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家

2024-10-09 04:52:12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我獨自站在路上,看不見那些駭人場景,身體潔淨輕盈,四周飄著青苔和泥土的氣味,腳底踏到地面,卻又感覺不到腳下究竟是什麼。左右兩側原野開闊,野草隨風倒。天際划過閃電,我手上的印記消失了。我沿著彎彎曲曲往兩旁延伸的石磚牆走。我是什麼時候踏上這裡的?遠方升起一柱柴煙,我繼續前進,覺得自己別無選擇。山頭彼端有個聲音在呼喚我。

  噢,墳墓;噢,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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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都空了,佇立凝望。

  我回到同胞身旁,他們都在那兒,

  齊聚於珀耳塞福涅的指引下。

  時機未至,旅途艱險,

  縱然殿後,我仍會抵達終點。

  在那裡,我們終將見面——

  親愛的父親,親愛的母親和兄弟,

  在那邊,你們認得我的手,

  因為我曾洗滌你們的屍首……

  是我叔叔的聲音。我來到往生谷了嗎?這是死者必經之路?不對,往生谷裡面無傷無痛,但我身體疼得要命,腿還像是被針扎了一樣。聲音從前方傳來,仿佛拉著我穿過這片迷霧。父親死後,叔叔教我跳舞,掩護我進入阿瑞斯之子。他死在礦坑裡頭,此刻應該徘徊在往生谷間。

  我還以為會是伊歐來迎接,不然要是父親也算合理,怎麼會是納羅?「繼續,」另一個聲音響起,「維朗尼醫生說他聽得見,只是還找不到回來的路。」我不斷走著,卻意識到身體底下是一張床,周圍空氣冰冷,進入肺後有種銳利的觸感。床單柔軟乾淨,我兩腿肌肉抽搐,好像不斷遭到蜂蜇。每回刺痛都模糊了如夢似幻的世界,意識逐漸被塞回身體。

  「要念東西給這小子也該念些與紅種有關的吧。紫種寫的也太文縐縐了。」

  「舞者說他最喜歡這首。」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確實躺在病床上。寢具潔白,手臂連上點滴。被子底下的雙腿黏了好多螞蟻大小的貼片,以電流促使肌肉運動,避免萎縮。病房本身像個洞窟,但裡頭堆著機械設備和培養皿。

  而我在恍惚之中聽見的聲音果然是納羅叔叔,當然了,他沒去往生谷,還活蹦亂跳地坐在病床旁低頭看著米琪留下的舊書。即便以紅種而言,叔叔也顯得消瘦很多。長滿繭的手指小心翻著書頁。他變成光頭了,前臂、頸後曬得很黑,不過整個人還是很像回收的碎皮組出來似的。掐指算算,納羅已經四十一歲,只是看起來更老,而且改走兇狠路線:他的大腿槍套里有把電磁槍,黑色軍裝外套縫上備用的甩刀;這套衣服原本屬於殖民地聯合會的士兵,但他們將標誌拆掉,顛倒後縫回去。紅色在頂端,金色成為最底層。

  他也參戰了。

  母親坐在隔壁,曾中風過一次,所以也孱弱許多。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像著胡狼以鉗子蹂躪她的畫面,但是這段時間來母親一直都很安全。她動著手指縫補破襪,動作沒有以前那麼靈光,年紀和體力都不行了,然而她的身體與精神並不相符。就精神層面上,母親絕不會輸給金種,她的心跟黑曜種一樣魁梧。

  我看著她坐在一旁,呼吸沉靜,專注著手上的工作,我找到了整個宇宙中最想保護的對象。我多希望可以治癒她,給她那些從來沒感受過的舒適生活。我明明那麼深愛母親,面對面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表達不出心裡的千言萬語。「媽……」我低聲開口。

  那兩人猛然抬頭。納羅叔叔傻了眼,母親伸手拍拍他,輕輕起身靠近,動作緩慢、謹慎。「孩子,醒啦。」

  她站在床邊,眼中充滿關愛。現在我的手比她的頭還大,只能小力地碰觸那張臉,想確定這不是一場夢。我的手指沿著她眼角的魚尾紋摸到髮鬢。小時候我比較喜歡父親,因為母親會打罵管教我,也會一個人偷哭,卻又裝作沒事。如今,我最希望的就是能再次聽她哼小調、做料理,回到孩提時代安穩的每一夜。

