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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詩 人

2024-10-09 04:53:51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洛克·歐·費畢坐在屋旁的果園裡享用咖啡和接骨木口味的芝士蛋糕。遠方暮光下,矮火山煙霧裊裊,慵懶一如纏繞於瓷器上的蒸汽。他轉頭朝那方向望去,正好瞧見我們進來,穿著黑金二色制服的他更顯線條修長,仿佛盛夏中發光的麥穗。洛克的顴骨依舊很高,眼神溫暖,然而那張臉卻籠罩著一股遙不可及、屹立不搖的氣勢。戰功彪炳的他胸前理當別滿徽章,不過他認為耀武揚威顯得粗鄙,只在左右肩上鑲了屬於凱旋將軍的殖民地聯合會金字塔翼章,以及胸前那枚寶冠骷髏,象徵揚灰將軍授予軍權。這才是真正的虛榮。洛克輕輕放下碟子,拿餐巾抹拭嘴角,赤腳起身。

  「戴羅,好久不見。」他口氣溫文儒雅,連我都差點兒相信彼此仍是摯友。但我要自己千萬不能動搖,不能寬恕。就因為他,維克翠險些咽氣,費徹納和洛恩與世長辭。若非我要塞弗羅等人先行離開,與他父親聯絡,不知道還會賠上幾條人命?

  「費畢將軍。」我講話無起伏,但疏遠客套中藏著心痛,對方臉上卻看不到一絲哀愁。我希望他有點兒反應,這樣一來,也許能重拾友誼。但最後他終究還是敵人的將領,就像我也為同胞而戰。洛克在自己的故事裡並不邪惡。他是揭開收割者假面的英雄,我遭到俘虜後立刻參加火衛二戰役,擊潰奧古斯都和忒勒瑪納斯兩家族聯軍。他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崇高理念,就和我一樣。他愛他的同胞。若說這麼做有什麼罪過,就是這份愛太過強烈,因此手段也太過極端。

  野馬看著我,表情有點兒擔憂。她明白我是什麼感受。航行中,她問過這件事情,我說我已經不在乎洛克了。然而她知道,我也知道:這根本不可能。強敵環伺,野馬在身邊發揮錨點般的作用;即便沒有她我仍能處理這場面,但未必可以把持心念,還是容易陷入陰暗憤怒。有這樣的人陪伴值得慶幸,否則我也許會失去自我。

  「久別重逢,但我實在無法感到開心,洛克。」她一開口就將我的注意力拉回現實,「沒想到最高統治者不是派議政官來應付我們。」

  「她派了,」洛克回答,「莫依拉成了死屍。最高統治者對此深感痛惜,但她信任我的能力和判斷,就如同我信任羅穆勒斯大統領的為人。對了,謝謝您的款待。」他對主人說,「您必定可以想像,艦隊的餐點乏味得可怕。」

  

  「畢竟也是農業區,」羅穆勒斯說,「就算被人圍攻,還是得填飽肚子。」他示意我和野馬在洛克對面坐下,自己到餐桌主位。左右分別是海衛一大統領和一位我不認得的老嫗。我只注意到她身上有凱旋將軍的翅膀肩章。

  洛克朝我瞥來。「就我而言,能看到戴羅你重返自己開啟的戰場,依舊十分欣慰。」

  「這次戰爭可不是由戴羅引起的,」野馬說,「是你那位最高統治者。」

  「維護秩序的人錯了嗎?」洛克問,「遵守規章的人錯了嗎?」

  「呵,真有趣。巧的是,我比詩人你更熟悉她的真面目。這個老太婆貪得無厭、心狠手辣。奎茵的死你以為是艾迦自己的主意?」她等著他響應,但遲遲等不到,「那是奧克塔維亞通過通信頻道下的命令。」

