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線索
2024-10-09 04:57:15
作者: 楊京秋
從公安局回來後,童同便被部門主任告知,他已經被院方做了停工三天的處理。在這三天內,院方希望童同積極配合警方調查畫蝶被劫案件。
醫院內所有人都在討論同一個問題:童同這是怎麼了?
這個問題,也是童同想要問自己的:我這是怎麼了?
童同跟所有人一樣,也是從醫院的監控錄像上得知這件事的,他也同樣跟別人一樣,看到那段監控錄像後,表現得非常驚訝,甚至是——驚恐。
不過很快,童同就意識到,那段困擾他整個童年的噩夢,又回來了。
他夢遊了。
那段錄像就是最好的證據。
童同依稀記得自己童年時代,因為夢遊症,而被家人鎖在屋裡的場景。據他媽媽說,他的第一次夢遊始於五歲,在九歲左右變得嚴重,之後因為看望心理醫生並用偏方治療後,開始減緩,上初中後基本上沒有症狀了。
然後,上了高中,前兩年都沒有出現夢遊症,直到高三下半學期又開始出現,並且活動範圍很大,症狀異常明顯,頻率也很高,一度嚇壞了同宿舍的同學。後來他被同學投訴,又考慮到自身安全問題,只能暫時休學,在家讀書。
在那期間,童同的父母遍訪各地名醫,為他治療夢遊症,花費錢財不少,但全都治標不治本,每次童同一到壓力過大、精神緊張、情緒焦慮的時候,就會復發夢遊症,其嚴重程度和他的情緒波動幅度呈正比。
後來,他的父母聽信偏門謠言,甚至還尋找過「神棍」「巫婆」一類的人物給童同「施法驅魔」,後果可想而知,童同的夢遊症狀不僅沒有治好,反而因為「神棍」和「巫婆」的驚嚇,而變本加厲。
後來,為了童同的安全著想,他的父母一致決定不讓童同參加高考,因為每次臨近高考前三個月,童同的病情就會加重,連續三年都是如此。再這樣下去,童同眼看著就要二十歲了,繼續復讀,意義不大。
最終,童工在家人的安排下,來到了一所職業技術學院就學。他們不想讓童同學習壓力大的專業,也不想讓童同在學習期間接觸太多男生,因為很多男生都喜歡欺負童同,會對童同形成心理壓力。最終,他們為童同選擇了護理專業。而童同也逐漸喜歡上了這個專業,並順利畢業,在這期間,他沒有復發過夢遊症。
畢業後,他的工作是家人托關係幫他找的,這個工作比較適合他,他自己也很喜歡。這一干,就是三年。在這三年期間,童同沒有過夢遊症,他自己甚至都要忘記這個東西了。
直到前幾天的時候,童同開始做一些離奇古怪的夢,有一次醒來,他發現自己的拖鞋上有泥水,還有一次,他發現睡衣掛在衣架上……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都隱約表明他很可能又夢遊了。可童同還是有些不太相信,因為他最近沒有感到壓力,也沒有焦慮,情緒也沒有出現太大的波動,按照以前的經驗來看,是不會夢遊的。
然而,今天早上,他正在床上呼呼大睡,被一陣劇烈敲門聲吵醒,緊接著,他就被稀里糊塗帶到了公安局。他在局裡接受了警察的問詢,並且看到了那段錄像,錄像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就是他。
童同驚呆了。他知道,自己又夢遊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為什麼會夢遊去醫院,並將畫蝶用輪椅推出病房,推到了緊急通道,甚至還試圖將畫蝶抱起往下跑……他覺得錄像中的那個「童同」根本不是自己。那分明是另外一個人,一個陌生人。
最讓童同感到詭異的是,在錄像中,他曾站在樓道窗戶前,通過窗戶的反光觀察自己,撫摸全身,並從兜中摸出了工牌。從畫面中能看出,當他看見自己的工牌時,表現得有些吃驚。這完全不合常理。他為何會無緣無故撫摸全身,又為何會拿著工牌仔細查看?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那時的「他」,並不是真正的他,是另外一個人,那個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叫童同,所以才撫摸全身來辨別,然後又查看工牌來確認。
更加奇怪的是,掏出工牌之後的「他」在不久之後,身形搖晃,然後靠在了牆壁上,一動不動,仿似暈厥了過去,幾分鐘之後,「他」忽然站起,然後若無其事地下樓離開了。
這整個的過程,童同全都不知情。
童同用力晃動了一下腦袋,決定暫時先不去想這件事。這件事越想越離譜,越想越詭異,他的頭又開始疼了。就在這時,他的腦海中忽然蹦出了一個他早就應該想到的問題:為什麼會是畫蝶?
