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阿瑞斯之城
2024-10-09 04:52:15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清晨,我的早餐是母親代領的咖啡和穀物粥。我目前還不適合在公眾場合露面。基爾蘭和莉亞娜上工了,只剩下我、小迪和母親,孩子正在更衣,準備去上課。能念書是好事,倘若大人不管下一代的教育,只是代表心中沒有希望。
喝完第一杯咖啡,母親又給我倒了第二杯。「你拿了整壺回來?」我問。
「廚子硬要塞給我,原本想給我兩壺呢。」
我繼續喝。「味道跟真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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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啊,」小迪回答,「有強盜團搶了東西送過來。這咖啡應該是地球貨吧,聽他們說是什麼牙買加之類的。」
嗯,地名這種小事我就不糾正了。
「喂!」外頭傳來叫聲,媽驚跳起來,「收割者!收割者!你要不要出來玩啊——」接著是一陣東西翻倒、用力跺腳的聲音。
「丁娜太太要我們敲門。」喊聲如雷響。
「你別煩,好啦好啦!」接著,門被敲響,「過節啦!塞弗羅叔叔和超親切、超和藹的小巨人來探望你們啦!」
母親朝興奮不已的侄女說:「艾拉,幫我們開門好嗎?」
艾拉跑過去給塞弗羅開門,塞弗羅一進來就將女孩一把撈起,她開心地直叫。塞弗羅沒穿盔甲,而是軍人穿在脈衝護甲底下的黑色吸汗衣,腋窩還能看得見污漬。看到我的時候,他眼睛一亮,將艾拉丟到床上,張開雙臂直朝我衝來,還不斷發出怪笑、嘴角扯開,幾乎要切開那張窄臉了。他頂著一頭沾滿汗水又髒得要死的莫西干髮型。
「塞弗羅,小力點!」母親叫道。
「小收割者!」他用力一拍,輪椅打轉,我的牙齒咯咯響。塞弗羅用力抱緊,幾乎要把我抱離椅子。他比以前壯,身上有香菸、引擎油和汗水味。然而他依舊像只邊哭邊笑、活蹦亂跳的小狗那樣鑽進我懷裡。「我就知道你沒死!我就知道!那些妖精王八蛋別想騙我!」鬼叫完,他拉開一些距離,上下打量,奸笑一聲,「你這天殺的小渾球。」
「別說粗話!」我媽吼道。
我也眯起眼睛。「肋骨好痛。」
「噢,對不起啦,兄弟。」他這才把我放回輪椅,跪下來和我平視,「我早就說過了,一點兒也沒錯——這世界上最難殺死的兩樣東西,一是我小鳥蛋底下的黴菌,二是他媽的火星收割者!哈哈哈!」
「塞弗羅!」
「抱歉,阿姨,抱歉。」
我稍稍後退。「塞弗羅,你……好臭。」
「我五天沒洗澡啊,」他一派得意,還搔搔胯下,「這可是純正的塞弗羅牌濃湯味呢,大哥。」他雙手叉腰,「至於你嘛……嗯,你看起來……」塞弗羅偷看我媽一眼,咬了一下舌頭,「也是挺狼狽的。」
突然間,一道陰影罩下,有個人影竄進來,遮住天花板上靠近門口的那盞燈。小孩圍著拉格納跳來跳去,他很難移動。
「收割者,好久不見。」他一開口,馬上壓過小朋友的嬉鬧。
我對他微笑。拉格納一如以往,神情淡漠沉鬱,身上滿布刺青;那身經過家鄉的極地氣候洗禮的皮膚厚如犀牛,白胡結成四根辮子,頭髮幾乎剃光,只留一束綁上紅色絲帶。孩子們問他有沒有帶禮物。
「塞弗羅,」我探身,「你眼睛……」