  「奎茵是因為戴羅而死,」洛克說,「不能推諉給別人。」

  「胡狼就在我面前吹噓他殺了奎茵。」我回答,「你應該不知道吧?」洛克似乎不為所動。

  「假如他不偷偷動手,奎茵還有一線生機。我們其他人正為生存而奮戰,他卻躲在後船艙趁機下手。」

  「滿口胡言。」

  我搖搖頭。「抱歉,不過你骨瘦如柴的身體裡應該湧出一點兒慚愧了吧?就算罵我也無法消弭,因為那是事實。」

  「你害我殺死那麼多自己的同胞,」洛克說,「我欠最高統治者的、欠殖民地聯合會的,甚至在貝婁那和奧古斯都內鬥後都沒還清。倘若我早點看穿你的偽裝,承擔應負的責任,數百萬人根本不必送命。」他聲音顫抖,眼神迷惘,這些我都十分明了。在月球那段時日,我常在午夜夢回驚醒,一頭沖入浴室。於慘白燈光下的鏡中倒影也有同樣表情:我見到百萬冤魂在黑暗中哭喊著為什麼?

  他繼續說:「我反倒不明白,弗吉尼婭,你為什麼放棄火衛一的和談?那樣原本可以治癒金種分裂的傷痕,齊心對抗真正的敵人。」他的眼睛凝視我,「這男人要殺你父親,要毀滅我們這個種族。因為他的欺瞞,帕克斯死了;因為他的詭計,你父親死了。他操縱你,讓你跟自己的內心衝突。」

  「饒了我吧。」野馬嗤之以鼻。

  「我是——」

  「別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氣,詩人先生,要多愁善感你請自便,我不吃這套。重點不在同胞愛,在於是非;這也無關乎感性,一切必須訴諸正義,建立在事實上。」聽見「正義」二字,衛星統領皆不安躁動。野馬頭一扭望過去。「他們知道我支持外緣區獨立,我是改革派,更知道我有腦子,不會將兩者混為一談,或放任個人情緒左右信念。我和你不一樣。既然你那些詞藻華麗的演說在這兒沒有聽眾,何不跳過徒勞無功的口水戰,直接聽聽我們的說法?決定一下戰爭究竟要以什麼形式告終?」

  洛克怒目而視。

  羅穆勒斯淺淺一笑。「戴羅,有沒有要補充的?」

  「野馬已經說得很完整了。」

  「好,」他回應,「那麼容我先表態,之後再請各位發言。對我來說,你們雙方都是敵人:一邊造成罷工和反政府活動,另一邊正準備進行包圍戰。只不過,在星系外緣的這片黑暗中,你們需要我。你們需要我的艦隊、兵力。這有多諷刺不是很明顯嗎?而我的問題只有一個:你們誰能給我更多好處?」羅穆勒斯先望向洛克,「——將軍請說。」

  「各位大統領,最高統治者和我為這場同胞間的紛爭深表惋惜。雖然事出有因,但現在應該畫下休止符,一同面對更巨大、更迫切的危機,不能流於口舌之爭、兄弟鬩牆。偽民主是顆毒瘤,人類生而平等是最冠冕堂皇的虛言,想必大家都看見了:火星亂象紛呈。阿德里烏斯·歐·奧古斯都正為維護殖民地聯合會正進行崇高的戰鬥。」

  「崇高?」羅穆勒斯問。

  「而且效率驚人。然而,他一己之力無法阻止災害蔓延,必須趁著尚有挽回餘地時連根拔除,否則後患無窮。儘管你我出身不同,卻都承襲征伐地球的先祖血脈,正因如此,最高統治者願意放下一切爭端,敦請各位出兵討伐這股紅色叛亂,以免核心區與外緣區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為表誠意,最高統治者已經應允,戰後會撤出木星區域的殖民地聯合會軍事據點。但此命令的效力不包含土星和天王星。」土衛六大統領聽了發出一聲輕蔑的悶哼,「此外,最高統治者釋出更大善意,針對外緣區降低賦稅和關稅的處置展開會談,並計劃小行星帶的礦務授權將從核心區企業轉移到外緣區。各位曾經提案要求元老院增加相應議員席次,這一點兒最高統治者也同意。」

