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吉思汗」出世
2024-10-09 05:12:09
作者: 度陰山
敢問誰是汗
鐵木真是在晚上離開的札木合,黎明時分,他身後滾滾而來了一百多個人。在這些人里,有三個人最受鐵木真重視。第一個是巴魯剌思部的勇士忽必來,力大如牛,百步穿楊;第二個是兀良哈部的勇士速不台,其人驍勇無比,最擅蒙古跤,以一敵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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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二人離開札木合純粹是個人原因,忽必來投靠札木合時帶著他曼妙無比的妻子,札木合垂涎三尺,讓速不台拉皮條。速不台對這種事很反感,勸阻札木合:想讓你的狗看好家,就不要毀壞它的窩。
札木合毫不猶豫地毀了忽必來的窩:強占了忽必來的妻子。當時恰好鐵木真在札木合營中,對忽必來的遭遇深表同情。忽必來早就抱了離開姦夫札木合的心,他和鐵木真又建下深厚的友誼,而速不台也對札木合的行為很失望。恰逢這個機會,兩個人就手挽手地來了。
第三個人則是盛產「薩滿」的巴阿鄰部的豁兒赤。「薩滿」是蒙古人宗教薩滿教中絕地天通的人物,能夠通曉長生天的旨意。無論是合不勒汗、俺巴孩汗還是忽圖剌汗,在宣誓就職時都必須有「薩滿」在旁神神叨叨,以證明他們可汗的位置是長生天所授。在信仰薩滿教的蒙古人中,如果沒有「薩滿」的參與,什麼事都幹不成。
在札木合營盤中,豁兒赤與鐵木真來往頻繁,精明透頂的豁兒赤早已窺破了鐵木真的心理,札木合想當可汗人所共知,鐵木真當可汗的欲望比札木合強百倍,然而他默不作聲。
理想隨著實力的增強而膨脹。幾年前,鐵木真的理想還限於滿足溫飽。現在,他的理想卻是當一個可汗。凡事都要一步步來,包括理想。
鑽研了半輩子「人」的豁兒赤百分之百確定,鐵木真比札木合更適合做可汗,幾乎所有的薩滿都有投資眼光,他急急忙忙地跑來,展露他的職業素養。
他對鐵木真說:「長生天已顯靈了,不讓我追隨札木合。我夢中見一頭雪白的大母牛遠遠而來,繞著札木合的帳篷,用它那粗壯的犄角撞折了帳篷一角,以蹄揚土,口吐人言,向札木合吼道『還我角來!』緊接著,又有一頭沒有角的白色犍牛(閹牛),如人般直立而起,高舉札木合帳篷的木樁,跟著鐵木真您的車隊就吼叫而來,它也口吐人言對您說,『天地商量好了,要你鐵木真做蒙古國的可汗,看我這根柱子,這就是蒙古國,我把它獻給你。』」
鐵木真虔誠地望著天,又用感激的眼神看著這位語言大師,說:「您是長生天派下來的。」
豁兒赤洋洋得意,他和鐵木真現在是一條繩上的兩隻螞蚱,要想成事,必須互相認可,親密合作。毫無疑問,他的職業馬上會帶給他巨額的回報。
他問鐵木真:「如果你當了蒙古國的可汗,拿什麼來報答我這個長生天的送信人?」
鐵木真回答:「如果你帶來的消息是可靠的,我就封你為萬戶官,統治一萬牧民,指揮一萬士兵。」
豁兒赤對這個報酬不太滿意,他首先考慮自己的重大需求:「我還想要三十個美女,最美麗的那種。」
鐵木真答應了。
他又考慮他的行業前景:「我希望您能把薩滿教當成國教,尊敬我們,呵護我們。」
鐵木真說:「我信仰長生天的力量和慈悲,所以我也相信你們這些幫助我和長生天聯繫的中介。」
豁兒赤心滿意足,回到帳篷焦急地等待鐵木真敲定就職可汗的日期。
幾天後,從札木合營盤中反叛的第二批人來了。
這批人和第一批人的身份地位截然不同,全是實力派——他們不但自己來了,還都帶著一個「古列延」。
這批重量級人物名單如下:
鐵木真的四叔答里台;鐵木真的堂兄弟忽察兒;忽圖剌可汗的兒子阿勒壇;蒙古部落中最驍勇善戰的主兒勤部的首領薛扯別乞和泰出。甚至連札木合本族札答闌氏的人也帶著自己的「古列延」來了。
鐵木真興奮的同時突然感到一絲恐慌,豁兒赤及時地跑來了。
他看到鐵木真心事重重,問道:「您的實力壯大了,怎麼不高興?」
鐵木真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自言自語:「來的人都是蒙古親王,又是我的親戚啊。在地位上,他們都高於我。」
豁兒赤笑了,如同一個巫師毫無人性地笑。他說:「這你就不要擔心了。他們既然來投奔你,就不可能想頂替你。他們離開札木合就是因為看好你。」
豁兒赤的話沒錯。在這些實力派眼中,札木合的確才能出眾,可他有很多負面性格,自大傲慢,沒有憐憫心和尊重他人的意識。他不是個人際關係大師,只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混蛋。忽必來就是札木合負面性格的見證者和受害者。
鐵木真若有所思,他看向草原的邊緣,自言自語道:「他們會推舉我嗎?」
豁兒赤微笑著說:「肯定會。」不過,他話鋒一轉,「現在咱們實力大增,這個地方已不適合咱們居住,應該遷徙。」
鐵木真想了想,點頭說:「的確,這個地方的草場快消失了,咱們是應該遷到更大的地方去。」
幾天後,鐵木真帶領他頗具實力的「古列延」來到了克魯倫河上游谷地「蘭湖」。
人人都知道在這裡將有大事發生,因為人們無時無刻不看到鐵木真的顧問豁兒赤在那些實力派的帳篷里進進出出。
當這位薩滿累個半死,還仍昂首挺胸地走進鐵木真帳篷時,人們確信,大事馬上就要發生了。果然,一天後,鐵木真和那幾位蒙古親王坐在山坡上,召開了會議。
鐵木真最先發言,他說:「自從我們偉大的可汗忽圖剌去世後,我們蒙古人就如沙漠裡的沙子,散落在各處,就如一群亂飛的神龍,沒有了首龍。汗統斷絕,凡是蒙古人,無不痛心疾首。我們應該高舉祖先的旗幟,把蒙古人緊緊團結起來,不再受其他族的壓迫和欺凌。我們要把斷絕的汗統粘連起來,我們蒙古人要有個汗!」
主兒勤部酋長薛扯別乞接著鐵木真的話,大聲說:「對,我們蒙古人要有個汗!」
他的戰友泰出吼了起來:「必須要有個可汗!」
鐵木真看著眾人說:「你們都是我的叔叔,是蒙古的親王,你們有義務為蒙古人締造福祉,選出有能力帶領族人奔向美好明天的可汗。」
泰出跳起來說:「還用選嗎,就你了。」
鐵木真急忙擺手,看向忽圖剌汗的兒子阿勒壇:「按理,您應該繼承您父親的位置,扛起他那面旗幟。」
阿勒壇搖頭,險些把頭搖下來。他說:「你這是什麼理,咱們蒙古人的規矩,是要召開忽里台大會,大會成員說選誰就是誰。」
鐵木真又去尋堂兄弟忽察兒的眼神,忽察兒跳了起來:「別看我,我是來投奔你的。」
四叔答里台說話了:「你如果還當我們是你的叔叔,那就當仁不讓地稱汗。我們都強烈支持你。」
忽察兒把手臂在空中一震,說:「對,我們都支持你。」
阿勒壇站起來,很恭敬,向在座諸位說:「其實作為王族,我們很不合格。讓族人們四分五裂,這是我們的失職。我們早就想過要推舉一位汗,本來是想推舉札木合,可他沒有你通情達理、處事公正、謙虛有禮的優點,而且你又有超群的能力。況且,他札答闌氏的血統不純,你是乞顏氏,正統的王族。所以,你就不要推辭了。我看,今天這個會就算是忽里台大會,我們大家一致通過,選你為我們蒙古人的可汗。」
這段話很實在,這些親王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的確有讓札木合做蒙古可汗的心思,不過相處日久,他們就發現札木合沒有這個資質,尤其是當鐵木真和札木合併肩而立時,優劣立判。
鐵木真確信這些人是真心實意地擁立自己,所以就不再推脫,痛快地說:「好,我必將帶領大家創造一個全新的蒙古人的世界。」
