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金身
2024-10-09 05:10:22
作者: 度陰山
曾國藩在那心情水深火熱的幾天裡,得出這樣高明的結論:我到處碰壁,非是心外壁壘森嚴,而是我內心不夠強大。也就是說,淪落到這步田地,根本原因就在自我修養方面有無限弱點,這些弱點才是讓我被人拋棄的主因。
那麼,都有哪些弱點呢?
曾國藩總結為兩條。第一條,缺少「謙」的美德。早在京城時,曾國藩就用理學修心法抑制過自己的傲慢。然而徒勞無益,傲慢就在他骨子裡,自他開始辦團練開始,這種心態在輕視他的人的催化下,再度萌發。曾國藩雖然是中下之資,卻非常自負,認為自己本領奇絕。奇絕在哪裡呢?他自稱能伸能屈,可行可藏,常常見到別人家不是,而見不到自己不是。
他說,我曾絕望過兩次,自殺了兩次,活過來後,立即就精神百倍,這就是能屈能伸。我初辦團練,有人譏諷我,用各種方法對付我,我忍辱負重,終於辦成天下第一軍——湘軍,這也是能屈能伸。他又說,我先是攻克武昌,皇上沒有賞我,我也沒有抱怨(扯淡);我的軍隊後來收復武昌,皇上也沒有賞我,我更無抱怨(更扯);現在,我被皇上扔在家裡,我平靜如水(太扯了),這就是可行可藏。
可行可藏是儒家鼻祖「無可無不可」的延伸,孔子曾說過,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天下有道則現,無道則隱。孔子可真夠伶俐的,你用我我就出山,不用我我就藏起來。千萬豪傑拋頭顱灑熱血創造了太平盛世(有道)這個平台後,我出來推行我的主張,天下一亂,大事不妙,趕緊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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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恐怕不是這樣的人,他心懷天下,似乎還做不到「可行可藏」。但是,經過反思後,他意識到,人不可能永遠走上坡路,有上坡必有下坡,這是樸素辯證法。所以上坡時不可傲慢自大,下坡時也不能低迷消沉。歸根結底,人必須要有顆平常心,尤其是不能傲慢。曾國藩說,從今以後,我要大變身,常見得自己不是,常見得別人的優點。以責人之心責己,以恕己之心恕人!
第二條,必須要圓滑。曾國藩終於覺察到一點,自己所經之地的官員處處和他作對,是因為他不懂官場。他性子太直,又不肯和不喜歡的人應酬交際,不合群是官場大忌。中國官場是個奇特的所在,在這個場子裡,所有人都必須把真正的我隱藏,絕不可以致良知,誰致誰死。所有人必須知行不一,人格分裂,否則只能是死無葬身之地。
北宋末期,有人找宰相蔡京要個好官職。蔡京知道這人人品不錯,就沒有給他。有人問蔡京,為何不給他官。蔡京說了令人咂舌的官場名言:既要做好人,又要做高官,世上沒有這回事!
曾國藩始終在官場保持剛方之氣,以為天地正氣能勝萬邪,最終,他失敗了。無論是湖南的芝麻小官,還是湖南大佬駱秉章、江西巡撫陳啟邁或是文俊,對他曾國藩都是有冷沒熱。原因就在於,曾國藩不能融入他們的官場圈子,不能融入的原因就是,他還有良知,依然傻乎乎地知行合一。所謂知行合一,非是單純的知與行的統一。它對人最大的要求是人格不應該分裂,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人前一套人後一套。而中國官場恰恰要的就是這種人格的分裂。
曾國藩重出江湖的不多幾年後,對人無限感慨地說:「我往年在外,與官場落落不合,幾至到處荊棘。後來改弦易轍,稍覺相安。」也就是說,曾國藩比從前更會做官了。只要會做官,官官相護之下,仕途就不言而喻地一馬平川,想要做的事就順當多了。
當人們讚嘆蝴蝶破繭而出、鳳凰涅槃、雄鷹砸啄時,有誰能真正理解蝴蝶、鳳凰和雄鷹的苦楚?
