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卑微的巴卡家族
2024-10-09 04:54:30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你真是瘋了。」我一直等到跟塞弗羅躲進維朗尼的診所才開口,他自己也按著脖子大呼小叫。
我親了他額頭一下。「真他媽的小瘋子,你自己說是不是?」
「是是是,不過這招是學你的,所以你又是什麼?」
「他本來就神神經經。」米琪從角落幽幽地說。他拿了摻藥的煙抽,鼻孔噴出紫氣。
塞弗羅眉心一蹙。「很痛唉,現在我連轉頭都沒辦法。」
「脖子扭了,軟骨受損,咽喉撕裂。」維朗尼隔著生物掃描儀出聲說話,她苗條黝黑,即使面對經歷各種苦難的人仍是那麼沉穩有耐性。
「我來的時候就問過你了,維朗尼,這些工具也太不美了吧?」
她轉了一下眼珠。「塞弗羅,要是你再多十千克,頸部就會折斷。現在這樣已經很幸運了。」
「還好跳下去之前我有拉個屎。」他咕噥道。
「換成戴羅呢,就可以多支撐五十千克,」米琪又得意起來,「他的頸部肌肉抗張強度達到——」
「夠了沒啊?」維朗尼一臉疲乏,「你還要說幾次啊?」
「我只是很欣賞自己的最高傑作啊。」米琪往我眨一下眼。他就愛惹維朗尼生氣。找了人家過來幫忙後,工作時間這兩人幾乎都在實驗室共處,醫生快給他煩死了。
「噢!」塞弗羅被她戳到脊椎骨,一陣哀號,「你戳的是我!」
「抱歉。」
「妖精。」我調侃他。
「我脖子差點兒斷了唉!」塞弗羅抱怨。
「我也經歷過好不好,更何況你還沒受鞭刑。」
「我寧可被打。」他嘀咕時還努力想轉轉頭,「感覺比較輕鬆。」
「下手的是帕克斯就不一定。」我回答。
「又不是沒看過影片。他沒施全力。」
「你又沒被鞭過。看過我的背嗎?」
「你看過我眼窩血淋淋的模樣嗎?胡狼是拿刀直接挖出來哦,我可沒吭半聲。」
「我全身都被雕塑過了,」說到這兒,門「噝」一聲滑開,野馬走進來,「而且還被雕塑兩次。」
「你也只能拿這個出來現,」塞弗羅特意用手比引號強調,「我真是他媽的好特別,連骨頭都換啦,DNA也重排過。」
「他們老是這樣嗎?」維朗尼問野馬。
「好像是呢。」她回答,「我可以賄賂你把這兩個傢伙的嘴巴縫起來,等到粗話少一點兒再拆線嗎?」
米琪猛抬頭。「嗯,你這提議……」
塞弗羅打斷他,問野馬。「那個金種少爺怎樣了你知道嗎?」
「能留著舌頭是挺開心的,前胸傷口已經縫合,但因遭毆打有些內出血,除此外沒大礙。」
「所以你終於去看他了?」我問。
「嗯,」野馬點點頭,若有所思,「他……有點兒激動。對了,塞弗羅,卡西烏斯要我代他跟你道謝,還說他知道自己沒這資格。」
「廢話,他當然沒資格。」塞弗羅喃喃地說。
「賽菲說黑曜種不會再找他麻煩。」我告訴兩人。
「黑曜種?」野馬的注意力被我剛說的話拉回來。
「對,黑曜種全體。」我笑道,「完全沒想過會演變到這一步。」
「什麼意思?」
「我不是亂說。她現在代表所有黑曜種,不再只限女武神。這次暴動前黑曜種並沒有跨部落的組織,」我解釋,「賽菲利用機會說服所有酋長順服。」
「所以……這算是政變嗎?」塞弗羅問。
