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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蚊[31]

2024-10-09 04:54:36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他坐在款式樸素的椅子上,位於我的圓形訓練室中央,身穿白色外套,高領左右各別一隻金獅。

  全息影像上,強化玻璃穹頂外那片星空灑落冰冷光點。我特地改建這間訓練室拿來做戰鬥演練。會選在此處和敵人會面,除了不給他機會觀察到多餘的線索,也要避免胡狼玷污洛克用過的旗艦,或是破壞朋友的熱鬧喜慶。

  即便相距數百萬千米遠,而且隔著數字影像,我卻仿佛能聞到削鉛筆的氣味,聽見他房間充斥的那股沉默。畫面太逼真,要不是泛著微光,我真會以為他本人上了船。他後面的背景模糊難辨。胡狼見我進來,臉上沒有笑容,他不再偽裝,然而我看得出他心裡依舊是一抹冷笑。他一手轉著銀色觸控筆,只有這動作透露出些許煩躁。

  「收割者你好,宴會辦得如何?」

  我壓抑著心裡那股不安。胡狼當然知道有婚禮,艦隊裡有奸細,而且我無法判斷那人究竟與幕僚群多接近。我不能讓恐懼控制思路,要是他的觸手能伸到這裡,我們早該遭遇不測。

  「你想幹嗎?」我問。

  

  「上次是你聯絡我,我想也輪到我問候一下才對,尤其我都跟你叔叔見過面了。你收到訊息了對不對?」我沒回話,「反正,你回到火星時兩邊都會用大炮跟你溝通,所以未必有機會跟你聊上幾句。人生真是難捉摸,是不是?話說,洛剋死前你們有沒有碰面?」

  「有。」

  「你的寬容大度叫他感動落淚嗎?」

  「沒有。」

  胡狼皺眉。「我還以為他無法招架呢,浪漫的人最好騙。回想起來,我殺掉洛克女友時他還守在旁邊。你在外頭大叫塔克特斯,他慌了抬起頭,我的手術刀就悄悄將奎茵的顱骨碎片朝裡面壓一點兒。

  「原本想讓她在腦部受創的狀況下苟延殘喘,可是一想到她會流口水,我就覺得噁心了。要是她一直流口水,你說洛克還會不會喜歡呢?」

  門的聲音傳來,但不在攝影鏡頭範圍內。野馬離開會場跟進來,一注意到通話對象就靜靜旁觀。我其實應該關掉通信,讓這禽獸自言自語,卻不知為何無法這麼做。一開始願意接通就是因為好奇他到底有什麼詭計,沒揭穿之前很難放下。

  「洛克並非完人,」他只是太愛金種,還有人類,「但他擁有能付出性命保護的理念,單就這一點兒就勝過多數人。」

  「寬恕死人往往比較簡單,」胡狼回答,「我非常能夠體會。」他唇邊那微乎其微的一絲抽搐泄露了僅存的人性。胡狼永遠不會承認,但他的口吻就是帶著遺憾。我知道他求的是生父的認同,不過他是否真心懷念奧古斯都?真的因為人已逝去而釋懷、感慨?他真的是這個意思嗎?

  胡狼從大腿上拿起一根金色的指揮棒,按了按鈕後棒子伸長成權杖,頂端是一顆豺的頭顱,壓著殖民地聯合會的金字塔標誌。那是一年多前我定製送他的。「你的禮物我一直留在身邊,」他用指尖撫著那頭豺,「從小到大,大家都只知道送我獅子,沒把我看在眼裡。是否最大的敵人往往比任何親戚朋友都還了解你自己呢?」

  「你持權杖,我持寶劍,」我迴避他的問題,「一開始就是這麼說的。」我之所以會有此贈禮,也是希望胡狼能感受到關懷,視我為朋友。曾有一度我以為真能做到。我像野馬,或卡西烏斯,那樣試圖改變他。「這跟你想像中一樣嗎?」我問。

  「你是指?」

  「你父親的位置。」

  他蹙眉思考該如何應對。「不一樣,」片刻後他回應,「和預期中不同。」

  「你習慣受人憎恨對吧?」我追問,「所以即使沒必要,還是要下手殺死我叔叔。他人的怨恨成了你活下去的理由,現在聯絡我也是同個原因。只有通過這種行為,你才覺得自己存在。但我不恨你。」

  「說謊也不打草稿。」

  「我沒說謊。」

  「我殺的可不只你叔叔,還有帕克斯、洛恩——」

  「我憐憫你。」

  他向後靠。「憐憫?」

  「火星大統領,全太陽系僅一人之下的權威位置,幾乎可說是心想事成。但你仍不滿足,總是覺得不夠,這欲望也不會有結束的一天。阿德里烏斯,其實你不是想要證明給你父親或我看,也和弗吉尼婭、最高統治者沒關係。你是為了自己,你的心已經壞了。你厭惡自己,埋怨自己怎麼不像克勞狄烏斯、弗吉尼婭,或是我。」