  「那最高統治者的選舉機制呢?」羅穆勒斯問,「一開始就沒人讓她自詡女皇,但那明明是選舉決定的官職。」

  「完成新議員任命後她就會著手修法。奧林匹亞騎士也按照各位建議,未來經由大統領投票表決,而非最高統治者一人遴選。」

  野馬歪頭冷笑。「對不起,你可以說我疑心病太重,但洛克,你的意思不就是說不管羅穆勒斯先生現在講什麼,最高統治者大人都會點頭答應,直到她又有籌碼討價還價的那一天?」她誇張地用鼻孔噴出一口氣,「你們聽我一句勸。我們家最清楚最高統治者的承諾包藏了多少禍心。」

  「安東尼婭·歐·裘利呢?」羅穆勒斯順著野馬的話鋒,「她殺害我父親和女兒,你們會將她交給我們處置嗎?」

  「我會做到。」

  羅穆勒斯看似對他開出的條件很滿意,也受到紅色叛亂這說法打動。洛克是個厲害的說客,答應的項目看似也合理可行、不多不少。我唯一的反擊之道就是給衛星統領打造一個美夢,但這一著賭注很大。羅穆勒斯望了過來,等我開口。

  「撇開色族,你們和我才是血脈相連。最高統治者是政客,而我是戰士,與金屬及艱險共存,那是我的命脈,是我存在的意義。我與你們人種不同,卻能在你們的社會出人頭地,甚至執行數百年來最成功的一次鐵雨作戰,奪下火星。」我身體前傾,「衛星統領,我要給你們的不是將就湊合,不是苟且偷安,而是真正的獨立,永遠脫離月球的制約。沒有賦稅,灰種和黑曜種不必去核心區服役二十年,核心區要奢靡墮落,就任由他們,此後無須接受指揮。」

  「這番話相當大膽。」羅穆勒斯回答。眼見區區紅種大放厥詞,能夠按捺得住證明他確實氣量過人。

  「妄自尊大。」洛克出言諷刺,「戴羅能有今日地位,靠的是身旁眾人。」

  「同意。」野馬嬌笑。

  「我還有許多戰友在身邊。洛克,你呢?」

  「沒人了。」野馬搭腔,「只有親愛的安東尼婭,我哥哥安插的奸細。」

  這話命中洛克與羅穆勒斯的要害。我望向那些衛星統領,繼續說:「你們有太陽系最大的船廠,但太急著開戰,沒有準備足夠船艦與燃料。起初你們以為最高統治者不可能第一時間出兵討伐,可惜計算錯誤。幸好她也犯了錯,留下大量資源防衛核心區,以為奧利安會直接攻打。事實上,奧利安已和我會合。再加上從胡狼得來的軍力,足以直接殲滅寶劍艦隊。」

  「你哪來那麼多船?」洛克反駁。

  「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我回答,「而且你更不知道我的部隊埋伏在哪兒。」

  「他的軍隊有多大?」羅穆勒斯問野馬。

  「夠大了。」

  「洛克一直引導你們將我當成有勇無謀的莽夫。我看起來像嗎?」——至少今天不像,「羅穆勒斯,你對核心區沒興趣,我也對外緣區沒興趣。這裡不是我的家鄉,所以我們也沒有利害關係。我發動戰爭,為的不是消滅某個種族,而是要反抗壓迫我家鄉的人。幫我們擊垮寶劍艦隊,你們自然能獨立。更何況,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就算打敗詩人後我沒辦法扳倒最高統治者,一年半載之後我還是輸,對奧克塔維亞造成的損傷也絕非她此生所能彌補。人力、物力、船艦和將領都沒了,怎有辦法對幾億千米外伸出魔爪。」這名衛星統領神情遂變。我還有機會。

  洛克語出譏誚。「人家自稱是解放者,你們覺得他有可能放著外緣區的低階色族不顧嗎?伽利略衛星有超過一億五千萬人受到他『奴役』呢。」

  「能夠解放當然要解放。」我滿不在乎地說,「問題是我沒辦法。現實如此,我也心有不甘。他們都是我的同胞。只不過,作為領袖,我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