他也靠過來。「喜歡嗎?」刀削似的臉上雙眼眯起,眼珠已不再是往昔那不夠澄澈的金色,竟變成與火星土壤一樣的紅。塞弗羅特別拉開眼瞼給我看個清楚。那不是隱形眼鏡,右眼也不是生化義眼了。
「操他媽,你竟然去做雕塑手術?」
「業界最高等級。喜不喜歡?」
「他媽的,是很厲害啦,根本是為你量身打造。」
他握起拳,往自己的手掌一打。「聽你『本人』這麼說我就安心了。這是你的。」
我臉一白。「什麼?」
「你的啊。」
「我的什麼?」
「眼珠啊!」
「我的眼珠……」
「巨人大哥救你回來時摔到你的腦袋了嗎?米琪一直把你原本的眼珠放在約克頓的冰櫃裡——那兒真是有夠陰森。不過我們去搜颳了些物資回來,資助崛起革命,反正我看你應該也用不到嘛,我就順便……」塞弗羅尷尬地聳聳肩,「後來我問他們可不可以裝上去——你懂的,我就是想說,這樣你就算掛了還可以用這個眼睛看見世界,算是紀念你吧。有那麼奇怪嗎?」
「我早就告訴你了——很怪。」拉格納開口,一個女孩爬上他的腿。
「那你想要回去嗎?」塞弗羅突然有點兒怕怕,「是可以還你啦。」
「不必了!」我回答,「我只是一時忘了你有多狂。」
「噢,」他笑著拍拍我肩膀,「那就好,還以為你真的不開心。所以我可以留著囉?」
「既然是你找到的,那就給你吧。」我也聳聳肩。
「萊科斯的丁娜女士,可否借您兒子於戰事之用?」拉格納對我母親說,「他有多項任務,需要大量情報。」
「行,帶回來別缺一塊就好。你們拿點咖啡去吧——還有幫我把這些襪子送去洗。」我媽拿了才補好的一袋襪子放進這個大塊頭的懷中。
「遵命。」
「禮物呢?」一個孩子問,「這次沒有禮物哦?」
「有——」他才回話,小迪和我媽立刻齊聲大叫:「塞弗羅,不准!」
「幹嗎?」他掏出個小袋,「我這次拿的真的是糖果呀。」
「……結果呢,拉格納踩到卵石,從運輸帶後面摔出去,」塞弗羅咯咯笑,「摔個四腳朝天。」他在我頭頂上大嚼糖果,大剌剌地將輪椅在石頭隧道推得亂竄,加速過猛後又急忙要剎車,結果輪子一偏,椅身撞牆,震得我眯起雙眼。「然後呢他就掉進海里,那時場面可壯觀了,浪打起來和火炬船[9]一樣高。我想說我好像該幫幫他,就跟著往外跑,沒想到一個龐然大物……不知道叫什麼來著,總之是雕塑出來的那種怪物……」
「海魔。」拉格納聲音從後面飄來,我根本沒察覺他跟著,「赫珞[10]第三層來的。」
「嗯哼。」塞弗羅推我過轉角,這回同樣又用力擦撞,害我咬到舌頭,一群阿瑞斯之子的駕駛員急忙散開,經過時還瞪大眼睛看我。「海里那個——」塞弗羅回頭望向拉格納,「——海魔,它大概覺得拉格納是塊美味肉排,他才剛墜進水裡它就立刻吞下去,我和廢物看了以後哈哈大笑,實在他媽的太誇張了!你懂的,廢物也是很幽默。但那海魔居然潛下去,我只好從後面貨艙口出去,拿脈衝手套一直往海面轟個不停。」他又轉頭看看拉格納,「海魔游著游著,眼看就要到熱海海底去了,水壓越來越高,我的防護衣吱吱叫,還以為自己要死在那兒呢。結果,拉格納這傢伙忽然從那隻全身鱗片的鬼東西身體裡開了條路出來,」他湊近說,「你猜猜是從哪兒?快猜!」
「腸子吧?」我問。
塞弗羅尖聲大笑。「對!從屁股出來!就像一坨大……」
輪椅忽然停下,他話沒說完就硬生生停住。接著是「咚」一聲和某個物體在地面滑行的聲音。輪椅又往前了。我轉頭一看,拉格納若無其事推著,塞弗羅沒跟在後面。我皺起眉,暗忖那小子怎麼失蹤了,突然他又從旁邊小路溜出來。
「你這蠢牛!」塞弗羅氣急敗壞,「我可是恐怖集團的首腦!不准你這樣把我丟來丟去!害我糖果都掉光了啊!可惡!」他盯著隧道地板,「煩唉……在哪兒?混帳東西,拉格納,我的花生棒呢?你知不知道我是殺了幾個人才搶到的?——六個,六個啊!」