這些人都站起來,像是早就排練好了一樣,說:「我等願立你為汗。你若為汗,我等願意當你的先鋒沖向戰場殺敵。將所俘獲的美女艷婦全都交到你的蒙古包里;將所獲的好馬良駒牽到你面前。如果你要去打獵,我等願意為你驅趕獵物。在戰鬥之時,我等若違你命令,你可剝奪我等的家財和妻妾,砍下我等的人頭扔到地上餵狗;在太平之日,我等如果毀棄誓言,你可驅逐我等遠離親人,拋棄我等於沙漠荒野中!」
這段話可能是蒙古人,甚至是所有蒙古高原上遊牧部落在選舉大汗時的誓詞。它透露的是遊牧國家戰時、平時的君臣關係,同時還透露出鐵木真的這次稱汗和其他人的稱汗沒有本質區別。此時此刻,唯一的區別恐怕就是在汗名上。
鐵木真被確定為汗,還需要一個稱汗儀式。就在稱汗儀式前一天,有個神秘的人帶著七個人走進了鐵木真的帳篷。
鐵木真一見到此人,既驚又喜。此人正是當初拋棄了他們的蒙立克。蒙立克精神很好,他的七個兒子個個生龍活虎。鐵木真大度地歡迎他們的歸來,這是鐵木真最強大的優點,只要政治形勢需要,他就可以不計前嫌。他能像磁石一樣吸引他的敵人為他效勞,源泉就在這裡。他胸懷的寬大讓蒙立克至為感動和羞愧,或許是彌補過失,他特意把第四子闊闊出介紹給鐵木真。據他說,這個兒子是薩滿教中的出類拔萃者,想像力豐富,足智多謀。
闊闊出高昂著大頭,傲氣十足地對鐵木真說:「聽聞你稱汗,長生天派我送給您一份禮物。」
豁兒赤在旁邊冷笑一聲。闊闊出好像根本沒有看到這個同行,他對鐵木真說:「長生天說,以前的人稱汗都是俗不可耐的古兒汗(眾汗之汗),你是不世出的汗,必須要有個新奇響亮、引人深思的汗名。」
鐵木真等著他那新奇響亮、引人深思的汗名。
闊闊出有節奏地晃蕩著他的大頭,一字一頓:「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
「成吉思」在畏兀兒蒙文文獻中寫作「慶給斯」,日語則稱「經給思」。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發音,這不是我們要探討的問題。我們要探討的是「成吉思」這個名字的含義。一種說法是,「成吉思」是強大的意思;另一種說法是,「成吉思」是海洋的意思;還有一種說法是,「成吉思」是天的意思,成吉思汗就是天可汗,中國唐王朝第二任帝李世民就曾被周邊少數民族國家稱為天可汗;最後一種說法是,鐵木真稱汗那天,有一隻大鳥落在枝頭,叫喚著「成吉思」,也就是說,鐵木真的「成吉思汗」是鳥起的名。
無論是哪種說法,「成吉思」這個名字的確如闊闊出所說的那樣,新奇響亮,尤其是用漢語讀它時,讓人感覺很舒服,引人遐想。很快,「成吉思汗」就在蒙古人的讚揚聲中傳遍蒙古高原,用不了多久,這個名字也通過其他民族傳遍全世界,並像天外梵音一樣,傳了幾個世紀,直到今天。
稱汗那天,鐵木真在親王們的攙扶下坐上氈毯,宣布他就是蒙古人的大汗,號成吉思汗。在那幾位親王殷勤而不失尊嚴的眼神中,鐵木真猛然想到他們那份誓詞,他的心馬上沉了下去。
那份誓詞光明正大的證明,擁護他稱汗的人只是想把他當成戰爭和狩獵的指揮者,只想讓他帶領他們去進行劫掠和狩獵。也就是說,鐵木真的「成吉思汗」和從前五花八門的「汗」沒有區別,他只是一個鬆散聯盟的領導人,各個部族酋長仍有獨立的地位,鐵木真無權干涉他們的族內事務。
太多的歷史都證明,這種舊式貴族的聯盟方式是危險的。他們只顧自家利益,一旦他們的小家和聯盟的大家產生分歧,或者是聯盟的可汗失去力量,聯盟就轟然倒塌。
雄才大略、精明透頂的鐵木真幾乎是無師自通地想到了改變聯盟的辦法,這就是把所有部族成員作為臣子放在他的管理之下。
他開始組建他的迷你型汗廷,對他的親信們分職任事。首先是設立「箭筒士」,也就是攜帶箭筒在他帳篷外執勤的人。這是他的衛隊,後來成為蒙古帝國軍隊的中堅力量。其次,實事求是,設立各種行政官員,比如巴魯乞(可汗廚師長)、牧馬官、牧羊官、扯兒必(帳篷巡邏隊隊長)、帶刀士(巡警隊隊長)、阿朵乞(銀行行長,管理馬群)、特兒格乞(運輸部部長,負責車輛)、指揮遠箭手、近箭手(軍隊指揮官兼公安局局長),最後,設置眾官之長(宰相),和他形影不離。榮幸地成為他宰相的人是博爾朮和者勒蔑。
他把理由告訴兩人:「你們兩個人,在我除了影子外別無朋友時,成了影子安撫了我,我永記不忘。你們在我除了尾巴別無鞭子的時候,成為鞭子安慰了我,我銘記於心。你們倆始終跟隨著我,所以現在當這裡的總官吧。」
博爾朮在鐵木真狼狽不堪時和他一起並肩找馬,這是個重情重義氣、足智多謀的人。而者勒蔑則是鐵木真最喜歡的那種人,忠貞不貳,誓死報主。選擇這二人為自己的左右手,是鐵木真長期觀察的結果,並不僅僅是他那幾句場面話所能概括的。
被他委以重任的人都感激涕零,大概是蒙古草原上從沒有人讓他們得到這樣的榮耀。那個曾經被札木合請求拉皮條的速不台,在獲得指揮遠箭手的職務後,向成吉思汗拍著胸脯保證說:「我要以老鼠的警覺守護您的財產,以烏鴉的勤奮為您聚斂財物,如蓋氈一樣守護您的肉身。」
鐵木真也很感動,他對這些官員們發誓說:「如果得長生天之護佑,成了大事,你等就是我的百官之長,是我的元勛、我的好友!」
眾人齊聲說,萬死不辭。
鐵木真又對在座的各部落酋長們說:「我設置了職位,就是為了統一管理,規矩是百事之基。從今之後,你們的馬群要歸阿朵乞管理,你們的車輛要歸特兒格乞統籌。總之,你們既然擁立我為汗,就要聽我的命令!」
親王們愕然,他們怎麼都想不到,自己本來想找個聚寶盆,卻找到了緊箍咒。然而,當時的形勢已不容他們再反水,況且想來想去,只要鐵木真能讓他們有肉吃有酒喝有女人搶,總比在別人那裡既受窮又受氣好。
鐵木真建汗廷在蒙古史上是一次巨變,縱然在蒙古高原的北方,這也是破天荒的。對於已步入舞台的這個成吉思汗來說,外人的態度又如何呢,尤其是鐵木真的靠山脫斡鄰勒和他的勁敵札木合。這是鐵木真馬上要進行的重要外交活動。
脫斡鄰勒聽到鐵木真稱汗的消息後,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說:「我的上帝啊,這是好事,怎麼沒有事先通知我啊。蒙古人不能沒有可汗,請代我向我的兒鐵木真道賀,並且告訴他,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支持他。」
同時他又以長者的身份和過來人的口吻警告報信的人:「你們既然立他為汗,就要記住,衣服的領口是衣服之主,是不能撕掉的,向他發過的誓言更不能輕易廢棄。」
來的人把脫斡鄰勒的話帶回給鐵木真,鐵木真如釋重負,這並不誇張。如果實力強悍的脫斡鄰勒不同意他稱汗,那他的稱汗就是狗咬尿泡——空歡喜一場,「成吉思」這三個字只能徒留笑柄,他才建造的蒙古萌芽王國將是曇花一現。
這是脫斡鄰勒有生以來犯的最致命的錯誤,自然就成了鐵木真的幸運。
搞定了脫斡鄰勒,剩下的就是很棘手的札木合了。鐵木真對這位兄弟有愧,他誘拐了這位兄弟很多人,可以負責任地說,在和札木合關係的處理上,他實屬不仁不義。同時,他也知道札木合對蒙古之汗萬分饑渴。而他在札木合之前稱汗,無疑是挑動對方的敏感神經。他不能預料札木合知道他稱汗後的態度,當他派弟弟合撒兒去送信時,心裡七上八下。
讓他後來意想不到的是,札木合聽了鐵木真稱汗後,只是愣了一下,隨即馬上張開大嘴笑起來,說:「我的兄弟稱汗是好事啊!」
在場的人無不為札木合的大度所感動,只有精明的合撒兒注意到,札木合的嘴角呈現了一種不易察覺的惱怒。然而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他馬上就對合撒兒說:「我祝福鐵木真兄弟,不,祝福成吉思汗。」他嘟囔了一句,「這名字真古怪。」
說完這些,他猛地繃起臉,對合撒兒說:「你幫我帶個話給阿勒壇和忽察兒那兩個老傢伙,我和鐵木真在一起時,他們為什麼不擁立鐵木真為汗,而且還在背後閒言閒語地破壞我和鐵木真的關係?現在他們擁立鐵木真為汗,到底是懷著什麼居心?」
這是吃醋、發牢騷,其實他背後的意思是想說,這兩個老東西為什麼不立我為汗!