  我想重返那種生活。

  「對不起……」我聽見自己說,「對不起……」

  她在我前額一吻,輕輕靠上來。她的身上有鐵鏽、汗水和油漬的味道。我仿佛回到了故鄉。母親說,無論如何都會把我當兒子看,所以沒什麼好道歉。我覺得好安全。有人愛我,全家都在,包括基爾蘭、莉亞娜和他們的小孩,大家都想見我。我哭個不停,將獨囚時壓抑的痛苦全部發泄,比起我能吐出的言語,淚水更為銘心刻骨。母親再次親吻我的頭,我終於累了。她退開時,納羅過來搭我的手臂。「叔叔……」

  「好久不見啊,小渾球。」他還是不太客氣,「有其父必有其子是吧。」

  「我還以為你死了。」

  「沒有的事。的確是鬼門關走了一遭,但被踢了出來。叫我回來打打架、救救人。」他朝我笑了笑,唇上原本就有一道疤,現在又多了兩條。

  「我們一直在等你清醒。」母親解釋,「飛船送你過來已經兩天了。」

  我的咽喉里仿佛還殘留著人肉烤焦的氣味。

  「這裡是?」我問。

  「提諾斯,阿瑞斯統治的都市。」

  「提諾斯……」我喃喃自語,起了身,「塞弗羅……拉格納……」

  「他們沒事。」納羅悶哼著壓我躺下,「別扯掉點滴和人工肉啊。千辛萬苦逃出來,維朗尼醫師花了好幾個鐘頭才把你拼好。本以為敵人的骨騎也在電磁脈衝範圍內,結果他們卻躲開了,跟進隧道,把我們打得落花流水。多虧有拉格納才保住你小命。」

  「你也在?」

  「不然你以為是誰帶挖掘隊衝進阿提卡?都是萊科斯的血脈哦,蘭達和奧米克戎兩個部落聯手。」

  「維克翠呢?」

  「孩子,你別著急。」他伸手按住我胸口,免得我又跳起來,「她在醫生那兒,另一個灰種也是,兩個都保住性命了,正在縫傷口。」

  「納羅叔叔,給我做全身檢查!請醫生驗輻射反應,看看有沒有定位器或植入物,敵人可能是故意放走我,利用我找出提諾斯的所在……我得見塞弗羅!」

  「喂,就叫你別著急啦!」納羅提高音調,「我們檢查過了,的確被植入兩個東西,但已經被電磁脈衝燒壞了,追蹤不到你。阿瑞斯不在,他和號叫者還沒回來,之前只是先送傷員,順便吃點東西。」

  我記得自己看到十幾個披著狼皮的人,塞弗羅應該招募到新成員了。薊草反叛,但維克瑟斯提到卵石和野草,不知道小丑和廢物是否也還在。

  「阿瑞斯老是在忙。」母親補充。

  「事情很多,阿瑞斯卻只有一個。」納羅為他辯護,「還在搜索生還者,不用多久就會回來了,運氣好的話大概就早上吧。」母親白他一眼,他趕緊住嘴。

  我靠回床上。單是和兩人見面說話,我已經內心澎湃、語無倫次。好多話想說,好多矛盾的情緒,最終我只能坐在床上,不住喘息。整個房間都有母親的愛包圍著我,但我依舊覺得黑暗正在虎視眈眈,隨時會襲擊我以為已經失去的親人。我擔心往後自己無法保護他們,敵人太強而且太多,我又如此虛弱。此時,我只能搖搖頭,拇指滑過母親的指節。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但你不是來了嗎?」這句話一如往常,淡然到近乎冷漠。我們兩個男人都哽咽了,她眼睛還是乾的。不愧是我母親。回想起來,能在院訓那種環境生存下來,我實在無法歸功於父親。他的形象太溫柔體貼,母親才是給我骨氣和堅毅的人。我拎著她的手,想用簡單的碰觸來傳遞複雜的心意。

  有人輕輕敲門。舞者探頭進來。他還是俊美得不合常理。在我見過的紅種中,唯有他會因年歲增長而更有魅力。舞者拖著腳的聲音從走廊傳來,母親和叔叔都對他點頭行禮,納羅還客氣地讓出位置給他,母親倒是沒有動。「看來我們這位地獄掘進者命真的很硬,」舞者握起我的手,「不過我們都快嚇死了。」

