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2024-10-09 05:15:41
作者: 阿爾貝·加繆
醒來的時候,我明白了為什麼我向老闆請那兩天假時,他看起來那麼不滿:今天是禮拜六。我當時可以說是忘了這回事兒,但起床的時候突然想了起來。老闆自然是早就想到了,加上禮拜天我就等於有了四天假期,而這是不可能讓他高興的。但一方面,是他們決定昨天安葬媽媽而不是今天,這不是我的錯;另一方面,無論如何,禮拜六和禮拜天總還是我的。當然,這並不妨礙我理解老闆的心情。
起床的時候很痛苦,昨天一天把我累壞了。刮臉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今天做什麼,最後我決定去游泳。我坐電車去海濱浴場。一到那兒,我就一頭扎進水裡。那裡有很多年輕人。我在水裡看見瑪麗·卡爾多納——我以前辦公室的打字員,那時候我很想把她搞到手。她也想要我,我覺得。但是她很快就離職了,我們沒來得及勾搭。我幫她爬上一個游泳圈,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我的手輕輕掠過她的乳房。她趴在游泳圈上,我還在水裡。她朝我轉過身來,頭髮遮住了眼睛,她笑了。我也爬上游泳圈,緊挨著她。天氣很好,我像開玩笑一樣,把頭後仰,枕在她肚子上。她沒說什麼,我就這樣待著。整個天空盡收我眼底,天空是藍色的,泛著金光。我感到瑪麗的肚子在我脖子底下輕輕起伏。我們半睡半醒地在游泳圈上待了很久。太陽變得太強烈的時候,她下了水,我也跟著她下了水。我追上她,伸手抱住她的腰,一起遊了起來。她一直在笑。在岸上曬乾的時候,她對我說:「我曬得比您還黑。」我問她晚上想不想去看電影。她還是笑,說她想看一部費南代爾[2]演的電影。穿好衣服後,她看我系了一條黑領帶,非常驚訝,於是問我是不是在戴孝。我跟她說,媽媽死了。她想知道是什麼時候,我說:「昨天。」她嚇得後退了一小步,但沒有說什麼。我想說這不是我的錯,但我沒說出口,因為我想起來我已經跟老闆說過了。這麼說毫無意義,不管怎麼樣,人總是有那麼點過錯的。
晚上,瑪麗把什麼都忘了。電影有的地方還挺滑稽,不過真的很蠢。她的腿挨著我的腿,我撫摸她的乳房。電影快結束的時候,我吻了她,但吻得很笨拙。出了電影院,她跟我回到我的住所。
我醒來的時候,瑪麗已經走了。她跟我說過她要到她姑媽家去。我想起今天是禮拜天,這讓我很鬱悶:我不喜歡禮拜天。於是我翻了個身,在枕頭上尋找著瑪麗的頭髮留下的鹽味,一直睡到了十點鐘。我躺著,一根接一根地抽菸,一直到中午。我不想像往常一樣去塞萊斯特餐館吃飯,因為他們肯定要問東問西,我不喜歡那樣。我煮了幾個雞蛋,就著盤子吃了,沒吃麵包,因為家裡沒有了,我也不願下樓去買。
吃過午飯,我有點兒無聊,就在房間裡轉悠。媽媽在的時候,這套房子還挺合適;現在我一個人住就太大了,我不得不把飯廳的桌子搬到臥室來。我只住這一間,屋裡有幾把椅子(中間的草墊已經有些塌陷)、一個鏡子有些發黃的衣櫃、一張梳妝檯,還有一張銅床。其餘的我都用不著。過了一會兒,我想找點兒事做,於是我拿起一張舊報紙,讀了起來。我把克魯聖鹽的GG剪下來,貼在一本舊簿子上,凡是報紙上讓我覺得有意思的東西,我都剪下來貼在裡面。我洗了手,最後上了陽台。