我笑道:「似乎是。」
「就看看能維持多久了。但無論如何都相當……了不起,」野馬分析道,「正所謂危機就是轉機。」
米琪打了個冷戰。「黑曜種也開始玩權謀了……」
「話說回來……你那麼做到底是演戲還是來真的?」野馬問塞弗羅。
「我也不知道,」塞弗羅聳聳肩,「只是覺得總得找個點切入,打破這無盡的輪迴。老爸的確死了,但把太陽系毀掉也沒辦法讓他起死回生。而且你應該懂吧,卡西烏斯殺他又不是因為看他不順眼。雙方都是軍人,只是在儘自己的職責。是不是?」
野馬輕輕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伸手搭了塞弗羅肩膀。塞弗羅完全理解她有多欽佩。野馬竟然說不出話,那就真的是最大的讚美,所以臉上也十分難得地浮現毫無諷刺意味的真摯笑容。
但門一打開,他的笑意馬上消失。維克翠進來了,眼眶紅紅,情緒顯然相當激動。
「我有話跟你說。」
「你們出去,」塞弗羅說完,看大家都不動,「全都出去!」
我們到外面等待。「這趟預計多久?」野馬問。
「四十九天,」我把手攏著耳朵、靠在門上想偷聽的米琪拉回來,「關鍵在於怎麼讓藍種別張揚。」
「四十九天夠我那老哥使出各種手段了。這計劃很難成功。」
「只要能奪得先機就行。」
她明白我的憂慮。船外的宇宙運行不歇,紅種仍被追捕,縱使我們激發低階色族團結抵抗,革命持續有所斬獲,可是航向核心區的每一天依然充滿危險。胡狼會抓到我的朋友,最高統治者也將傾盡全力鎮壓異議分子。
「階級問題並沒有完全解決,」野馬提醒我,「黑曜種還是殺死了七個人,我這邊有很多人已經對戰爭和傷亡感到疲倦,賽菲集結部落勢力後更棘手,更難應付。」
「卻也能幫上大忙。」
「就看她下次何時又想造反。隨時都可能出錯。」
米琪走回來,診所的門也正好打開。塞弗羅與維克翠走出來,兩人臉上都蕩漾微笑。「是在開心什麼?」我問。
「開心這個。」塞弗羅亮出朱庇特學院的戒指,套在他手上有點兒松。我眯起眼睛端詳,沒能立刻會意,直到察覺馬爾斯學院的戒指在維克翠的小指上卡得有些緊。「她開口了。」塞弗羅一臉幸福。
「啊?」我脫口而出。
連野馬也揚起眉毛。「你是說……求婚嗎?」
「沒錯,各位觀眾!」塞弗羅咧嘴笑道,「我們要在一起啦!」
七天後,兩人在晨星號的副機庫舉辦一場小宴會,完成婚姻大事。說要結婚後,維克翠請我負責在儀式上帶新娘入場。我說不出話,只能用力擁抱她。今日,我也是同樣狠狠給她一個擁抱,才牽她走過難得洗乾淨的號叫者和高頭大馬的忒勒瑪納斯家族。我從來沒看過塞弗羅這麼體面,平常亂七八糟的莫西幹頭今天整齊地梳向一側,站在米琪前面等待。習俗上,我們應該找白種主持典禮,但維克翠對傳統一笑置之,直接請米琪幫忙。
紫種的臉頰好像會發光一樣。妝也太厚了,不過看上去開朗很多。米琪從雕塑師變成奴隸,再從奴隸變成主婚人。他也是一路顛簸,性格變得可愛不少。小丑和廢物邀他參加新郎的告別單身派對,他樂壞了,在那邊跟著學狼嚎。我們趁著婚禮前夜把塞弗羅從房間綁架到餐廳,喝個盡興。
