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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二一八七號牢房

2024-10-09 04:52:01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姐弟倆像是護送囚犯那樣帶我出去。我依舊被蒙著頭,雙手銬在背後,但手銬沒有上鎖。弟弟在左,姐姐在右,偷偷扶著我。蛇咬發揮藥效後我可以走路了,只是腳步不算穩,即便有藥物幫助,我還是覺得這副皮囊就像一堆濕衣服,幾乎感覺不到被踩傷的腳與孱弱的腿,只能拖拉著囚鞋慢慢前進。我的腦袋也仿佛泡了水,然而,我萌生一股衝勁,只要緊抓著它,就能硬撐著不嗷嗷叫,時刻提醒自己已不再身處那片無邊黑暗。我緩緩穿過水泥走道。這是通往自由的道路。家人和塞弗羅都在那一頭等著我。

  看見兩名十三軍團的龍騎兵,沒有人會出面攔阻。他們代表艾迦的權威,更何況,我活著這件事胡狼的部下未必知情,即便看見,也會因為我的身高和現在這種屍體般的膚色被誤認為倒霉的黑曜種。但我還是時時感受到有視線逗留在自己身上,不由得一陣恐慌。他們發現了嗎?他們發現屍體了嗎?距離有人進去篩檢室,過了多少時間?是不是該被帶走了?我腦中閃過各種情節,預想會出什麼差錯。是藥的關係吧。一定是。

  「不是應該往上嗎?」兩人將我帶到深入山脈核心的重力升降梯,「下面有機庫?」

  「神預測,」崔格語氣訝異,「船隻已備妥。」

  赫莉蒂吹了個泡泡。「崔格,你鼻子怎麼回事……顏色挺怪的?」

  「噢,你閉嘴啦。都不知道是誰看到他沒穿衣服就臉紅。」

  「小鬼,你確定嗎?——噓——」升降梯逐漸減慢,他們開始警戒,把武器的保險打開。門開了,有人進來。

  「閣下,您好。」赫莉蒂若無其事行禮,還將我往旁邊推開,騰出位置。聽那沉重的靴子聲,應該是金種或黑曜種。但若是黑曜種,灰種絕不可能尊稱對方為閣下,我更不會嗅到滿身丁香和肉桂。

  「中士。」對方響應,聲音讓我嚇了一跳,是以前拿人耳當項鍊的維克瑟斯,院訓時提圖斯的手下,他也在我的凱旋式上大開殺戒。升降梯繼續往下,我瑟縮在角落,擔心會被他認出來(或是嗅出來)——維克瑟斯還真的朝這兒瞪,我聽到他的衣領發出沙沙聲。「第十三軍團?」過了一會兒,他開口,應該是看見姐弟倆頸部的刺青了。「是艾迦的人還是她爸的?」

  「啟稟閣下,這次任務,我們是由御史差遣,」赫莉蒂口氣淡漠,「不過之前是追隨灰燼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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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的火衛二戰役有上場嗎?」

  「有的,閣下。我們隸屬葛里穆斯元帥的前鋒部隊,搭乘蛭附艇前往擊殺忒勒瑪納斯一族,之後,費畢家族艦隊包圍了他們和阿寇斯家族。我,以及旁邊這位——他是我弟——都與卡琺克斯交戰過,並且用槍擊中他。原本要將他拿下,卻突然遭到奧古斯都家族及卡琺克斯的妻子率突擊隊干擾。」

  「真精彩,」維克瑟斯語氣似乎頗為讚賞,「算是立下大功一件,可以多添一個眼淚記號上去吧。那時我去追殺本來屬於第七軍團的黑曜種走狗,灰燼之王很想把自己的奴隸討回去。」他將某個東西放進鼻孔(大概是以前塔克特斯也很喜歡的興奮藥物),「那這是誰?」

