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張獻忠起義軍進軍湖廣、江西
2024-10-09 05:04:04
作者: 顧誠
第一節 張獻忠部轉戰豫皖
張獻忠部義軍攻克襄陽,是明末農民戰爭進入高潮的重要標誌之一,但這個勝利是通過奇襲方式取得的,當時義軍的實力仍然比較有限。因此,儘管在襄陽得手,但張獻忠和羅汝才對西據鄖陽、興安一帶的左良玉部官軍還有所顧忌。他們搶在左部回援之前就渡過漢水向東轉移了。崇禎十四年二月,起義軍占領河南光州(今潢川縣),四月間一度折入湖廣,攻克了隨州。不久又北上河南,攻南陽不下,轉破信陽、泌陽。明廷急調左良玉部官軍入豫追剿,張獻忠則乘虛突至鄖陽地區,七月間攻克鄖西縣。這時,羅汝才部留在河南,改同李自成軍聯合作戰。張獻忠部失去了一支有力的同盟軍,力量頓形單薄。這年八月在河南信陽同左良玉部官軍作戰中,張獻忠大敗,部將沙黑戰死,兵員、馬匹損失甚多。
信陽失利之後,張獻忠就謀求同其他義軍會合。開初,他打算北上同李自成、羅汝才部一道合攻開封。後來卻改變主意,由豫東轉入南直隸,同革、左五營靠攏了。有的史籍記載說,崇禎十四年九月張獻忠敗於信陽以後,「所從不過數十騎,自成欲以部曲遇之。不肯曲。自成將殺之,汝才力止曰:『留之擾漢東,以分官軍之勢,可乎?』資以五百騎,揮曰:『亟引而東,合革、左,此非若所當留也。』獻忠乃東奔」。[1]從現在查考所得,可以判定這一記載是虛假的。崇禎十四年九月初九日明太和知縣王瑋在題為《為飛報緊急賊情事》的報告中說:「據撥兵報稱,本月初八日突有西來流賊偽號八大王圍困沈丘縣,口稱要攻汴城,需索糧料攻城之物。離縣(指太和縣)不滿九十里,哨馬已入縣界,等情。」[2]這個原始材料證明,當時張獻忠部下的兵力還有不少,足以圍困沈丘縣城。所謂只剩下數十騎去投靠李自成的說法,顯然是一種訛傳。封建史籍中往往誇大李自成同張獻忠之間的矛盾,一會兒說李自成兵敗去投靠張獻忠,幾乎被張獻忠殺掉;一會兒又說張獻忠受挫去依傍李自成,又有性命之憂。其實都是靠不住的。這類傳說的由來,反映了封建統治者依靠自己的力量無法把農民起義鎮壓下去,就希冀農民軍內部出現火併的僥倖心理。崇禎十五年以前,明王朝雖然已呈現日薄西山的跡象,但手中還有若干實力,外面架子也還沒有倒。各部起義軍「是時憂在亡秦」,內部的矛盾尚未激化,客觀形勢需要他們互相配合作戰。大約從崇禎十六年起,隨著明王朝急劇沒落,李自成和張獻忠之間才出現兩雄不並立的局面,關係日呈惡化。
在崇禎十五年裡,張獻忠部義軍一直活動於南直隸[3],有時配合在這一地區的革、左五營作戰,但沒有實行穩固的聯營。這年四月,張獻忠進攻舒城,守將孔廷訓投降,遂克舒城。張獻忠改舒城為得勝州,採取了一些保護生產和正常生活的措施,比如招農民回鄉割麥子,得到當地居民的擁護。「三河寨民刳羊豕迎賊。獻忠犒以牛八頭、銀五十兩。」[4]張獻忠還任命明鄉紳、原任太僕寺卿濮中玉為禮部尚書,「余戶、兵、工三部各有偽官,惟吏、刑則獻忠自領之,不欲以爵人、刑人之柄畀之他賊也」[5]。這是張獻忠設立官職的開始。當時他所領導的起義軍仍然處於流動作戰的階段,在地方上停留的時間比較短暫,設立官職並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