童同和畫蝶素昧平生,他們之間的初次接觸是在一周之前,畫蝶被送來的時候,已經昏迷不醒。他從沒有和畫蝶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和畫蝶對視過一眼,他不知道畫蝶的任何人生經歷……可為何他會半夜三更出現在醫院裡,試圖將畫蝶推走呢?!
天吶,真的是太奇怪了……
一陣手機鈴聲在這時忽然響起,嚇了童同一跳。他從兜中掏出手機,看到了一個陌生號碼,隨後接聽了起來:「喂,哪位?」
「童同是吧?」對面傳來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我是市公安局刑警隊長鍾墨。」
「咳咳,鍾隊長,有事嗎?」
「是這樣的,我們正在調查你們醫院的病人畫蝶被陌生人帶走的案件,其中有些細節,需要你再幫忙確認一下。」
「可我能說的都已經說了……」
「童醫師,我們需要你再配合一下。」鍾墨的聲音充滿了威嚴。
「好吧……」童同微微嘆了一口氣,他本想拒絕的,可他說不出口,更何況,他根本就沒有拒絕的資格和理由,「我這就準備去公安局……」
「這一次,我們不在公安局見面,我們去中山圖書館見面,那裡安靜,可以讓人更加放鬆,公安局太有壓迫感了。」
「倒也可以。」童同心想自己正好可以去那裡看看書,打發一下時間。
「下午三點,我們在中山圖書館內二樓咖啡廳碰頭。」鍾墨說,「如果你去了之後,發現我還沒到,請稍等我一下。」
「好的……」童同咽了一口唾沫,他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他感覺這次的會面似乎沒有那麼簡單。
掛斷電話後,童同看了一眼時間,下午兩點二十。他有四十分鐘的時間到達中山圖書館。童同本就不喜歡遲到,尤其是當一個刑偵隊長約他的時候,就更不能遲到了。
童同迅速收拾了一下,便出門了。
關門的時候,童同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硬幣沒拿。
他急忙返回屋子裡,從抽屜中取出兩枚「特製」硬幣。硬幣握在手中,便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你們是我的福星。童同將硬幣拋起,兩枚硬幣迅速升向空中,然後先後落下,穩穩落在了童同掌心中。
房門關上,童同朝著電梯口快步走去。
片刻之後,在童同的房間內,忽然傳來了「當!」的一聲脆響。童同並未察覺。他一路往前,手中硬幣忽上忽下。
* * *
童同來到中山圖書館咖啡廳的時候,是兩點五十分。
他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了下去。沒有服務員過來詢問他想要點什麼,他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那,等待著鍾墨的到來。
三點十分的時候,童同看見一個披著一件黑色外套,戴著口罩和墨鏡的人走進了咖啡廳。那人徑直朝著童同的方向走來,走到童同所在的桌前,坐在了童同的對面。童同用餘光撇了那人一眼,首先確定了那人肯定不是鍾墨,然後他開始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這裡已經有人坐了。
「咳咳。」那人輕咳一聲,從衣兜中取出三本書,放在了桌邊。
書封朝下,童同看不見書名是什麼。
「童同。」那人說話了,聲音從口罩中傳出來,低沉喑啞,「我是周漁。畫蝶的朋友,你還記得嗎?」
「周漁?記得……」童同端詳著那人的臉,覺得確實像周漁。
「鍾墨讓你來這裡,其實是見我。」周漁將墨鏡往下按了按,然後又很快抬起,「是我有事想要問你。」
「見你?」童同疑聲道,「那鍾隊長還來嗎?」
「他不來了。他在公安局。不信你可以給他打個電話。」
「不用了……其實他讓我來圖書館碰頭,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我只是沒想到是見你而已。你是想問我畫蝶的事情吧?」
「跟畫蝶有關,但最核心的還是你。」周漁將繪夢板拿出來,在桌上展開。