  「你?」他冷笑,「齷齪紅種嗎?」

  「我不再是紅種。」我亮出沒有印記的手。

  胡狼一臉鄙夷。「戴羅,你退化到沒有色族的等級了嗎?像個誤入神的領域的智人?」

  「神?」我搖頭。「你怎麼會是神?你連金種都談不上,只不過想依靠頭銜來彰顯自己地位,渴望一個根本夠不到的形象。說穿了,你缺乏愛,是不是這樣?」

  他又嗤之以鼻。「弱者才需要愛。你和我唯一的共通點就是饑渴。你說我永不滿足,何不照照鏡子?這樣就會看到同個東西回瞪自己。儘管你對你的紅種朋友睜眼說瞎話,但我很清楚,你早就迷失在我們的社會裡,盼望自己是真正的金種。院訓時你那個眼神我可沒忘記。還有在月球上,我提議共同統治,你又露出同一個表情。攻進火星城塞、意氣風發時也是。正因為饑渴,我們永遠無法與別人共存。」

  這番話確實正中我心。我潛意識中最深沉的恐懼來自黑暗,來自孤獨,來自失去了愛無法尋回。此時,野馬出面。「哥哥,你錯了。」

  一見到她,胡狼又往後靠上椅背。

  「戴羅有過妻子,有過關心的家人。他擁有的不多,但很快樂。你什麼也不缺,心裡卻一片悲悽。你永遠都快樂不起來,因為你總是在嫉妒,」胡狼的冷靜漸漸被動搖,「所以你殺死父親,殺死奎茵,殺死帕克斯。可這不是遊戲,哥哥,這不是你畫的那些迷宮——」

  「你這賤貨,不准叫我哥哥,我沒你這樣的妹妹。就連對這種畜生、馱獸都能張開腿,接下來你要不要去勾搭黑曜種?我看早就有人在排隊了吧。我們這色族和家族都因你蒙羞。」

  我氣不過地靠近影像,但野馬伸手按住我胸膛,回頭對胡狼說:「哥哥,你一直覺得自己沒有人愛,但其實媽媽非常愛你。」

  「愛我怎麼不留下來?」他厲聲質問,「她怎麼會走?」

  「我不知道,」野馬回答,「但我也愛你,只是被你狠狠推開。我們是雙胞胎,應該像生命共同體。」她眼眶泛淚,「好幾年前,我一直袒護著你,直到最後發現算計克勞狄烏斯的就是你。」她眨眨眼睛,忍著沒哭,甩甩頭堅定意志後才繼續說,「這件事我就沒辦法原諒了。真的沒辦法。就算得到了愛也會親手毀掉,這才是你的詛咒。」

  我上前與野馬並肩。「阿德里烏斯,我們要過去了。你的艦隊即將被擊潰,火星會被攻下,城牆再厚也保不了你,你一定得接受制裁。等你受刑,腳下的活板門打開,跳起惡魔的舞蹈,你就會領悟到自己的一切作為只是徒勞,連願意拉你雙腳的人也沒有。」

  幽藍光芒隨著聯機中斷隱去,只剩下玻璃穹頂和漫天星子。「你還好嗎?」我問。野馬點點頭,伸手拭淚。

  「沒想到會哭出來,抱歉。」

  「其實我比較常哭。所以沒什麼。」

  她擠出微笑。「戴羅,你覺得我們能成功嗎?」野馬眼睛還紅著,為了婚禮畫上的眼影糊掉,鼻子也紅,一抽一抽沒停過。然而我從未見過這麼美的她,生命最真實的模樣自然散發,心上的傷痕與恐懼襯托出她的嬌弱,種種不完美更令人憐惜,想將她摟進懷中不放。

  這次她沒有抗拒。

  「我們一定要成功,還有大半輩子要活呢。」我抱緊野馬,好難想像這樣一個女人會接受我,但她也靠在我胸口上,手臂緊纏。我才突然想起兩人也曾如此契合,曾一起數著星星,感受時間流動。

  「該回去了。」許久之後,她說。

  「回去做什麼?我想要的一切都在這兒。」我低頭瞧見野馬深色的髮根,深深吸進她的氣味。

  無論句號是畫在明天,還是八十年後,我都希望自己繼續沉浸在她的體香里。而且我想要的更多,需要更多。於是我抬起她纖細的下顎,兩人視線交匯。不管我原本想說什麼來紀念這寶貴的一刻,一望進她眼底我就全忘了。彼此之間的隔閡依舊存在,填滿疑問、責難和罪疚,然而那也屬於愛與人性。世界被裂痕所分割,一切事物扭曲污穢,但這無盡歲月中總有幾個晶瑩剔透的剎那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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