五月初七日,張獻忠部義軍攻克廬州,殺明兵備道蔡如蘅。次日,革里眼賀一龍部也攻克了無為州。[6]六月,獻忠克廬江縣,義軍奪得雙檣大船三百艘,又添造了大批舟艦,募集水手,在巢湖中訓練水師。獻忠又匯合革、左五營於皖口,有眾老哨三十二營、小哨二十四營,「聲言渡江出蕪湖,犯南都」[7]。七月,義軍同黃得功、劉良佐部官軍作戰於六安夾山,官軍被擊敗,「江南大震」[8]。明廷下令把鳳陽總督高斗光、安廬池太巡撫鄭二陽革職逮問,以馬士英、黃配玄分別接任。[9]張獻忠得到官軍正在整頓兵馬準備捲土重來的消息,革、左五營為了同李自成、羅汝才聯營又已向河南移動。張獻忠不願步革、左的後塵,打算另創局面。然而,五營開拔之後,他獨臂難支,對付不了聚集在東南的官軍。經過周密考慮之後,他決定率部西入湖廣,事先派軍師潘獨鰲潛入武昌「為內應」。九月二十七日,張獻忠部已經進至同湖廣接界的南直隸太湖、宿松地區,「聯營二十餘里」。十月初,派出部分軍隊進攻湖廣黃梅,為全師入湖廣做準備。明政府察覺了張獻忠的意圖,匆忙集結軍隊,在黃梅地區堵擊義軍西進。由於作戰失利,張獻忠被迫退返潛山縣天堂寨山區,依險待戰。潛伏在武昌的潘獨鰲也因為沈會霖告密,被明政府擒殺。張獻忠進軍湖廣的計劃暫時受阻。[10]十月間,明將黃得功、劉良佐等帶領士卒偃旗息鼓疾趨潛山,半夜縱火焚燒樹林,偷襲義軍營盤。義軍因變起倉促,山區地形阻隔,一時部伍大亂,被官軍擊敗。這以後張獻忠部還曾一度圍攻桐城,由於黃得功部官軍火急來援,沒有攻克。[11]正當張獻忠進退維谷之際,湖廣方面傳來了令人鼓舞的消息,於是他帶著隊伍向西馳進了。
第二節 張獻忠部占領武昌
崇禎十六年初,李自成部義軍已經占領了孝感、漢川和漢陽府,兵鋒直逼武昌。明軍大將左良玉望風遠竄,帶著軍隊順江一直逃到池州(今安徽貴池)。這樣,湖廣境內的官軍兵力自然十分單薄。李自成當時正處理了羅汝才和賀一龍的問題,需要對部隊進行整頓和改編,暫時顧不上東取武昌等地。張獻忠部義軍就是在這種有利的時機下從南直隸潛山一帶西入湖廣的。
這時,湖廣麻城縣豪紳地主家的奴僕們受到農民起義的影響,紛紛組織起來,為擺脫世世代代受奴役的地位而鬥爭。里民明承祖和奴僕洪樓先組織了「里仁會」和「直道會」。地主豪紳們也糾集武裝準備運用暴力進行鎮壓。會眾們推派湯志去南直隸潛山縣邀請義軍。張獻忠大喜,立即率部西馳,先後攻克黃梅、廣濟、蘄州。三月初五日,攻克蘄水,張獻忠下令把寄寓城中的熊文燦家屬全部處斬。[12]進抵黃州時,州人張以澤事先召集群眾歡迎義軍,生員李時榮也「拜馬首降」[13]。四月初六日,義軍進入麻城。張獻忠宣布改麻城縣為常順州,任命諸生周文江為知州,湯志為游擊將軍,統四千人守衛地方。[14]這是張獻忠部義軍建立地方政權的開始。張以澤和李時榮建議渡江進取武昌,並召集星辰湖的漁民準備船隻。張獻忠採納了這個建議,起義軍遂向武昌前進。
崇禎十六年初夏,明朝的江漢重鎮武昌已經岌岌可危,西面是李自成部重兵壓境,東面是張獻忠部兼程而來。武昌城內一片混亂,缺兵缺餉,朝不保夕。分封在這裡的楚王,累世搜括,積聚了龐大的財富。省城裡留下的文武官員唯一的指靠,就是希望楚王朱華奎拿出錢來養兵設防。湖廣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揮使司的官員們齊集王府,跪在朱華奎面前請他借給幾十萬兩銀子充作軍餉。家居的原任大學士賀逢聖也面見朱華奎,商量措餉事宜。朱華奎卻叫人搬出洪武年間分封諸子時賜給楚王的一張裹金交椅,說道:「此可佐軍,他無有!」賀逢聖絕了指望,哭著出府。[15]直到形勢十分危急之時,朱華奎才拿出金錢來,收募從承天(今鍾祥)、德安(今安陸)逃竄而來的散兵游勇,指定楚府長史徐學顏統領,號稱楚府新兵,不讓其他文武官員插手。實際上這批「新兵」,全是敗在李自成義軍手下的驚弓之鳥,根本沒有什麼戰鬥力。
