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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5:15:50 作者: 阿爾貝·加繆

  雷蒙往我辦公室打了個電話。他說他的一個朋友——他跟他說起過我——邀請我到他離阿爾及爾不遠的海濱木屋去過禮拜天。我回答說我很願意去,但是我已經答應和一個女友一起過了。雷蒙立刻說他的朋友也邀請我的女友,他朋友的妻子會很樂意在一大群男人中間有一個伴兒的。

  我本想立刻掛掉電話,因為老闆不喜歡人家從城裡給我們打電話。但雷蒙要我等一等,他說他本來可以晚上轉達這個邀請的,但是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告訴我。他一整天都被一群阿拉伯人跟蹤,其中有他過去情婦的哥哥。「如果你晚上回去看見他們在我們的房子附近,你就告訴我一聲。」我說一言為定。

  過了一會兒,老闆派人來叫我,我立刻煩躁起來,因為我想他又要叫我少打電話多幹活兒了。其實,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兒,他說他要跟我談一個還很模糊的計劃,他只是想聽聽我關於這個計劃的建議。他想在巴黎設立一個辦公室,直接在當地和一些大公司做生意,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能過去工作。這樣我就能在巴黎工作,一年中還能出去旅行一下。「您還年輕,我感覺這樣的生活您會喜歡的。」我說是的,但說到底,我其實怎麼都行。於是他又問我是不是有興趣換一種生活方式。我回答說,我們從來不能改變生活,無論如何,生活都是一樣的,我在這兒的生活也不會令我不高興。他看起來不滿意,說我答非所問,沒有野心抱負,這對做買賣來說是個災難。於是我就回去工作了。我也不想使他不高興,不過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改變我的生活。仔細想想,我並不算不快樂。我做學生的時候,也有過不少類似的野心。但是當我不得不輟學的時候,我很快就明白了,這一切事實上都不重要。

  晚上,瑪麗來找我,問我願不願意跟她結婚。我說我怎麼都行,如果她想的話,我們可以這麼做。於是她想知道我愛不愛她。我像上次說過的那樣回答她,我覺得這種話毫無意義,不過,很有可能我的確不愛她。「那為什麼要娶我呢?」她問我。我跟她解釋說這無關緊要,如果她想的話,我們可以結婚。再說,是她要跟我結婚的,我只是說可以。她說結婚是件嚴肅的事情。我反駁:「不是。」她沉默了一陣,一聲不吭地望著我,然後她說話了,說她只是想知道,如果是另一個女人向我求婚,我和那個女人的關係就像和她一樣,我會不會接受。我說:「當然。」於是她自問是不是愛我,在這一點上,我呢,我也無從得知。又一陣沉默之後,她自言自語說我是個怪人,她可能就是因為這一點才愛我,但或許有一天,她也會因為同樣的理由討厭我。我不說話,我沒什麼要說的。她微笑著挽著我的手臂宣布說願意和我結婚,我回答說,她願意什麼時候結就什麼時候結。於是我告訴她老闆的提議,她說她願意見識見識巴黎。我告訴她我在那兒住過一陣,她問我那兒怎麼樣,我說:「很髒,有鴿子和黑乎乎的院子,但人的皮膚是白的。」

  後來我們出去走了走,穿過了城裡的幾條主要大街。女人們都很漂亮,我問瑪麗有沒有注意到。她說注意到了,還說她理解我。有一會兒,我們不再說話,但我還是希望她和我在一起,我跟她說我們可以一起去塞萊斯特餐館吃晚飯。她很想去,但她還有事要做。我們已經走到了我家附近,我跟她說再見。她看著我說:「你不想知道我有什麼事嗎?」我很想知道,但我之前沒多想,於是她有種埋怨我的神情。看到我尷尬的樣子,她又笑了,身子朝我一挺,把嘴湊上來。