  他說的是我。

  我覺得心臟都要跳到耳朵邊了。

  「葛里穆斯預備的禮物,用來交換她要帶回去的……包裹。」赫莉蒂說,「希望您明白我的意思。」

  「包裹?裝得滿嗎?」他自己倒是說得很開心,「是我認識的人嗎?」維克瑟斯對著我的頭罩伸出手,我往後縮。「要是號叫者那可就溫馨了。是卵石嗎?野草?不對,他們沒這麼高。」

  「是個黑曜種,」崔格趕快撒謊,「我們也想逮到號叫者。」

  「嗯哼,」維克瑟斯像是怕髒一樣將手收回,「等等,」他好像又想到了什麼,「不如把這傢伙和裘利家那賤人關一起,讓他們搶晚餐吃——十三軍團的,覺得如何?要不要找點樂子啊?」

  「崔格,切斷監視器。」我隔著頭罩厲聲指揮。

  「他說什麼?」維克瑟斯立刻轉頭。

  啪,干擾場啟動。

  我開始行動。或許我還很笨拙,但速度夠快。我的雙臂掙脫手銬,一手扯下頭罩,另一手抽出藏起來的銳蛇,朝維克瑟斯的肩膀戳刺,將他釘在牆壁,用頭猛擊他面部。然而,儘管有藥物輔助,我和之前的實力落差太大,雙眼不清、重心不穩。但維克瑟斯可沒這些狀況。我反應不及,視線還沒對到焦,他已拔出自己的銳蛇。

  赫莉蒂將我推開,以身體掩護。我摔倒的同時崔格更果斷出擊,霰彈槍槍口插進維克瑟斯張開的口腔,銳蛇劍鋒此時停在他姐姐額前幾厘米。

  「噓,」崔格低聲警告,「丟掉銳蛇。」

  維克瑟斯照做。

  「他媽的,你到底想怎樣?」赫莉蒂火大地質問,邊喘氣邊扶起我。我頭暈目眩,一邊道歉,一邊覺得自己很傻,穩住腳步後望向維克瑟斯。他一臉錯愕,我腿還在抖,得抓住升降梯的欄杆才不會摔倒。藥力未退,心臟激烈跳動——我居然想找人對打,也太蠢了。要他們開啟干擾信號也很蠢,這座堡壘的上上下下都受綠種人監視,一定會察覺到異樣,要是派其他灰種調查,不要多久就會找到篩檢室那邊的死人。

  我努力集中散亂的思緒,組織起來,擠出一句話。「維克翠還活著?」崔格稍微將槍口向後,停在維克瑟斯齒前。他可以講話了,但沒出聲。「你知道他是怎麼對付我的嗎?」我又問。僵持一陣子後,維克瑟斯終於點頭。「那……」我笑了,笑聲仿佛冰層的裂縫那樣不斷擴大、碎往四面八方,直到我咬住舌頭讓自己停下。「你居然還有膽子要我再問一次?」

  「她還活著。」

  「收割者……會有人過來的。干擾場太顯眼了。」赫莉蒂看著天花板的小型攝影鏡頭,「現在來不及改變作戰計劃了。」

  「她在哪裡?」我甩動自己的銳蛇,「在哪裡?」

  維克瑟斯咬牙回答。「地下二十三樓,二一八七號牢房。戴羅,你還是別殺我比較好,等會兒可以將我關進那房間,然後讓我告訴你出去的路。」他脖子的皮膚底下有肌肉血管在抽動、隆起,仿佛藏在沙里的毒蛇,完全沒有體脂肪。「兩個禁衛軍士兵能帶你逃到哪兒?這山里、外頭城裡,甚至太空軌道都駐紮了軍隊,總共三十個聖痕者,南阿提卡完全在骨騎的控制中。」他對著自己制服領口上那小小的鳥類顱骨標記撇撇頭,「你還記得都是些什麼人嗎?」

