里的拳頭。我全身緊繃,決意要戰勝太陽和它帶給我的昏昏沉沉的迷眩。從砂礫上、雪白的貝殼上或是一片碎玻璃上反射出來的光,像一把把利劍劈過來,每閃一下,我的牙關就收緊一下。我走了很長時間。

  遠遠地,我看見了那一小堆昏暗的岩石,陽光和海上的塵埃在它周圍罩上一圈炫目的光環。我想到那岩石後面的清涼泉水,想再聽聽這淙淙的流水聲,想躲避太陽,想不再費力往前走,想不再聽到女人的哭聲,想找一片陰涼的地方,休息一下。可是當我走近了,我看到雷蒙的對頭又回來了。

  就他一個人。他仰面躺著,雙手枕在脖子下面,前額在岩石的陰影里,身子露在太陽底下。藍色工裝被曬得冒熱氣。我有點兒吃驚,對我來說,那件事已經了結了,我到這兒來根本沒有想著那件事。

  他一看見我,就稍稍直了直身子,把手插進了口袋;而我,則自然而然地握緊了外套口袋裡雷蒙的那支手槍。然後他又朝後躺下了,但是並沒有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我離他還相當遠,差不多有十米吧。透過他半開半閉的眼皮,我隱約地看見他的目光時不時地一閃。然而大部分時候,我看見的是他的臉在我眼前的一片騰騰熱氣中晃動。海浪的聲音更加慵懶了,比中午時候更加平和。還是那同一個太陽,還是那一片光亮,還是那一片伸展到這裡的沙灘。兩個鐘頭了,白晝紋絲不動;兩個鐘頭了,白晝在這一片金屬般被炙烤過的海洋里拋下了錨。天邊駛過一艘蒸汽小輪船,我是因為瞥見一個小黑點而這麼猜測的,因為我始終盯著那個阿拉伯人看。

  我想我只要一轉身,事情就完了。但是整個沙灘在烈日下震動,在我身後擠作一團。阿拉伯人沒有動,無論如何,他離我還很遠。也許是因為他臉上的陰影吧,他好像在笑。我等著。太陽曬得我兩頰發燙,我覺得汗珠在我眉毛里積聚了起來。這太陽和我安葬媽媽那天的太陽一樣,我的腦袋也和那天一樣難受,所有的血管都一齊在皮膚下面跳動。我再也受不了這熱氣了,就往前移動了一步。我知道這很愚蠢,因為往前走一步也無法使我擺脫這太陽。但我還是走了一步,只往前走了一步。而這一次,阿拉伯人沒有起身,卻抽出了刀子,在烈日下明晃晃地對著我。光線從刀刃上噴射而出,像一把閃耀的利劍,直直地刺中了我的額頭;與此同時,我眉毛中積聚著的汗水一下流到了眼皮上,給眼睛蒙上了一層溫熱而濃稠的水簾。這一淚水和鹽水混合而成的水簾後面,我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只感覺到太陽光像鐃鈸一樣,一陣陣地敲在我的前額,蒙矇矓矓間,那刺眼的刀鋒一直正對著我。滾燙的刀尖啃噬著我的睫毛,挖鑿著我痛苦的眼睛。就是這時候,一切都搖晃起來。大海呼出一口沉悶而熾熱的氣息。我感覺天門洞開,烈火如雨,傾瀉而下。我全身緊繃著,手緊緊握住手槍。扳機扣動了,我摸著光滑的槍柄,猛地一按,就那一刻,一聲乾巴巴的巨響震耳欲聾,一切都開始了。我甩了甩汗水和陽光。我知道我打破了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灘上不尋常的寧靜,而在這寧靜的海灘上,我曾是幸福的。於是,我又對準那具已經了無生氣的肉體開了四槍,子彈打進去,也看不出什麼來。而這四槍,就像是我在苦難之門上,急促地叩了四下。

  [1] 是法國政府頒授的最高榮譽勛位勳章,以表彰對法國做出特殊貢獻的軍人和其他各界人士。1802年由拿破崙設立,勳章綬帶為紅色,分六個等級。除特別說明,本文注釋均為譯者注。

  [2] 費南代爾,1903—1971,法國演員、導演,擅長喜劇,名作包括1957年電影《八十天環遊地球》,現葬在巴黎十六區的帕西墓地。

  [3] 即鍋爐司爐人員,指操作鍋爐設備的專業技術人員。——編者注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