但木已成舟,他也只能吃乾醋,況且,那個什麼狗屁汗,他隨時都能做,不過即使做汗,也不能起個怪裡怪氣的名字,比如「成吉思」汗。
想到這裡,他笑了一下,換了語調對合撒兒說:「你告訴他二人,既然擁立了鐵木真為汗,就該忠於鐵木真。」說到這裡,他冷嘲熱諷道,「千萬別像在我這裡時,連屁也不放一個,大半夜的就跟人家跑了。」
合撒兒把札木合的話帶回給鐵木真,鐵木真的心並未放下,因為札木合那些夾槍帶棒的話使他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和札木合的兄弟情誼,可能不長了。
十三翼之戰:不勝而勝
一山不能容二虎,一個蒙古部落中不能有兩個大傢伙。人人都知道,鐵木真和札木合必有一戰,只是誰都沒有預料到這一戰會來得那麼快。
鐵木真稱成吉思汗的一個月後,兩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站到了歷史聚光燈下。一個是札木合的弟弟禿台察兒,另一個是鐵木真的部下、札剌亦兒部的拙赤答兒馬剌。
那一天,拙赤答兒馬剌在草原上看著自己的馬群悠閒地吃草,看著看著困意襲來,就睡著了。禿台察兒在暗處觀察到馬主人的失職,跑出來就趕走了幾匹馬,飛奔而逃。
拙赤答兒馬剌醒來後發現少了幾匹馬,跳上馬背,嗅著盜馬賊的味道追蹤。傍晚,他追上了盜馬賊禿台察兒,他向盜馬賊模糊的身影射出一箭,禿台察兒霉運當頭,箭正中心臟,當場嗚呼。拙赤答兒馬剌在奪回馬之前,心不在焉地看了盜馬賊一樣。這一眼,讓他險些從馬上栽下來,他認出了這是札木合的弟弟!
殺盜馬賊沒有罪,可在當時的形勢下,如果盜馬賊是札木合的人,那就是大罪。他驚慌失措地跑到鐵木真處,報告了這個噩耗。
鐵木真馬上召集會議,商討對策。
博爾朮斷言,札木合肯定出兵。合撒兒半信半疑地說:「不能吧,草原上的規矩,殺盜馬賊天經地義,札木合沒有公理。」
鐵木真同意博爾朮的判斷,下令進入戰備狀態。同時派出探子密切關注札木合的動向,隨時報告。
幾天後,準確的情報送來。札木合已集結了十三個部落三萬人馬,分為十三個戰鬥單位向蘭湖開來。
情報指出,札木合的主力是其本部札答闌部和鐵木真的死對頭泰赤烏部,兩支特種攻擊部隊則由蒙古部落兀魯兀部和忙兀部擔任,這兩支部落和鐵木真陣營中的主兒勤部號稱蒙古三打手,都是驍勇善戰的部落。
鐵木真重視情報的搜集正是從這時開始的,他的軍隊後來能戰無不勝攻無不取,情報工作貢獻卓著。
有了情報,他開始和他的同事們制訂作戰計劃。他從札木合那裡偷偷學來了很多戰術,不過並未實戰過,這是他第一次制訂作戰計劃,也是第一次以最高指揮官的身份上戰場,心裡難免有些激動。
他的計劃是模仿,既然札木合分成十三個戰鬥單位,他也把部隊分為十三個戰鬥單位,也稱為十三翼。由於人手不夠,連他的母親訶額侖也擔當了一個單位的指揮官。
鐵木真的人馬不到五千人,在敵眾我寡時,必須要在布陣上多下苦功。鐵木真決定利用地利,也就是在敵人不易進行大規模進攻的狹窄地段列陣,對試圖穿過過道的敵人實施各個擊破。他看中了鄂嫩河上游的答闌版朱思山嶺周圍的地形,於是在那裡開始小心翼翼地布置戰場。
山嶺東側被布置了三百人,指揮官是他的母親訶額侖和弟弟合撒兒;西側布置了五百人,由他親自指揮。山嶺出口處是主力三千人,至少有八個戰鬥單位在這裡防禦。防禦陣地前方五十米處設置了柵欄和陷阱,以減緩敵人的攻擊速度。
看上去,這是個完美的戰場布局。理論上,山口狹窄,札木合就喪失了人多勢眾的優勢,他的部隊只能連成不足十人的橫隊發動進攻。不過仔細思考就會發現這個布局有致命缺陷。力量被分散了,如果札木合在向山口進攻的同時再向山嶺東側和西側發動進攻,鐵木真就會面臨被分割包圍的危險。
這不怪鐵木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人太少,怎麼布置都捉襟見肘。他只是希望札木合笨一點,不要想到同時進攻的計劃。
開始時,札木合是沒有想到,因為他不知道鐵木真的布局。他的第一波攻擊由兩個不起眼的部落擔任,明眼人一下就看出,這是札木合的偵察式進攻,他想找出鐵木真的布局結構。
一千人的炮灰向山口衝來,柵欄和陷阱雖然延緩了他們的前進速度,但也被他們迅速拆除,山口的防禦部隊亂箭齊射,炮灰們被射得鬼哭狼嚎,不過仍然在前進,鐵木真看看他們已進入自己的攻擊範圍,立即下令攻擊。同時,訶額侖也下達了進攻令,山嶺東西兩側衝出了八百多人,札木合的一千人如他所料,成了炮灰。
他看著全軍覆沒的第一波攻擊部隊,狂笑起來:「鐵木真兄弟,你這布局水平太差了。你等著!看我活捉了你。」
鐵木真暗叫不好,札木合的第二波攻擊部隊已經狂呼亂喊沖了上來,這是由兀魯兀部和忙兀部組成的虎狼之師。由於柵欄和陷阱已被毀壞,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延緩他們的進攻速度,他們像是錢塘江大潮一樣撞向了鐵木真在山口的防禦陣地。
鐵木真正要下令山嶺東西兩側的部隊實施救援,突然看到一支敵軍摸上了自己,而他母親所在的西側已經和敵人交火。
他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札木合採取了三路同時進攻的方式。敵人近在眼前,士兵們發現他不但毫無驚慌和痛苦,反而高興地喊起來:「札木合真是用兵如神,我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勝負已分,鐵木真面對漫山遍野的敵人,只好下令後撤。他的士兵被札木合的部隊追得如過街老鼠一樣,毫無儀態可言。
鐵木真一直潰逃出三百里,逃進了鄂嫩河南岸的哲列涅峽谷,據險而守,這是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札木合沒有再追擊,他對沒有活捉鐵木真一事表示遺憾和憤怒,在回師路上紮營時,把捉到的七十個俘虜叫到面前訓話。這七十人中絕大多數都是從他陣營里反叛跑掉的,他斥罵這群人忘恩負義,不知道如何經營人生,水往低處流,人向高處走,而在他看來,這群人恰好長了個榆木腦袋,偏偏向低處走。
最後,札木合以上蒼的名義說:「你們這群人背信棄義,就要付出背信棄義的代價,我給你們的刑罰就是,活活煮死。」
札木合說的「煮死」刑罰,在中國古代刑法中的術語叫「湯鑊」,「湯」是100攝氏度的沸水,「鑊」是沒有腳的鼎,「湯鑊」就是把人放進盛著100攝氏度沸水的無腳鼎中活活燙死。
這是殘酷的刑罰,札木合用這種方式對付他的蒙古同胞,讓人心寒。兀魯兀部酋長主兒扯歹和忙兀部酋長忽亦勒答兒都來勸說札木合:大家都是蒙古人,這是內戰,不是對外戰爭,真沒必要如此殘忍。
札木合敏感地跳起來,這段時間,他部落里反叛的人太多,兩個實力派領導人這樣說他,讓他意識到二人可能要反水。
他對二人怒目而視,吼道:「我這是懲罰叛徒,怎麼叫殘忍?鐵木真不殘忍,你們去找他啊!」
兩人馬上閉嘴,札木合又命令帶上最後一名俘虜:捏古思部酋長察合安,他是第一批反叛的人之一,也是這次戰役中鐵木真一個戰鬥單位的指揮官。札木合先把他的鬍子和頭髮統統揪光,惱怒地斥責他:「我對你多好啊,人人都可以背叛我,就你他媽的沒資格背叛我!」