  此話引來眾金種點頭稱是。即便立場敵對,他們依舊敬重民族大義,能理解我的苦楚。然而得到敵人認同有些彆扭,我不太習慣。

  洛克察覺到風向轉變。「我比起各位更熟悉這人。」他再度出招,「我們曾經親如兄弟,但他是個騙子,為了離間我們的民族,他什麼都說得出口。」

  「嗯,我和最高統治者天差地遠,人家可是句句屬實呢。」我隨口反擊,立刻引起數人發噱。

  「最高統治者絕對會實踐諾言的。」洛克堅稱。

  「就像對我父親一樣嗎?」野馬語氣變得刻薄,「去年月宴前,奧克塔維亞計劃加害我父親,那時我還是最高統治者身旁的槍騎兵呢。但她毫不避諱此事。而她為何要除掉我父親?就只因為兩人政治主張有所不同。各位和她可是真槍實彈地交過手,未來會怎樣被她對付,你們自己想像一下吧。」

  「聽聽……你們聽聽……」海衛一大統領用指節敲打桌面。

  「各位難道願意聽信恐怖分子和叛徒的說辭?」洛克問,「六年來,他計劃顛覆殖民地聯合會,整個人生都是一場騙局,你們要怎麼信他?又怎會以為紅種比同為金種的人更替你們著想?」他一臉悽然地搖頭,「兄弟姐妹,貴為金種就代表你們肩負人類社會的秩序和諧。眼前有個種族想拔起我們的根,但我們仍致力帶來和平。不要中了戴羅的計,否則太陽系將回到黑暗時代,文明造就的奇蹟會被他們的饑渴吞噬殆盡。此時此刻,大家尚有機會阻止他,然後就像過去一樣攜手同行。想想你們的子孫,各位想留給後代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

  詩人伸手按住心窩。「我來自火星,對於核心區的好感並不比各位高出多少。在我出生前,家鄉就已受月球剝削。這一點兒確實必須改變,但這不需要通過他的力量,他的行徑就像只是破了扇窗便要毀掉整棟房子,這絕非正途。吾友,請你們三思。為了締造更美好的未來,最重要的是放下眼前的恩怨,發揚黃金時代真正的精神。我們金種要團結。」

  再這麼拖延下去,洛克很有可能以大義之名說動他們,野馬和我都很清楚目前局勢,而我來之前也想過自己勢必要有所犧牲。儘管我再不情願,但光從衛星統領神情就能觀察到洛克那番話已引起漣漪。他們畏懼革命,也畏懼我。

  這便是阿瑞斯之子最大的破綻。塞弗羅當初下錯關鍵一步,不該釋出我接受雕塑手術的影片,以此帶領組織與敵人正面衝突。從前我可以離間分化、隔岸觀火,革命只是種意識形態。如今,洛克植入的意象是身為主宰者的共同恐懼:自己擁有的一切是否會被奴隸奪走?

  小時候,叔叔將甩刀交在我手中,吩咐說必要時可砍斷手腳安保性命。那是屬於礦工的記憶。每個人進入礦坑前都要記住斷肢求生的道理。只不過,接下來我的決定未必能獲旁人諒解。

  「阿瑞斯之子交給你們。」我淡淡地說。然而,洛克正在高談闊論,除了野馬外沒人聽清楚。

  「阿瑞斯之子交給你們。」我提高音量、重複一遍。

  眾人瞠目結舌。

  羅穆勒斯探身的動作大到椅腳都在地上刮擦。「什麼意思?」

  「我剛才說了,我對外緣區沒興趣,這就是最好的證據。目前在各位領地上有超過三百五十個阿瑞斯之子的基地,我們煽動罷工、破壞衛生系統,我們讓伊利翁街道撒滿屎尿。你們可以選擇把我獻給最高統治者,但之後的千年都要受阿瑞斯之子折磨。但反過來,我能將所有阿瑞斯之子據點讓出來不要,把革命帶回核心區,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越過小行星帶,條件就是你們要幫我打垮他的破艦隊。」我指著洛克,他一臉愕然。