  「別理他。」崔格語氣一冷,作勢要扣扳機。

  「噢?」維克瑟斯冷笑。因為看穿我的弱點,他重燃信心。「那你這個鍋蓋頭能拿一個奧林匹亞騎士怎麼辦?——噢,說錯了,是兩個鍋蓋頭。」

  赫莉蒂悶哼一聲。「學你啊,金毛。落荒而逃嘛。」

  「去二十三樓。」我對崔格說。

  他按下按鈕,我們偏離原先的逃脫路線。崔格從通信儀調出地圖,趕忙跟姐姐研究一番。「二一八七……在這裡。我們需要密碼,而且那裡有攝影機。」

  「從那裡撤退太遠,」赫莉蒂抿嘴,「過去就是自尋死路。」

  「維克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回答。我一直以為她死了,但看來她奇蹟地從妹妹的槍下撿回性命,「不能丟下她。」

  「你沒有選擇。」赫莉蒂還是這麼說。

  「永遠都有選擇。」可是就連我聽了都覺得不大有說服力。

  「拜託你先照照鏡子好不好,你這身體能打嗎?」

  「赫莉,別跟他爭。」崔格開口。

  「那個金毛女又不是我們的人!我幹嗎為她送死?」

  但維克翠本來要為我而死。關在黑暗中的那段時日我常想到她。我還記得在胡狼辦公室內送了她潮土油香精,那雙眼中閃爍的喜悅就像個孩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洛克背叛後,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這個。死了好多人,維克翠也被開槍打中背部,然而她一心只想著維護我們的友誼。

  「不能拋下朋友。」我只能重複這句話,完全剛愎自用。

  「我願意追隨你,」崔格慢慢回答,「收割者,無論你到哪兒,我都會效命。」

  「崔格,」赫莉蒂低聲道,「阿瑞斯說過……」

  「阿瑞斯無法力挽狂瀾。」崔格朝我點點頭,「但他可以。他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就算錯失逃走的機會?」

  「那再製造機會就行了。我們的炸藥夠多。」

  赫莉蒂目光呆滯,下顎咬得很緊。我懂這種神情。在姐姐的心裡,崔格是一起長大的小弟,不是冷血的士兵,不是獵犬。

  「好吧,要走就走。」她無奈地說。

  「不過這個聖痕者要怎麼辦?」弟弟問。

  「輸入密碼就留他一命,」我回答,「有任何輕舉妄動就收拾掉。」

  我們一行人進入十九樓,我又蒙上了頭套,由赫莉蒂扶著,維克瑟斯假意帶頭,偽裝成押送人犯的隊伍。崔格跟著走,槍不離手。走廊上很安靜,腳步聲一直在迴蕩。隔著頭套我什麼也看不見。

  「就這兒。」到了門前,維克瑟斯說。

  「輸入密碼呀,混帳。」赫莉蒂使喚他。

  他乖乖照辦,門「唰」一聲滑開。巨大的噪聲襲來,擴音器播放出令人精神錯亂的噪聲。天花板結冰了,所有物品都覆蓋白霜,燈光刺眼,難以直視。那個憔悴的囚犯倒在角落,像胎兒那樣蜷縮成球,脊骨朝向我們這邊。她背上有許多燙傷與鞭刑疤痕,淡金亂發散在臉上,勉強遮蔽強光。若非我見到脊椎頂部和肩胛之間有兩個彈孔,就算見了面也認不出是她。

  「維克翠!」我大喊著,但被噪聲蓋過,她根本聽不見。「維克翠!」我又吼了一次,那些噪聲停下,換成了脈搏的聲音。他們是用聲光對感官加以折磨,跟我的待遇恰恰相反。這回她聽到了。維克翠猛然轉頭,金瞳從亂發後瞪來,我無法判斷她還認不認得我。從前那個即便赤身裸體也霸氣十足的維克翠已經崩潰。她太脆弱驚恐,只想藏起來。

