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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小妖怪和金種

2024-10-09 04:54:27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戰鬥太空梭降落在晨星號的備用碼頭,野馬應該在這裡等待,但沒有露面,她說要救援的金種也沒有到,只有狄奧多拉率領一群阿瑞斯之子迎接,她手上沒有武器,身邊卻圍繞一群裝備齊全的士兵,看起來十分突兀。但所有人都聽她指揮。狄奧多拉說明了大致經過:納羅叔叔被敵人處決的消息傳開後,各處有零星衝突,漸漸演變成雙方槍戰,然後延燒到別的船艦,這條旗艦也無法倖免。

  「野馬被賽菲那邊的人帶走,卡西烏斯和所有高色族戰俘也是。」她一邊說一邊觀察我帶了什麼人來。

  「野蠻人真要不得,」維克翠咕噥,「要是殺了她一切就毀了。」

  「他們不會殺她的,」我回答,「賽菲知道野馬和自己同一陣線。」

  「那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赫莉蒂問。

  「打著正義的旗幟吧。」維克翠被塞弗羅瞟了一眼。

  「不是,」我說,「我覺得不是,應該另有原因才對。」

  

  「這下可好,」維克翠朝太空點點頭,「忒勒瑪納斯似乎不肯鬆手。」另一艘太空梭進了機庫,我們圍過去等它降落,但船梯還沒放下就有人跳了出來,戴克索、卡琺克斯、綏克莎,以及我沒見過的另外兩個姐妹跳出來,重重落地。他們全副武裝,卡琺克斯一條胳膊還用繃帶吊著,後面跟著三十多個金種部下,算得上是支小軍隊了。

  「這樣會害死所有人吧。」赫莉蒂說。

  塞弗羅站在旁邊打量這支登船的作戰部隊。「冤冤相報何時了……」他的話終於又多起來了。

  「卡琺克斯,你這是在做什麼?」我站在機庫里質問他們。

  「來救弗吉尼婭啊。」他大叫著,腳步完全沒停,直到我出面阻攔,擋住進入內部的通路。他一副要直接撞開我的模樣。「不能把她交給那些野蠻人!」

  「我說過要你們先留在自己船上。」

  「問題是我們服從的是弗吉尼婭,不是你。」戴克索開口,「會有什麼後果我們自己明白,但保護家人是第一優先。」

  「野馬都吩咐了不要帶騎士過來。」

  「情況不一樣。」卡琺克斯低吼。

  「你們想在這裡開戰嗎?讓艦隊就此分裂?想的話,最快的方式的確就是帶著金種武力衝進去。」

  「難不成要眼睜睜看她死嗎?」卡琺克斯又說。

  「如果對方是因為你們衝進去才不得不殺她呢?」我這麼一問,他終於冷靜一點兒了,「要是被你們逼到死角,他們會不會拿野馬的性命相逼?」我湊近一點兒,讓卡琺克斯看見自己也心焦如焚,同時讓我的聲音能傳到戴克索那裡。「卡琺克斯,聽我說,你們這麼做等於不給黑曜種其他路走,只能反擊。更糟的是,你們很清楚他們現在有足夠的戰力。交給我處理,我會帶她回來。你們要是硬闖,恐怕明天我們就要一起守靈。」

  卡琺克斯回頭看看兒子,他一向都會參考戴克索的意見。看戴克索點頭,我鬆了口氣。「好吧,」卡琺克斯回答,「但收割者,我要和你一起過去。孩子,留下來等我通知,要是我死了,你們就火力全開吧。」

  「是,父親。」

  我心頭踏實了些,回到自己的隊伍。「塞弗羅呢?」

  我和忒勒瑪納斯家溝通的短短几分鐘內,他居然就這麼溜走,打什麼算盤我也摸不透,只好先帶著維克翠與卡琺克斯進船。赫莉蒂通過阿瑞斯之子的情報和植入眼球的晶片負責領路。她的部下在主機庫內找到暴民,對方揚言要審判卡西烏斯,罪名是殺害數十名組織成員,其中當然包含阿瑞斯本人。野馬則不見蹤影。她到哪兒去了?正常來說,這種時候她應該要躲起來,一有機會就與我們會合。難道被黑曜種捉走了?或是落入更糟的情況?連接機庫的走道人滿為患,我們得將紅種、黑曜種一個個推開才進得去。