  我去塞萊斯特餐館吃晚飯。我已經吃了起來,這時走進來一個奇怪的小女人,問我能不能坐在我這一桌。她當然可以。她的動作很侷促,兩眼閃閃發光,一張小臉圓得像蘋果。她脫下束腰上衣,坐下,焦躁地看著菜譜。她叫來塞萊斯特,立刻點完了她所有要點的菜,語氣精準而急迫。在等冷菜來的時候,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小方紙和一支鉛筆,事先算好錢,從小口袋裡掏出來,外加小費,算得準確無誤,擺在眼前。這時冷菜上來了,她幾口就把菜吃光了。在等下一道菜時,她又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支藍色鉛筆和一本雜誌,上面是本周廣播節目表。她聚精會神地把上面幾乎所有的節目一個個勾了出來。由於雜誌有十幾頁,整整一頓飯的工夫,她都在細緻入微地做著這項工作。我已經吃完了,她還在專心致志地做著這件事。然後她站了起來,用和剛才一樣精準得像機器人一般的動作穿上束腰上衣,離開了。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兒干,也就出了門,跟著她走了一陣。她沿著人行道的邊緣走,步子迅速而堅定到讓人難以想像。她一直往前走,不轉彎也不回頭。最後我看不見她了,便折了回去。我覺得她真是個怪人,但很快就把她忘了。

  在門口,我看見老薩拉瑪諾。我讓他進屋,他說他的狗丟了,因為它不在認領處。那裡的工作人員對他說,狗也有可能被軋死了。他問能不能去警局了解這件事,人家告訴他這類事情是沒有記錄的,因為這種事兒每天都會發生。我對老薩拉瑪諾說他可以再養一條狗,但是他請我注意,他已經習慣和這條狗在一起了。我覺得他是對的。

  我蹲在床上,薩拉瑪諾坐在桌前的一張椅子上。他面對著我,雙手放在膝蓋上。他還戴著他的舊氈帽,嘴在發黃的小鬍子下面含糊地說著什麼。我有點兒被他弄煩了,不過反正我也無所事事,也不困。我沒話找話地問起他的狗來,他說他是在他老婆死後有了他的狗。他結婚很晚,年輕時,他曾經想演戲劇,所以當兵的時候,他在軍隊歌舞團里演戲。但最後,他進了鐵路部門。他並不後悔,因為現在他有一小筆退休金。他和他老婆在一起時並不幸福,但總的來說,他也習慣了。她死了以後,他感到十分孤獨,於是他便跟一個車間的同事要來一條狗。那時候它還很小,他還得拿奶瓶餵它。但是因為狗比人壽命短,他們就一塊兒老了。「它脾氣很壞,」薩拉瑪諾對我說,「時不時地,我們就會慪氣。但這總算是一條好狗。」我說這狗品種很好,薩拉瑪諾好像很滿意。他說:「您還沒在它生病之前見過它呢,它最漂亮的是那一身毛。」自從這狗得了這種皮膚病,薩拉瑪諾每天早晚兩次給它抹藥。但是在他看來,它真正的毛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治不好的。

  這時,我打了個哈欠。老頭兒說他要走了,我對他說可以再待一會兒,對於他狗的事情,我感到很難過。他謝過我,他對我說,媽媽很喜歡他的狗。說到媽媽的時候,他稱她為「您那可憐的母親」。他猜想,媽媽死後,我應該是相當痛苦的,我沒說話。這時,他帶著一點尷尬,語速很快地對我說,他知道這一街區的人對我很有看法,因為我把母親送進了養老院,但是他了解我,他知道我很愛媽媽。我回答說,我至今才知道人們在這方面對我有看法,可我不理解為什麼,因為我覺得把母親送進養老院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畢竟我雇不起人照顧她。「另外,」我補充說,「很久以來她跟我也沒話說,她一個人待著悶得慌。」「是啊,」他說,「在養老院裡,她至少還有伴兒。」然後他告辭了,想回去睡覺。現在他的生活變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從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他飛速地向我伸出手,我感覺到他皮膚上有一塊塊硬皮。他微微笑了一下,離開前,他對我說:「我希望今天夜裡那些狗不要叫,我總覺得那是我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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