  「能再見面真是太好了,舞者。」

  「沒錯,孩子,真的太好了。」

  「謝謝你幫忙照顧他們,」我朝母親和舅舅撇了撇頭,「還有幫忙塞弗羅……」

  「都是一家人。」他回答。「你感覺如何?」

  「胸口還是痛——其實全身都痛。」

  他淺淺一笑。「沒辦法,維朗尼說,中村姐弟給你的那一針差點兒出人命,你是心臟病發作。」

  「舞者,胡狼究竟是怎麼知道的?我百思不解,不斷回想自己透露過什麼。是我露出馬腳嗎?」

  「不是你,」舞者說,「是哈莫妮。」

  「哈莫妮……」我低呼,「她怎麼會……她那麼恨金種……」但我剛說出這句話,頓時醒悟。哈莫妮對金種的恨太深,一定怨我沒有引爆炸彈,將最高統治者和月球上的顯要人物全部炸死。

  「她覺得是我們忘記初衷,」舞者解釋,「嫌我們不夠積極,所以乾脆將你的真實身份泄露給胡狼。」

  「所以我去他辦公室送禮時他就知道了……」

  舞者神情疲憊地點點頭。「等於是證實了哈莫妮的說辭,所以胡狼才讓我們將人救走。她回到基地,在胡狼的突擊部隊出現前一小時就不見蹤影。」

  「費徹納會死也是這原因。但他明明給了哈莫妮生存下去的動力……出賣我倒還容易理解,為什麼連費徹納——阿瑞斯——也要害死?」

  「哈莫妮發現原來阿瑞斯也是金種,就崩潰了。我猜她是直接把基地的坐標給了胡狼。」

  哈莫妮曾將阿瑞斯視為英雄,甚至是神。她的孩子在礦區亡故,因為阿瑞斯出現,才決定為了戰鬥而活。但最後竟發現他自己是敵人的一分子,索性要他拿命來抵。費徹納的死背後藏了糾結曲折的心路歷程,我聽了不禁唏噓。

  舞者靜靜觀察我,應該能看出我的身體狀況與預期相差太大。母親和納羅同樣仔細地看看他,又打量我,應該也猜到舞者有什麼顧慮。

  「我知道我看起來比以前差很多。」我慢慢地說。

  「不,孩子,你經歷了那麼多,身體當然虛弱。問題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舞者和母親交換一個眼神。「可以嗎?」

  「他有權知道,直說無妨。」母親和叔叔都點頭。

  舞者還是猶豫了一下,回頭想找椅子,納羅趕緊拉了一張過來,放在床邊。他點頭致謝,身子朝我探來,兩手指尖靠在一起,像個尖塔。「戴羅,長久以來,有太多人對你有所保留,所以我希望從此刻開始不再有任何隱瞞。其實,直到五天前我們都認為你死了。」

  「我的確是差點兒沒命。」

  「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事實上,九個月以前,我們就沒有繼續尋找你的下落。」

  母親握緊我的手。

  「你落入敵人手中三個月,頻道上就播放了行刑過程。他們找來和你長相幾乎一樣的人,拖到愛琴城塞大門階梯上,宣讀罪名,看起來似乎是繼續將你當成金種。我們嘗試過劫囚——不出所料,那是陷阱,我們折損了好幾千兵力。」舞者的目光掃過我的嘴唇和頭髮,「受刑的人無論眼珠、身上疤痕或臉面都仿造得毫無瑕疵。我們眼睜睜看胡狼砍下你腦袋,將遺體毀棄在火星荒原上。」

  我盯著他,還不明白這番話真正的含義。

  「孩子,我們哀悼過了,」母親聲細如蚊,「整個部落、整座城市的人都很難過,還是我親自領著大家捶胸高唱《消逝的悼念》,將你留下的靴子埋在提諾斯的隧道深處。」

  納羅雙手抱胸,似乎想要壓下那段記憶。「同樣體態、同樣五官,沒人察覺有異,我真的以為自己又親眼看著你死了一次。」

  「高科技人皮面具,或者是直接找替死鬼做雕塑手術,又說不定只是數字特效。」舞者解釋。

  「但怎麼辦到的已經不重要。胡狼以金種的儀式處決你,沒有揭露你紅種的真面目。對他們而言,拆穿這件事有害無益,只會成為我們的宣傳工具。於是你就跟以前想篡位的金種一樣,接受公開處刑、殺雞儆猴。」