五月初五日,張獻忠部義軍的先頭部隊從團風洲渡江,克武昌縣。二十三日,張獻忠全軍自鴨蛋洲南渡。二十九日進攻武昌府城。明道臣王揚基眼看形勢不妙,同武昌府推官傅上瑞棄城逃跑。楚府新兵隨即大開保安、文昌二門投降。義軍入城後活捉朱華奎,「盡取宮中金銀各百萬,輦載數百車不盡」。張獻忠見了不禁嘆息道:「有如此金錢不能設守,朱鬍子真庸兒!」[16]下令把朱華奎扔進河中淹死。[17]賀逢聖被俘後,張獻忠以其劣跡不著,釋放回家。賀卻說,「我大臣,不可苟活」,自己跑到滋陽湖王會橋投水而死。[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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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獻忠占領武昌後,即正式建立大西政權,主要的措施有:改省城為京城,鑄西王之寶;改武昌府為天授府,江夏縣為上江縣。張獻忠住進楚王府,門前豎立兩面大旗,上面寫道:「天與人歸,招賢納士!」武昌九座城門也都豎起兩面旗幟,上寫「天下安靜,威鎮八方」[19]。
在政權機構方面,中央設六部、五府;京城設五城兵馬司;升常順州知州周文江為兵部尚書,以張其在為總兵前軍都督。地方以李時榮為巡撫[20],謝鳳洲為守道,蕭彥為巡道,陳馭六為學道,均頒給敕印。以周綜文為天授府知府,沈會霖為漢陽府知府,黃元凱為黃州府知府;此外還任命了二十一個州縣的官員,分別給以官印,賞給白銀一百兩或幾十兩。張獻忠的大西政權,在官制上基本沿襲了明朝的名稱;李自成建立的政權則做了一些更改,如六部改稱六政府之類。這是兩個農民革命政權在形式上的區別。
開科舉,重學校,是大西政權中值得一書的事情。由於各級政權建立了起來,需要許多知識分子。張獻忠為了爭取他們為農民政權服務,曾經一再舉行開科取士。如在武昌派監軍李時華主持考試,錄取了二十人為進士,授州縣印官(正官);四十八人為廩膳生,授府州縣佐。[21]六十歲的漢陽人陳珏還中了狀元。[22]參加考試的士子相當踴躍,史籍記載:「偽提學試士,士往試者亦十二三,其高第即授偽官,亦有稍稍能筆墨者趨如鶩焉。」[23]張獻忠非常重視學校,除了任命學道等專職官員負責管理外,自己還親臨視察。文獻中保存著當時一個擔任大西政權教授的人出的告示:「偽教授龍貫示曰:西王以七月十五日幸學,諸生其先期齊集。考古天子幸辟雍儀注,以不負西王,矢其文德,洽此四國至意,勿忽。」[24]
此外,大西政權還曾發銀賑濟饑民。[25]由於張獻忠在武昌只停留了兩個月就率軍南下了,這段時間裡在經濟方面採取了些什麼措施,所見到的記載很少。兵餉來源,大概是依靠沒收明宗室和官僚地主的財產籌集的。當時張獻忠起義軍兵員不多,政權機構規模也還比較小,財政問題尚不難解決[26]。
舊史籍中,關於張獻忠占領武昌後的記載,多有誣衊不實之詞。如《綏寇紀略》說大西軍破城之後,將「男子十五以上二十以下錄為兵,余連項就戮,賊持刀者腕為脫,乃佯開漢陽門縱之去,門逼水,人囂呼蹈籍,鐵騎圍而蹙之江中,自鸚鵡洲達於道士洑,浮胔蟻動,水幾不流逾月,人脂厚累寸,魚鱉不可食」,簡直描繪得慘絕人寰。又說義軍盡把漂亮的婦女編入「婆子營」,「收其值,給軍用」[27]。可是,吳偉業在同書的另一個地方卻不得不承認:「初,獻忠踞武昌,有大志,故於屬城不甚殘殺。嘗題詩黃鶴樓,令其下屬和。詐收人心,發金以賑武昌、漢陽難民。」這段話倒是多少透露了一點當時的實際情況。[28]