察合安因為疼痛號叫著,在號叫的間歇就詛咒札木合不得好死。札木合七竅生煙,命人砍掉了他的腦袋,把屍體系在自己的馬尾上,一直拖回了大本營。
札木合的殘忍行徑,讓他部落里很多人膽戰心驚的同時又非常失望。草原上的領袖們大都很殘忍,比如日後的鐵木真常常屠城,虐殺俘虜。可鐵木真和札木合的殘忍實施目標不同,鐵木真的殘忍從不施加於蒙古人身上,札木合卻如此殘忍地對待自己的同胞,顯然,這是戰勝鐵木真後走得最臭的棋。兩天後,兀魯兀部酋長主兒扯歹和忙兀部酋長忽亦勒答兒連夜帶著自己的族人投靠了鐵木真。
鐵木真驚喜地叫起來:「我們蒙古最善戰的三個部落都在我的麾下啦!」
幾天後,札木合陣營又一批反叛的部落來了,鐵木真躊躇滿志地說:「札木合是不敗而敗,我是不勝而勝。」
札木合是鐵木真生命中最大的貴人,開始時,他為鐵木真提供力量的源泉,現在,他又驅趕著人們向鐵木真的蒙古包走去。好像誰不去誰就是和他札木合作對一樣。不僅是他掌控的部落被他無意識地驅趕到鐵木真那裡,鄂嫩河和克魯倫河流域的大部分蒙古人都不由自主地向鐵木真那裡匯集。
鐵木真就像是彌勒佛寫到孫悟空掌心的那個「禁」字一樣,吸引著各路黃眉怪前來。這並不是蒼天照顧鐵木真,而是鐵木真箇人努力的結果。
鐵木真慷慨大度,在圍獵後分給那些部落的獵物總是遠遠超出他們的想像,他對同胞過分仁慈,不但不剝削他們,反而大力地幫助他們。這種救世主的做派和其他部落刻薄寡恩的酋長一對比,鐵木真簡直就成了長生天的代表。
一時之間,鐵木真的美名不脛而走,傳遍整個草原,人們來投奔他之前就向長生天發誓要誓死效忠他,鐵木真大力宣傳「忠誠」,樹立許多典型人物,讓人們看到這樣一種事實:只要效忠鐵木真,就能得到從前不可能得到的實惠。
和札木合的第一戰——十三翼之戰的結果是失敗的,可鐵木真靠著他性格中的正能量和有意識地收買人心的策略重新站了起來,站起來後的他比之前強大十倍。
一次掃興的宴會
鐵木真的壯大是事實,不過有人沒把他太當回事也是事實。大部分投奔他的部落酋長們都稱他鐵木真,很少有人稱他成吉思汗。鐵木真對稱呼很在意,因為稱呼本身象徵著權威。但當時他的汗國里魚龍混雜,嚴密的制度還未成長起來,他也只能一步一步來。
一次間接挑戰他權威的事發生了,事件的挑起者是主兒勤氏前首領的兩個遺孀。起因是這樣的:在一次宴會上,服務員失乞兀兒給食客倒酒時,先倒給了主兒勤氏首領薛扯別乞的小老婆,然後才給那兩位遺孀倒滿。兩個老太婆認為身份受到挑釁,在她們看來,主兒勤氏的小老婆不過是個皇妃,而她們則是皇太后,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該知道要先給皇太后斟酒,然後才能輪到那個狐狸精皇妃。
她們認為鐵木真對服務員失乞兀兒教導無方,又不敢直接對鐵木真發難,所以就把倒霉的失乞兀兒叫到跟前,失乞兀兒以為有什麼賞賜,趕緊湊過臉來,兩人就配合無間地抽了不識體統的服務員兩個嘴巴。
失乞兀兒兩手捂著兩邊的臉,撒嬌起來說:「可汗的父親在世時,可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打過我。」
眾人都被這哀鳴吸引過去,發現失乞兀兒年紀的確很大,有可能真伺候過鐵木真的父親也速該。
他們又看向鐵木真,因為打狗還要看主人,況且這隻狗的主人不僅是他,還有他老爹。但鐵木真的表現很平靜,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失乞兀兒那句暗譏他軟弱的話,也好像根本沒有發生有人被打這件事,他熱情地招呼著大家喝酒吃肉。
失乞兀兒發現自己的兩巴掌可能白挨了,只好打起精神回到工作崗位,噘著嘴繼續倒酒。
鐵木真本想看在肇事者是兩個老太婆的份上,不了了之,想不到很快又起波瀾。這次挑事者仍然是主兒勤人,只是角色由兩個老太婆換成了一個叫不里孛闊的親王和一個無名小偷。
宴會開始前,鐵木真要別里古台看守馬匹,當他巡邏到鐵木真坐騎時,發現有人正在解鐵木真坐騎的韁繩。別里古台當即把這個小偷踢翻在地,捆綁起來。聞訊趕來的不里孛闊看到那個小偷,發現是本族人,馬上推開別里古台,解開了小偷的繩索。
別里古台秉著「違法必究,執法必嚴」的精神上前和不里孛闊扭打。二人拳腳相鬥,不里孛闊突然抽出蒙古匕首,砍傷了別里古台的右肩。
別里古台擔心事情鬧大,會掃了鐵木真和那群部落酋長的雅興,所以捂著血如泉涌的右肩毫不在意地繼續巡邏。
別里古台不知道的是,剛才發生的一切都被正對面的鐵木真看在眼裡。他不能再裝聾作啞,因為他的兩個部下就在他面前連續受到同一伙人的攻擊,他的威信已要掃地。他霍然站起來,像一頭下山的猛虎般衝到了別里古台身邊。
這一衝,很危險。他這樣誇張地衝下去不可能僅僅是為了慰問別里古台,肯定要有動作。而他行動的目標必然是主兒勤人,當時在座的主兒勤氏除了首領薛扯別乞和泰出外,還有好幾位前蒙古王室的長老,這是鐵木真稱汗的大基石之一,如果他們惱怒地離開鐵木真,或者投奔札木合與鐵木真作對,影響是極壞的,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但他好像胸有成竹,又好像是被怒氣沖昏頭腦。他衝到別里古台面前大聲怒吼:「你怎麼可以忍受這種恥辱?」
別里古台有著我們上面分析的擔憂,他竭力平息兄長的怒火,平靜地說:「我傷得不重,沒事。他們好不容易才投奔咱們這裡,不要為了我而傷了和氣。」
鐵木真不想和兄弟說「打狗看主人」的廢話,他隨手摺了幾根粗樹枝,抄起攪拌馬奶酒的粗杆子,沖向不里孛闊和那個小賊,雙手揮舞著武器,一頓亂打,一直打到他們趴在地上不再動彈為止。
他舒展完筋骨,又跑回宴席,命令把那兩個已魂不附體的老太婆捆綁,等候發落。然後大手一揮,散席。
鐵木真的舉動讓他的兄弟們擔心不已,者勒蔑不明白主兒勤人為何如此囂張。鐵木真給出了答案。
鐵木真說,這都是家族等級制惹的禍。鐵木真和薛扯別乞,還有不里孛闊都是合不勒汗傳下的子孫,但薛扯別乞是大房子孫,鐵木真是二房子孫,不里孛闊則是三房子孫。大房的和三房的聯合起來瞧不起二房的,尤其是當蒙古三大驍勇部落中的兩個部落兀魯兀部和忙兀部到來後,鐵木真對他們進行了過多的感情投入,這就引起了主兒勤部的嫉妒。
這次鬧事可能就是他們這種心態的一個突然爆發。
但鐵木真一點都不擔心,因為長生天的力量一直在支持他,敬告他:沒事。
果然沒事,當天夜裡,主兒勤部族的幾個巨頭來了,向鐵木真道歉。鐵木真接受了他們的道歉,並且把那兩個老太婆完完整整地交還給他們。主兒勤人發現兩個老太婆除了臉色難看外,毫髮無損,馬上表現出對鐵木真既感激又敬重的顏色來。
這是鐵木真又一次展現他的性格,絕不允許任何人挑戰他的權威。
事後,鐵木真重開宴席,特意吩咐服務員失乞兀兒給主兒勤人倒酒時的次序,失乞兀兒洋洋得意,先給那兩個老太婆倒酒時,他在她們臉上沒看到一點之前的蠻橫傲慢的表情。
不過,這位閱歷豐富的老服務員總感覺在主兒勤人恭敬的外表下好像隱藏著異樣的東西,這種異樣在不久的將來將毫無顧忌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拯救義父
有個疑問:當鐵木真被札木合追擊如喪家犬時,他的靠山脫斡鄰勒在做什麼,為何連個表示都沒有?