  「去扶她,」赫莉蒂將維克瑟斯推倒在地,「我們快走。」

  「她癱瘓了……」崔格觀察著,「……的樣子?」

  「不妙,這樣就得用扛的。」

  崔格想上前,但我伸手按在他胸口,攔住他。就算是現在這個狀態,維克翠也很有可能撕下他手臂。我才剛逃離黑暗深淵,明白那種混沌的情緒。我緩慢接近,心中恐懼漸漸退居意識之後,取而代之的是無法遏制的憤怒。她的親妹妹居然做得出這種事。然而,追根究底一切都是我害的。

  「維克翠,是我,戴羅。」她沒有任何回應,看不出有沒有聽懂。我蹲下來。「我現在就帶你出去,讓我們……」

  她忽然伸手撲來。「摘下面具!」她吼道,「摘掉!」赫莉蒂趕緊上前拿電擊棒往她背上一敲。維克翠抽搐著,不過電擊無法完全將她制伏。

  「趴下!」赫莉蒂怒喝一聲,但維克翠卻對準她穿了強化護甲的胸口出拳,女灰種向後彈出幾米,撞上牆壁。崔格舉起雙手的兩用多功能卡賓槍,朝維克翠大腿打了兩發麻醉彈,維克翠很快安靜下來,倒地喘息不止,眯眼注視我片刻後才昏迷。

  「赫莉蒂——」我擔心地問。

  「什麼鋼鐵金種不怕火煉,」赫莉蒂喘著大氣站起來,護甲胸前多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凹洞,「這妖精真能打,」她看著凹陷,發出讚嘆,「這護甲可是為了要擋住磁軌彈而設計的呢。」

  「裘利家族的基因吧,」崔格喃喃地說,「還好關在這裡,沒有足夠的熱量。」他將維克翠抬到自己肩上,隨姐姐回到走廊。赫莉蒂招手要我趕快跟上,維克瑟斯還趴在地板,但如我承諾過的,留他一條命。

  「我們遲早會找到你,」他搶在我關門時坐起來嚷嚷,「你心裡有數,叫那個矮子塞弗羅好好等著,巴卡家的老頭死了,兒子也別想逃。」

  「你說什麼?」我怒吼。

  見我又衝進牢房,維克瑟斯眼神忽然充滿恐懼。多年前,當我躲在暗處,見到莉婭被安東尼婭和維克瑟斯施以暴行時一定也是這種感受。還有,花園宴會上每個死去的朋友也是這麼害怕。現在若放過他,以後他還會殺更多人。一時心軟,禍患無窮。

  銳蛇彎成甩刀狀。

  「饒了我——」這種時候他就知道哀求。那薄如刀削的嘴唇顫動,我看見了他內心深處的孩子。

  維克瑟斯立刻意識到自己鑄下大錯,看來還有某個人在某處關懷著他,將他看作睡在搖籃里的可愛孩子。

  要是我們都能停在那時候,該有多好。「戴羅,放了我,你不是冷血無情的人,你跟提圖斯不一樣。」

  牢房擴音器發出的心跳聲更大。維克瑟斯被白光籠罩。

  他要我憐憫他。

  可惜,我的惻隱之心已經埋於黑暗之中。

  紅種的英雄詩歌讚頌慈悲和榮譽,要饒恕敵人,就如我曾縱放胡狼。只有寬恕能夠保有自己的純潔,歹毒者自會承受苦果。若讓他們披上黑衣,趁我掉頭時捅來一刀,那時我就有權轉身反擊,毫無罪疚地殺了對方。只不過,我們並非歌謠里的人物。這是戰爭。

  「戴羅——」

  「替我傳個消息給胡狼。」

  銳蛇劃破維克瑟斯咽喉。我看著癱軟在地、生命急速流逝的他,體悟到維克瑟斯會如此畏懼,是因為彼岸將是一片空無。他發出咕嚕聲,那是臨死的泣涕,但我毫不後悔。

  然而房間內發出的心跳噪聲是遮掩不了走廊的警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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