「哦……那你問吧。」
「在警方的口供中,你說你對昨晚半夜去醫院的事情毫不知情,對不對?」
「是的。」
「然後,你跟警方說,你小時候有過夢遊症狀,並覺得昨晚的行為很可能是你夢遊之後的行為,是嗎?」
「沒錯,我小時候確實夢遊,斷斷續續的,我父母為此給我找了很多醫生醫治,都沒有治好,但最近四五年了,我都沒有發病過……」
「你覺得是什麼原因讓你再次夢遊的?」
「不知道……我最近沒有焦慮,也沒有受到驚嚇,更沒有劇烈的情緒波動,按照以前的經驗來看的話,不應該夢遊才對……」
周漁在繪夢板上記錄下來:無壓迫點式夢遊行為。
「關於夢遊症本身,你有一些切身的體會可以分享給我嗎?」
「這個嘛……我覺得它很恐怖,很嚇人,就像是遊魂野鬼一樣……我高三那會,夢遊症最厲害的時候,我父母還曾給我錄製了許多我晚上夢遊的視頻,那些視頻看起來就像是恐怖片一樣……特別嚇人……」
童同忽然劇烈咳嗽了起來,咳得臉色通紅才停止,他掏出手帕來,擦了擦嘴,繼續道,「我父母給我治療夢遊症,幾乎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但依然沒有治好……哎,我真的感到很奇怪,為什麼現代醫學對於夢遊症絲毫沒有辦法呢?後來我學了護理之後,從一些專業醫生口中得知,夢遊症,截止到目前,在生理學上,還沒有完全研究透徹。既然在生理學上都沒有定性,那在醫學上就更沒辦法了。」
「是的。關於夢遊,全世界的相關研究機構都沒有對其真正定性。在人們來說,它依然是個謎。不過,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夢遊症,是一種生理和心理相互作用產生的病症,而且,這種病症由來已久,並不是當代人才有的病,是從數千年前就傳下來的,就跟人做夢一樣。當然了,做夢,並不是病。」周漁頓了頓之後道,「但,若是從另外的角度來看,夢遊,是病嗎?如果不傷害自己,也不嚇唬別人的話,它其實也不是病。」
「就是因為會嚇到別人,而且也會嚇到自己……」童同畢竟感同身受,他苦惱地道,「得了這種病,自己什麼時候死,怎麼死的,都可能不知道。就像我昨晚那樣。如果能治好的話,我肯定不惜一切代價想要治好。」
「夢遊症確實不好治,目前主流的治療手段是心理疏導,協助患者祛除心理壓迫點,同時用抗焦慮類的藥物調節患者體內激素的分泌,達到身心協調,減少夢遊發生的頻率。」
「哎……我本來都四五年沒有過夢遊症了,我以為自己都好了,沒想到又復發了。」童同搖了搖頭,頗感無奈。
「最近這段時間,你身上有沒有發生過一些異常的事情,一些奇怪的事情?」
「有倒是有,不過我覺得跟夢遊這件事應該沒什麼關係。」
「說說看。」
「我喜歡拋硬幣,往常的時候,臨睡覺前,我都要拋一會硬幣,但最近幾天,我的硬幣經常拋著拋著就沒了……我在屋裡到處找,也找不到,這事有點怪。」
周漁將這件事在繪夢板上記錄了下來,並且將「硬幣」兩個字重點圈了起來。
「你所說的硬幣,就是普通的一元硬幣嗎?」
「是的……不過我稍微在上面動了點手腳。」童同從兜中掏出來一枚,遞給周漁,「我在正面的『1』字上,畫了一條橫線,使它看起來就像是十字架一樣。這代表著我對醫學的敬畏,同時也表明了我的信仰。」
周漁將那枚硬幣接了過來,仔仔細細看了看,然後說道:「這枚能給我嗎?」
童同聳了聳肩道:「喜歡的話就送給你吧。」
「謝謝。」周漁將硬幣放進兜中,然後繼續問,「那個將畫蝶抱走的女人你之前見過嗎?」
「從來沒見過……」
「在這幾天裡,你有沒有在無意之中聽到什麼人談論畫蝶?」
「沒有……」
「在這幾天裡,你有沒有看到陌生人近距離地接觸畫蝶?」
「沒有……」
「在這幾天裡,畫蝶有沒有出現異常的狀態波動?」
「也沒有……」
周漁伸出食指,輕點鼻翼,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後,周漁才道:「如果讓你想一個理由的話,你覺得會是什麼樣的原因促使了夢遊中的你去『救』畫蝶?」
童同想了一會,然後搖頭道:「我實在想不到,完全想不到……說實話,我對畫蝶就是正常的護理醫生對病人的關係,我並沒有覺得畫蝶有多特殊……類似她這樣的病人,我手上還有好幾個呢……有的病人都已經昏迷快一個月了……」
