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衛星統領
2024-10-09 04:53:48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伽利略衛星最有權勢的人,住處卻異常樸素。許多小花園構成曲折地形,以及無數靜謐角落。此處位於某座休火山背光面,俯瞰綿延至天邊的滾滾黃沙;在地平線隆起另一座火山,冒出烏煙,岩漿朝西方爬去。我們降落在岩陣中的機庫,只有兩艘船和一排覆滿塵埃的浮空機車。隔壁那艘是流線型的黑色比賽用機,奧利安想必死也想駕駛一次。這裡沒有地勤過來協助,於是我逕自沿硫黃灰上的白色石頭走道朝房舍靠近。道路沿牆轉彎,屋子不大,全都包在脈衝泡泡內。
衛星統領派來的隊伍態度自在,先一步穿過鐵門,進入房屋前方的草地,脫下沾滿沙土的舞空靴擺在門口的黑色軍靴旁。野馬與我交換眼神後跟著脫鞋。我花的時間最久,因為重力靴太大太重,單一隻就接近九千克,還有三條平行扣環固定在腿上。腳趾踩在草上觸感奇異,但非常舒服,同時我也意識到自己的腳還真臭。看著十數名可能成為敵人的人將靴子排列在門前,感覺也很怪。我們仿佛闖進了一個非常私密的空間。
「請在此稍候,」斐拉對我說,「弗吉尼婭小姐,羅穆勒斯希望先與你單獨談話。」
「有危險的話我會尖叫的。」看她猶豫,我便開了個玩笑。野馬眨眨眼,隨斐拉入內。她顯然察覺了我們之間的默契。斐拉不僅年長,還有一雙一點兒細節都不遺漏的敏銳眼睛,所有舉動都會受到她的評斷。我留在院中聽樹梢風鈴作響,發現花圃是平整的長方形,估測約三十步寬,從正門到內門步道大概十步深;周圍牆壁塗上白色灰泥,表面光滑,爬滿的藤蔓朝屋子擴張,綻放的小橘花飄散出濃郁的林地香氣。
建築物三兩分散,房間和小花園交錯分布。屋子都沒有屋頂,因為沒必要。脈衝防護罩隔絕了外界的天氣變化,裡面則有自己的灌溉系統,每天早上灑水器會自動澆水。柑橘樹雖不高,但樹根已經刺裂花園中央白色石材砌的噴泉池。就為了看一眼這樣的地方,我的妻子被逼上絞刑台。
如果她在,應該會覺得這裡既奇怪卻又美麗動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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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摘橘子吃哦,」我背後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父親他不會介意。」我轉身一看,前院朝著房子左邊繞出一條路,路上有另一道柵門。有個小孩站在那兒,看起來大概才六歲,手裡拿著小鏟子,褲子膝蓋處沾了泥巴,髒兮兮的。女孩頭髮剃得極短,面色白皙,眼睛比火星的女孩大了三分之一。仔細看她,不難發覺她骨架細瘦修長,令人聯想到剛出生的小馬。我見過的金種孩童並不多,因為核心區的聖痕者擔憂子孫遭人謀害,通常會好好保護,與外界隔離。之前我聽說外緣區這兒風氣不同。他們不對孩子下手。當然,太陽系裡每個人都聲稱自己不會殘殺兒童。
「你好。」我試著露出親切的樣貌,但實在只有在侄子面前才會這樣說話,所以有些尷尬。我其實挺喜歡小孩子的,可是相處起來就是彆扭。
「你是火星人對不對?」她神情一亮。
「我叫戴羅,」我點頭回答,「你呢?」
「蓋婭·歐·盧俄。」女孩很是得意,模仿著大人的口吻,但也就只有說起名字時才是這個態度,「你以前真的是紅種嗎?我聽爸爸說過。」她解釋自己為何疑惑,「他們以為我沒有『那個』——」蓋婭的手指拂過臉頰上還不存在的疤,「——就連耳朵都關起來了。」她往覆滿藤蔓的牆壁仰起頭,露出淘氣的笑容,「有時候我會躲在上面。」
「我現在也還是紅種,」我回答,「沒辦法從是變成不是。」
「噢,可是你看起來不像。」
既然女孩有這種誤會,至少表示她沒看過影片。「也許關鍵並不在於我的外表,」我暗示她,「而是我的行為舉止。」
跟六歲小娃兒講這種話會不會太沉重?只有天知道。不過女孩臉上閃過有點兒噁心的表情,我不禁擔心自己是否說錯話。
「你見過很多紅種嗎,蓋婭?」
她搖搖頭。「只有上課才會見到,爸爸說不可以和他們一起。」
「你沒有僕人嗎?」
蓋婭咯咯笑了一陣,才發現我是認真的。「僕人?我還沒有資格啊,」她再次碰碰臉頰,「時間還沒到。」只要想像這麼一個單純女孩也得在學院的叢林中逃命,我就忍不住渾身的惡寒。然而,會不會去追殺別人的其實是她呢?
