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憤 怒
2024-10-09 04:52:26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真是屎上加屎。」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塞弗羅·歐·巴卡
第十三章 號叫者
「什麼都不說,氣死我了。」維克翠幫我裝上推舉槓片時喃喃地說。金屬敲出叮咚聲,迴蕩在健身房石牆上。這兒設備簡陋。只有鐵槓片、橡膠輪胎和繩索,再加這幾個月我流下的汗。
「他們有眼不識維克翠?」我坐起身說。
「夠了,閉嘴啦。號叫者不是你創的嗎?他們那樣對我們,你就不能講幾句話嗎?」她催促我離開板凳,自己躺上去,脊椎頂住坐墊,雙手握緊槓鈴。我替她拿掉一點兒重量,卻招來白眼,我只好默默再裝回去。維克翠又重新抓好。
「確切地說,不行。」我回答。
「好吧,但話說回來,到底要怎樣才能領到狼皮斗篷?」她有力的手臂撐起槓鈴,邊運動邊講話——那可有三百千克哪。「上上次任務中我就擊斃一個副將——副將唉!你又不是沒見過你那群狼,除了……拉格納之外,其餘個頭都很小,他們……應該多做重量訓練,不然……可沒辦法對付阿德里烏斯的骨騎和最高……禁衛軍。」維克翠咬牙做完最後一輪,沒靠我幫忙就將槓鈴放回原位,站起來指著自己的鏡中倒影。她身材健美,肩膀厚實,走路的姿態極有氣勢。「無論何時,我都處在最佳狀態,竟然沒將我納入名單,表示塞弗羅的腦袋根本就不好。」
我翻了翻白眼。「你可能少了一點兒他很在意的『自信』。」
維克翠朝我臉上扔毛巾。「你怎麼跟他一樣惹人厭啊?我對天發誓,要是他再鬼扯什麼『先天不足』的鬼東西,我就算用湯匙也要把他的腦袋剁下來,」我忍住沒笑。「怎樣?你想補充什麼?」
「沒,大小姐,你說得對極了,」我攤開雙手,她反射性盯著看,「接著做深蹲嗎?」
自從米琪完成雕塑手術,這座臨時健身房就成了我們第二個家。一開始,我們在病房休養幾周,維克翠的神經系統逐漸恢復行走的能力,接著,我們接受維朗尼醫師的復健課程,進行重量訓練。房間角落有群紅種和一個綠種人,即便過了兩個月,他們對我的新鮮感仍未消散,還是有很多人想看看兩名經基因和藥物強化的聖痕者究竟有多大的力氣。
兩周前,拉格納跑來故意害我們出糗。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拼命往槓心加重量,直到再也沒有空間能塞更多槓片,稀里嘩啦做完一輪,還示意要我們照辦。那個重量維克翠連把槓子從地上抬起來都沒辦法,我也只能舉到膝蓋高度。之後的一小時,我們就在那邊聽著數百個小笨蛋跟在拉格納屁股後面,歌頌他有多英明神武。但我很快發現幕後主使是納羅,他開了賭局,賭拉格納可以舉超過我多少的重量,而且就連叔叔都下注在他身上。但這其實是個好現象。即便有人不認同,可是金種並非無懈可擊。
借著米琪和維朗尼的協助,維克翠和我體力日增。然而,重新培養戰鬥直覺同樣曠日持久。我們一小步一小步來。首次任務是陪赫莉蒂運送補給,隊員中還有十數名保鏢——保護的不是貨物,而是我。我們還不能與號叫者一同出擊。「小收割者,你得自己拼上來,否則我怕你會跟不上A級部隊哪,」塞弗羅說這話時還拍拍我的臉,「裘利,你也得證明自己是可以派上用場的。」他也想拍維克翠的臉,卻反被打手。
