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寂 靜
2024-10-09 04:54:24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野馬解釋計劃大綱,我們大笑幾聲,開始分析利弊得失,她則先帶忒勒瑪納斯家的人回去主艦隊。我和維克翠、號叫者留下來審問安東尼婭,並監督船隻修整。
明艷動人的安東尼婭已不復存在。傷勢太重,完全毀容了。左眼窩骨近乎粉碎,鼻樑現在是平的,原本還完全陷進鼻腔,醫生得用鑷子夾出來。她嘴巴也腫了,空氣一經過門牙就發出噝噝聲。除此之外,還有頸部鞭打症及嚴重腦震盪。醫療團隊起初把她當成船艦墜毀的傷員處置,後來才察覺臉上好幾處痕跡都有朱庇特學院戒指的閃電圖案。
「正義的印記。」我說。塞弗羅聽見翻了個白眼。「怎麼?我也會說笑話啊。」
「小收割者,我看你還是多練練吧。」
我過去訊問時,安東尼婭左眼仍是一團黑色腫脹,右眼則怒氣騰騰,但態度還算配合。或許此刻她意識到自己是真的有生命危險,姐姐隨時能回來收拾殘局。
依據她的情報,胡狼的最後通信是說他已為我們進攻火星進行準備,集中艦隊,計劃要奪回火衛一,也呼叫大罐頭和其他殖民地聯合會軍事據點出兵增援。不過火星的金種、銀種、赤銅種掀起一陣出走潮,趕赴月球或金星避難。該兩地成為失勢貴族的避難所。地球有過同樣的歷史,法國大革命後的倫敦,三次大戰後北半球瀰漫輻射,所以許多人避居紐西蘭。
此處的一大問題是安東尼婭的情報無法驗證,尤其現在行星間遠程通信可謂回到石器時代。我們明白胡狼可能使用反間計,預期安東尼婭等人可能變成俘虜,以他們為誘餌啟動陷阱。本來薊草會是我們判斷情報真偽的主要工具,安東尼婭殺她的手段雖冷血殘酷,但就效益而言確實值得。
赫莉蒂過來潘多拉號艦橋時,我正在試圖對外聯繫,盤腿坐在前方觀察站那兒,不斷嘗試登入賈王的數位情報節點。戰艦內部時間已是深夜,燈光暗淡,只有藍種軸心船員留在座位,帶領船隻朝主艦隊會合。遠方的朦朧形影是小行星正在旋轉。赫莉蒂走到我旁邊坐下。
「提提神吧。」她遞上錫杯。裡頭是咖啡。
「怎麼那麼好?」我有點兒受寵若驚,「也睡不著嗎?」
「嗯,其實不大喜歡坐船——不准笑。」
「身為軍團的一員,這種體質很不方便吧。」
「還用說嗎?能在各種環境入睡就有成為好軍人的一半資格。」
「另一半呢?」
「在任何地方都能大便、發呆,還有就算接到蠢命令也不會失控。」她手指輕叩地面,「都是因為引擎嗡嗡叫,聽起來像黃蜂。」她甩掉靴子,「不介意吧?」
「沒關係,」我喝了一口,「這是威士忌吧。」
「反應很快呢,」她眨起眼活像個淘氣男孩,「很多人還在好奇目的地到底是哪裡。你就老實跟他們說吧,應該都能接受的,繼續保密大家晚上都不好睡。」
「艦隊裡有幾百個奸細,」我回答,「這是很肯定的。我可不想打電報到敵人那裡去。」
「也是,」她朝我手上的通信儀撇頭,「還是沒回應?」
「小行星就夠麻煩了,現在殖民地聯合會一有機會就進行干擾。」
「嗯,賈王把他們逼急了。」
我們坐了一會兒沒說話。赫莉蒂不太算能讓人心情平靜的人,但她出身農家,有種樸實的氣質。
在鄉村中,一個人的名聲好壞就看那人的言行,或是他養的狗是什麼樣。我與她有很多地方不同,卻又存在著微妙的默契。