周漁再次陷入了沉思。
過了好幾分鐘,童同才輕聲道:「周先生,你還有別的要問的嗎?」
周漁抬起頭,看了童同一眼,隨後才道:「最後一個問題,你參加過深淵聚會嗎?」
「深淵聚會?」童同搖了搖頭,「沒有,我甚至都沒有聽說過……」
「好的,明白了。」周漁點了點頭,「我暫時沒有其他問題了。」
「那……」童同試探性地問,「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可以。」周漁輕聲道,「如果有需要的話,我會找你的。」
「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們的。畢竟,我也很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隨後,童同起身,緩步走了出去。
走出咖啡廳後,童同站在門外,透過玻璃門,望向依舊坐在桌前的周漁,他看見周漁掏出了那枚硬幣,舉在眼前,仔細觀察著。童同也從兜里摸出了硬幣,手掌一彈,硬幣升空,在最頂點翻轉了兩圈,然後加速落下。
硬幣重新落回手中的時候,童同順勢轉身,步入了浩瀚的書海中。
* * *
一枚硬幣?周漁將那枚從童同那裡要來的硬幣舉到眼前仔細端詳著。除了正面多了一道紅色橫線之外,這枚硬幣和普通的一元硬幣沒有絲毫區別。為什麼它會扔著扔著就沒了呢?周漁覺得這事雖然有些怪,但肯定還是一次偶然事件。他將思緒重新放回到童同身上。
童同剛才講的那些話的確開拓了周漁的思路,讓周漁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和方式來思索夢遊這件事。可是,周漁這次來和童同見面,其實是想要得到一些關於畫蝶的信息,但卻沒有得到。對於昨天晚上的行為,童同不僅毫不知情,也找不到任何的動機立足點和現實邏輯性。
「沒有目的,沒有動機,沒有邏輯……」周漁眉頭輕皺,低聲自語,「這完全不合常理。即使是夢遊,也是因為情緒的焦慮和心理的創傷共同造成的併發症,也是具有目的性的。可童同的這次夢遊行為,看起來和他自身的情況毫無關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周漁下意識地撫摸左手無名指上的黑色戒指,冰涼的觸感讓他黏稠的思維再次轉動起來。如果童同沒有撒謊的話,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性:夢遊中的童同和現實中的童同並無實質性關聯。
想到這種可能性後,連周漁自己都有些吃驚。這已經違背了現有的科學系統,在心理學和夢學當中,都沒有相關的案例記錄。不過,既然迄今為止,人們連夢遊的真正原因都沒有搞清楚,自然也就不知道處於夢遊中的「人」到底是怎樣一種狀態了。在這種不確定情況下,只能從眾多的夢遊案例當中,從前人的研究結果里,尋找一些有用的東西了。
夢遊。
周漁想到的深淵組織能夠讓那些受害人無意識地「行走」和「研究」的可能性,正是夢遊。
只不過對於夢遊,周漁並沒有專門研究過,他只是在大學期間對此比較感興趣,看過一些相關書籍而已。夢遊和做夢雖然有所關聯,但在本質上還是有很大的區別,兩者之間,並沒有包含或被包含的關係,甚至它們之間的聯繫,也極其微妙,難以捉摸。
當然了,這只是周漁的猜測,雖然種種線索都表明那些人確實和「夢遊」狀態十分相似,但為了保險起見,周漁還是要做一下實質性調查和研究,才能真正確定。
周漁深吸一口氣,將反扣在桌上的三本書翻了過來。
第一本書名叫《心理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這本書是由美國精神病學會制訂的,描寫的是一些精神病案例的臨床症狀和治療方案,具有很高的研究和借鑑價值。在這本書內的幾個章節中,詳細描述了幾個夢遊症患者發病和治療的整個過程,以及患者對於自身病症的詳細口錄。
