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進行曲
2024-10-09 05:10:25
作者: 度陰山
西安將軍福興在1857年春向中央政府遞交了一份報告。報告中,他憤憤不平地說:「我敢確信,在這個世上,除了曾國藩外,沒人能指揮得了湘軍。這是一支無紀律、且目無尊長(除了曾國藩)的軍隊,完全不可用。」
福興這人飯桶一個,平時判斷芝麻蒜皮的小事都能走眼,但這份報告卻一語中的。在當時的世上,除了曾國藩外,確實沒有第二人可以指揮湘軍。福興這份報告是在去視察湘軍瑞州軍營後寫就的,據他說,他本來是以主人翁的身份去瑞州軍營。想不到那些湘軍土鱉將領把他當成視察官,對他百般恭敬,繁文縟節樣樣沒有落下。這意思已很明顯:你不是我們的主人,從哪來回哪去吧。
湘軍不能被曾國藩之外的人指揮,連胡林翼都印象深刻。咸豐把福興的抱怨說給胡林翼聽,要他想辦法整頓湘軍,胡林翼直言不諱地對咸豐說:「這些人只認曾國藩,沒有曾國藩的許可,他們連我都不認。」
咸豐暴跳如雷,要下旨強行解散湘軍,但想一想就打消了主意,因為現在,他們還有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睜隻眼閉隻眼。但很快,他睜的那隻眼也閉上了。
在江西的湘軍並非鐵板一塊,而是派系林立。這裡既有曾國藩純湘系的湘軍李元度、劉騰鶴等部,也有和曾國藩鬧過矛盾的王錱部,還有被曾國藩見死不救過的江忠源系統的楚軍劉長佑等部。這些統兵將領,派系不同,互不統屬,各自為戰,缺乏統一的領導和指揮。他們不但和長毛打,有時候也和政府正規軍打,甚至有時候自己也打。江西官員們屢屢向咸豐請求援助,咸豐唯一的援助就是,閉上另外一隻眼。
咸豐雙眼都閉上後,江西前線又發生不小的轉折,1857年七月,曾國藩的一員愛將在攻打瑞州時陣亡,下月,王錱死於軍營,之前被胡林翼邀請出山的曾國荃也在全軍後退。江西形勢的變化引起了北京方面有識之士的高度重視。
一個叫李鶴年的兵部言官上奏咸豐,請命曾國藩出山。咸豐語重心長地對這位言官說:「曾國藩正在守孝,要他出山就必須奪情,奪情歷來是不得已之舉,江西方面現有楊載福統帶,不必曾國藩前往。曾國藩非要移孝作忠,湖南土匪也很多,就在湖南建功立業吧。」
咸豐特意讓人把這道奏摺和他的批示抄給曾國藩看,曾國藩啞然失笑。如果按照咸豐的意思,他曾國藩真要出山必須從頭開始。而咸豐要人把這道奏摺給他看,大概是懷疑他主使李鶴年上奏的。
他蘊積著一股不滿,向咸豐皇帝解釋說:「皇上您這是聽了哪個混帳的話,竟然說湖南還有土匪。湖南全境連個匪毛都沒有,無『賊』可剿。我本是無才之人,所處又不是可以有所為之地。您英明神武,使臣以禮,因時制宜,我不禁感動痛哭。皇上要我在湖南剿匪,我本該提刀上馬,奔向戰場,但守孝在家,出去了恐怕會被世人罵死。現在只希望各路軍事日有起色,我在老家也就稍安了。」
「使臣以禮,因時制宜」八個字一針見血,戳穿了咸豐的把戲。咸豐見被曾國藩揭了短,急忙遮掩,下聖旨給曾國藩:「大臣出處以國事為重,忠就是孝,你說的世人罵死你,太過於拘執。暫時就這樣吧。」
「暫時就這樣」的意思是,曾國藩仍要在家守喪。
胡林翼很焦急。
1857年十月,他上奏咸豐說:「目前的戰局樂觀也不樂觀,長毛方面雖然內鬥消耗了力量,但我們這邊也好不到哪裡去,各路統帥各自為政,號令不一,心力不齊,必有危險。李續賓、楊載福、彭玉麟等將領嚴厲剛烈,落落寡合,不是一般人所能調遣的。僅以這三人為例,就可知為何只有曾國藩能領導湘軍,因為湘軍是曾國藩一手所創,這三人也是曾國藩『識拔於風塵之中』,自湘軍東殺西討以來,他們都是曾國藩的屬下兼密友。如果曾國藩不回來,那湘軍可能會分裂;如果曾國藩回來,統一政令,就能趁現在長毛的衰弱,直搗南京,消滅敵人,太平盛世必還魂歸來。」
胡林翼非比尋常,他是湘軍二號人物,又是重要戰場湖北的一把手,咸豐對他不能像對待李鶴年那樣隨意。
他極「重視」地給胡林翼回覆說:「我恨不得明天早上醒來就看到天下太平。但曾國藩離開戰場已很久,對現在的戰場情況和計劃是否有把握,我不得而知。如果真讓其出山,他從湖南走到江西,耗費時日太多,恐於軍心非好事也。你胡林翼我是知道的,我看曾國藩能做的事,你能做;你能做到的事,曾國藩就未必。」
胡林翼接到聖旨後大發感慨:我舉薦曾國藩,皇上卻把這帽子扣給我,曾公知道了,該怎麼想。
曾國藩的負面情緒只是針對家人,絕不針對外人。當胡林翼把他自己的奏摺和咸豐的批示抄給曾國藩時,曾國藩只是對胡林翼說,以後千萬別推薦我了。我不出山在家修心也是好事,我若出山,那說明戰局已壞,咱們做臣子的當然希望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這是扯淡!