十次補給任務過後,接著上場的是兩次潛入破壞和三次暗殺。至此,塞弗羅終於判定赫莉蒂、維克翠與我有B級實力,小隊代號是坑蛇,由納羅領軍——本地紅種視他為英雄,拉格納則是半神。但叔叔仍是個酒喝太多、煙抽太兇的糟老頭,只是戰術運用意外靈活。我們坑蛇部隊魚龍混雜,擅長匿蹤和破壞機具,約半數隊員當過地獄掘進者,另一半則由各種能幹的低階色族混合。我們跟著出了三次任務,摧毀一座軍營和數座通信設施。然而,我始終懷疑阿瑞斯之子已走入死胡同。因為攻擊行動給了殖民地聯合會更多機會以媒體污衊我們的形象,還會刺激愛琴城派出更多武力進駐礦區或小市鎮。
我總覺得自己是待宰羔羊。
更糟糕的是:我覺得自己確實是恐怖分子。過往我有過一次這樣的感受。那時我的胸口裝了炸彈,堂堂走進月球盛宴。
舞者與狄奧多拉時常要求塞弗羅與外結盟,消弭阿瑞斯之子和其他陣營間的矛盾。他雖不情願,但還是答應。於是,這周的前幾日,我隨坑蛇部隊前往北半球的阿拉伯高地,紅色軍團將當地的伊斯梅尼亞港當作據點。舞者期盼著塞弗羅無法做到的事可以由我完成,要說服對方合作,並降低哈莫妮的影響力。只可惜,當我們過去後找到的不是夥伴,而是一大片墳場。太空軌道投下的飛彈轟出巨大的灰色坑洞,海岸還有慘白浮腫的遺體隨浪浮沉,螃蟹橫行,以腐肉為食;一道黑色煙柱蜿蜒入天,死寂之中,戰爭的餘音迴蕩,不絕於耳。
此景觸目驚心,維克翠卻像面對健身計劃那樣不動聲色。她能將眼前所見一切苦痛與罪惡壓縮,鎖進意識深處。我真希望自己也有這種本事。要是當下,甚至是之後都能少點兒恐懼,那該多好。只是,每回那束黑煙浮現在腦海,就像某種凶兆。大宇宙揭示了我們會邁向何種末路。
夜深後,鏡子蒙上霧氣,模糊了結束了重訓的我們的身影。我們一起去淋浴,隔著塑料板聊天。
「算是有點兒進步,」我說,「至少她肯跟你講話了。」
「才怪。你媽討厭我,她打從一開始就看我不順眼。我才懶得理她。」
「你可以試著客氣一點兒。」
「我哪裡不夠客氣?」維克翠出言反駁,但立刻關水離開淋浴間。我閉著眼睛沖水,抹上洗髮精搓揉,本以為她還要繼續鬥嘴,卻聽不見任何聲響,所以我匆匆洗掉泡沫跟出去——維克翠裸身倒地,手腿被捆在背後,頭也被罩住了。我見不妙,自己背後也不大對勁。一回身,正好察覺蒸汽搖曳,六個披著匿蹤斗篷的身影接近。接著,有人從我背後施擒拿術,力氣大得出奇。那人先狠狠將我向前推,然後將我雙臂扣在身旁。我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掠過脖子,恐懼自心底湧出。我被胡狼找到了!他來抓我了!——可是這怎麼可能?「金種!」我高聲呼救,「是金種!」我才剛沖洗過,全身濕漉漉,地板也很滑,我利用這一點兒像鰻魚那樣蠕動身體,掙脫鉗制後肘擊對方的臉。敵人悶哼一聲,我又扭身,卻腳下一滑,膝蓋敲在水泥地上。我趕緊四肢並用爬起。左方另有兩個穿著斗篷的人衝來,我往下一蹲,避開後以肩膀往其中一人膝蓋撞去,那人在我頭頂上一個空翻,摔到淋浴間的塑料隔板;第二人被我扣住咽喉,擋下他的出拳後朝天花板扔;再來第三人從側面突襲,想拉倒我的腿,我順勢讓腳離地,使出克拉瓦格鬥術,翻轉身體,反而讓對方失去平衡。我們雙雙落地——但我的雙腿夾住他的頭,我只要一扭就能折斷他咽喉——可是卻有兩雙手撲來,往我臉上摑,接著就連腿也被打了。匿蹤斗篷在蒸汽中激起波紋,我叫著打著,口沫橫飛,然而敵人實在太多,招式也太陰毒——竟然重擊我膝蓋後側肌腱,讓我無法踢腿,然後又瞄準肩膀穴道,讓我使不上力。最後連我也被蒙上頭罩,雙手被捆在背後,倒地動彈不得,嚇得不斷喘息。