「節哀順變。」她開口。
「你說哪一個?」
「兩個。你和那女的認識很久了嗎?」
「學院時代就認識,嘴巴很毒,但是個可靠的……」
「……直到某一天她不可靠了。」
我聳聳肩。
「維克翠不大穩定。」
「她自己說的嗎?」我問。
赫莉蒂輕笑。「怎麼可能。」她拿出摻了藥的香菸叼在嘴裡點燃,還問我要不要,我搖搖頭婉拒。戰艦空調發出空洞的鳴叫。「這種寂靜令人難受,」片刻之後,她說,「你被關在那種地方,應該比誰都清楚。」
我點頭。「沒有人問過我那時候是什麼心情,」我說,「就是被關在箱子裡時。」
「也沒有人和我提過崔格。」
「你希望有人提嗎?」
「不希望。」
「以前我都不在意的,」我說,「再怎麼安靜也無妨。」
「年紀一大就會自己製造聲音了。」
「在萊科斯也沒什麼事可做,就是坐在那邊凝視黑暗。」
「凝視黑暗啊。聽起來挺有氣勢。」她的鼻子噴出煙,「我們小時候是和玉米一起長大,聽起來很平凡吧。不管朝哪個方向看都是田。偶爾我會趁晚跑到田中間,假裝自己在海里,然後仿佛會聽見它在低語。可是不是什麼平和的聲音,反而充滿惡意。但這樣仍能轉換心情。崔格就不一樣,他喜歡好望角,原本想留在當地當警察或野生動物保護官,早上霜還沒化就去打獵,晚上和一群傻子到酒店聊天,就這麼過一輩子也無所謂。想離開的是我,想聽海、看星空的是我。不過是在軍團服役二十年,很划算。」
雖然赫莉蒂自嘲解悶,我好奇的卻是為何選在此時吐露心事。她主動來找我,剛才我還以為是想慰問,但從一開始赫莉蒂身上就有酒味,所以其實是她不想獨處,於是找上唯一見過崔格的人。我放下通信儀。
「我告訴他不必跟來,但心裡知道我走等同拖他一起走。我還跟媽媽說會照顧他。我一直沒機會和家裡說他已經走了。搞不好我媽以為兩人都死了。」
「那你未婚夫呢?」我問,「叫伊法瑞對吧?」
「你還記得啊?」
「當然,也記得他是月球人。」
赫莉蒂盯著我好一會兒。「嗯,小伊人很好,之前在雲城的私人安保企業上班,專長是追查高價財物流向,例如繪畫雕塑藝品或珠寶之類。很可愛的男孩。我們進入第十三軍團後有休假,就去了一趟金星沙灘,大家在主題酒吧碰面,小伊完全不認得我和崔格,當然更不可能知道什麼阿瑞斯之子。不過救你出來後,我趁著跑補給線的機會和他搭上了幾句話,用的是網吧線路。再過了一周,我才告訴他崔格死了,結果就收到他回訊說也要參與地下活動,預備加入月球的阿瑞斯之子。之後就沒聽到消息。」
「應該沒事的。」我說。
「謝了,不過我們都很清楚月球最近情勢多亂。」她聳聳肩,摳了一會兒搬重物磨出來的手繭,手肘撞我一下。「我只是想跟你說,你做得很好。我知道你不是為了得到別人讚美,也知道自己只是個普通士兵,但還是想告訴你。」
「崔格看了一定會很開心吧?」
「會。他在的話搞不好都要高興到尿褲子了,我們可是要去——」
赫莉蒂說到一半停下,全息警示音嗶嗶響,一個藍種通信官也特地過來告知。我趕快拿起通信儀,發現有一條訊息正對整個小行星帶播送。這是從火星出發並穿越小行星帶後初次得到的信號。
「播出來!」她叫道。我按下後,一段錄像跳出來,背景在一間灰暗的拷問室,有個人渾身是血地被拷在椅子上,胡狼走過去站在他背後。
「那是——」赫莉蒂在我背後低呼。
「嗯。」我回答。是納羅叔叔。