第二本書名叫做《夢遊症候群調查記錄》,講述的是一名心理醫生,週遊世界,到處收集夢遊症患者的事例,根據真人真事,編寫了這本書,對於夢遊症的生理研究和病理治療,都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第三本書名叫做《潛意識游移普遍事例》,這本書是由多名奧地利著名心理學家聯合撰寫的,記錄的是他們在各自的心理診療中,遇到的特殊病人的病歷情況,並重點講述了「潛意識游移」的概念,對於後人在潛意識上的認知和深挖具有很高的指導作用。
周漁此次前來中山圖書館的最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從這些在市面上基本看不到的書中收集一些關於夢遊的信息,並試試看能不能將夢遊這種表現方式和他所研究的夢學,在某種程度上相互結合。
周漁目前尚且不確定夢遊患者的行為到底是來自於意識還是潛意識的支配,亦或兩者皆有,不過,只要有行為,肯定就有動機,只要有動機,就可以被解析。
這三本書只是基礎,周漁準備將這三本書中的重要內容大致看一遍,然後再利用圖書館內的超級計算機檢索出圖書館內收藏的連他都不甚了解、但卻非常有價值的夢遊類相關信息。
周漁知道自己不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就將夢遊研究透徹,但他本身就有一定心理學基礎,而且夢遊和做夢在某種程度上殊途同歸。而且,周漁並不是想要去治療夢遊症患者,也不是去鑽研夢遊症的生理病發原因,他只是想從夢學的角度,研究一下夢遊本身是否會傳遞給夢遊者一些潛在信息。如果傳遞了的話,又是通過什麼樣的方式傳遞的。
周漁看了一眼時間,現在是下午三點半,他準備給自己兩個半小時的時間。在這兩個半小時之內,他需要收集儘可能多的關於夢遊的信息,並將有用的信息系統化地篩選出來,安置在夢學的現有框架之內。
任重道遠,然時間有限。
周漁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第一本書。
* * *
離開咖啡廳後,童同來到了中山圖書館三樓的心理學區域,想要找點心理學相關的書籍看一看。因為他聽周漁說,夢遊症是一種生理和心理相互作用產生的結果,既然他不知道生理上的作用機制是什麼,只能先從心理上下手了。
他拿了許多心理學相關書籍,來到靠窗的角落,直接坐在地上,開始翻閱起來。他不知道哪一本書里會說到夢遊,他也不知道夢遊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在過去的五六年時間裡,童同都拒絕去思考任何關於夢遊的事情,有時候聽到有人談論夢遊,他都會唯恐避之不及。
有些人是久病成醫,而童同,則是病得越久,越一無所知。
看了一小會,童同就開始犯困了。他覺得心理學的知識簡直是太晦澀難懂了,只看了兩頁,就開始頭暈腦脹。他深刻地覺得還是生理學的知識要更加好懂一些,至少人體哪裡是哪裡,寫得明明白白的,只需要牢牢記住就可以了,但心理學卻大部分都是些模稜兩可的話語,知識點也繞來倒去,需要自己去思考琢磨才能領會其中的意思。
能學心理學的人都是厲害人物。童同心中不由感慨,而能夠將心理學學得很好,並且學以致用的人,就更厲害了。反正自己是不行。
童同一邊看,一邊又開始本能地拋起硬幣來,至少拋硬幣的過程可以讓他迷迷糊糊的意識稍微清醒一些。然而,過了十幾分鐘,童同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他看著書本上的字,就像是看著一道道數學公式,他不僅需要記住字面的意思,還需要將語句套入公式,解開背後的答案。童同越看越累,越看越迷糊。書本就像是催眠曲一樣,開始對他進行一遍又一遍的催眠……
終於,童同忍不住了,腦袋一歪,靠在窗玻璃上,睡了過去。
* * *
畫蝶睜開了雙眼。
第一眼,她便看到了頭頂上空無止無盡的旋轉樓梯。樓梯棕紅色,越往上,顏色越艷麗。在最頂端,肉眼可見的盡頭處,樓梯的顏色變成了鮮紅色,就像是一朵朵絢麗的紅色花朵,又像是一團團凝固的殷紅鮮血。
畫蝶平躺在地,四肢展開。