答案如下:脫斡鄰勒在鐵木真成為喪家犬時,自己也成了喪家犬,而且比鐵木真慘十倍,險些見了上帝。當鐵木真恢復元氣時,他還在東躲西藏,過著連上帝都為他哭泣的日子。
脫斡鄰勒之所以混到這步田地,是因為上帝懲罰他,上帝懲罰他,是因為他殘暴地處理家庭政治。
也速該在世時,脫斡鄰勒為了繼承父親的汗位,殘忍地幹掉了他的兩個兄弟,這讓他的叔叔衝冠一怒,用強大兵力把他驅逐下汗座,脫斡鄰勒那時很幸運地遇到了也速該,也速該幫他搶回了汗位。
上帝幾次三番對他說,要家庭和睦。脫斡鄰勒卻緊握十字架說,我那兩個畜生兄弟對我的寶座虎視眈眈,我要先下手為強。
上帝當然勸阻不了他,他先對可疑的弟弟額兒客合剌下手,額兒客合剌發現哥哥已喪失了起碼的人性,連夜單騎跑到了乃蠻部。乃蠻可汗想不到世界上會有這樣混帳的哥哥,更想不到大國克烈又起內亂,所以聲稱要為額兒客合剌討要公道,集結一支騎兵部隊,在熟悉克烈部防禦的額兒客合剌帶路下,連下脫斡鄰勒三個營盤。脫斡鄰勒見大事不妙,叫了聲「我的上帝啊」,倉皇西逃。
他晝夜不停地跑,他的部下也晝夜不停地逃,跑進西遼國時,他只剩了自己和脖子上的十字架。他向西遼皇帝請求政治避難,西遼皇帝答應了他,不過對他張口閉口「上帝」的行為很不滿意,因為西遼全國上下信仰伊斯蘭教,西遼的宮廷里不流行「上帝」這玩意。脫斡鄰勒長吁短嘆,見西遼對他的態度越來越冷淡,於是重新上路。西遼皇帝歡送他離開,給了他五隻母山羊和三隻駱駝。脫斡鄰勒先到了畏兀兒地界,畏兀兒人不理他,又到西夏地界,西夏人也不理他。他仰天長嘆:上帝啊,你救救我吧。
突然五隻母山羊同時叫起來,他畫了個十字,說:「感謝上帝,我還有五隻山羊,而且都是母的。」他擠出羊奶充飢,騎著駱駝行進在蒼茫的路上。
鐵木真一得到脫斡鄰勒又成孤家寡人的消息後就開始尋找他。一年後,他的人終於在漠北的古泄兀兒湖附近找到了正騎著一匹瞎馬、失魂落魄的上帝的子民,克烈部的大汗脫斡鄰勒。
如果尋找他的人是漢人,恰好又是知識分子,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定會吟詩: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
太危險啦!古泄兀兒湖離克烈部那麼近,稍有差池,他就會被他的敵人活捉,送他去見上帝。
幸好,鐵木真先找到了他,危險解除。他被送到克魯倫河上游,送進了鐵木真為他精心準備的溫暖舒適的高大帳篷里。他狠狠地吃起了烤羊,恨不得吃光鐵木真所有的羊。
吃飽喝足,他和鐵木真談心。
他用怪異的眼神打量著鐵木真,嘆道:「想不到一年不見,你的發展神速啊。」
鐵木真從這句話中感受到了悲涼,是啊,他現在是前呼後擁、牛馬成群,可他的恩人脫斡鄰勒卻成了流浪漢。他激動地說:「我幫您把汗位搶過來。」
脫斡鄰勒苦笑,帶著點譏諷的口氣:「上帝說,風水輪流轉,我居然要你來幫忙了。」
這是廉價的自尊在搗鬼,鐵木真毫不理會。他繼續說:「乃蠻部席捲了您的部族,您的弟弟雖然在汗位上,但人心不服。我們正在努力積累一筆招攬您部族投奔您的財產,相信很快您就會重回汗座。我對您的忠心長生天可鑑,哦,上帝也可鑑。一日為父,終身為父。」
脫斡鄰勒小有感動,回想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不禁流下淚水,他握住鐵木真的手說:「你和你父親都是仗義之人,上帝保佑你們乞顏部。」
要積累一筆可觀的財產不是件容易的事,請不要以為當時的蒙古高原上只要做了可汗就能家財萬貫,鐵木真直到和脫斡鄰勒談心時,其所擁有的馬匹數量還不足一萬。蒙古高原上可生資源很少,幾乎全靠搶劫,偶爾是狩獵。鐵木真要養活很多人,他拿不出巨額財富,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別人的財產變成自己的,然後再送給脫斡鄰勒。
放眼望去,好像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財產拱手相讓,而且此時鐵木真的實力也不是說想搶誰就搶誰。上帝終於向脫斡鄰勒拋來個媚眼,倒霉的蔑兒乞部酋長脫黑脫阿送上門來了。
脫黑脫阿自上次從鐵木真、札木合和脫斡鄰勒聯軍的突襲下逃跑後,一路跑進了貝加爾湖泰加森林中。得知聯軍撤退後,他看著已成廢墟的營盤,對著泰加森林哭禱:在神聖的泰加山,我是一隻虱子,但我逃脫了,我的性命未受傷害,我發誓,在以後每天清晨的祈禱中都要銘記你,神聖的貝加爾湖和泰加山,我要把你當成我的再生之地來祭祀,我的子子孫孫將遵守這個規矩。
禱告完畢,他面對初升的太陽,把腰帶掛在脖子上,敬畏地摘下帽子,雙手捶胸,對太陽做了九跪之禮,並用馬奶酒祭奠。
這個場景很熟悉,鐵木真當初被他襲擊時,跑進肯特山而後又跑出來,就作出了同樣的舉動。和鐵木真一樣,脫黑脫阿決心復興部落。但他擔心敵人還會殺個回馬槍,於是帶領殘餘部眾進入了他的聖山泰加,在這裡,他勵精圖治,埋頭苦幹,很快就恢復了力量和信心。
脫斡鄰勒被驅逐的消息傳來時,脫黑脫阿決心趁亂吞掉克烈部,可他始終猶疑不決,因為克烈部太大。當脫斡鄰勒被鐵木真接到克魯倫河上游時,他才下了決心出擊。但出擊的目標不是克烈總部,而是鐵木真為脫斡鄰勒設置的臨時汗所。
脫黑脫阿的進攻毫無收穫,因為從泰加森林向克魯倫河前進的路程遙遠,鐵木真又特別重視情報工作,到處都有他的密探,所以當他搜尋攻擊目標時,看到的是嚴陣以待的鐵木真。雙方一經接觸,脫黑脫阿感覺出不是對手,馬上帶著主力跑回了泰加森林。
鐵木真被他輕狂的舉動所激怒,恰好又需要給脫斡鄰勒準備招收部屬的「軍餉」,便決定集結部隊遠征脫黑脫阿。
脫黑脫阿跑回泰加森林,喘息未定。鐵木真前鋒已抵達森林邊緣。脫黑脫阿氣急敗壞,點起人馬出戰,事實正如他在克魯倫河所預料的那樣,他不是鐵木真的對手,他被打得慘敗,急急忙忙又逃進了貝加爾湖東岸的森林中。在這裡,他和當地的獵戶們結下深厚友誼,休養生息,準備有朝一日向鐵木真復仇。
