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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5:15:44 作者: 阿爾貝·加繆

  今天我在辦公室幹了很多活兒。老闆很和氣,他問我是不是太累了,他還想知道媽媽的年紀。為了不說錯,我回答「六十來歲」,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看上去像是鬆了一口氣,認為這件事情算是了結了。

  我的桌子上堆了一大堆提單,都需要我處理。離開辦公室去吃午飯之前,我洗了手。我喜歡中午洗手;晚上,我就覺得沒那麼愉快了,因為洗手間的公用轉動毛巾一天下來,都潮濕了。一天,我把這事兒跟老闆說了。他回答我,對此他也很遺憾,不過這畢竟是無關緊要的細節。我下班晚了一些,十二點半,我才和埃馬努埃爾一起出來,他在發貨部門工作。辦公室朝著海,我們看了一會兒港口停著的貨車,它們都暴曬在大太陽底下。這時,一輛卡車開過來,帶著噼里啪啦的鐵鏈聲和轟隆隆的巨響。埃馬努埃爾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我就跑了起來。卡車超過了我們,我們追上去。我感覺自己淹沒在一陣噪聲和塵埃中,我什麼都看不見,只感到這種奔跑中混亂的衝動,身邊儘是絞車、機器、天際晃動的桅杆和一路排開的輪船。我先抓住了車子,跳了上去,然後我幫著埃馬努埃爾坐穩了。我們都喘不過氣來。卡車衝上碼頭高低不平的路面,在塵土和陽光中飛馳。埃馬努埃爾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們來到塞萊斯特餐館,一身的汗。塞萊斯特一直在那兒,挺著他的啤酒肚,戴著圍裙,留著他的白鬍子。他問我:「不管怎麼說,總算還好嗎?」我說還好,但現在很餓。我吃得很快,喝了咖啡。然後我回家睡了一會兒,因為我喝了太多酒。醒來時,我想抽菸。時候不早了,我跑去趕電車。我一下午都在工作。辦公室里太熱了,晚上,走出辦公室,我慢慢沿著河堤走。天空是綠色的,我感到很滿足。儘管如此,我還是直接回了家,因為我想給自己煮些土豆。

  上樓的時候,我在漆黑的樓道里撞上了老薩拉瑪諾,他是我同層的鄰居。他和他的狗在一塊兒,八年來,他們總是形影不離。這條西班牙獵犬生了一種皮膚病,我想是紅皮病,這病使得它渾身毛都快掉光了,渾身是硬皮和褐色的痂。他們倆擠在一間小房間裡,久而久之,老薩拉瑪諾都越來越像它了。他臉上長了一些發紅的硬痂,頭上是稀稀拉拉幾根黃毛。至於那狗,也從它主人那兒學來一種彎腰駝背的走路腔調,噘著嘴,伸著脖子。他們看起來是同類,但他們彼此看不順眼。每天兩次,上午十一點和下午六點,老頭兒牽著狗散步。八年來,路線都沒有變過。他們總是沿著里昂路走,狗拖著人,直到老薩拉瑪諾打了個趔趄,於是他就對狗又打又罵。狗嚇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這時候,又該老頭兒去拖它了。一會兒狗又忘了痛,重新拖起人來,然後又被打罵。於是,他們倆就待在人行道上,狗是怕,人是恨,天天如此。狗要撒尿的時候,老頭兒不給它時間,偏要拽它,這西班牙獵犬就滴滴答答尿了一路。如果狗不小心尿在房間裡,就免不了又是一頓打。這樣的日子已經有八年了。塞萊斯特總是說「真是不幸」,但是說到底,沒有人知道究竟是幸還是不幸。我在樓梯上遇到薩拉瑪諾的時候,他正在罵狗。他對它說:「賤狗!邋遢鬼!」狗發出痛苦的呻吟。我對他說:「您好。」但老頭兒還在罵。我問他狗怎麼招惹他了,他沒回答我,只是一個勁兒地說:「賤狗!邋遢鬼!」我隱約看見他正彎腰在狗的項圈上擺弄著什麼。我提高了嗓門,他頭也不回,忍著一股怒火回答我:「它死活不肯走。」說完,他便拖著那條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狗,走開了。