  大家鼓譟推擠,我可以從他們頭頂上看到機庫中間那座二十米的高架上有幾十個黑曜種與紅種昂首闊步,帶頭的正是賽菲。已經有七個金種被他們拿橡膠纜繩吊死,屍體腳尖離群眾高達五米,頭皮被削下。由於金種骨骼比其他人種堅固,這七人得經歷數分鐘的痛苦才會開始腦部缺氧,這個期間必須忍受底下的咒罵、吐唾沫,或拿螺釘、扳手、瓶罐之類的東西亂砸。遺體的下巴到胸前凝固一大片血,因為舌頭被靜者賽菲切下。卡西烏斯和剩下幾名囚犯也被帶上走道,等候受刑。他們跪在旁邊,顯然已遭受毒打。唯一慶幸的是我沒看到野馬。卡西烏斯被扒掉上衣,厚實的胸膛被人烙印甩刀圖案。

  「賽菲!」我高呼著,但她聽不見。我還是沒看見塞弗羅。機庫本來僅能容納一萬人,現在擠了兩萬五千人,很多人攜帶武器,有部分在上周的戰鬥中受傷。他們全都想看熱鬧。黑曜種在人群中異常高大,低階色族仿佛融為一片汪洋,而他們是海中的島嶼。現在回想,我本來就不該將大量傷兵和獲救者集中在同一艘船,情緒太容易被挑撥了。眾人察覺我到場,還特地讓開一條路,高呼我的名字,以為我也是來見證正義得到伸張。那兇殘的氛圍令我背脊發涼。此刻押解卡西烏斯的人中有一名綠種人,就是那個在火衛一給我咖啡的人。其餘面孔我沒有印象。

  漸漸,所有人都知道我來了。以我為中心,一片死寂如漣漪般往外擴散。高架上的賽菲終於看見我了。

  「賽菲!」我吼道,「賽菲!」我喊了幾回她才聽見,「你這是在做什麼?」

  「做你做不到的事。」她朝著下方以黑曜種語言大叫,聲音中並無憤怒,而是坦然接受自己執行了這雖不榮譽卻不得不為的舉動。賽菲化身來自冥界的復仇英靈,白髮垂在背後,手中刀刃沾染死者舌根的血液。我這樣信任她,請她為這艘船起新名,但獅子雖願意讓人接近,不代表就失去獸性。卡琺克斯因這場面嚇得不淺,眼看就要叫自家人過來大開殺戒,多虧維克翠扣著他的手臂請他緩緩。可是就連維克翠的眼神也透出恐慌,不只是因為頭頂上的俘虜,她也擔憂自己會遭到何種待遇。

  果然不該帶任何金種過來。

  人生有時就是如此,你一路埋頭苦幹,就忘記看清腳下,等你意識到,早就連膝蓋都埋進流沙里。我就是碰上這種狀況。周圍暴民的反應難以預測,上方帶頭的女黑曜種體內繼承了艾莉婭·雪雀的血脈,我的防禦只有幾名阿瑞斯之子和黑曜種。赫莉蒂掏出手槍,維克翠袖子底下的銳蛇蠢蠢欲動,就這麼直接踏入會場太魯莽,要是走錯一步,一切都會在轉瞬間結束。

  「野馬呢?」我朝賽菲高聲發問,「你該不會殺死她了吧?」

  「她嗎?不。獅族之女帶我們離開冰原,於我們有恩。可是她會妨礙公正裁決,只好先關起來。」至少她性命無虞,謝天謝地。

  「那這裡是怎樣?」我繼續問,「公正裁決?就像你母親把拉格納派回去的朋友都用鐵鏈吊死在山峰上嗎?」

  「那是冰原的法則。」

  「但是賽菲,你不在冰原,而是在我的船上。」

  「你的船?」低階色族不會接受這種說法,「你的船是我們流血流汗打下來的。」

  「的確,這是所有人的功勞,」我回答,「你還對冰原念念不忘嗎?當初離開南極是因為你發現過去的生活是個騙局,一切都受到奴隸主人的操弄,於是就答應跟隨我。現在看來,你似乎無法履行自己的承諾。」

  「你就可以嗎?你承諾過我的族人會平安,」賽菲的斧頭往下面一指,喊得聲嘶力竭,所有的失落與憤怒都爆出來,「我親眼看到這些人幹了什麼好事,我知道金種都是怎麼打仗、有什麼船隻武器。和他們多費唇舌沒有用,金種只聽得懂一種語言,那就是鮮血。只要他們還活著,還能發聲,我的同胞絕不會安全。金種手上的力量太大了。」