鐵木真沒有追上脫黑脫阿,這充分證明了一件事:脫黑脫阿是神行太保級別的逃跑人物,除非他想讓你捉住,不然,沒有人能輕易地捉住他。
鐵木真把繳獲的脫黑脫阿幾年來積攢下來的財產送給了脫斡鄰勒,脫斡鄰勒用這些財產召集他的部屬。1196年,30歲的鐵木真帶領軍隊護送著脫斡鄰勒和他的部屬進入克烈部,那個偽可汗額兒客合剌扔了羊腿逃亡去了。脫斡鄰勒重新坐上克烈部的汗座。
他感謝鐵木真,請鐵木真吃烤全羊,喝新鮮的馬奶酒。
他吃飯前先閉眼禱告,他說感謝上帝賜給了他烤全羊和馬奶酒,感謝上帝把鐵木真送到人間幫助了他。禱告完畢,他一改禱告時仁慈的面容,露出兇狠的表情對鐵木真說:「整個草原上都知道你拯救了我,你現在實力很強,東部草原除了札木合和我,你已沒有敵手。你下一步想做什麼?」
鐵木真平靜地回答:「我和札木合都是蒙古人,我不想自相殘殺。而您是我的義父,沒有您就沒有我的現在,我向您發誓,我和您永遠保持最純潔最珍貴的友誼。」
脫斡鄰勒死盯著鐵木真,想從他臉上看出說謊的跡象,但很遺憾,他什麼都沒看到。於是,他把插在烤全羊上的刀拔起,輕輕地放在桌子上。鐵木真意識到這是個暗號,如果脫斡鄰勒把刀子再插回全羊身上,那蒙古包外就會衝進幾十個大漢,不把他砍死,也會把他活活擠死。
這件事給鐵木真的觸動很大,他發現在草原上就如在原始森林中,各種野獸你沖我撞,沒有永恆的朋友,強者生存。
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擺脫絕境後感謝世界感謝人類,由此成為造福於人類的慈悲者,比如中國明帝國心學大師王陽明,在擺脫絕境後成為人類心靈的拯救者;另一種是擺脫絕境後,思甜憶苦,越憶越苦,於是恨這個世界,恨全人類,從此走上了心理變態的道路,比如脫斡鄰勒。
脫斡鄰勒要動鐵木真的心思已不是一天兩天,這位老人家的屁股曾被人兩次從汗座上踢開,他兩次顛沛流離,像條喪家狗。當他坐到汗座上回憶苦難時,發現和他親密的凡是有點力量的人都是有可能把他的屁股從汗座上踢開的,比如眼前的鐵木真。
他所以沒把刀插回到羊身上,大概是接收到了上帝的指令,上帝說,這小子還有用處,而且看他那一臉忠貞的樣子,不像是壞人。
歸根結底,利益起了作用,脫斡鄰勒對鐵木真放下了刀,但對其他人卻舉起了刀。他在自己的部落內實行不必要的恐怖政策,把他碩果僅存的弟弟扎合敢不驅逐出境,又把那些曾與偽可汗共事的人扔進監獄,稍不如意,就把部屬往死里打。
對於脫斡鄰勒的變態,鐵木真無動於衷。上帝對脫斡鄰勒說,鐵木真這小子還有用。長生天也對鐵木真說,脫斡鄰勒還有用,千萬別跟他鬧翻。
這是棵巨樹,暫時還要倚靠它。因為論影響力,脫斡鄰勒比他鐵木真不知大多少倍,在草原上是這樣,在南方的金國更是如此。
「我說山倒,山就必須倒,我說河枯,河就必須枯!」
蒙古高原南面是女真族於1115年建立的金國,這個國家陸續滅掉了近鄰遼國、攻占北宋,並把北宋的殘餘驅趕到長江以南,由此成了北中國的主人翁。金國對蒙古高原上的部落和汗國的外交政策是:拉一個打一個。這一政策對鐵木真的世仇塔塔兒人最有效。塔塔兒部在蒙古部落的東南面,興安嶺的西面,翻過興安嶺就是金國。金國發現了塔塔兒部地緣政治的價值,於是將其當成北部邊界一個活動的長城,金國不遺餘力地支持它,讓它和蒙古草原上的部落掐架。
金國把它的軍隊現代化,配備蒙古草原其他部落和汗國軍隊中很少有的鐵製箭頭,同時給它提供大批小商品,讓它在草原上高價售賣,獲取巨額利益。在金國慷慨的支持下,塔塔兒成為蒙古高原東部的強國,到處樹敵,被草原部落稱為金國的瘋狗。但因實力強大,沒有人能動它分毫。受它欺負最嚴重的就是鐵木真的蒙古聯盟。
蒙古聯盟第二任可汗俺巴孩就是被塔塔兒人活捉送給金國而被後者用木驢處死的,由此引發了蒙古聯盟和塔塔兒部幾十年的戰爭。蒙古聯盟越打越弱,最終在忽圖剌汗死後四分五裂。也速該也死在塔塔兒人的毒藥下,對於任何蒙古人而言,塔塔兒都是他們不共戴天的世仇。
鐵木真一直在尋找機會復仇,可塔塔兒人有強大的金國撐腰,復仇的可能性太小。長生天不負苦心人,就在他讓脫斡鄰勒重新坐上克烈汗國寶座時,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傳來:塔塔兒人和金國絕交,而且還動了手。這個好消息透露給鐵木真的信息是:世仇塔塔兒倒霉了。
金國和塔塔兒人的衝突經過如下。
鐵木真派人尋找流浪老漢脫斡鄰勒那年,金國邊境受到一支蒙古部落的侵擾,金國邊防司令領兵出擊,在今哈拉哈河、呼倫河一帶攻下這支蒙古部落的營寨,奪獲大量草原人的硬通貨——馬牛羊。可就在回家路上,塔塔兒人不知抽什麼風,居然對金軍發動突襲,搶奪了那些硬通貨。
金國對犯了狂犬病的塔塔兒人大為震怒,政府里有人指出,最近幾年塔塔兒人翅膀已硬,不想當好狗了,大金國不能容忍這種行為,否則會讓北方的各部笑話。
金國上下都這樣認為,所以派人去命令塔塔兒人歸還那些硬通貨,塔塔兒人雙手一攤,很遺憾地說:都吃進肚裡了。
雙方就此反目。
塔塔兒人顯然高估了自己翅膀的硬度,鐵木真從脫斡鄰勒的黑林回到自己營盤時,金國的一支精銳騎兵向塔塔兒人發動了進攻。
雙方在克魯倫河中游開戰,塔塔兒大敗,首領蔑兀真笑里徒驅趕著硬通貨逃向今蒙古國東部烏勒吉河畔。這條河在克魯倫河和鄂嫩河之間,而鐵木真的營盤恰好在這裡,也就是說,他們來到了鐵木真門前。
金國部隊由於糧草原因無法再追擊,於是撤回。金國政府馬上召開會議,商討下一步計劃。有人說,應該再集結一支力量進入蒙古高原,把塔塔兒人徹底消滅。有人不同意,說,財政開支太大,而且這群野蠻人像高原上的旱獺一樣四處流竄,根本無法剷除乾淨。又有人說,那就繼續咱們的外交政策,拉一個打一個。
這是個好計策,但拉哪個呢?