  胡狼說過,他要我愛的人深深受苦,此刻我便領悟到他的手段有多殘酷。就連我母親也無法鎮定,眼中的傷痛越來越濃。她看著我,那張臉因罪惡感而變得僵硬。

  「我放棄了。」她支支吾吾,輕聲地說,「我放棄了你。」

  「不是你的錯啊。」我回答,「你被騙了。」

  「可是塞弗羅沒放棄。」母親嘆道。

  「他繼續找你,」舞者說明後來的事,「我之前覺得塞弗羅發神經病,但他堅持你沒死,聲稱自己能感覺到,你肯定還活著。我都開口叫他把日冕頭盔交出來了。他實在太執著於這件事。」

  「到最後真的給他找到了。」納羅說。

  「是,」舞者回答,「找到你了。我錯了,我不夠相信你,不夠相信他。」

  「不過他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

  「是狄奧多拉的協助。」

  「她在這兒?」

  「她有很多人脈可用,負責提供情報。通過珠伎酒店,狄奧多拉得知,居然有奧林匹亞騎士親自前往阿提卡運送『包裹』,而且要帶回月球交給最高統治者。塞弗羅聽了以後,認定包裹就是你本人,便投入大量資源組織作戰,耗掉我們地底兩個……」

  舞者還沒說完,我發現母親的眼睛一片矇矓,注視著天花板的燈泡。她會有什麼感受?作為母親,目睹兒子遭人如此凌虐,滿身傷痕,連話都講得斷斷續續,眼睛無法對焦?不知世上還有多少母親體驗過這種滋味:兒女好不容易從戰場回來,心卻早已丟失,冷酷現實的毒素滲透骨髓,再也不是她過去的寶貝?

  九個月了。她在心中埋葬了我。現在我又爬出墳墓,她則因為自己沒有堅持到底而內疚,當戰火再度將我捲入,卻又無能為力,只能無奈。這幾年來,我追逐自己的目標,不知拿多少人當墊腳石,假如眼前我這條命是最後一次機會,我想要做得正確,我必須正確。

  「……現階段最大的問題並不是物資,而是需要的人力……」

  「舞者……先停一下。」我開口。

  「停一下?」他皺眉不解,瞟了納羅一眼,「怎麼了嗎?」

  「沒怎麼,但我早上再跟你討論。」

  「早上?戴羅,太陽系都要天翻地覆了。我們失去其他紅種的合作意願,阿瑞斯之子撐不過今年,不趕快重回正軌絕對不行,只有你……」

  「舞者,我還活著。」我心裡也有好多疑問:關於這場戰爭,關於其他朋友,關於我被擊敗的細節——關於野馬。但這不急於一時。「你知道光是活下來就夠幸運了嗎?光是還能見到你們,就夠幸福了。已經六年了,一家都沒團圓,所以等到明天好嗎?明天我就和你們重回戰場。今晚我想跟家人相處。」

  還沒走到門口,我已經聽見孩子嬉笑的聲音,我覺得自己仿佛是別人夢裡的客人,早不屬於孩童的世界。但這件事由不得我做主。母親推著輪椅,我進了狹小的宿舍,裡面有金屬制的便床,幾個小朋友,洗髮精的味道,整個空間吵吵鬧鬧。五個小孩都和我有相同血脈,看他們的頭髮和地上的小拖鞋可以猜到才剛洗過澡。兩個九歲的比較高,聯手對抗另外兩個六歲的娃兒,還有個女嬰,她一直伸頭往年紀最長的男孩腿上磨蹭,大男孩還沒有發現;旁邊的床上坐著第六個孩子,上次回萊科斯探望母親,我就見過這個半夜不睡覺的女孩。她是基爾蘭的女兒。她一邊看顧年幼的弟妹,一面又沉迷在紙張光滑的故事書里,不過她也是第一個察覺我進來的人。

  「爸爸——」她瞪大眼睛,回頭叫喚,「爸——」

  基爾蘭本來在和莉亞娜玩骰子,看見我後立刻衝來。莉亞娜也跟在後面。「戴羅……」他邊喊邊跑過來停在輪椅前,他已經二十幾歲,開始留鬍子,沒有以往彎腰駝背的模樣,眼中依舊散發一股好人的氣質,從前我覺得他的模樣很傻,現在反而顯得格外勇敢。基爾蘭回神後才招手要兒女過來。「瑞岡、旖羅,孩子們快過來,這是我弟弟,就是你們的叔叔。」