曾國藩一直密切關注前方戰事的變化和北京方面的部署,從種種細微處觀察自己重出江湖的機會。1858年四月,幾乎是一個晴天霹靂傳來:湘軍攻克了九江城,江西全境除了吉安外全部光復。曾國藩捶胸頓足,在院子中繞柱狂走。他悲嘆道:之前預測的事果然發生了,我此生休矣。
如果這句話讓洪秀全聽到,也會瞠目結舌。洪秀全可是語無倫次、裝神弄鬼的高手,但在曾國藩這句大預言面前,他那些神魔附體的神跡簡直如同兒戲。
曾國藩悲嘆自己的人生後,又和院子裡的家人吵了一架。累得半死回到書桌前,給正在前線打仗的曾國荃寫了封信,信中有這樣一句話:吾為其始,弟善其終。意思是,我種下了種子,希望你能撿到點勝利果實。
這似乎有點太矯情,連上天都看不過去了。所以1858年年初,石達開率領20萬太平天國最精銳的兵團從江西東部進入浙江,旋即兵臨衢州。浙江一直是滿清帝國的財賦重地,也是長江下游清軍籌餉的主要基地。而衢州則是浙江的大門,石達開雖未攻下衢州,卻出奇兵百里奔襲,輕取浙江軍事重鎮處州。
處州在衢州東南,與衢州、金華互為掎角。石達開一克處州,旋即兵鋒指向金華,並快速攻陷了金華的武義、永康。石達開的另一支機動兵團又攻克常山、開化,如此一來,安徽、江西、浙江三省交通的樞紐被石達開扼住,浙江首府杭州岌岌可危。
浙江震動,江南震動,整個中國震動,咸豐的嘴角開始抽動。
他慌忙下令胡林翼從湖北支援浙江,胡林翼拿出半死不活的模樣說:「安徽、湖北軍情異常緊張,我是無兵可調啊。」他在胡說八道,這樣說的目的就是逼咸豐讓曾國藩出山。
咸豐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走這一步。他又下命令給圍困南京的江南大營總指揮和春,要他去對付石達開。和春和石達開打過多次交道,都被石達開搞得暈頭轉向,所以立即魂不附體,馬上就生了病,無法領兵出戰。
咸豐剛要向南方的諸位將領下命令,突然南方諸將領都生了病。咸豐的思路彈盡糧絕,忽然又想到剛被他提為浙江巡撫的李續賓,有人旁敲側擊地對他說:「李續賓和曾國藩是穿一條褲子的!」
豈止是李續賓和曾國藩,連湖南巡撫駱秉章都搶著要和曾國藩穿一條褲子。當石達開兵團進入浙江並攻城略地時,駱秉章叫起來:「曾公可以出山啦。」
他緊急召開了一次秘密會議,參加會議的人都是他的心腹和湖南省高官,其中就有左宗棠。左宗棠和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荃很談得來,曾國荃婉言相勸左宗棠:「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和我老哥都是國家棟樑之才,縱然不合作,也不能成為仇人。」左宗棠正為當初譏諷曾國藩而受良心譴責,於是順水推舟,堅決支持曾國藩出山。
駱秉章一得到左宗棠的支持,立即美滋滋地派人去曾國藩老家,告訴曾國藩,我要舉薦你,整個湖南官場,尤其是左宗棠都支持我的決定。
曾國藩把頭搖得似撥浪鼓,說:「萬萬不可,皇上現在對我很大意見,你們這是引他的火上我的身。」來人要曾國藩把心放在腔子裡,因為這回必能成功。
曾國藩勉為其難地同意,駱秉章於是上奏咸豐說,石達開狡猾、兇悍,既已入浙,必會引帶東南不穩,為今之計,只有起用曾國藩統帥江西湘軍,才有可能收到追擊石達開取勝的結果。
咸豐悲憤不已,想不到他堂堂大清,文武百官數以萬計,竟然找不出一個人可以頂替曾國藩!他真是被逼無奈,幾乎是肝腸寸斷地發布了起用曾國藩的聖旨。