重生之後是光輝,但重生的過程卻痛不欲生。
曾國藩的重生過程也是如此,當人們真正要脫胎換骨時,會對自己從前的愚蠢極度愧悔,這愧悔的心理過程就是折磨人的利器。
每當曾國藩要從往事的愧悔中拔身而出時又產生了新的煩惱,這煩惱如邪惡之火,的確燃燒了從前,但也點燃了現在。
這種自我反省的過程雖然痛苦,但卻寧靜,不受外界的干擾。我想如何反省就如何反省,不必看別人的臉色。但有件事就不這樣容易了,這就是當時輿論對曾國藩的嚴厲苛責!
大眾輿論一致認為,曾國藩常誇口自己深諳傳統道德三昧,忠君言辭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可為什麼在奔喪之後卻向皇帝伸手要權,權未到手就在家哭得死去活來?這是典型的偽道學!
曾國藩的敵人不必說,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攻擊他,縱然是他的朋友也來信語言婉轉,認為他這次很失態,沒了儀態。敵人、朋友的責難,曾國藩能承受,讓他如剜心之痛的是左宗棠對他毫無保留的攻擊。
左宗棠在當時南方名動天下。他要推舉誰,誰馬上就飛黃騰達;他若貶損誰,誰立即就一落千丈。左宗棠的嘴不是嘴,而是道德審判機。現在,他把這台機器對準了曾國藩。
他先從曾國藩不等朝命就回老家奔喪說起:「老兄你領兵打仗的本事哦,我想恭維卻找不到案例。你原本就犯了很多錯誤,喪失了許多機會。只是中央政府念你忠心耿耿,不予計較。不過你這次不等中央政府同意就披星戴月往家趕,你的忠心可就沒那麼純了。你是否聽我的勸告重新出山,我不敢說;你重新出山,憑你那點能力,對國家大局是否有幫助,我也不敢說。但是你不等中央命令就回家奔喪,真是無禮無義,我必須敢於教訓你幾句。」
鋪陳了這樣一番宏大開場白後,左宗棠直奔曾國藩的人生觀:「你經常擺出一副道學家面孔,四處吹噓自己『以誠為本』,可你這次卻打著給老爹上墳的旗號,行向皇帝要權的實。我看你的良知徹底壞掉了,你平時自詡光明正大,我看這要麼是你在說笑話,要麼就是……不必說了吧,你用事實證明了這是個反語啊!」
曾國藩看信後,除了七竅生煙外別無他法。對付左宗棠這種嘴損到家的人,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搭理他。曾國藩隻字未回。左宗棠等了許多天回信,發現沒有回信。他竟然氣沖斗牛,對人說:「曾國藩這人才短氣狹,絕不是平賊之人。」意思是,曾國藩狗屁不是,心眼還這么小,根本就不是帶兵打仗的料。
這可真夠有意思的,更有意思的是,他在湖南到處說,結果長江兩岸都知道曾國藩狗屁不是、心眼特別小,更知道曾國藩「以誠為本」的人生觀根本是個笑話。
幸好曾國藩心眼遠沒有左宗棠判斷的那樣小,不然早跳河一百次了。對昨日種種之非的愧悔和輿論的攻擊,讓曾國藩漸漸失去平常心,在老家的一年多時間裡,他猶如魔鬼附體,稍不如意就和弟弟,甚至是弟媳大吵特吵。從其家經過的人常常聽到一副破鑼嗓子,震天響。
曾國藩有這樣失心瘋的表現,還有一個更重大的原因,那就是他對當時形勢痴心妄想的判斷。他離開江西時,太平軍和湘軍正在打破腦袋爭奪江西九江、吉安、瑞州等軍事重鎮,雙方相持不下。但1857年七月,石達開在南京城發現處處受到洪秀全的猜忌和抵制,一怒之下帶領二十萬精銳出走。江西太平軍頓時兵力銳減,湘軍在江西全線反攻。曾國藩被這一亂象所震驚,他認為不出一年,太平軍就會被徹底鎮壓。戰爭一結束,他立功揚名、光宗耀祖的大好時機就灰飛煙滅。這比出師未捷身先死還要痛苦一萬倍。
他不無痛苦地和弟弟曾國荃說:「人生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啊。」悲嘆完他的世界觀,就跑到庭院裡大吵大鬧,曾家短暫的寧靜後,重溫雞飛狗跳。
曾國藩不明白,他不是預言大師,他的出山是命中注定,沒有註定的只是時間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