第三節 張獻忠部南下湘贛
張獻忠占領武昌後,正式建立了大西政權,武昌附近地區也都派設了官吏,似乎有守土之意。然而,兩個月以後他卻率領大西軍主力向湖廣南部進軍了,武昌等處只留下很少一點軍隊,隨同地方文職官員駐守。這種似守似棄的做法,很可能同他與李自成的矛盾有關。早在這年正月,李自成就已經占領了隔江相望的漢陽府,武昌就像囊中之物一樣唾手可得了。只是為了解決內部的統一,李自成又回到襄陽,去處理羅汝才、賀一龍的問題,推遲了渡江收取武昌的步伐。正是在這個時候,張獻忠由南直隸西進,一舉拿下武昌,接著便宣布建立大西政權。這無異於是同三月間李自成在襄陽建立的政權分庭抗禮。何況,張獻忠輕取武昌,同左良玉部在李自成的追擊下棄城逃往九江有密切關係。這兩位互不相下的農民軍領袖,在相距不過幾百里的地方各自建立中央政權,又都在江、漢地區擴展地盤,任命官吏,勢必導致雙方關係日趨緊張。當時,張獻忠的兵力遠不如李自成,為了保持自己的獨立性,避免雙方矛盾激化而發展成農民革命營壘內部的火併,率師遠走高飛,另行辟疆拓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不過,張獻忠主力轉移以後,李自成由於已經得到明陝西總督孫傳庭即將出關的情報,立即調兵遣將北上河南,準備迎敵官軍,因而沒有向武漢地區發展。這就給原先望風逃竄的官軍左良玉部以捲土重來的機會。他派兵占領了武昌地區,向明朝廷大肆吹噓自己「恢復」之功。可是,當時的一個明朝官僚就指出:「左帥雖遣前鋒收復武、漢、黃三府,而皆是獻賊殺掠搜劫之餘,空城僅存,委而去之,非雲戰勝攻取也。」[29]
崇禎十六年七月,張獻忠命張其在帶領一支軍隊同巡撫謝鳳洲[30]守武昌,自己則統率大軍向南移動。先破咸寧、蒲圻[31],向岳州(今岳陽)進發。明偏沅巡撫李乾德同總兵孔希貴領兵二萬守城陵磯,不久退到岳州,打算憑城抗拒。八月初五日,張獻忠率義軍二十萬圍攻岳州。李乾德見勢不妙,同監軍道許璟帶著軍隊逃往長沙。起義軍遂占領岳州,打開了入湘的門戶。接著,張獻忠揮師南下,於八月二十三日進抵長沙。明偏沅巡撫李乾德、湖廣巡按劉熙祚和總兵孔希貴,擁簇著封在長沙的吉王和從荊州避難而來的惠王逃往衡州(今衡陽),投奔桂王。二十五日,明副總兵尹先民、何一德領著所部官軍投降。義軍占領長沙後繼續向衡州推進。明惠王、桂王在官軍保護下經永州逃往廣西;吉王也在武將湯執中、楊國棟擁簇下逃到廣東連州,不久病死。[32]張獻忠乃以長沙、衡州為基地,分兵收取郡縣。到這年冬天,大西軍幾乎占領了湖廣南部。接境的廣東北部州縣也人心動搖,地方官府陷於一片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混亂當中。大西軍的檄牌傳到連州,韶州府的明朝官僚嚇得雞飛狗跳,知府逾城而逃,南贛兵備道王孫蘭自縊而死。[33]其實,大西軍當時還顧不上廣東,只在連縣境內的星子等處派設了官員。
當張獻忠部義軍席捲湖廣南部郡邑的時候,江西人民也聞風而動,迫切希望在大西軍的支援下,擺脫明政府的反動統治。萬載縣的棚民首領丘仰寰、盧南陽等首先起來響應,歸附大西政權。十月初五日,丘仰寰帶領部眾攻占袁州府城(府治宜春縣)。明將左良玉遣副總兵吳學禮統兵五千從九江來爭奪袁州。丘仰寰部下的兵卒缺乏作戰經驗,支持不住,袁州重陷敵手,丘仰寰本人也被俘遭到殺害。[34]明軍重占袁州後,到處奸淫擄掠,濫施屠戮,使當地人民遭到極大的災難。史籍中記載頗多,僅舉例以見一斑:
宜春江東居民某,左兵入其鄉搜眾山,所匿之人盡殺之。或一兵而索貫數十人頭者。入某居任其炮烙淫殺,眾以為官兵不敢犯。某曰:「殺人者賊也。天下豈有官兵殺人之理乎?願棄所居與眾燔之,庶可稍緩旦夕,不然無噍類矣。」於是眾從其約,夜執械負薪圍燔之。兵見火起,以銀撒地曰:「取金。」某曰:「此誘我也。」盡力燒殺之。遂各據飛劍潭以自守。潭上一帶倖免左兵之患。[35]
其他地方的群眾也紛紛「屯結山險,以拒官兵」[36],出現了「兵民仇殺」的局面。這時,大西軍參將畢登雲領兵由萍鄉而來,「士民牛酒迎賊,路相屬」[37]。十月二十五日,張其在所統主力也由瀏陽、萬載進抵袁州。袁州的士民欣喜異常,在大門上書寫了「順天救民」字樣,「造冊迎賊」[38]。張其在整隊進入袁州,分兵占領府屬各縣。大西政權決定把萬載縣改為龍城縣。[39]
收復袁州的前後,大西軍還向贛中重鎮吉安進攻。明政府分巡湖西副使岳虞巒正在郊外閱兵,聽說起義軍來了,官兵亂成一團,頓時逃散。岳虞巒慌忙換上老百姓的衣服逃命。署吉安府事通判朱奉繩、吉安府推官韓自將也跟著一鬨而散。十月十八日,大西軍占領吉安府[40],分兵收取吉水、永新、安福、泰和諸縣。義軍尚未到達的縣份,當地人民都急不可耐地等待著義軍,有如大旱之望雲霓。峽江縣民自發地起來把知縣拘捕,關閉城門,準備迎接義軍。明江西總督呂大器帶著官軍到來,被峽江縣民遮殺若干,奪去了八匹馬。呂大器無可奈何,乃生一狡計,派出官軍冒充「八大王」張獻忠的隊伍。峽江縣民失察輕信,開門出來迎接,獻上縣印、馬三十五匹和大批糧草。官軍騙賺入城後立即撕下偽裝,對嚮往義軍的群眾大肆屠戮,舊的統治秩序又全盤恢復。[41]
第四節 大西政權在湘贛的設施
張獻忠占領長沙後,大西政權的重心就從武昌移到了湖廣南部。張獻忠本人先在長沙,後在衡州總攬軍政事務。這一期間,大西政權的作為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發布文告宣傳大西政權的政策。占領長沙之初,張獻忠就發布了下面這個著名的檄文:
孤提天兵臨長沙,一日之內兩府三州歸順。副總兵尹先民、何一德帶兵效順,即願前驅進取江西。孤甚嘉之,封先民、一德世襲伯,所部將領皆為總兵。升岳州知府、原任朱朝通判任維弼為分巡監軍長岳道,升蒲圻知縣呂鳳起為知府。所屬州縣士民照常樂業,錢糧三年免徵。軍民人等,各宜投冊歸順,庶免屠戮。天兵臨城,玉石俱焚,毋遺後悔。[42]
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大西軍攻克常德,這裡是農民起義的死敵楊嗣昌的老家。大西軍以平南先鋒的名義頒布命令說:
照得朱賊楊某,昔年曾調天下兵馬敢抗天兵。某幸早死於吾刃矣。今過武陵,乃彼房屋、土田、墳墓在此。只不歸順足矣,焉何拴同鄉紳士庶,到處立團。合將九族盡誅,墳墓盡掘,房屋盡行燒毀。霸占土田,查還小民。有捉楊姓一人者賞銀十兩,捉其子孫兄弟者賞千金。為此牌仰該府。[43]
大西政權常德知府周聖楷、司理王宇幬當即遵令執行。