但他心裡仍有個結,就是對曾國藩當初不等他命令就奔跑回家的憤恨。所以這道聖旨的用詞很耐人琢磨:
東南大局攸關,必須聲威素著之大員,督率各軍,方能措置裕如。曾國藩開缺回籍,計將服闋。現在江西撫、建均經克服,止剩吉安一府,有曾國荃等兵勇,足敷剿辦。前段時間已命令幾員猛將馳援浙江。這幾人都是曾國藩舊部,所帶士兵,得曾國藩調遣,可期得力。本日已明降諭旨,令曾國藩馳驛前往浙江,辦理軍務。著駱秉章即傳旨令該侍郎迅赴江西,馳赴援浙境……該侍郎曾守孝半路出來過,所以這次也應該不辭辛苦出山。何日啟程?
這道聖旨里,把曾國藩的巨大作用輕描淡寫,而且還帶著點諷刺:你守孝期間出來做官已不是第一次,所以就別惺惺作態,趕緊出山吧。
曾國藩一收到這道聖旨,熱淚盈眶,跑到院子裡大喊大叫,他的兄弟和弟媳早已枕戈待旦,從門裡衝出來準備吵架。很遺憾,他們想錯了,曾國藩沒有吵架的意思,而是跪倒在地,面向北方,磕頭如搗蒜,嘴裡絮叨著:「皇上英明,偉大,萬壽無疆。」
那天晚上,曾家大院出奇地消停,曾國藩如一潭寧靜湖水端坐在床上,和他兩個弟弟聊天。
他弟弟說:「當初老哥有『統兵大員非任巡撫方可』的要求,怎麼現在又不提了?」
曾國藩緩緩地說:「當初氣盛,非中庸之道也。這一年來,我深刻反思得出這樣的結論:氣盛時是『有我』,中庸時是『無我』。『無我』才是聖人境界。」
「有我」與「無我」的區別很簡單:「有我」是為自己謀利益,「無我」是為眾生謀福利,為眾生謀福利後再為自己謀福利,其實「無我」才是真正的「有我」。
曾國藩接到聖旨後的當天,就揮毫潑墨寫了封信。信不是寫給咸豐的,而是寫給左宗棠。他很清楚一點,此次被起用,左宗棠起的作用非同一般。即使不為感恩,單就日後來看,左宗棠也是他需要仰仗的人之一,所以必須要妥善維護和此人的關係。他在信中告訴左宗棠自己的啟程時間、路線,然後說,我這次出山要帶什麼人、帶哪支軍隊,還請您多多指教。具體細節,我想等到長沙後,咱們再談,到時請您一定當我的指南針,知無不言。
左宗棠收到信後,積極回應:收到你這封信我真是太高興了。一年沒接到你的信,我以為你徹底和我絕交了,我是又思念,又傷心,但你也知道我性格,我只是負氣等待,不願先認錯。但是反思這些年,事務太繁、困難太多,所以接人待物,常常出錯。意一發動,就不假思索形之於文字,剛發出去就後悔,但後悔之後仍會犯同類錯誤。我總以為,真朋友就該知道我的性格,不會怪罪我。這就叫做責人嚴而責己寬,用你的話說,是我自我修養不夠的表現啊。
左宗棠這封信,自我批評誠意十足,曾國藩接到信後至為感動。
寫完給左宗棠的信,曾國藩又連寫兩封,一封給浙江巡撫晏端書,一封給浙江士紳們。他在這兩封信中都謙卑地申明,「國藩之來,雖受皇命,實有叨擾之處,請諸位多行方便給國藩,請做國藩的指南針。」
第二天一早,曾國藩打著哈欠吃早餐,吃到半路,突然一拍腦門,大叫著跑進書房,又寫了幾封信。第一封信寫給湖廣總督官文,可謂極盡曲心:九江克復,全楚肅清,楊載福、李續賓仰賴您悉心保護栽培,才得此大功。國藩從軍數載,毫無成效。此次復出,專轄陸軍,精力虧若,深恐不能勝任。請您示我指南針,感激涕零。
第二封信寫給江西新任巡撫耆齡,也要求這個能力低下的官員賞賜他指南針。第三封、第四封……無數封信都是寫給當時在浙江、江西、湖南等地高級官員的,信中都有一句話:請不吝賜教,做我的指南針!