她沒有著急起身。這個地方她已經很熟悉了,她都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來到這裡了,四次,還是五次?次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為什麼又回到了這裡?她微微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平靜下情緒,一邊感受著自己的存在,一邊開始在腦中追憶最近發生的一段事情。
記憶仿似溪水,從腦海深處緩慢流淌而來。
她記起來,自己曾推門而出,踏入黑暗中,她的四周布滿粘稠的液體,讓她寸步難行,她的眼皮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樣,完全睜不開。她感覺不到方向,看不見光亮。她拼命掙扎著,吶喊著,反抗著……就在她覺得快要窒息了的時候,眼睛終於睜開了一條縫隙,她看到了一絲光亮。她努力爬向那絲光亮,當她來到近處,才發現那光亮是從一條縫隙中射進來的。她所在的世界是無盡的黑暗,而光亮,就在這條縫隙的外面。
畫蝶拼盡全力,雙手扒住那條縫隙,用力拉開——
在那條縫隙的外面,有一隻手。
畫蝶一把抓住了那隻手,那隻手掙扎了片刻,然後僵住不動了。
畫蝶用力拉拽著那隻手往上攀爬。耳邊傳來呼哧呼哧的聲響,就像是大風的聲音,還伴隨著噗通噗通的跳動聲,就像是火車啟動時的低沉轟鳴。畫蝶的眼球在轉動,光亮仿似潮水鑽進她的眼皮。畫蝶的耳朵在顫動,聲音如同狂風灌進她的耳朵。她感覺自己的腦袋嗡嗡作響,就像是要爆炸了一樣。她忍耐著,堅持著……
在某一瞬間,轟鳴的聲音忽地一下全部消逝了。
世界安靜了。
畫蝶的眼睛睜開了,耳朵打開了。她緩緩站起身子。一陣「蹬蹬蹬」的高跟鞋脆響聲傳來,一個身高腿長的女人緩步下樓,和畫蝶擦肩而過的時候,女人瞪了畫蝶一眼。然後,畫蝶看見那個女人抱起了牆壁角落中的另外一個女人。當另外那個女人披散的頭髮散落到兩側的時候,畫蝶看見,那個女人——竟然是自己!
畫蝶茫然失措,她張開口,想要喊叫,喉間卻只是發出一陣低沉的沙啞之音。
她腳步踉蹌,身形晃蕩,肢體極其不協調,甚至都無法正常移動。她艱難地來到窗前,透過窗玻璃望向自己。她發現,自己的臉變成了一張胖乎乎的娃娃臉。她發現,自己的身體變成了一副男人的身體。她撫摸全身,心驚膽顫。
一張工牌掉在了地上,畫蝶蹲下撿起。
工牌之上的臉,就是窗玻璃上反射出的這張臉。工牌上的名字,叫做童同。
童同?誰是童同?我是童同嗎?那畫蝶又是誰?不,我肯定不是童同,我是畫蝶。可我為何變了模樣?畫蝶感覺自己頭疼欲裂,就像是有一根針正在她的腦內絞動著她的腦漿一樣。頭越來越疼,意識開始模糊,雙腿無力,癱軟在地。畫蝶努力支撐著,不讓雙眼閉上,可最終還是閉上了。她又陷入了黑暗的混沌當中。無邊無盡,無止無息。
記憶的溪水流淌完畢,躺在旋轉樓梯上的畫蝶輕吁一口氣,睜開了雙眼。
此時的畫蝶異常冷靜,雖然有很多事情她都無法解釋,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她迅速地就從眾多疑問和謎團當中拎出來了那個最重要的問題——為什麼會是童同?
從工牌上看,童同是醫院的男護工。可她從未聽過這個名字,也完全不認識這個人。不過,畫蝶知道,任何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她的身上,已經有很多謎題了。這麼多年和自身的謎題打交道,畫蝶已然深刻地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事情,表面看起來是一回事,而內在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畫蝶開始思考起來,她不再思考為何是童同,而是從自身出發,思考自己的問題。她試著換位到童同的身上,如果童同知道了這件事的話,他肯定也會問自己一個問題:為什麼會是畫蝶?
答案,遠遠沒有問題問的那麼簡單。
一個問題的背後,很可能隱藏著好幾個問題,而想要解答這個問題,需要先將隱藏的那些問題先解決掉。
首先,畫蝶身上發生了什麼?
其次,童同身上又發生了什麼?