這兩個文告具有鮮明的農民革命特色。首先,文告中公開把矛頭指向以朱由檢為頭子的明王朝,稱明朝為「朱朝」,呼楊嗣昌為「朱賊楊某」[44],表明起義農民在政治上日益成熟,他們反對當今皇帝的旗幟是何等鮮明!其次,文告宣布了對明政府文武官僚的政策,歸順者加官晉爵,抗拒者嚴加懲辦。這種區別對待的政策減少了進軍中的阻力,對爾後大西軍在湖廣、江西、四川的發展起了重要作用。大西政權提出了「士民照常樂業,錢糧三年免徵」和「霸占土田,查還小民」的革命政策,對於在明政府無情壓榨和官僚地主瘋狂兼併下的貧苦農民,是個有力的號召。明廣西布政司參議方震孺說「臨武、星子,偽官羅列,紛紛告諭,皆以免三年餉為言。愚民眩惑,利其私恩;而我徵兵運餉,未免勞民動眾。閭左之間怒於心而形於色矣」[45],頗能反映當時的實際情況。有人認為,大西政權把楊嗣昌家霸占的田土「查還小民」,只是出於對楊本人的報復,屬於個別的情況,並不能說明在大西政權管轄區內土地關係的變動。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大西政權確實沒有發布過改變土地所有制的全面性法令,不能以點代面,以偏概全,把平南先鋒的命令說成普遍的做法。但是,我們也應當估計到,大西軍對明宗室和官僚地主的掃蕩必然在土地關係上引起重大的變化。如明朝吉王僅在長沙、善化兩縣就霸占了肥沃田地七八十萬畝,占兩縣田額總數的十分之四[46],又在醴陵縣占有籽粒田六千八百九十五畝。[47]楚王占地數字不詳,但每年租銀多達二萬一千三百兩,租谷二萬三千八百三十七石。[48]榮王僅在湖廣桃源一縣就徵收田租一千八百兩、山場刀斧錢九十六兩。[49]正是在大西軍的打擊下,分封在湖廣的楚王、吉王、桂王、榮王、岷王等最大的土地占有者不是覆宗滅祀,就是遠竄他鄉。[50]他們原先霸占的田地,在很大程度上轉歸了生產者所有,這可以說是不容懷疑的。
二、普遍設立各級政權。史載張獻忠「陷長沙,據府署稱王府,設官分屬,招兵命將。凡四閱月」[51]。當地鄉紳、原明朝給事中史可鏡投降了大西政權,被任命為長沙辰州常德巡撫。[52]到崇禎十六年底,大西軍在湖廣南部絕大部分府縣和江西袁州、吉安兩府都派設了地方官員。
在湘、贛地區,大西政權也非常重視吸收知識分子,採取的方法有禮聘和開科取士兩種。前者是爭取當地有名望的文人參加大西政權的工作,後者主要是吸收那些在明朝腐敗科舉制度下不得志的文人。如史籍所載,「癸未,獻賊陷郡(指長沙府),大索名士」[53]。衡陽著名學者王夫之多次拒絕大西政權的徵聘,最後毀壞面容,偽稱病重,才免於出仕。這固然說明了王夫之的封建正統立場牢不可破,也反映了大西政權的禮賢下士。「九月,獻忠入衡。……開科殿試,考授偽員。劣衿或羶逐之。」[54]在江西雖然只有兩個月左右時間,也通過徵聘和科舉吸收了不少知識分子為大西政權服務。如在袁州府「初至日,以偽官啖人,蚩蚩者走如鶩」[55]。吉安的吳侯更是一個有代表性的例子。據記載,吳侯「性狂不羈,能為詩、古文、四六,年四十餘不得入庠,惟骯髒自憐」。崇禎十六年冬,張獻忠義軍攻克吉安,屬邑皆下,大西政權「開科求賢,諸落拓者爭赴試」。吳侯參加考試後,取中在三甲,被任命為龍泉(今江西遂川縣)知縣。到任不久,明江西總督呂大器領兵重占吉安,龍泉縣的官僚地主郭維經等人發動叛亂,吳侯被捕。受審時,吳侯「從容慷慨,顏色不變,所書供狀千餘言皆四六駢語,琅琅可誦」[56]。這個在舊政權下受壓抑的知識分子最後獻身於大西農民革命,說明了張獻忠等起義軍領導人爭取知識分子的工作是有成效的。
[1] 《綏寇紀略》卷十。《懷陵流寇始終錄》卷十四亦同,僅文字小異。
[2] 崇禎刊本:《禦寇詳文》。
[3] 乾隆八年馬格撰《重修寶豐縣誌》,記崇禎十五年五月十三日張獻忠起義軍攻克河南寶豐縣,系年有誤,當系十四年五月十三日。
[4] 《平寇志》卷五。
[5] 陳宏緒:《寒夜錄》卷中。