  「你覺得拉格納想要的是這樣嗎?」

  「對。」

  「拉格納希望你能比金種有人性,不是現在這樣。他要你成為黑曜種楷模,但在我看來,也許金種沒錯,你們真的只會殺人,因為他們打從一開始就將你們養成瘋狗。」

  「金種存在一天,我們就一天無法改變。」她低頭瞪視我,聲音在機庫中迴蕩,「為什麼要袒護他們?」賽菲將卡西烏斯拉上前,「為什麼要在乎殺死我哥哥的兇手?」

  「你知不知道拉格納死前為什麼牽住你的手,不是握住劍?因為他不要你為復仇而活。那太空虛了。他對你有更高的期望,他想看見的是未來。」

  「我已經看過天堂和地獄,我知道未來註定是戰爭,」賽菲回答,「繼續戰鬥,直到敵人都被埋進黑夜。」她將卡西烏斯拉到自己面前,舉刀要挖出舌頭,但還來不及動手就被音波脈衝擊落武器——革命的象徵,阿瑞斯本人——塞弗羅戴著戳出尖刺的戰盔現身。那幾名黑曜種的氣勢轉弱,他稍微挺起胸膛,拍掉肩上的灰塵,頭盔縮回甲冑之中。

  「這是幹嗎?」維克翠問,我也只能搖頭。

  「你們這群豬腦,」塞弗羅一臉鄙夷,「連我的東西也敢動。」他穿過高架,朝賽菲靠近。

  「嘖,滾開,」幾名女武神戰士擋住他,他頭頂只到對方的胸部,「你們這些白毛別礙事。」

  等到賽菲下令他們才挪動腳步。塞弗羅行經幾名金種俘虜,故意順手在他們頭上敲幾下。「那個是我的,」他指著卡西烏斯,「小姐,把你的手拿開,」賽菲沒有縮手,「他砍了我爸腦袋裝進箱子,如果你不想落得同樣下場,最好趁我還有點兒禮貌趕快物歸原主。」

  賽菲後退一步,可是沒有收刀。「既然是你的血債,那他的命交給你處置。」

  「廢話,」塞弗羅噓她走,「小妖精,站起來。」他邊吼邊踹卡西烏斯,就著犯人脖子上的繩索一提,「你不是很愛面子嗎,給我站起來。」卡西烏斯雙手捆在背後,行動不便,搖搖晃晃起身,臉被打得很腫,胸肌上的甩刀烙印似乎還在冒煙。「是不是你殺了我爸?」塞弗羅朝著烙痕彈了手指,「是不是?」

  卡西烏斯低頭看他,臉上的表情仿佛人生再無欣喜,只能緊抓住最後一絲尊嚴。他與過去幾年的虛榮模樣不一樣,戰亂和打鬥磨光了他的生存意志,那張臉屬於一個只求好死的人。「是,」他聲音洪亮,「是我。」

  「很好,我們總算有了共識。這傢伙是殺人兇手,」塞弗羅朝群眾大叫,「我們要怎麼處置殺人兇手?」

  觀眾喧鬧直說要處死。塞弗羅摑了卡西烏斯幾下耳光,滿足大家的心愿,將犯人從高架推下。卡西烏斯直墜而下,最後纜繩扯直,人吊在半空喘不過氣,臉整個漲紅,雙腿亂踢。觀眾情緒亢奮,齊聲為阿瑞斯喝彩。

  暴民沒有靈魂,單憑恐懼、偏見與慣性存在。他們不認識卡西烏斯,不知道掛在上面的人是個為了保護家人情願付出所有,最後卻淪落到孤獨無依的受害者。在群眾眼中,他是禽獸,身高兩米一,曾自以為天神,如今卻得裸身受辱,連性命都保不住的戰犯。

  而我看到的卻是一個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男人。無論他怎麼做都得不到世界的善意回應。著實令人心碎。

  但我沒有上前。我明白自己目睹的不是朋友的死,而是新生。其他人還沒意識到這點。卡琺克斯一臉驚嚇,維克翠也是,即便她不同情卡西烏斯的處境,但最讓她難以接受的可能是塞弗羅的殘暴。任誰看了都會感到噁心。赫莉蒂舉著武器和紅種對峙,他們也持槍瞄準卡琺克斯,因此錯過精彩的部分。