  正在這時,我那樓層的另一位鄰居進來了。這個街區裡的人都說他靠女人生活。但是,每當有人問起他的職業,他就說是「倉庫管理員」。總的來說,大家都不太喜歡他。但是他常常和我說話,有時候還來我家坐坐,因為我會聽他說話。再說,我也沒有任何理由不跟他說話。他叫雷蒙·桑泰斯,個子矮小,肩膀很寬,長著一個拳擊手一般的鼻子;他的穿著總是很得體。說到薩拉瑪諾,他也對我說:「真是不幸!」他問我是否對此感到厭惡,我回答說不。

  我們上了樓,正準備分開的時候,他對我說:「我那裡有豬血香腸和葡萄酒,您要不要和我一起吃一點?」我覺得這樣也省得我自己做飯,就接受了。他家也只有一個房間,外帶一個沒有窗戶的廚房。床的上方擺著一個仿大理石的天使雕塑,白色和粉紅色相間;還有幾張體育冠軍的相片和三張裸體女人的底片。房間很髒,床上亂七八糟。他先是點上煤油燈,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捲來路不明的繃帶,把右手纏了起來。我問他怎麼了,他說他和一個來找他麻煩的傢伙打了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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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知道,默爾索先生,」他對我說,「我並不是個壞人,但我是個暴脾氣。那傢伙,他對我說:『你要是個男人,就給我下車。』我對他說:『夠了,別找麻煩。』他就說我不是男人。於是我就下了電車,對他說:『夠了,不然我就要好好教訓你一頓了。』他說:『你想怎麼樣?』於是我就給他好好上了一課。他倒在地上,而我呢,我想去把他扶起來,但是他竟然躺在地上用腳踢我。我蹬了他一腳,又給了他兩拳。他滿臉都是血。我問他夠不夠,他說:『夠了。』」

  說話間,桑泰斯已經纏好了繃帶。我坐在床上,他對我說:「您看,並不是我要找他麻煩,是他先招惹我的。」的確是這樣,我承認。於是他對我說,他正要就這件事跟我討個主意,因為我是個男人,有生活經驗,我可以幫助他,然後他就是我朋友了。我什麼都沒說。他又問我是不是願意做他的朋友,我說我都可以。他看上去很滿意。他拿出香腸,放到鍋里煮,接著他擺放好酒杯、盤子、刀叉和兩瓶酒。做這一切的時候,他沒說話。然後我們就入座了。吃飯的時候,他開始講他的故事。他先是猶豫了一下:「我認識一位太太……這麼說吧,她是我的情婦。」和他打架的男人就是這個女人的哥哥。他對我說他供養著她。我沒回答,但是他立刻補充說他知道這個街區的人怎麼說他,不過他問心無愧,他確實是倉庫管理員。

  「回到我這件事上,」他對我說,「我發現她在騙我。」他給她維持生計的錢,給她付房租,每天還給她二十法郎的飯錢。「房租三百法郎,飯錢六百法郎,時不時地送一雙襪子,這就一千法郎了。那個女人不工作,但是她跟我說我給她的錢緊巴巴的,不夠她用。我跟她說:『為什麼你不找一個半天的工作呢?這樣我就不用再操心這些瑣碎的花費了。這個月我給你買了一套衣服,每天給你二十法郎,為你付房租;你呢,你下午和你的女伴們喝咖啡。你請她們喝咖啡還給她們加糖,付錢的卻是我。我待你不薄,而你卻把我當冤大頭。』可她就是不工作,還總說錢不夠花,於是我覺得其中一定有詐。」

  於是他告訴我,他在她的手提包里發現了一張彩票,她不能解釋是怎麼買的。不久,他又在她那裡發現一張當票,證明她當了兩隻手鐲。「我之前都不知道她有兩隻手鐲。我看清了她在騙我,於是我就不要她了。不過,我先揍了她一頓。然後我就跟她把事挑明了。我對她說,她只不過是想拿著我的錢吃喝玩樂。默爾索先生,您知道我是怎麼對她說的嗎?我說:『你看不到人家都在嫉妒我給你帶來的幸福。等你失去這些,你就會明白了。』」