「拉起來,」那個電子聲低吼著,「他媽的,讓他們跪好。」
他媽的?王八蛋,我突然明白自己遇上的是什麼人。好,就讓他們拉吧。頭罩拉掉,燈光熄滅,地板上多出了幾十根蠟燭,整個淋浴間鬼影幢幢。維克翠在我左邊,一臉怒容,鼻子歪了,血還在流;赫莉蒂也來到我右手邊,雖然穿了衣服,但一樣綁著手——而且是兩個黑衣人抬她進來按在地上跪好的。她大大咧開笑容。
我們周圍那十個妖怪般的人全將臉塗黑,頂著狼頭、毛皮垂到大腿。兩人靠著牆,被我剛才瘋狗般的反擊給打得很疼,特別高的那個是拉格納,他披著熊皮站在塞弗羅旁邊。號叫者來「歡迎」新人了。他們看起來還真是挺嚇人的。
「小丑八怪,歡迎入幫,」塞弗羅扯下變聲器,從陰影中走到我們面前,「你們既野蠻又兇殘,而且邪惡到一種變態的程度,生為殺人放火,死為製造混亂——我非常欣賞!假如我搞錯了,現在就開口。」
「塞弗羅,你想嚇死人啊!」維克翠叫道,「你腦袋有什麼毛病?」
「不可污衊此時此刻。」拉格納吼道。
維克翠呸了一聲。「你打斷我鼻子了。」
「技術上來說,是我打斷的,」塞弗羅對著一旁那個身材精壯手上有紅種印記的號叫者說,「小瞌睡蟲也有幫忙。」
「你這矮子——」
「誰叫你動來動去。」是卵石。但聲音在淋浴間蕩來蕩去,我分不出哪個是她。
「再廢話我們就把你綁起來搔痒痒,」小丑一派兇狠,「噓——」
維克翠搖搖頭,但也沒再講話。氣氛十分嚴肅,但我實在好想笑。塞弗羅在我們面前來回踱步,繼續主持儀式。
「我們一直都在注意你們,現在則決定接納你們。想成為我們的一分子,必須先發誓忠於幫內的兄弟姐妹,永無欺瞞,永不背叛披上斗篷的夥伴。你們的罪孽與傷痕,你們的敵人,從此刻起也是我們共同的負擔。你們的摯愛與家人都只能排在第二順位,我們才是唯一的家,至高無上的愛。假如無法遵守、認同這種羈絆,馬上說出來,現在還可以離開。」
他沉默下來,連維克翠也不再出聲。
「很好,依據我們神聖的幫規記載……」塞弗羅拿出一本黑色小冊,書頁形狀仿佛被狗啃過,封皮畫著白色號叫者頭……「你們必須放棄過往所有誓約,證明自己有資格對我們宣誓,」他舉起雙手,「淨化開始!」
眾號叫者仰頭鬼叫,簡直像瘋子,接下來的情況著實令人眼花繚亂。不知從哪兒飄來音樂聲,我們仍跪著,手被捆著,他們上前拿瓶子架到我們唇邊,一群人在塞弗羅帶領下吟唱著詭異的旋律,他本人卻莫名泰然自若。喝下瓶里的東西後,拉格納高興得大吼,可是我簡直要吐出來。酒好烈,燒灼著我的食道和腸胃。維克翠在背後猛咳,赫莉蒂忍著喝完,號叫者又是一陣歡呼。我們搖搖晃晃,他們則圍著維克翠哼哼唱唱,算是一種逼她喝光的方式。酒灑上臉,她咳個不停。
「太陽之女!難道你只有這點兒程度嗎?」拉格納低吼,「喝光!」
見到維克翠終於喝乾那瓶酒,拉格納愉快地吼叫。她則是邊咳邊罵。「拿蛇和蟑螂過來!」他又叫道。