眾官員商討半天,確定了人選:克烈部的脫斡鄰勒。
現在蒙古草原東部,克烈部的實力最強,而且這個脫斡鄰勒和塔塔兒人有仇,他的爺爺就是被塔塔兒人俘獲送到金國處死的。
有官員馬上插嘴說:「被咱們處死的事就不要說了,影響情緒。告訴脫斡鄰勒,只要他消滅塔塔兒人,咱們以後就支持他,要錢給錢要鐵給鐵要糧給糧要榮譽給榮譽。而且他還能趁此機會為爺爺復仇,何樂而不為?」
他們的分析一針見血,脫斡鄰勒接到金國的文件後,馬上就叫來了鐵木真。他老謀深算地問鐵木真:「塔塔兒就在你家門口,你看這件事如何?」
鐵木真最近已知道塔塔兒人倒霉了,正在興頭上,聽說了金國的態度,如獲至寶。他對握著十字架的脫斡鄰勒興奮地說:「這是天大的好機會,我們必須要捉住。一來,我們可以報仇;二來,我們可以靠著金國的力量壯大自己。」
脫斡鄰勒慢慢地點了點頭,看向鐵木真,眼神里像是有錐子:「你是單獨和金國接觸,還是……」
鐵木真急忙擺手:「我跟隨您的腳步。而且如果長生天保佑,打敗塔塔兒人,戰利品都歸您。」
脫斡鄰勒很滿意,說:「那你就回去準備,咱們向塔塔兒人開戰。」
鐵木真興奮地轉身就要跑,脫斡鄰勒叫住他:「這是場硬仗,塔塔兒人不比脫黑脫阿。你從來沒遇過強敵,千萬要小心謹慎。」
鐵木真感激地看了脫斡鄰勒一眼,脫斡鄰勒已在心事重重地畫十字,嘴裡嘟囔著:上帝啊,你要保佑我啊。
鐵木真晝夜兼程回到營盤,召集部屬連夜開會。他激動地說:「為父祖報仇的機會來了,考驗我們戰鬥的機會也來了,我們要向塔塔兒人開戰!」
塔里忽台晃蕩肥胖的身子說:「金狗更是咱們的敵人,我們憑什麼幫他們?」
鐵木真眼望繁星點點的天空,自言自語道:「在力量沒有強大時,要儘可能地利用外部力量。無論是仇人的力量還是朋友的力量,力量決定一切。金狗是逃不出我們的復仇之箭的。」
第二天凌晨,鐵木真那架簡陋的戰爭機器開動起來,各部落帶領精兵陸續集結到他麾下,只有主兒勤部,連個人影都沒有見到。
鐵木真派精明的博爾朮去邀請主兒勤部首領薛扯別乞和泰出,他特意囑咐博爾朮:「主兒勤人大概還因為上次的宴會事件有情緒,你可提醒他們說,他們的爺爺就是被塔塔兒人用陰謀害死的,他們如果想報仇就該來。」
博爾朮很快就帶回了薛扯別乞和泰出的口信:我們去。
鐵木真看著博爾朮,說:「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博爾朮搖了搖頭說:「我認為他們不會來。」
鐵木真陷入沉思,最後站起來無奈地說:「他們不來就不來,我只是希望他們不要在這段時間做出格的事。」
說完這些,他握了握拳頭,語氣沉重地說:「一定要充分建立起權威,要有規矩,我說山倒,它就必須倒,我說河枯,河就必須枯!」
誅殺叛逆
清剿塔塔兒人的計劃由金國制訂,金國軍隊從東南向北進攻,脫斡鄰勒和鐵木真則沿斡里札河而下,擔任正面攻擊。
蔑兀真笑里徒在斡里札河畔設置了兩個武裝營盤,一個稱楓樹寨,一個稱松樹寨。兩個營盤相距很遠,脫斡鄰勒和鐵木真決定分頭擊破。脫斡鄰勒攻楓樹寨,鐵木真攻松樹寨。
兩人採用草原上的傳統戰法——閃電戰,騎兵快速進入弓箭射程內,亂箭齊發,此時並不攻擊,射擊完畢向兩邊分散,下一波騎兵如法炮製,幾輪下來,騎兵重新集結,放棄弓箭,使用馬刀,猛衝向塔塔兒人的營盤。
塔塔兒人的營盤迅速被攻破,脫斡鄰勒和鐵木真的軍隊重新啟用弓箭,騎兵在馬上對敵人近距離射擊。蔑兀真笑里徒稀里糊塗地死在亂軍中,僥倖存活的塔塔兒人最後選擇了投降。
對鐵木真而言,這場戰役規模很小,然而意義重大。這是他第一次指揮進攻型的戰役,他在心裡琢磨著多種攻擊塔塔兒人的戰法,憑著無與倫比的天分,他在腦袋裡不斷地模擬各種戰法,沒有人看得到,他的軍事才能正在一日千里地前進。
和從前一樣,鐵木真把獲取的戰利品分給脫斡鄰勒一半,有人很不平,鐵木真無動於衷。在被他們點燃的塔塔兒人營盤前,他盯著一個搖籃,火光在他臉上跳動,猶如鬼火。
那是個編織精美的搖籃,裡面躺著一個哇哇大哭的小孩。小孩身穿以金絲線裝飾的綢緞衣服,鼻子上和兩個耳朵上戴著金圈。由金絲線和珍珠鑲邊的絲質毛毯更讓鐵木真大開眼界。
他心動地說:「瞧,塔塔兒人真富啊,中原人的東西真好!」
合撒兒笑起來:「咱們去搶。」
鐵木真也笑了:「搶他們的綢緞,不如搶他們的絲綢工人。」
當然,這只是隨口一說。此時,鐵木真還不具備這樣的力量,他現在勉強能算是金國的打手。
戰役之後,他和脫斡鄰勒受到了金國的嘉獎,除了一些豐厚的物質獎勵外,金國還授予了二人封號。脫斡鄰勒被封為「王」,由於他本來就是克烈部的「汗」,合起來就成了「王汗」,自此後,我們將稱他為「王汗」。鐵木真得到的封號叫「札兀惕忽里」,相當於節度使,也就是邊防司令。
無論是「王」還是「札兀惕忽里」,都只是個空名。本來,金國希望王汗可以接替塔塔兒人的位置,可王汗的克烈部離金國的邊境太遠,相比而言,鐵木真的蒙古部倒是有地緣上的優勢,但鐵木真和王汗說,王汗永遠都是他的保護人。王汗很高興,但鐵木真非常不高興,簡直要像爆竹一樣爆起來了。
讓鐵木真成了爆竹的人是主兒勤首領薛扯別乞和泰出。
兩人趁鐵木真征討塔塔兒人時,把鐵木真的營盤洗劫一空,還殺掉了十個人,又把五十個人剝了個精光。
中國有句話叫「是可忍孰不可忍」,鐵木真也有句話:必須廢了主兒勤。
薛扯別乞和泰出不是呆子,鐵木真恩怨分明,人所共知,襲擊他的老巢引來的必然是他的報復。他們為什麼這樣做,也許是認為鐵木真會死在塔塔兒人手裡,沒有機會回來報仇。更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怕鐵木真來報仇。
我們前面談到過,主兒勤部是蒙古聯盟中最能打的三個部落之一,也是之首。他們本是合不勒汗長子的後裔,合不勒汗當年對長子特別照顧,把屬民中力氣大的、膽識過人的、氣宇軒昂的、氣貫長虹的都給了長子。一言以蔽之,主兒勤人文武雙全,能解決各種危機。他們能下定決心和鐵木真翻臉,就是因為沒有把鐵木真放在眼裡。
這種狂放的自信讓人敬畏。的確,對付這樣的勁敵,鐵木真沒有必勝的把握,但為了維護他的權威,他必須要行動。
剛剛停止的戰爭機器重新啟動,一支精銳騎兵很快集結完畢,向戰場奔馳而去。主兒勤部的營盤在克魯倫河沿岸的七道嶺,當鐵木真沿克魯倫河向七道嶺推進時,薛扯別乞和泰出已備戰完畢,氣定神閒地坐等鐵木真。