  他把她打到流血。以前,他從沒那麼狠地打過她。「我以前也打她,但只是輕輕拍兩下而已。她一叫喚,我就關上窗子,打人也就這麼結束了。這一次,我是動真格了。對我來說,我還沒打夠呢。」

  他解釋說,就是因為這樣,他才需要聽聽我的建議。他停下來,調了調燒成炭的燈芯。我一直在聽他說,喝了將近一升的酒,覺得太陽穴發燙。我抽著雷蒙的煙,因為我自己的已經抽完了。最後幾班電車開過,把郊區的喧囂聲遠遠帶走了。雷蒙繼續說話。讓他煩惱的是,他對他的情婦還有感情,但他還是想懲罰她。他先是想到把她帶去一家酒店,然後叫來「風化警察」,製造一樁醜聞,讓她在警察局留個案底;後來,他又找過流氓幫派里的朋友,他們也沒找出什麼辦法來。正如雷蒙跟我說的一樣,參加流氓幫派還是值得的。他跟他們說了這事兒,他們建議「破她的相」。不過,這不是他想要的。他要考慮考慮。在這之前,他要問問我的意見。在得到我的建議之前,他想知道我對這件事是怎麼想的。我對他說我什麼也沒想,但是我覺得這很有意思。他問我是不是也覺得其中有詐,我覺得的確像是有點兒貓兒膩。他還問我是不是應該懲罰她,如果我是他我會怎麼做,我說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但是我理解他想懲罰她的心情。我又喝了一點酒。他點了一支煙,跟我說了他的想法。他想給她寫封信,信里狠狠羞辱她一番,同時說些什麼讓她後悔;然後,等她來的時候,他就和她睡覺,快完事兒的時候,他就吐她一臉口水,把她趕出去。我覺得這樣的話,她的確是受到了懲罰。但是雷蒙對我說,覺得自己寫不出他想寫的信,他想讓我替他寫。我沒說話,他問我介不介意立馬就寫,我說不介意。

  他喝了一杯酒,站起來,推開盤子和我們吃剩下的冷香腸。他仔細地擦了擦鋪在桌上的漆布,然後從床頭櫃抽屜里拿出一張方格紙、一個黃色信封、一小支紅木桿的蘸水鋼筆和一小方瓶的紫墨水。他告訴我那個女人的名字,我發現這是個摩爾人。我寫好了信。信寫得有點兒隨意,但是我還是盡力讓雷蒙滿意,因為我沒有理由不讓他滿意。然後我高聲念給他聽。他邊聽邊抽著煙,連連點頭,然後他請我再念一遍。他非常滿意,對我說:「我就知道你經驗豐富。」我一開始還沒發覺他已經用「你」而不是「您」來稱呼我了,直到他對我宣布「現在,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了」,我才震驚了。他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是的」。是不是他朋友我無所謂,但他看起來真的很希望我們成為朋友。他封上信,我們把酒喝完。然後我們默默抽了一會兒煙。外面很安靜,我們聽見一輛小汽車開過去。我說:「很晚了。」雷蒙也這麼想。他說時間過得真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真的。我很困,可是又站不起來。我看上去一定很累,因為雷蒙跟我說不該垂頭喪氣。起初,我沒明白他的意思。他就解釋說,他聽說我媽媽死了,但這是遲早要發生的事情。我也這麼想。

  我起身,雷蒙緊緊抓住我的手,跟我說男人之間總是可以互相理解的。我從他家出來,帶上門,在漆黑的樓梯平台上待了一會兒。整棟樓寂靜無聲,從樓梯井的深處升上來一股昏幽的、潮濕的氣息。我只聽見耳朵里血液一陣陣流動的聲音,我站著不動。在老薩拉瑪諾的房間裡,狗還在低聲哼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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