一群人如同祭司那樣誦唱,卵石左搖右擺,提著桶子上前。我們被押過去旁邊圍一圈,就著搖曳燭光看見桶底有生物蠕動:是長著毛毛腿與翅膀的油亮大蟑螂,在一條坑蛇身上爬來爬去,這畫面嚇得我就算醉翻了還是直往後縮。赫莉蒂可不一樣,她直接伸手把蛇揪出來,對著地板一陣狂甩,直到它斷氣。
維克翠瞪大眼。「這到底……」
「不吃光就得死!」塞弗羅說。
「什麼意思?」
「不吃光就得死!不吃光就得死!」號叫者齊聲鼓譟,赫莉蒂撈起死蛇張嘴一咬。
「好!」拉格納吼道,「她有號叫者的靈魂!很好!」
我醉到根本什麼也看不清楚,手伸進桶子時還抖個不停。我感到蟑螂爬上手,抓起一隻硬塞進嘴裡。蟲還在扭動,我強迫自己咀嚼,幾乎要哭出來。維克翠看見後開始打嗝。我逼自己吞下去,又拉起她的手進桶子。維克翠的身體一陣抽搐,當下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就直接朝我肩膀狂吐。酸臭的氣味鑽進鼻子,我也受不了了,跟著嘔出來。赫莉蒂還在嚼,拉格納對她讚譽有加。
等我們三個解決那桶東西,便是一副醉醺醺又滿口生肉臭蟲的慘況,塞弗羅又說了些什麼,但我一直在搖晃……可能只有我這樣吧。他真的在講話嗎?不知道誰從背後搖搖我,我昏過去了嗎?「這是我們神聖的幫規,」我那矮小的朋友說,「你們要好好背誦到滾瓜爛熟。不過今天呢,你們記住第一條就好。」
「絕不低頭。」拉格納說。
「絕不低頭!」所有人復誦,小丑拎著三條狼皮斗篷過來。這皮跟院訓時見過的野狼一樣,會主動模擬環境,在燭火照耀下散發幽暗光澤。他朝維克翠遞出一件,有人過去給她鬆綁,她想站起來卻沒力氣。卵石出手要幫,但維克翠不肯,她試了幾回,還是只能一腳跪地。最後是塞弗羅到她身旁跪下,也伸出手了。維克翠「哧」地噴出笑聲,隔著汗水濡濕的秀髮望著他,終於搞清楚他們這是在幹嗎,才握住那隻手,讓塞弗羅攙扶著上前。塞弗羅從小丑手上接過斗篷,披在她裸露的肩上,兩人四目相交,隨即各自退開。赫莉蒂在卵石的幫助下披上斗篷,拉起我、給我裹上斗篷的則是拉格納。
「歡迎你們,兄弟姐妹。歡迎加入號叫者!」
又是一陣仰頭長嘯。這次我也加入,但意外的是維克翠也跟著。她在黑暗中毫無保留地將頭往後甩——突然間電燈亮起,號叫戛然而止,所有人倉皇失措、左顧右盼,舞者與納羅叔叔慢條斯理地走進淋浴間。
「你們他媽的搞什麼鬼?」納羅掃過地上的蟑螂和坑蛇屍體和三個酒瓶,號叫者眾人也面面相覷,無言以對。這氣氛太滑稽、太荒誕了。
「這是秘密儀式,」塞弗羅回答,「你們兩個干擾到上級做事。」
「是是是……」納羅點點頭,看起來有點兒不安,「抱歉,長官。」
「愛琴城有個粉種替我們偷到骨騎的通信儀,」舞者朝塞弗羅開口,顯然對眼前這團亂頗為不悅,「查出是誰了。」
「靠!」塞弗羅叫道,「我猜中了嗎?」
「是誰?」我恍惚地問,「你們在討論什麼?」
「胡狼的幕後合伙人,」舞者解釋,「塞弗羅,你沒料錯,那人就是賈王。探子回報,說他目前在火衛一的企業總部,停留的時間不多,兩天後會轉往月球。一旦他抵達月球,我們就鞭長莫及。」
「那麼就該執行『黑市行動』了。」塞弗羅回答。
「是。」舞者似乎有點兒不情願。
塞弗羅高舉拳頭。「太棒了!各位號叫者聽到了吧,快回去梳妝打扮醒醒酒,吃飽準備上路,咱們要去劫賈王,把他荷包榨光光!」他笑得猖狂,朝我望來,「今天真是精彩!太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