拉格納正在我上方咀嚼東西。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但我總覺得他在竊笑。
「拉格納,你開始刷牙了嗎?乾淨很多。」
「謝謝,」這名滿嘴花生棒高兩米四的壯漢回答,「巫師給我換了新的。很痛。不過是新的。好看嗎?」
「巫師——米琪嗎?」我向他確認。
「是。離開提諾斯前他教我識字。」於是,拉格納凡是看到路牌或警告標語都讀給我聽。約十分鐘後,我們進入機庫。塞弗羅跟在後頭,還在嘮叨他的零食。就殖民地聯合會的標準來看,這座機庫算是狹小,但其實也有三十米高、六十米寬,是用雷射在山岩內部鑽鑿而成,機體引擎襯出地面有多黑。裡面停了幾架老舊飛船和三架嶄新又光芒四射的鐮翼艇;兩名橙種正在指揮紅種整備,看我坐輪椅經過,不禁也愣了一下。我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成群士兵從一架外殼破損嚴重的飛船魚貫而出,有些沒卸甲冑,肩膀上掛著狼皮斗篷,其餘人則脫得只剩內衣或打赤膊。
「老大!」卵石撐著小丑的手臂,看見我在,立刻高聲呼喊。她和之前一樣體形豐腴,臉上堆滿笑容。她拖著小丑加快腳步,小丑則汗水濡濕、頭髮雜亂,讓那個比自己矮一些的女孩攙扶前進。兩人露出燦爛的笑容,仿佛我還是他們記憶中那個模樣。他們到我面前後,卵石將夥伴晾在一旁,上前擁抱,小丑則是用滑稽的方式來個鞠躬。
「學級長,號叫者回報,」他開口,「抱歉,我們有點兒狼狽。」
「戰況混亂嗎?」我還沒回應,卵石就搶著講話。
「真的是一團亂……收割者,你的狀況也不太好,」小丑雙手叉腰,「好像……瘦了。然後你怎麼頭髮剃這麼短,鬍子卻一大把?……看起來好老。」
「可不是,」我說,「謝謝你們還願意留下來。畢竟我……」
「……騙了我們整整五年?」
「嗯,是。」我回答。
「嗯……」小丑似乎想損損我,卵石朝他肩膀一撞:「我們當然要留下來啊,收割者!」她甜笑,「這兒是我們的家……」
「但話說回來,」小丑搖著一根手指,「要我們像以前那樣什麼都聽你的,那就有條件了……我們先走,我屁股好像插到榴彈片了,恕我失陪。走啦卵石,找醫官去。」
「之後見啦,老大!」卵石說,「你沒死真是太好了!」
「用餐時間是八點!」塞弗羅朝兩人叫道,「別遲到,我才不管你屁股插了什麼,小丑。」
「是,長官!」
塞弗羅又轉身對我咧嘴。「我說你是鏽鐵時,他們兩個眼睛都沒眨半下,二話不說,立刻陪我和大黑去把你家人帶出來,不過進了礦區還要靠我帶他們。來這邊。」
我們經過方才卵石和小丑搭的船,沿船梯可以看見裡面。兩名年輕人拎著水管朝地板猛衝,紅褐色的污水順梯向下滴進機庫。這裡沒有排水孔,只有邊緣的一條窄槽,管線一路延伸到盡頭。
「別人老爸的遺產是軍艦啦,別墅啦,阿瑞斯這個渾蛋卻留了個馬蜂窩和一群找麻煩的給我。」
「操——」等到我終於看清楚,不禁發出驚呼。原來機庫外面是一片巨大的鐘乳石林,專屬於地底的日光使得景色燦爛輝煌。灰色岩石被水流打得濕滑,映著來自碼頭、營房和雷達的光線,化成一排排森白尖牙,守衛著阿瑞斯這座雄偉碉堡。周圍幾座港口還不時有運輸船穿梭來回。