  孩童圍到父親身邊,表情有點兒尷尬。房間角落傳出一陣嬰兒的笑聲,有個年輕的母親從床上起身,她正在哺乳。「伊歐?」我不由得失聲喚道,她和記憶里那個身影太像了——小小的鵝蛋臉,天氣潮濕時會打結的濃密頭髮——只可惜那不是她。仔細一看,她眼睛比較小、鼻型淘氣些,沒有那種火一般的氣焰,更何況,我妻子那時還是個少女,眼前這位已經是個成熟女性,算算應該滿二十歲了。

  大家望著我,神情慌張,怕我是不是精神錯亂,唯一的例外就是迪歐——她就是伊歐的姐姐。她臉上泛起微笑。「抱歉,小迪,」我趕緊解釋,「你看起來……和她真的很像。」

  迪歐不想讓場子冷掉,馬上叫我別道歉,還說這是最好的讚美。「這寶寶是?」我指著她懷中的嬰兒,小女娃那頭亂糟糟的鏽紅色頭髮綁成一束,立在頭頂,活像天線;她深紅色的眼珠盯著我,興奮莫名。

  「這小鬼啊,」迪歐湊近輪椅,「一聽到丁娜阿姨說你還活著,我就想一定要找機會讓你們認識認識,」她瞥了哥哥一眼,我竟然有些嫉妒了,「這是我們第一胎,你也抱一抱吧?」

  「抱?」我回答,「不行,我……」

  可是小女娃朝我伸出肉肉的小手,我還來不及縮,她已經到了腿上。她掐著我穿的毛衣,蠕動一陣,轉身在我腿上找到舒服的角度,還拍了拍手大笑起來。女嬰不知道我是誰,不明白為什麼我手上很多疤,只是覺得我的手很大,有奇形怪狀的金種印記,還抓起我拇指拿沒牙的牙齦咬了咬。

  娃兒的世界沒有我習以為常的恐怖,舉目所見只有愛。她稚嫩的肌膚碰觸我的身體,色澤白淨,觸感如雲朵,而我像塊粗糙的石頭。那雙晶瑩大眼的神采遺傳自母親,但嘴唇薄,舉止動作像基爾蘭。

  那是一條新生命,原本我和伊歐也有孩子,換作以前,她一定不會相信我們兩人竟沒能一起走下去,反倒是基爾蘭和她姐姐在一起了。我和她就像一團風暴,雖然轟轟烈烈,卻註定消散無蹤。希望小迪和哥哥能長久。

  為了減輕發電機負載,居住區後來有了燈火管制,但我和哥哥、叔叔還是圍在後面的桌子聊天。基爾蘭說自己有了新工作,他跟橙種學會了如何維修鐮翼艇與飛船。小迪先上床休息,卻將娃娃托給我。女嬰在我懷裡睡得很沉,做著美夢扭來扭去。

  「這裡環境不算太差,」哥哥說,「至少比下面好得多。有得吃,有水洗澡,不必被噴射氣體刮破皮!聽說那是因為上面就是湖泊,淋浴間真是好東西哪,孩子高興得要命。」幽微光線下,他望著兒女兩兩擠一床睡得安穩,偶爾翻身。「可是,每次只要想到小傢伙們的將來就煩惱,他們得回去挖礦做紡織嗎?以前覺得理所當然,還認為是世代傳承的技藝呢,懂吧?」我點點頭,「我大概是妄想吧,希望兒子可以像你和老爸一樣做個地獄掘進者。現在呢……」基爾蘭聳聳肩。

  「眼界開了就什麼都不一樣了,」納羅叔叔說,「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給人踐踏,那種日子根本沒有意義。」

  「嗯,」基爾蘭附和,「我們幾乎活不過三十歲,卻要讓另一群人長命百歲,操他媽,這什麼道理。我希望自己的小孩別過那種生活,小弟。」他凝望著我,我卻想起母親問過革命後有什麼打算。

  我們要創造一個什麼樣的世界?野馬也問過同一件事,然而,伊歐則來不及考慮到這一步。「下一代不該渾渾噩噩過完一生,所以,雖然我欠阿瑞斯這條命,也很尊敬他,但我還是……」哥哥搖頭,他還想說些什麼,但感到納羅沉重的視線。

  「你說說看。」我鼓勵著。

  「我不太確定阿瑞斯是否規划過未來。你回來了,我很開心。我覺得你會有計劃拯救所有人。」

  基爾蘭的語氣充滿期待、信心滿滿。

  「我是想過。」這是我特別說給哥哥聽的,而他也真的心滿意足,為自己再斟上一杯酒。然而,我察覺叔叔的目光,明白他看穿了表象,我們都知道,其實前途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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