半個月後,眾官員先後接到曾國藩的信,不禁奔走狂呼:從未見曾國藩如此謙虛過,他這葫蘆里賣什麼藥?但滿腹狐疑過後,這些官員就都笑起來說:「看來曾國藩懂事了。」
曾國藩的確懂事了,這是他在家中反思得出的深入靈魂的高級結論:自己全無是處,要多向別人請教,縱然得不到真材實料,絕不會吃虧。要讓自己以溫和的面貌走入官場,融入官場,以後才能吃得開。
在找了無數個指南針後,他滿懷激情和自信地上奏中央,除了報告立即啟程和沿途軍事部署外,又虔敬地向咸豐表示:「我才智淺陋,這幾年運氣也不好,敗多勝少。蒙您憐憫,給我機會。我必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咸豐高度讚賞曾國藩的誠意,批示道:「你此次奉命即行,足見你關心大局,忠勇可嘉。好好干吧。」
時值1858年的盛夏,烈日炎炎,路上少人行。而曾國藩卻身穿官服、大搖大擺地走在從湖南去往江西的路上,稀少的路人都投來驚羨的目光。
曾國藩就這樣意氣風發地走了一天。太陽西垂時,他突然怪叫一聲,直挺挺向後就倒。隨從們慌忙跑過來扶起他,都不知道怎麼回事。有個伶俐的看到曾國藩臉色潮紅有汗,嘴唇發紫,一切都明白了。
他讓人脫下曾國藩的官服,拿來涼水,一頓亂潑。曾國藩這才悠悠醒轉。一醒來,看到自己上半身赤裸,不禁惱羞成怒,訓斥隨從們:「誰大膽剝了我,讀書人的臉都讓你們丟盡了。」
隨從們只好說:「大人,您中暑了,如果不立刻施救,會有生命危險。」
曾國藩大人有大量,原諒了隨從,突然眼睛上翻,哇呀一聲:「苦也!」
是夠苦的,隨從們心裡說,這麼熱的天,您還穿著去年秋天的官服,能不苦嗎?
但曾國藩說的苦不是這個,他說:「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隨從們見他一臉嚴肅,驚問何事。
「日記!」曾國藩扯開嗓子喊道:「今年四、五月份的日記,我沒有寫啊!」
曾國藩寫日記,天下人皆知。他的隨從們也知道,所以這件在別人那裡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在曾國藩這裡的確就是比天還大的事。
當晚在一客棧住下,隨從們急忙把文房四寶準備好,曾國藩開始補寫日記。大人物寫日記是很講究的,曾國藩不可能補寫他和弟弟、弟媳們吵架的事,所以1858年四、五月份的日記就成了雞湯似的心靈感悟。比如「端莊厚重是貴相,謙卑含容是貴相」,再比如「矯激近名,揚人之善;有始無終,怠慢簡脫」,還比如「威儀有定,字態有定,文氣有定」。
寫完這些感悟,曾國藩覺得不妥,於是補充道:三月二十二日,作札記立誓;四月二十三日,戒棋立誓;二十六日,窒慾立誓……
1858年六月末,曾國藩來到長沙,遇到難以置信的歡迎,連左宗棠都親自跑到城外,向曾國藩一個勁地點頭微笑。曾國藩心裡嘆息說,人情這玩意就是鏡子,你對它笑,它就還你微笑,你若愁眉不展,那它絕對還你苦瓜臉。
不但和長沙的最高長官們打成一片,他甚至跑到長沙縣衙和縣太爺們歡快暢談。整個長沙,甚至整個湖南都知道了,從前的曾國藩已死,現在的曾國藩是個圓通和氣的好官僚。也就是說,曾國藩會做官了。
會做官,並不一定就有好運氣。曾國藩還有很長很難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