暴動留下的敵視氣氛並沒有完全消散,但舉辦一場婚禮能營造眾人還可以正常過活的印象。當戰亂變得瘋狂無情,更需要心懷希望,相信人生能夠繼續前進。阿瑞斯之子內部也有少數人質疑紅種的領導者怎可與金種通婚,幸好維克翠的精明幹練獲得幹部一致賞識。她隨賽菲和我親赴伊利昂、攻入晨星號的英勇事跡也贏來眾人敬意。她為低階色族付出夠多,所以艦上沒起什麼騷動,至少這一晚很平靜。
我從沒見過塞弗羅那麼快樂。婚禮前一小時那副緊張兮兮的模樣也是難得一見。他跑到我的浴室梳頭髮。可是莫西幹頭哪有什麼東西可以梳?「我是不是瘋了啊?昨天還覺得結婚不錯……」他盯著鏡中的自己。
「現在也不會變差。」我說。
「不要安慰我。說實話,我覺得肚子好不舒服。」
「我和伊歐結婚之前吐了。」
「該死……」
「而且還吐在叔叔的鞋子上。」提到逝者,我的心疼了一下,「那時我怕的不是娶錯對象,是怕伊歐嫁錯人,怕自己配不上她……叔叔說,女人看男人比男人看自己還來得准。所以你愛維克翠,和她並肩作戰,兩人都能得到幸福。」
塞弗羅眯眼從鏡子中瞪我。「但誰不知道你叔叔很瘋癲。」
「那不是正好?我們誰不瘋癲?維克翠更不例外。正常人會想嫁給你嗎?」
他嘴一揚。「他媽的,沒錯。」
我出手又撥亂他頭髮,心裡希望兩人從今往後都能開心快樂。這是我們最大的願望了。
「可惜老爸看不到。」
「我覺得他正在某個地方偷笑兒子居然得踮腳才親得到新娘。」
「他確實嘴很賤。」
於是,我將新娘子交到局促不安的塞弗羅手中,他抬起頭,兩人目光凝結在那一剎那。我不存在,別人也不存在,他們的世界裡只剩彼此。維克翠斂下以往的剽悍,流露出豐沛情感。我一看就明白她深深愛著新郎。以她的性格,自然從未提過此事。但她平時的冰冷銳利都在今晚變得溫潤。她終於在塞弗羅身上找到歸屬,得到能安心歇息的避風港。
米琪開始一段詞藻華美的演講,但比我預期的樸實一些。我走到野馬身旁,看她每聽一個字就點一下頭,馬上猜到是誰在背後幫忙潤飾,她也看穿我心思,靠過來說:「你該看看初稿才對,可精彩了。」她嗅了一下,「你喝醉啦?」不過她一轉頭就發現號叫者個個滿臉通紅,忒勒瑪納斯父子也搖搖擺擺,「大家都醉啦?」
「噓,」我遞上酒瓶,「是你太清醒。」
米琪終於收尾了。「……至死不渝。我再次宣布,塞弗羅與維克翠·巴卡結為連理。」
「是裘利才對,」塞弗羅急忙糾正,「她家的歷史比較久。」
維克翠搖搖頭,低頭望著自己的丈夫。「他沒說錯。」
「你是裘利家族——」塞弗羅還是不懂。
「昨天還是,今天開始我比較想當巴卡家的人。當然了,除非你有異議,或是要我當個小媳婦。」
「當然沒異議。」塞弗羅整張臉都亮了起來。米琪繼續儀式,兩人終於轉身面對眾人。「我在此宣布火星巴卡家族的塞弗羅與維克翠成為夫妻!」
婚禮辦得簡單,喜慶氣氛卻很濃厚,而且瀰漫到全艦。我的族人別的不懂,苦中作樂絕對是一流。活著不能只剩呼吸,還要活得精彩。全艦隊廣播播送了塞弗羅的致辭,仿佛心靈的創口得以縫合。