「如果你不放過我們的客人,恐怕一輩子都別想有資格了。」一個低沉沙啞的嗓音自玄關傳出。
羅穆勒斯·歐·盧俄靠著門框。他的表情沉穩卻十分懾人。此人身高與我相若,但較瘦削;鼻樑看得出斷過兩次,五官整體顯得細長,不怒自威,右眼同樣比我眼睛大三分之一。此刻,那雙眼微閉,至於左眼眼瞼還留有傷疤,眼窩內不是眼球,而以一顆黑藍色的珠子代替。他抿緊嘴唇,上唇還有三條疤。羅穆勒斯的頭髮是暗金色,蓄起來結成馬尾。撇開疤痕不談,他的皮膚完美無瑕。但外形並不重要,那身氣質更引人注意。我立刻感受到那股從容與自信,仿佛他早在門邊觀察,也早已看透了我。然而,羅穆勒斯朝小女兒眨眼那瞬間,我卻又不禁對他產生莫大好感。即使明知他也是個暴君,我竟產生了要博取他好感的想法。
「你對我們這位火星訪客有什麼心得感想?」他問女兒。
「大塊頭,」蓋婭回答,「比爸爸強壯。」
「沒有忒勒瑪納斯家的人壯。」我說。
女孩雙臂交叉。「嗯,世上沒有人比他們壯啊。」
我笑了。「不一定哦。我認識一個人,他跟我就像我跟你的比例一樣哦。」
「怎麼可能——」蓋婭張大眼睛,「是黑曜種嗎?」
我點頭。「他叫拉格納·佛勒洛,是污印,來自火星南極,在當地部落算是王子。那個部落自稱『女武神』,所以也由騎著獅鷲的女性來治理,」我望向羅穆勒斯,「他妹妹和我一道過來。」
「獅鷲?」小女孩似乎還沒有學過這一段,滿頭霧水,「那他人呢?」
「他死了。在過來找你爸爸的途中,我們把他送往太陽。」
「噢,不好意思……」她表現出的憐憫只屬於天真的孩童,「是因為這樣你才不開心嗎?」
我眉頭一擠。沒想到情緒都寫在我臉上了。羅穆勒斯察覺,出言替我解圍。「蓋婭,叔叔找你。番茄可不會自己播種啊。」女孩低著頭與我道別,沿著走道跑開。我望著她的背影。心想要是我的孩子能出世,應該與蓋婭是同樣年紀。
「這是你安排的?」我問。
羅穆勒斯朝花園邁步。「就算我否認,你會相信嗎?」
「事到如今,的確無論是誰都很難信任。」
「隨時保持警戒雖無法感到喜悅,卻能保住一口氣。」他一派嚴肅,談吐中有種鏗鏘有聲的節奏,聽得出軍事化的教育背景。外緣區不風行虛偽造作、唇槍舌劍。當地人都直來直往。這氣氛對我而言縱使疏遠,卻又讓人感到煥然一新。「我父親和祖父都以這裡為家,」羅穆勒斯招手示意我在石凳坐下,「我想,在這裡討論家族的未來十分合適,」他從樹頭摘下橘子,坐在我對面,「當然,也是你的未來。」
「看來你們付出的心血龐大到不可思議。」我說。
「什麼意思?」
「樹木、土壤、草地、水源,全都不是這裡的原生態。」
「人類一開始也不懂得用火。這也不失為一種美。」他似是反駁,「這顆衛星本來環境悽慘可怕,我們憑著巧思和意志才開創了今天的局面。」
「也許人類只是過客?」我又問。
他朝我擺擺手指。「你從不是以睿智聞名。」
「我確實不夠睿智,而且也為此嘗到苦頭。」
「被關到黑箱裡是真的嗎?」羅穆勒斯問,「我上個月才聽到這件事。」
「是真的。」
「卑鄙。」他語帶鄙視,「但也清楚說明了你敵人的品行。」
小女孩在石頭步道留下泥巴腳印。「她不知道我是誰吧?」
羅穆勒斯專心將橘子皮撕得像小緞帶。我這麼關心他女兒,他似乎頗感欣悅。「嗯,我家孩子未滿十二歲,不可以看全息頻道,只通過自然和人際互動學習成長。她必須先學會分析別人的意見,再學習構築自己的立場,順序不能顛倒。人並非數字世界的生物,而是活生生的血肉,與外界接觸前要先建立正確認知。」
「所以才沒有奴僕?」
「是有。但我不打算讓他們今天碰到你,而且他們也不是蓋婭的僕人。是什麼父母會讓兒女養奴隸?」他又顯露鄙夷表情,「孩子不勞而獲,就會以為那是常態。你以為核心區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種亂象?就是因為以前沒人反抗。