  「胡說,」詩人感受到氣氛驟變,「他說謊。」

  可惜,我沒說謊。我早已下令阿瑞斯之子儘速撤離外緣區,但仍有很多人無法全身而退,最後他們會被逮捕、拷問、虐殺。這是戰爭,也是領導人的矛盾所在。

  「各位大統領,將軍要你們屈服,」我繼續說,「你們還不厭煩嗎?還要繼續侍奉遠在六億千米外的君主嗎?」他們不禁點頭如搗蒜,「最高統治者聲稱我是最大威脅,但你們看看,是誰在轟炸你們的都市?是誰殺死了你們上百萬子民?是誰扣留你們的子女,放在月球做人質?是誰在火星謀害你們父親與女兒?是誰曾經摧毀一整顆星球?難道是我嗎?還是我的同胞?不是吧?你們最大的仇敵分明是貪婪的核心區。」

  「此一時彼一時。」洛克還想抵抗。

  「但那位置上的人可是同一個。」我吼了回去,望著羅穆勒斯左手邊一名極其專注的土星金種。

  「毀掉土衛五的是誰?最高統治者自己都忘了吧!她的寶座背對著外緣區,可是你們每天晚上都要看見天體殘骸。」

  「土衛五是悲劇,」洛克掉入野馬為我設計的陷阱,「沒有人願意重蹈覆轍。」

  「你確定?」野馬聞言發難,轉身望向斐拉。斐拉和數名木衛一的金種守在門口階梯。「斐拉小姐,方便讓我拿回通信儀嗎?」

  「別著了她的道。」洛克說。

  「著我的道?」野馬故作嬌羞,「將軍大人,小女子絕無虛言。還是說你只接受咬文嚼字,容不下樸實的真相陳述?我個人傾向於信任大家並不害怕面對事實。」她伶牙俐齒地說完,一臉竊喜,再次看著斐拉。「斐拉小姐要是不放心,那由你操作,我無所謂,密碼是L17L6363。」一聽之下連我也呆了。她更是得意。

  斐拉詢問兄長。「也許他會跟巴卡家族聯繫。」

  「你可以切斷頻道啊。」野馬說完,立刻得到羅穆勒斯點頭同意。

  斐拉照做。「請開啟編號三的文件夾,謝謝。」對方如言操作,立刻露出一臉困惑,微微眯起眼。她又讀了一陣,忍不住噘嘴,還一副起了雞皮疙瘩的模樣,眾人屏息以待,焦躁氣氛瀰漫。「斐拉小姐,你說那是不是難得一見?」

  「究竟是什麼?」羅穆勒斯開口,「給大家看看。」

  斐拉朝洛克怒目相向,詩人與衛星統領同樣一臉不解。東西到了羅穆勒斯手中,他馬上滑動畫面讀完,露出壓抑情緒的表情。卡西烏斯提供的情報被我用來對付自家主子,他的禮物正是插在奧克塔維亞心口的箭。原先我和野馬討論過,如果能經由殖民地聯合會的情報網絡散布這個假消息,更能取信於人。

  「播給所有人看。」羅穆勒斯將通信儀丟回給斐拉。

  「究竟是什麼?」洛克壓抑不住,口吻有些惱火,「羅穆勒斯——」然而,畫面一出來他也呆了。介於火星和木星間,古柏帶鴉女星族凱琳群集的S-1988號小行星正飄浮半空、緩緩旋轉,底下的綠色跑馬燈揭示了最高統治者的末日將至。內容的前半是假造的殖民地聯合會內部通信,詳述物資運送到明明沒有太空站的小行星上,到了後半,還有殖民地聯合會的機密文件,指示船隻前去該地「補給」。接著切換為影片,我在航向木星途中派出一小隊探查這顆星球,由叔叔帶領紅種同志闖進幽暗廠房。幾人身穿宇宙飛行服在真空中摸索,本該寂靜無聲,但頭盔內建的蓋格計數器卻開始狂叫,機器偵測到的輻射量遠超太空作戰規定使用的五百萬噸核子彈頭。

  羅穆勒斯橫眉豎眼。「既然不打算重蹈土衛五的覆轍,為什麼你的艦隊來到木星軌道前還特別去搬運核子武器?」

  「我們根本沒去過那地方。」洛克還在狀況外,沒能察覺自身處境。這個證據無可抵賴,因為最有效的謊話就是半真半假。「阿瑞斯之子幾個月前搶了那裡,當成倉庫,紀錄都是他們捏造的。」詩人吞下了假情報,可見最高統治者並沒有將這件事情透露給他。奧克塔維亞該為猜忌付出代價,洛克毫無心理準備。