胡狼舉起手槍。「戴羅,這場戲拖太久了,我們該好好聊聊。骨騎在外層空間發現他們破壞信號塔,這傢伙看起來不怎麼樣,嘴巴倒是很硬。我想套些你的消息出來,結果他差點兒咬斷舌頭也不肯跟我講話。跟你一比真是挺諷刺的。」他走到叔叔身後,「我不要條件交換,不要你任何東西,只要你睜大眼睛看清楚。」槍有我的手掌大小,是線條纖細的灰色金屬。座位上的藍種倒抽了一口氣,塞弗羅衝進艦橋時,正好播到胡狼用槍口抵住叔叔腦袋,納羅的眼睛飄向攝影機。
「抱歉,戴羅,我會跟你父親說——」
胡狼扣下扳機,叔叔癱在椅子上,我覺得又有一部分的自我墜進黑暗,找不回來。「關掉。」我麻木地說,內心湧現無數回憶——小時候納羅給我戴上防烤衣的頭罩,我們在桂冠慶典上嬉鬧,伊歐被處死後,他在台下哀傷的眼神,還有叔叔的笑臉……
「長官,根據時間標記,判斷事發生在三周前,」藍種通信官芙嘉悄悄地說,「由於信號受到妨礙,所以沒有立刻接收。」
「其餘船艦也有收到嗎?」我小聲問。
「報告長官,目前無法確定,但是目前干擾降低,又是通過脈衝頻率播送,應該所有人都能看見。」
我還吩咐奧利安要維持全艦掃描信號,希望早點和賈王連接上。看來攔不住了。
「該死。」塞弗羅嘀咕。
「為何?」赫莉蒂問。
「這等於是在自己艦隊放了把火。」我的語調沒有抑揚頓挫。高低色族原本的緊繃氣氛還沒消弭,卻給胡狼煽風點火,這下一定會內訌。叔叔之前和拉格納一樣受眾人敬愛,連我現在都仍在震驚,不敢相信納羅就這麼死去。
「我們該怎麼辦?」塞弗羅問,「戴羅?」
「赫莉蒂,叫醒號叫者,」我回答,「舵手,後引擎開到最大,四小時內一定要返回主艦隊;通信官,跟野馬、奧利安聯機,忒勒瑪納斯也加進來。」
赫莉蒂起身立正。「遵命。」
雖然信號不夠好,所幸仍能聯絡奧利安,我要她封鎖全艦艦橋與炮台控制權,避免有人想要轟炸金種盟軍。又過了三十分鐘才接通野馬,塞弗羅帶著維克翠站到我背後,忒勒瑪納斯家族其他人在自己的船上。信號不良,野馬的臉上一直有噪聲壓過。她正跑過走道,身邊有兩個金種和幾個女武神的戰士。「戴羅,你們知道了嗎?」她能看見我背後有別人。
「我三十分鐘前才看見。」
「抱歉——」
「什麼情況?」
「我們比較早收到,然後不知哪個渾蛋轉寄到所有通信主機,」野馬證實了我的擔憂,「整個艦隊都看到了,戴羅……現在好幾艘船上都有人揚言剷除高色族,十五分鐘前珀耳塞福涅怒吼號三個金種被紅種殺害,我自己一個軍官被迫跟兩個黑曜種動手,是對方先攻擊她。黑曜種死了。」
「真是一團爛屎。」塞弗羅嘆道。
「我現在疏散自己人回去。」野馬那邊傳出槍響。
「你在哪?」我問。
「晨星號。」
「你為什麼在那兒?趕快走啊。」
「還有部下在,七個金種去引擎層支持後勤,不能丟下。」
「我派父親的親衛隊過去,」戴克索從自己的火炬船發訊,「他們會救你出來。」
「別傻了。」塞弗羅說。
「不要來,」野馬也立刻拒絕,「現在金種過來,就是雙方血戰到你死我亡。戴羅,只有你回來才能解決這次危機。」
「還要幾小時。」
「儘快吧。另外……有人攻擊監獄。我猜目標是抓卡西烏斯來處刑。」
塞弗羅與我交換一個眼神。「先去找賽菲,和她待在一起,」我說,「撐到我們回去。」
「找賽菲?……戴羅,就是她起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