「看看你去的學院。性奴隸?殺人?甚至吃人?而且還是對自己的金種同胞?」羅穆勒斯搖搖頭,「太野蠻了。我們的祖先不是這麼教的。核心區的人對於暴虐已經麻木不仁,忘了武力應當有其存在的意義。暴力是工具,能使人震懾或改變。但他們將暴力化為日常活動,還大力提倡,這樣塑造出的文化就是將性和權力視為理所當然。一旦遭到抵抗,就只知道揮劍砍人。」
「他們也這麼對待你們。」我提醒。
「沒錯,他們也這麼對待我們,」他附和,「而我們也如此對待你們。」羅穆勒斯剝完橘皮,仿佛此刻剝的是頭皮。果肉被狠狠掰成兩半,其中一片朝我拋來。「我不會淡化自己身份,也不為壓迫你們找任何藉口。那確實是殘酷行徑,然而是有其必要。」
航行時,野馬和我提過,羅穆勒斯特別從地球取了古羅馬廣場的石塊回來當枕頭。他絕非易與之輩,至少對其敵人肯定如此。縱使當下客客氣氣,但我們終究立場相左。
「對我來說也很難不將你看作一方暴君。」我回答,「你躲在這裡,自詡比月球人更文明崇高,只因為你恪遵榮譽信念,壓抑欲望。」我指向這簡樸的房屋,「可是其實這不叫文明,僅是擁有嚴格的紀律。」
「這不算文明?秩序不算文明?克制動物本能換取社會穩定不算文明?」他慢條斯理,一小口一小口咬著水果。
我將橘子放在石凳上。「不,這不算文明。但我今天來也不是找你辯論哲學或政治。」
「那就好。我還以為我們連這點兒小事都難有共識。」他小心翼翼地端詳著我。
「回到我們最熟悉的主題吧。戰爭。」
「人類最古老、最醜陋的朋友。」羅穆勒斯朝門口瞥一眼,確定沒有閒雜人等,「但進入主題前,能以個人身份問句話嗎?」
「若有必要就問吧。」
「你應當知道,我父親和女兒也在你的火星凱旋式上遇害?」
「知道。」
「換個角度,凱旋式就是一切的開端。你明白嗎?」
「明白。」
「所以跟外面傳的一樣?」
「我不願臆測你所謂的『外界』和『傳言』究竟是指什麼。」
「聽說安東尼婭·歐·西弗勒斯-裘利猛踩我女兒頭顱,直到頭骨凹陷。我的消息來源是少數僥倖存活的人之一。我們夫妻想要確認真偽。」
「嗯,」我回答,「是真的。」
橘子從他指尖滑落,猶如遭到遺忘。「她死前痛苦嗎?」
我本來不確定自己是否記得他女兒,但那夜的種種在夢中回顧太多遍,有時我寧願自己的記憶力差一些。羅穆勒斯的女兒相貌並不出眾,那晚穿灰色禮服,別有電龍胸針。她想利用水池掩護脫身,最後被路過的維克瑟斯挑斷腳筋,在地上爬了一陣子後才被安東尼婭奪走性命。「很痛苦,而且持續好幾分鐘。」
「有沒有哭?」
「有泛淚,但沒有哀求。」
羅穆勒斯朝鐵門外望去,僻靜住處底下的沙漠起了一陣塵暴。我懂那感受。自己呵護疼愛的人遭冷酷現實煎膏炊骨,該是多麼心痛。他的女兒在此成長,是眾人的掌上明珠。一個人去外頭闖蕩卻落得這種下場。
「真相往往殘酷,」他說,「不過也最重要。謝謝,而我也有一事相告,雖說你得知了恐怕不會開心——」
「你有其他客人。」我說。他一臉錯愕。「門口有靴子,用的鞋油不是為這種環境準備的,所以沾得特別髒。我不會在意,你沒有親自過去沙漠時我就猜到了。」
「想必你也了解,我不能衝動行事。」
「當然。」
「兩個月前,我還不贊成弗吉尼婭小姐的和議論調,但麾下也有別人擔憂損失過重,所以表達支持。於是她獨自離去。我個人不好戰,然而戰爭有其功能,就我分析,若未得到一兩次勝利,木星就沒有任何優勢。換言之,此刻議和就是投降。不過,儘管我自認邏輯推論不錯,我方軍力卻並非同等堅實,截至目前,戰況都屈居下風。費畢將軍……手腕了得。還有核心區。不屑他們文化是一回事,但我無法否認那裡培育的軍人及後勤網絡極其優秀。我們仿佛在對抗坡上的巨人。如今你來到這裡,我也就有機會獲得不必戰爭但能與敵人談判的籌碼,因此不得不審慎考慮該怎麼出牌。」
也就是說,拿我當貢品,和最高統治者換取原本不可能的條件。完全的利己主義。當然,我出發前就明白此行兇險,只是以為羅穆勒斯應該鬥志尚存,尤其雙方都已經激戰一年,總該有些報復心。
看來這人的血液特別冰冷。
「最高統治者派誰過來?」我問。
他望向我,似笑非笑。「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