[6] 《綏寇紀略》卷十,記「獻忠尋陷無為州」。據明安廬池太巡撫鄭二陽致應天巡按等人的信件,「廬州、無為相繼失守,在五月初七、初八」(見《鄭中丞益樓集》卷四)。張獻忠起義軍於五月初七日攻占廬州,初九日才起營轉移。初八日占領無為州的是革里眼,見《平寇志》卷五、《懷陵流寇始終錄》卷十五。
[7] 《平寇志》卷五。下文又說,獻忠「因謀取安慶、桐城,渡江入南京,僭號天命,先刻偽寶,選自宮男子,偽署副總、參、游諸官」。
[8] 《綏寇紀略》卷十。
[9] 據鄭二陽的奏疏,他在崇禎十五年四月十七日即已離任,新任巡按徐世蔭也已接事,廬州等處被義軍攻克,都是這以後發生的事情。然而,明廷仍然追究他疏於防範的責任(見《鄭中丞益樓集》卷一)。徐世蔭任安廬池太巡撫的時間很短,九月間就為黃配玄取代。
[10] 《兵科抄出湖廣巡撫宋一鶴題本》,見《明清史料》乙編,第十本,第九七四至九七五頁。
[11] 《國壽錄》卷一《皖將廖應登傳》說,張獻忠在桐城地區活動時,曾大書「一統齊天」的聯幅。
[12] 康熙《蘄水縣誌》卷十七,《人物·熊文燦傳》。
[13] 《綏寇紀略》卷十。
[14] 康熙九年《麻城縣誌》卷三,《變亂》。民國《麻城縣誌》前編卷五,《武備·兵事》,記張獻忠改麻城縣為「長順州」。
[15] 《綏寇紀略》卷十。
[16] 《平寇志》卷六。
[17] 《薛諧孟先生筆記》上冊記:「癸未五月三十日,湖廣省城又破矣。楚藩以九十耋齡,引佩帶自縊。」《平寇志》卷六云:「楚宗從賊者執王見獻忠。」
[18] 《竹中記》云:「賀公被執,賊猶稱為先生,公閉目不語,舁出,死於登子湖。」
[19] 《平寇志》卷六。
[20] 據《綏寇紀略》及《竹中記》;《平寇志》卷六,記李時榮為巡按,誤。
[21] 《懷陵流寇始終錄》卷十六。
[22] 《竹中記》,見《漢陽魏氏叢書》。
[23] 《竹中記》。
[24] 《竹中記》。按,眉史氏著《復社紀略》卷一,「復社姓氏」漢陽府下有龍土貫,當即此人。
[25] 《懷陵流寇始終錄》卷十六說,獻忠「發銀賑武昌五千,漢陽、六安五千」。數額似乎過小,而且六安當時不在獻忠管轄之下,疑有誤。
[26] 《竹中記》里記載了張獻忠進入湖廣後,沒收官僚地主家產的一個小故事:「獻賊劫某御史家,自門達寢皆有藏。眾駭其多。一賊曰:『為我輩累此輩。』一賊曰:『為此輩生我輩。』噫,二賊亦黠矣。可為士大夫發一怍也。」至於沒收明宗室的家產,楚王是個典型例子。
[27] 《懷陵流寇始終錄》卷十六也說:「以婦女立婆子營,收其夜合之資為軍需。」既然說全城的百姓幾乎被獻忠殺光,而起義軍戰士又不准私藏銀財,「夜合之資」從何而來呢?可見造謠也需要水平。
[28] 真正對武昌地區居民窮極蹂躪的是左良玉部官軍。本地人魏賞延記載說:崇禎十五年十二月十六日,左部官軍從樊城逃到漢口鎮,「士甚強,馬甚壯……而仇鎮人亦甚勇,於是居其居因薪之,食其食因糞之,財其財,婦其婦,而男則築以刀鐶而逐之。越二日,監軍道皖城王揚基與大將軍舊,迎之渡江。駐省城(指武昌)外金沙江洲。洲人受其荼毒與漢口同。二鎮故並雄財貨,甲於全楚,不數日蕩然焉」(見《竹中記》)。可見什麼「婆子營」不過是左軍獸行的折光反射,對男子以「鐵騎圍而蹙之」,也正是左軍「築以刀鐶而逐之」的移花接木。
[29] 彭觀民:《彭節愍公家書》,附於彭孫貽《湖西紀事》,《虔台節略》之後。
[30] 是時李時榮已經病死,由謝鳳洲升任巡撫。
[31] 同治《蒲圻縣誌》卷三,《祥異》記:「十六年秋七月十一日,流寇張獻忠陷城,知縣曾孩死之。」
[32] 方震孺:《淮南方孩未先生全集》卷九,《筆記·決疑》。