  「意思就是真的有這麼一間倉庫。」羅穆勒斯這句話終於點醒洛克,但話一出口就無法收回。

  「費畢將軍,我們和月球中間怎麼會有一座存放核武的秘密倉庫?」

  「這是最高機密。」

  「你是在和我開玩笑嗎?」

  「殖民地聯合會軍事部為維護安全——」

  「假如只是維安,東西怎麼不在公開據點裡?」羅穆勒斯質疑。「這倉庫位於小行星帶邊緣,從月球過來正好是木星的近日軌道,簡直就像是為了方便讓某個將軍到我家順便路過……」

  「羅穆勒斯大統領,我知道這看起來——」

  「年輕人,你真的知道嗎?你是否能理解,這些信息看來就像你打算徹底殲滅自己口中的兄弟姐妹?」

  「那很顯然是造假——」

  「——不管怎樣那座倉庫確實存在。」

  「是。」洛克不得不承認,「是有那座倉庫。」

  「裡面有核武?而且輻射量有這麼高?」

  「都是維安所需。」

  「其餘部分全是假的?」

  「沒錯。」

  「你的意思是,你並沒有打算帶著核彈過來,將幾顆木衛炸成碎片?」

  「沒有這回事,」洛克回答,「我們只有艦對艦的戰術核彈,最高當量五百萬噸。羅穆勒斯,我以名譽發誓——」

  「以你賣友求榮的名譽是嗎?」羅穆勒斯指著我,「你出賣了最正直的洛恩,我的盟友奧古斯都,以及我父親睿弗斯。你還眼睜睜看著殺掉自己母親的神經病踩碎我女兒頭顱,並且與她共事,甚至效忠一個弒父的瘋女人?」

  「羅穆勒斯……」

  「費畢將軍,別再貌似親昵直呼我名字。你詆毀戴羅是蠻人、騙徒,但看來他光明磊落,反倒是你充滿心機城府,打著仁義與民族的大旗……」

  「盧俄大統領,請您不要妄下斷語,這是誤會——」

  「夠了,」羅穆勒斯咆哮,跳起來以大手重拍桌面,「核心區那些卑劣無恥的狡詐算計、口蜜腹劍我聽夠多了。」他終於氣到渾身顫抖,「念在主客關係,無法相約血宮一戰,否則我真想斷了你的命根子。你們已是無藥可救,難道忘了身為金種是何等榮耀嗎?要這樣放棄原則貪戀權位,到底為什麼?這麼捨不得肩膀上那對翅膀嗎,將軍?」他嘲弄地說,「可悲至極。洛恩·歐·阿寇斯那樣一個好人竟然因你而死。你父母到底有沒有好好教育過你?」事實上的確沒有。洛克是在家教和書本陪伴下成長。「沒有榮譽,尊嚴何在?沒有榮譽,信實何在?榮譽不在於談吐,不在於博學,」大統領捶胸,「在於為人處世。」

  「那麼請您也慎思明辨……」洛克回答。

  「該明辨是非的是你那主子。」羅穆勒斯冷冷地說,「得不到就炸成灰,除此之外她還會什麼?」

  野馬忍了半天,還是不禁嘴角微揚。衛星統領從洛克指縫間溜走,他灰頭土臉,我聽得心如刀割。說出那些話的人曾竭力保護我,卻又捨棄我,選擇了不值侍奉的主君,支持那個根本不重視他的殖民地聯合會。

  以前我懷疑費徹納怎會挑洛克進入馬爾斯學院。他叛變前,只讓我看過他靈魂的溫柔之處,但他身為將軍的氣魄終於爆發。

  「盧俄大統領,請仔細聽我說。」他道,「你懷疑我此行是要摧毀此處,全是誤解。我的任務是安保殖民地聯合會,不受戴羅操弄,您應當能看穿才是。要是接受最高統治者的提議,和平將持續千年。然而,若您執意誤入歧途,拒絕休戰協議,接下來就沒有談判空間。你們艦隊折損慘重,至於戴羅的武力,無論藏身何處都只是烏合之眾,用的船艦也是贓物。