鐵木真無法用閃擊戰,因為主兒勤人的閃擊戰聞名草原;更不能用突襲,因為主兒勤人已有準備。他只能面對面和主兒勤人一分高下。
雙方列陣,主兒勤人先一步發動攻擊。攻擊方式是傳統戰法,騎兵衝鋒,不作進攻,箭如雨下,兜了圈後回到隊列,第二波、第三波照貓畫虎。鐵木真部隊緊咬牙關,擋住了主兒勤五波箭雨的進攻。正當薛扯別乞下令再來一輪時,鐵木真的騎兵搶先發動了進攻。
泰出洋洋得意地看著薛扯別乞說:「給他們個機會。」
薛扯別乞點頭,下令防守。
鐵木真的進攻有點怪異,只有兩翼衝過來,都保持著弧形陣勢。左翼是兀魯兀部酋長主兒扯歹,右翼是忙兀部酋長忽亦勒答兒,薛扯別乞狂叫:「好啊!讓咱們三個最能打的部落決一勝負!」
他狂叫時,泰出正謹慎觀察鐵木真的主力。鐵木真的主力像是做賊一樣集結在兩翼的弧形陣勢中央靠後的位置,前進得躡手躡腳。他對薛扯別乞說:「小心有詐!」
薛扯別乞也看到了鐵木真主力的猥瑣樣,他有智慧,但高度不夠,他緊盯著鐵木真衝上來的兩翼,說:「先打掉他的兩翼,一個沒了翅膀的老鷹,就是火堆上的肉。」
兩翼很快就進入他的弓箭射程內,薛扯別乞立刻下令放箭。幾乎是同時,鐵木真的兩翼騎兵也亂箭齊發。這種對射對薛扯別乞很不公平,因為他在防禦,是靜止的靶子,而鐵木真的兩翼騎兵在運動中,很難瞄準。結果顯而易見,薛扯別乞的人被射中的多,鐵木真的兩翼受傷的少。
薛扯別乞怒了,下令把防禦陣勢改為進攻,他要來個反衝鋒。騎兵扔掉盾牌,飛身上馬,怒火中燒地沖了出去。鐵木真的兩翼見對方人多勢眾,急忙勒馬後退。
泰出總感覺哪裡不對,還未等他想明白,前鋒已和鐵木真的兩翼短兵相接。主兒勤部落真不是浪得虛名,把兀魯兀部和忙兀部打得連連後退,薛扯別乞叫喊著讓他的士兵痛打落水狗,幾乎喊啞了嗓子。
鐵木真的兩翼雖然越退越快,但井然有序,後面的部隊一直退到和鐵木真的主力前鋒平行時,他們不再後退,而是突然改成密集隊形,猛攻主兒勤人的兩側。鐵木真的主力也發動猛攻,主兒勤人現在三面被包,鐵木真的兩翼也正試圖斷絕他們後退的唯一之路。
這種戰術被稱為「口袋」戰術,草原人稱為「阿瓦戰術」。
口袋戰術要取得成效,必須是己方力量大於敵方,否則,就會被敵方撕破口袋,逃之夭夭。鐵木真的兵力和主兒勤人差不多,不過在驍勇善戰方面卻有很大差距,戰鬥的時間越長,風險就越大。
鐵木真採用第二種戰術「網開一面」:給敵人讓開一條逃路。被圍困中的敵人腦袋裡缺根弦,見到有路,必走無疑。在逃跑的過程中,他們會相互分離,甚至互相踐踏。而且最先逃跑的人肯定是主將,主將一跑,部隊士氣全無,潰敗就在意料之中。
一條生路馬上出現在主兒勤人面前,薛扯別乞第一個向退路衝去,泰出緊跟其後。士兵們一見老大逃跑,無心迎戰,你擠我擁地向通道逃去,鐵木真部隊就站在兩邊,對逃跑的士兵不分青紅皂白地一頓亂殺。
薛扯別乞和泰出脫逃後,才發現他們幾乎全軍覆沒,跟上來的只有幾十騎。他們狼狽不堪地跑進了帖列禿山口,並祈禱長生天能保佑他們。但長生天早就站在了鐵木真這邊,很快,鐵木真就尾追而至,封住山口。三天後,薛扯別乞和泰出步行走出山口扔掉武器,投降了。
鐵木真在一棵聳入雲天的楓樹下審判薛扯別乞和泰出。一陣清風吹過,棕紅色的楓樹葉發出「沙沙」聲,兩個罪人聽起來像是有人在磨屠刀。
鐵木真當著那些酋長的面,訊問二人:「你們發的誓言何在?」
薛扯別乞慘笑,泰出不說話。
鐵木真說:「你們不應我的招呼去為祖宗報仇,其罪一;襲擊我的部落,殘殺我的部屬,其罪二;從你們發誓開始到現在,你們從未忠誠於我,其罪三。可還有話說?」
兩人畢竟是英雄人物,異口同聲說:「殺吧,別廢話了!」
鐵木真毫不客氣,命人對兩個罪人執行刑罰。草原的規矩,對貴族的刑罰要不見血,包括活活勒死,或是折斷四肢再扼死。但鐵木真卻對兩人執行了對待奴隸的刑罰:斬首。
在場所有人噤若寒蟬,這是對活人的嚴厲警告,它明示那些蒙古親王們:從此後,你們的特權只能在我鐵木真制定的規矩之中存在。
處死主兒勤的兩位親王后,鐵木真採取了一個破天荒的步驟,將大本營遷移到主兒勤人的領地,他把主兒勤的中心地盤改名「曲雕阿蘭」。這個地方後來成了他王國的首都。
事情還沒完,因為挑戰他權威的主兒勤人還有一個活著,這就是不里孛闊。殺不里孛闊不能像殺薛扯別乞和泰出一樣,因為不里孛闊並未襲擊他的營盤。鐵木真決心使用陰謀。
在很快舉行的宴會上,鐵木真為不里孛闊安排了摔跤表演,和他演對手戲的是曾被他砍傷的別里古台。知情的人都認為他的陰謀設計得不高明,不里孛闊是名震草原的大力士,在摔跤上更是天下無敵,別里古台和他摔跤等於是老鼠挑戰貓。
然而,鐵木真認為,一個人成功的基礎是外部實力和強大內心。薛扯別乞和泰出的死給不里孛闊的心裡帶來很大的恐懼,所以在摔跤過程中心神不寧,他擔心贏了別里古台會招來鐵木真的報復,兩個回合下來,他就被別里古台一個背摔扔到地上。按蒙古摔跤規矩,他已經落敗,別里古台此時要把他拉起來,握手擁抱,向觀眾歡呼自己的勝利。但別里古台突然跳到他的背上,雙手交扼其喉,雙膝頂到他的腰眼,看向觀席上的鐵木真。鐵木真咬著下嘴唇,這是提前約定的信號,意思是,可以了。
別里古台猛一用力,只聽「咔嚓」一聲,不里孛闊被攔腰折斷,他喉嚨里「咕嚕」了一聲,當場死亡。那些親王們面無人色,顯然他們已知道眼前的摔跤不是表演,而是謀殺。他們紛紛向鐵木真看去,鐵木真臉上掛著久違的笑,瀟灑地站起,鼓掌叫好。別里古台把不里孛闊的屍體踢到一旁,揚長而去。那些親王們渾身冒汗,不由自主地跟著鐵木真鼓掌。
一連殺掉蒙古聯盟中最高貴、最強大、最傲慢的三位主兒勤親王,這是以前任何蒙古可汗都從未做過的事。這是殺雞儆猴,當主兒勤人被鐵木真分割給他的忠實夥伴後,主兒勤部消失了,鐵木真的權力大大加強了,他的蒙古聯盟已開始向真正的君主獨裁國家轉變,這是他在成功道路上走出的最重要一步,血腥,殘忍,恐怖。
誅殺主兒勤人的信號是非常明顯的:忠誠地追隨鐵木真的人,將獲得難以想像的回報和善待;對敢於挑戰他的人,鐵木真將毫不留情地給予回擊,並用實力證明自己有能力做到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