[33] 《平寇志》卷七。光緒二年《韶州府志》卷二四,《武備略·兵事》。大西軍在湖廣南部掀起的革命風暴還波及廣西。史載大西政權委任童佐聖為江華知縣後,「有臨武礦夫頭蔣應開自號魁楚,率眾到江華招悍奴亡命,橫挾殷戶出銀養兵。領童賊牌令破廣西賀縣,慘殺甚多,刦縣印還報」。(見同治九年《江華縣誌》卷七《寇變》)
[34] 《平寇志》卷七。康熙二十二年《萬載縣誌》述丘仰寰事云:「麻棚丘仰寰聚黨數千,結寨天井窩行劫。後脅從萬餘,破城一十三次,至甲申年四月方受撫投誠。」這裡沒有說明到一六四四年四月受撫的是丘仰寰本人還是他的部眾。據崇禎十六年十二月兵部題本,十一月左良玉部副將吳學禮攻破袁州府,「生擒偽都司丘仰寰」(見《清代檔案史料叢編》第六輯,第一二八頁)。袁繼咸《潯陽紀事》載,後來投降的是盧南陽等人,未再提及丘仰寰。可見丘仰寰在袁州戰役時已經犧牲。
[35] 康熙六年《袁州府志》卷二○,《遺事》。與此相對照的是,大西軍卻嚴禁任意屠殺。劉獻廷說:「余聞張獻忠來衡州,不戮一人。以問婁聖功,則果然也。」(《廣陽雜記》卷二)顧炎武《明季實錄》附錄《蒼梧兄酉陽雜筆》內也說:「犯衡陽者,為賊張獻忠第四子(獻忠無子,可能是第四個養子艾能奇,有的書寫作艾四)。……趙公子見其行軍長四十里,見馬則搶,人多不殺。」
[36] 《平寇志》卷七,《國榷》卷九九。
[37] 《平寇志》卷七。
[38] 同3。
[39] 《平寇志》卷七。按,崇禎十六年十二月十六日《兵部為塘報事咨行稿》中說「改為龍成縣」,見《清代檔案史料叢編》第六輯,第一二八頁。
[40] 同上條引《兵部為塘報事咨行稿》。
[41] 《懷陵流寇始終錄》卷十六。《明季北略》卷十九《呂大器復江西郡縣》條記:「大器沈毅知兵。方入援時,路過峽江,城門四閉。聞是官軍,反行遮殺。呂以八王兵到,開門出迎,手持縣印,口稱:『千歲,備有大馬三十五匹,糧草無算,新舊知縣俱已拿下,聽候發落。』大器立取奸民梟示之,次第恢復。」
[42] 《平寇志》卷七。《懷陵流寇始終錄》卷十六也收錄了這個檄文,但缺後半段,文字也略有不同。中間一段云:「其長沙地方已升岳州知府,原任朱朝通判任維弼為分巡監軍長沙道,升蒲圻知縣呂鳳起為知府。」語意較完整,蓋以呂鳳起升任長沙府知府,而非接替任維弼之岳州知府。
[43] 楊山松:《孤兒籲天錄》卷十六。參看顧炎武《明季實錄》附錄蒼梧兄《酉陽雜筆》。
[44] 由於這個文件是楊嗣昌的兒子保存下來的,原文肯定是直呼楊嗣昌之名,被楊山松等人改成了某字。
[45] 《淮南方孩未先生全集》卷十,《定難》,《詳行大法責成諸將》。
[46] 《堵文忠公集》卷二,《地方利弊十疏》卷三,《直陳顛末疏》。
[47] 康熙二十四年《醴陵縣誌》卷三,《賦役志》,《舊賦役紀存考》。
[48] 《明清史料》丙編,第三本,第二九二頁。
[49] 康熙二十四年《桃源縣誌》卷一,《派辦》。
[50] 顧炎武:《明季實錄》附錄,蒼梧兄《酉陽雜筆》記:「榮邸承奉云:賊有老成者亦不妄殺人,惟宗室無得免者。」
[51] 康熙二十四年《長沙府志》卷一,《沿革》。
[52] 大西軍西上準備入川時,史可鏡為官軍俘獲,後來在南京被殺。見《綏寇紀略》卷十,《懷陵流寇始終錄》卷十六。
[53] 乾隆十二年《善化縣誌》卷九,《人物》,《吳愉傳》。
[54] 乾隆二十六年《衡陽縣誌》卷十,《祥異·兵燹》。
[55] 康熙六年《袁州府志》卷二○,《遺事》。
[56] 同治十二年《遂川縣誌》卷十八,《雜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