我的臥室外面是通往郊區的主幹道。下午天氣很好,但是馬路油膩膩的,行人很少,依舊很匆忙。首先是全家出來散步的人,兩個穿著海軍服的小男孩,短褲長過膝蓋,硬邦邦的衣服讓他們束手束腳,小女孩頭上戴著一個大大的粉紅色蝴蝶結,腳上穿著黑漆皮鞋。他們後面跟著一位身材高大的母親,穿著栗色的絲質連衣裙,父親是個矮個子男人,很瘦弱,我感覺在哪兒見過。他頭戴一頂扁平窄邊草帽,扎著蝴蝶領結,手上拿著一根手杖。看到他和他妻子在一起,我明白了為什麼這一帶的人都說他氣質優雅。過了一會兒,來了一群郊區年輕人,頭髮油光發亮,戴著紅色領帶,西服收腰收得很緊,衣袋上繡著花,蹬著一雙方頭皮鞋。我想他們是去城裡看電影的,所以出發得這麼早,還一邊趕電車一邊高聲說笑。
請記住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他們過去之後,路上漸漸就沒有人了。我想各處的表演都已開始,街上只剩下一些店主和一些貓。從街道兩旁的榕樹上空望去,天空清澈,但並不亮堂。在對面人行道上,賣煙的搬出一把椅子,放在門前。他倒坐在椅子上,兩隻胳膊放在椅背上。剛才還擠滿了人的電車突然就空了。煙販邊上那家叫「皮埃羅家」的小咖啡館裡也空無一人,夥計正在掃地。這真是個禮拜天。
我也把椅子倒轉過來,像那個煙販那樣放著,我覺得這樣更舒服。我抽了兩支煙,進屋拿了一塊巧克力,回到窗邊吃了起來。很快,天陰了,我以為夏天的暴雨就要來了。可是天又漸漸放晴了。不過,剛才飄過的像是要下雨的烏雲,把街道變得更加陰暗了。我待在那兒看著天空,看了很久。
五點鐘,電車伴隨著嘈雜聲開了過來。車裡擠滿了從郊外體育場看比賽回來的人,他們有的站在踏板上,有的扶著欄杆。後面跟著的幾輛電車裡面是運動員,我是從他們的小手提箱認出來的。他們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唱著歌,歌頌著他們的俱樂部將永垂不朽。好幾個人跟我打招呼,其中有一個甚至對我喊:「我們贏了。」我點點頭,大聲說:「是的。」從這時候起,小汽車開始多了起來。
天有點兒暗了。屋頂上空,天空一片緋紅,黃昏將近,街道上也熱鬧起來。散步的人漸漸往回走了。我在人群中又認出了那位氣質優雅的先生。孩子們在哭,賴在後面要大人拖著走。幾乎是同時,這個街區的各家電影院也把觀眾拋向了街頭。他們之中,有些年輕人的手勢動作比平時更果決,我想他們剛才一定是看了一部冒險片。從城裡電影院回來的人們到得稍微晚些。他們看上去更莊重一些,他們還在笑,但不時也會表現出疲憊和游離。他們待在街上,在對面的人行道上走來走去。街區裡的年輕姑娘,沒戴帽子或頭巾,露出頭髮,挽著胳膊在街上走。小伙子們設法和她們迎面撞上,說幾句玩笑話,姑娘們一邊大笑一邊回過頭去。我認識她們中的好幾個,她們向我打招呼。
這時,路燈一下子亮了,夜空中最早出現的星星一下失了色。我就這麼望著滿是行人和燈光的人行道,覺得眼睛很累。路燈把潮濕的路面照得閃閃發光,間隔均勻的電車把它們反射的燈光投照在發亮的頭髮上、笑顏上或是銀手鐲上。不一會兒,電車少了,樹木和路燈上方,夜色越來越濃,街區不知不覺就空了,直到第一隻貓慢悠悠地穿過重新空無一人的街道。我想,該吃晚飯了。長時間趴在椅背上,我的脖子有點兒疼。我下樓買了點麵包和義大利面,自己做了點吃的,站著吃完了。我想在窗前抽一支煙,但是空氣涼了,我有點兒冷。我關上窗,回來的時候,在鏡子裡看見桌子一角上擺著酒精燈和幾塊麵包。我想禮拜天總是這麼令人頹喪的,現在媽媽已經下葬了,我又要上班了,總之,沒有任何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