「原來是在鐘乳石裡頭。」我笑著讚嘆。然而,當我低頭,那淒涼的場面使我肩頭越發沉重:石頭底下百米處就是難民營。最初,這裡是往火星地底發展的古城,建築物間的街道埋得太深,仿佛小型峽谷;市區在廣闊洞穴內蔓延數千米,城牆上掛著蜂巢結構的建築物,階梯在砂岩層上蜿蜒曲折。這裡以古城為基底,卻出現新聚落——難民的新家,只是他們連屋頂也沒有。難民滿身破爛髒污,就這麼躺在地下,放眼望去猶如皮與肉組成的海洋;有些人睡在屋頂,有些倒在路上,也有些在階梯上找空位。此處能看到難民以廢五金做出伽瑪、奧米克戎和埃普西隆等標誌,象徵同胞被殖民地聯合會拆解的十二個部落。
我目瞪口呆。「多少人?」
「我哪知道。至少來自二十個礦坑,而且比起一些大型氦三礦藏點,萊科斯還算是個小地方。」
「根據統計,四十六萬五千人。」拉格納說。
「才將近五十萬嗎?」我低聲問。
「看起來好像不止?」
我點點頭。「他們為什麼會在這兒?」
「來接受庇護啊。這些可憐的傢伙來自胡狼清算過的礦坑,只要那混帳東西懷疑阿瑞斯之子混在礦工里,就直接從通風系統倒進霧後九號毒氣,偷偷摸摸來場大屠殺。」
我背脊發涼。「品管會對造反礦區的最終手段就是全族連坐。不過你們怎麼有辦法藏這麼多人沒被發現?用干擾場嗎?」
「嗯,加上這裡距離地面超過兩千米,還有人幫忙篡改殖民地聯合會的地形數據,所以比較不容易察覺。在金種看來,這地方頂多是三百年前耗竭的氦三礦脈,一時半刻不必擔心曝光。」
「你要怎麼餵飽這麼多張嘴?」
「餵不飽——我是說,我們盡力而為。但這個月提諾斯的老鼠絕種了,還有,大家幾乎是貼在一起睡覺,就算我們已將部分的人轉移到石林里,也來不及阻止傳染病大爆發。可現在藥物不足,我也不能讓阿瑞斯之子暴露在風險中,少了士兵會更使不上力,會成為一頭病牛,只能等著被宰。」
「他們還暴動過。」拉格納又補充。
「暴動?」
「沒錯,我差點兒就忘了這件事。先前我們迫不得已把糧食配給減半。話說這些傢伙身體小也就罷了,就連稍微動一下那忘恩負義的腦袋都不肯。」
「我下去鎮壓之前已經有多人喪命。」
「大黑有個外號叫『提諾斯之盾』,」塞弗羅解釋,「可想而知,他比我受歡迎,難民也不會將挨餓的事算在他頭上。但我的立場又比舞者好一些,至少還有頂頭盔可以嚇人。那些細枝末節,以及我沒法處理的事情就交給他,但底下這些傢伙真是死腦筋,居然以為是舞者死要錢才不肯餵飽他們。」
「看來文明似乎倒退了一千年。」我感慨地說。
「真的。還好發電機沒問題。有條地下河流經這兒,飲水和清潔還可以,電力勉強夠用,可是呢……人的問題擺不平。偷拐搶騙,殺人強姦,什麼都有。一開始我們隔離伽瑪的惡棍,結果上星期奧米克戎的人卻又吊死一個伽瑪的男童,拔掉人家手臂上的紅種印記,硬在胸口畫了金種符號,說他是反動者,心向著金種——那孩子才十四歲哪。」
我聽了覺得好想吐。
「下面隨時保持明亮,晚上也開燈。」
「嗯,關燈的話,底下會……不像給人住的地方。」塞弗羅眺望古城,表情疲憊。說到戰鬥他內行,但談起治理他就外行了。
我俯瞰古城,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覺得自己像個花了大半輩子挖開牆壁,卻發現另一邊依舊是牢獄的犯人。事實上,牢獄永遠都在。有第二個,第三個,無窮無盡。底下的難民根本談不上活著,只是苟延殘喘。
「伊歐要的不是這個。」我嘆道。
「嗯哼……」塞弗羅聳聳肩,「做夢簡單,打仗難。」他咬著嘴唇想像了一下,問,「你有沒有見到卡西烏斯?」
「快逃走之前見過。怎麼?」
轉身時,他眼神閃爍。「殺死老爸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