  「相較之下,寶劍艦隊象徵殖民地聯合會的鐵腕和意志,為人類帶來光明。您很清楚我的實力,也明白您找不到勝得過我的將領。等到各位船艦全毀,核心區騎士依舊會在第一時間發動總攻,屆時揚起的煙塵也足以窒扼各位的子子孫孫。

  「背叛自己的色族、背叛規章與殖民地聯合會——各位即將跨越這條界線,並導致伊利昂諸星滅亡。我會讓各位明白毀滅的定義。你們所認識的人全都會死,相連的血脈無論避居到哪一個星球都無法倖免。採取這種手段,我內心也十分沉重,但請別忘記我來自火星,是戰神後裔,怒火焚盡蒼生。」他伸出纖長的手,那枚馬爾斯學院的狼首戒指仿佛正無聲號呼,「與我攜手,為金種和你們的子民開創更燦爛的未來,否則我就必須將各位的家園化作灰燼,在上頭重新建立和平時代。」

  羅穆勒斯沿會議桌慢慢走上前,最後面對著洛克。這名年輕將軍的手臂還放在兩人之間。然而,大統領卻抽出懸在腰間的武器,銳蛇噝噝作響,化作劍形,刃上雕刻了地球和征伐的景象。盧俄家族與野馬家,甚或是奧克塔維亞的血脈,同樣是源遠流長。羅穆勒斯劃破自己手掌,吸了一口血,噴在洛克臉上。

  「這代表血斗,費畢,下次相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有一人能活著離開。」他正式宣戰,洛克也別無選擇,只能點頭。「斐拉,護送將軍回去,他該整軍了。」

  「羅穆勒斯,不能讓他走,」野馬說,「這人太危險了。」

  「我同意。」但我有另一個理由:我希望能帶洛克脫離廝殺戰場,不想親手沾上他的血。「囚禁到戰爭結束,再放他毫髮無傷地離去即可。」

  「這裡是我家。」羅穆勒斯回答,「我們有自己的做法。我擔保了他的人身安全,言出必行。」

  洛克拿起餐巾,將血水與唾沫擦乾淨,起身跟隨斐拉走出屋外。他在門口停下腳步,回頭望向我們。而他究竟是對我說話,還是對在場所有金種說話,我不太確定,然而,他一朗聲誦念,我便知道他意指一整個時代:

  兄弟姐妹自相殘殺

  浴血奮戰,至死方休,

  諸位靈前有我弔奠

  依我指引,離世永眠。

  之後,他微微躬身。「多謝大統領接待,我們很快就會再見。」洛克離席,羅穆勒斯交代斐拉必須持續監視到我也離開木衛一為止。

  「通知我旗下將軍和執政官,」他又吩咐身旁槍騎兵,「所有人二十分鐘內視頻通話討論戰術。戴羅,不知方不方便請你的執政官團隊加入……」

  我的念頭還停留在洛克身上。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面,埋在胸口那一大堆話或許也沒有機會說出口。同時,我也很清楚放他離開會對我的同胞帶來何種後果。

  「去吧。」野馬從我眼中讀出心思。我赫然起身告退,出去時洛克才剛系好鞋帶,斐拉帶著一小隊人送他穿過花園,朝大門走去。

  「洛克——」他遲疑一下,我語氣里的情感迫使他轉身面對我,「我是什麼時候失去你的?」

  「奎茵被殺後。」

  「所以,在你還以為我是金種時就想要暗殺我了?」

  「金種、紅種,其實沒有分別。你的靈魂早被染黑了。但奎茵那麼善良,莉婭那麼善良,你卻利用她們,其心可誅。對戴羅你來說,朋友是榨乾後就就可拋棄的棄子,而且你還能說服自己,相信每個人的犧牲都是值得,會推著你朝正義靠近一步。歷史上有太多你這種人了。殖民地聯合會不是沒有瑕疵,然而階級次序……現在的世界已是人類最理想的狀態。」

  「你有資格作出這個判斷嗎?」

  「我有。要是你能在太空擊敗我,才輪得到你來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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