在這樣的日子,最重要的意義在於證明艦隊裡的所有人都能好好活著。巡弋艦、驅逐艦、火炬船乃至晨星號,到處有人舉辦小型派對,外頭出勤的鐮翼艇擺出漂亮的陣型作為祝賀,自釀或者從殖民地聯合會搶來的酒傳來傳去,許多人聚在機庫圍著軍火武器唱歌跳舞。講究尊卑、對黑曜種仍有偏見的卡琺克斯也放下身段,與野馬一起舞蹈,醉醺醺地抱了塞弗羅與維克翠,努力忘了以前金種那一套,和笑靨燦爛、身材豐腴但是指甲縫有機油的女紅種學新舞步。一年半前在和平號機庫叫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塞薩也露臉。今天早上他剛完成野馬的特殊委託,喝醉後笨拙地在舞池裡頭轉圈圈。卡琺克斯大笑叫好。
戴克索看著自己父親一反常態,坐在角落搖搖頭,就像平常那樣穩重。我過去跟他喝一杯。「葡萄酒。」
「感謝老天,」他小心地接過玻璃杯,「你那些族人老是給我喝些像引擎油的東西。」他不時留意通信儀。
「我有請赫莉蒂注意安全,這並不是專屬金種的慶典。」
他笑道:「另一件值得感謝上蒼的好事,」戴克索終於啜飲一口,「金星環礁產的好酒。」
「你父親真是完全放開了。」我朝著舞池點點頭。大個子與兩個紅種扭得正起勁。
「不是只有他。」戴克索竊笑,我們一同望向野馬,她讓塞弗羅牽著旋轉飛躍,臉上充滿朝氣。或許是因為酒精,她的秀髮與額頭都汗水淋漓。「她心裡有你,你應該很清楚才對,」戴克索說,「只是因為怕失去,所以才保持距離。人不就是這樣矛盾嗎?」
「戴克索,你怎麼不下去跳舞?」維克翠過來問,「別老是這樣一本正經,起來!起來!」她將大塊頭拉起來推到舞池,自己卻一屁股坐在空位上,「我腳好痛。我翻遍了安東尼婭的房間找衣服,卻忘了她是個小腳的傢伙。」
我笑了。小丑已經爛醉,跌跌撞撞地走近。
「維克翠,戴羅,我問你們,卵石是不是對那個男的有意思?」他靠在一張桌旁,又拿起酒往嘴裡灌,牙齒都染成紫色了。
「高的那個?」維克翠問。卵石正與石像鬼部隊的灰種指揮官共舞。「她好像對人家有好感哦。」
「他帥慘了,」小丑說,「牙齒又整齊。」
「你過去邀請她不就得了?」我說。
「呃,不會太唐突嗎?」
「我的天哪。」維克翠嘆道。
「那我去。」
「行,」她提醒,「記得先鞠個躬,有禮貌點。」
「哦,好,那我過去,」他又倒一杯,「等我喝完。」
我搶過酒杯將小丑推出去,赫莉蒂出現在門口,正好看到小丑過去開口的窘態,他往卵石一個鞠躬,馬上像古人一樣手臂往外一揮。「我的媽呀!他竟然來真的!」維克翠笑到香檳從鼻子噴出來,「你也去帶走野馬吧,不然她都要把我丈夫騙走了——丈夫,唉,這兩個字講起來好怪。」
「這世界本來很怪。」
「也是。我也當了人家的妻子,誰想得到呢?」
我上下打量她。「其實你還滿合適的,」我摟著維克翠,「非常合適。」她笑逐顏開。
「長官。」赫莉蒂過來了。
「赫莉蒂,你也要來喝一杯嗎?」然而我一轉頭,不由得斂起笑意。她神情不太對,肯定是出事了。「怎麼回事?」
她招手要我過去私下說話。
「胡狼,」赫莉蒂壓低聲音,不願破壞氣氛,「他在頻道上,說要與你對話。是直接聯機。」
「信號延遲?」
「六秒。」
舞池中,塞弗羅還在跟野馬一起踏著亂七八糟的舞步,兩個人都跟不上紅種。她滿身大汗,眼裡充滿歡樂。誰也沒有感覺到外頭的世界朝我心臟襲來的驚濤駭浪,而我也希望他們不會發現。至少別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