然後,他們兩人相互之間發生了什麼?
最後,這種事是怎麼發生的,還能再發生嗎?
將問題理清之後,畫蝶發現,自己還是一個都解答不了。不過沒事,她還可以繼續將問題拆分。她首先要解決的是第一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又可分解為許多小問題,比如,這裡是哪?比如,牆壁上的拱形門圖案變化代表著什麼?比如,自己為什麼會一再來到這裡?
當然了,這些問題畫蝶依然很難解答。雖然她隱約有了一些答案,但她覺得太過牽強,太過魔幻,並不符合現實。可,現實?什麼是現實?能感受到自己活著,並且能夠用正常的邏輯思維去思考事情,難道不就是現實嗎?
畫蝶站起身來,撫平了白襯衫袖口的褶皺。從很小的時候,奶奶便告訴她,如果一件事想不明白,那就去親自驗證。
畫蝶沿著旋轉樓梯,拾階而上。來到樓梯拐角那扇拱形門圖案前的時候,畫蝶忽然想起了一段埋在她心底的沉痛往事。畫蝶意識到,這段沉痛的往事在這一刻以如此強勢的姿勢從記憶深處湧現出來,必然有其深刻含義……
父親。
畫蝶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張瘦削憔悴的臉。
她從不願意在人前提起父親,更不願主動想起父親。因為父親,曾給她的童年,帶來了不可磨滅的恐懼,更別提,那一場徹底毀掉她整個家庭的「法事」了。
畫蝶用力搖晃了一下腦袋,將腦海中那張臉拋卻,她現在不想去回憶那些細節,那些細節充斥著血腥和暴力,充斥著詭異和驚悚……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面前的拱形門。
抬眼望去,眼前一片漆黑。扭頭回望,身後同樣一片漆黑。沒有感受到那種粘稠的壓迫感,她能夠自由行動,能夠順暢呼吸,只不過,她看不見任何東西。黑暗吞噬了一切,也吞噬了她。
她知道,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可為什麼會不同,她卻不知道。難道是沒有聽到那種類似於呼吸的風聲,導致推門的時機不對?亦或是推錯了門?
不管怎樣,既然出來了,那就沒有了回頭的餘地,只能繼續朝前走。
踏步往前,感受著腳下的地面,地面有些崎嶇,像是山路。她摸黑前行,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前走。起風了,四周的溫度開始降低,有種冷肅肅的感覺。她抱緊雙臂,繼續前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忽然發現前方的黑暗中出現了一丁點光亮。她加快腳步,朝著那點光亮走去。
越走越近,那點光亮也逐漸變大。那是一團晃動著的光亮,猶如一團火焰。
當畫蝶走到光亮前十米左右距離的時候,她才真正確定,那團光亮,正是一團火,一團熊熊燃燒著的篝火。
風乍起,火星飛散,仿似遍地星辰。火焰在風中搖擺,左右晃動。
篝火旁,有個影子也跟著左右晃動。
有個人,正蹲在篝火邊上。
那個人的頭髮在火光的映照下,發出銀白色的光芒。
當那個人略微扭頭的時候,畫蝶驚訝地發現,自己認識這個人。
* * *
童同全身一抖,忽地睜開雙眼。
他神情驚慌地左顧右盼,發現自己正靠在玻璃窗上,旁邊有幾個看書的孩子,正用驚訝的目光望向自己。
我竟然睡著了。童同急忙查看時間。三點五十分。可能睡了大概十幾分鐘的樣子……可為何感覺像是睡了幾個小時那麼久?
童同知道自己不能呆在這裡了,呆在這裡,就仿似呆在催眠室中一樣,這裡的安靜環境,他所看的書本內容,全都對他進行著無聲無形的催眠,讓他即使十分警惕,也很難抗拒瞌睡蟲的入侵。
童同起身,將書本物歸原處,便朝著圖書館的大門走去。
他準備回家了。除了家和醫院之外,外面的任何地方,他呆得總不是很習慣。
當童同離開後,一名小男孩走到了童同之前蹲坐著看書的地方。小男孩調整出一個舒服的姿勢,正準備看書,忽然覺得屁股下面有個什麼東西硌得慌,他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枚硬幣。
「十塊錢!」小男孩看著硬幣正面的數字,開心地笑了出來,「我撿到了十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