  我以崇敬的眼神望著塞弗羅,他在高架上敞開雙臂,接受子民擁戴。卡西烏斯在下面命懸一線,很多人還比賽誰跳得最高,能夠到他腳尖。無人成功。

  「我叫塞弗羅·歐·巴卡,」我的朋友吼道,「我是阿瑞斯!」他捶打自己胸膛,「我用銳蛇殺死九十四個金種,四十個黑曜種,一百一十三個灰種。」暴民歡聲雷動,連黑曜種也群起應和,「加上船艦大炮和脈衝手套、核彈、小刀和尖鐵棒……」塞弗羅戲劇化地瞬間停頓。

  底下群眾踏地鼓譟。

  他再朝胸口一捶。「我是阿瑞斯!我也是殺人兇手!」他雙手叉腰,「我們要怎麼處置殺人兇手?」

  無人回答。

  塞弗羅也不期待這些人答得出來。他從一個金種囚犯脖子上抓了繩圈,往自己頸子一套,對著賽菲露出一個幾近瘋狂的笑,眨眨眼往後倒下,跌了出去。

  眾人失聲尖叫,維克翠最是悽厲。塞弗羅那條纜繩也繃緊,就在卡西烏斯旁邊窒息踢腳。小妖怪與金種一起在大家頭頂晃蕩,有人趕緊搬梯子過來要給他解開,可是手忙腳亂,伸得太長,打到牆壁彈彎。維克翠啟動重力靴想親自過去營救,被我拉了回來。「等等。」

  「他會死的!」維克翠尖叫。

  「重點就在這裡。」

  繩索上掛的不是過去那個孤單到需要我關懷的小男孩,而是穿越地獄後終於理解父親、理解我妻子夢想真諦的男子漢,也是我要誓死保護的對象。縱使他可能為了保護革命真諦而先行犧牲。

  卡琺克斯瞠目結舌,賽菲望著眼前的矛盾景象,黑曜種戰士茫然不解,只能等待女王裁決。拉格納相信妹妹,認為她能夠超越殘酷的現實,尋回失落的慈悲與寬恕。這顆種子在賽菲心底萌芽。她沒說什麼,只是舉起斧頭砍斷勒住塞弗羅的纜繩,接著也不情願地放下卡西烏斯。

  我知道,拉格納必定在宇宙的某處微笑。

  兩個人自半空摔落,由底下的人群一起接住。

  塞弗羅跳下之後卡琺克斯就沒動過,他凝視賽菲,臉上寫滿不解,手拿通信儀卻遲遲沒有叫來兒女,片刻後就看不到人影。阿瑞斯之子與號叫者跑過去推開群眾,保護頭目,塞弗羅跪著大喘氣,我也趕快過去照應。赫莉蒂竄到卡西烏斯那兒,他在左邊不停呼呼哈哈,卵石取下斗篷給他禦寒,也遮住一身血腥。

  「能講話嗎?」我問塞弗羅。他點點頭,嘴唇因為極度痛苦而顫抖,但眼神極為澄澈。我扶他起來,高舉拳頭示意所有人安靜。阿瑞斯之子將命令傳了出去,兩萬五千人的呼吸隨著我這位個頭矮小的朋友的脈搏起伏。他望著大家,訝異著自己竟得到這麼多的敬愛。許多人的眼眶都濕了。

  「戴羅的妻子……」塞弗羅的氣管一定受了傷,聲音十分干啞,「他的妻子,」他的語氣變得更為激動,「和我父親。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面,卻有共同的夢想,想要一個自由的世界。那個世界不會建立在屍體上,而會在希望,還有凝聚我們所有人的愛之上。仇恨只會帶來分化。我們已經失去太多,卻還沒有潰散,沒有被擊敗。我們持續奮戰,理由不是要為逝去的生命報仇,而是為了還活著的彼此,為了還沒有來到這世界的新生命。

  「卡西烏斯殺死我父親……」他走到弒父兇手身旁,吞了口口水,抬起頭,「可是我原諒他。為什麼?因為他也只是想保護自己認知中的世界,因為他害怕。」

  維克翠推擠到最前面。她看著塞弗羅,好像明白他也正對自己喊話。「既然我們要成為新時代的先鋒,就該朝美好的明天邁進。我是塞弗羅·巴卡,我再也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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