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C計劃

2024-10-09 04:52:04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赫莉蒂開口:「早說過我們沒時間了。」

  「別緊張。」崔格回答。

  我們回到升降梯,他先將維克翠放下,取出備用的黑色雨衣給她,讓她能有點兒尊嚴。我緊緊握拳到指節發白,維克瑟斯的鮮血玷污了刀上幾個孩子在隧道嬉鬧的景象,又流過我父母的輪廓,最後沾上伊歐的秀髮。我用身上的囚服抹乾淨,暗忖著自己似乎快要遺忘奪人性命有多麼簡單。

  「為活命自私自利,活該這樣孤單死去。」崔格淡淡地說,「明明就那麼聰明,我還以為他們不會那麼混帳。」他望向我,撥開落在眼前的頭髮,露出燧石般閃耀的眼珠。「抱歉,話說得太狠了。假如他是我們的朋友……」

  「朋友?」我搖搖頭,「那種人才沒朋友。」

  說完,我彎下腰,給維克翠順順頭髮。她靠著牆熟睡,有些營養不良、雙頰凹陷,連嘴唇都變得更薄,著實令人心疼。不過即便是這樣的維克翠,也有種頗戲劇性的美麗。我不禁想像,無論敵人如何虐待,她看來還是堅強勇敢,掩飾著那顆柔軟的心。只怕那顆心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還好嗎?」崔格問。我沒有回話。「你女朋友?」

  「不是。」我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鬍鬚,有些厭惡這種搔刮的觸感——而且很臭。丹托怎麼只剃了我的頭,沒刮鬍子呢?「而且我也不好。」

  

  我在心中找不到希望,找不到愛。

  從維克翠和我的遭遇中,我只能找到怨懟。

  我怨恨自己現在的模樣。我一再從崔格的視線中感受到他有多失落。這個男孩想找當年的收割者,但我形容枯槁,不成人形。指尖滑過肋骨時,根根分明、那般脆弱。我給這對姐弟,給所有人承諾了一個太美好的將來,對維克翠尤其如此。她拿出最真的一面,但我和那些將她當作工具的人有何不同?我就是她母親教她嚴加提防的那種人。

  「我們現在只需要一樣東西。」崔格又開口。

  我正色,抬起頭。「復仇嗎?」

  「冰啤酒。」

  笑聲脫口而出,音量大得我都嚇了一跳。

  「該死,」赫莉蒂嘀咕著,手指在面板上按不停,「該死、該死……」

  「怎麼了?」我問。

  我們目前位於地下二十四、二十五樓之間。她用力按按鈕,但電梯飛速上升。「敵人取得操作權限了,這樣我們到不了地底機庫,而會被他們逼到——」赫莉蒂呼了口氣,朝我望來,「——一樓。該死、該死、該死!走出去就是獵犬部隊和黑曜種……說不定金種也會親自出馬。」她停頓,「對方知道你在這裡。」

  絕望帶來的悶痛從腹部擴散。我忍著沒講話,心想無論如何都不能被捉回去,要是走投無路,我就殺死維克翠,然後自戕。

  崔格挨到姐姐身旁。「黑不進系統?」

  「你他媽什麼時候看我學過黑系統了?」

  「要是伊法瑞在就好了,他就會有辦法。」

  「真抱歉哦,我不叫伊法瑞。」

  「爬出去如何?」

  「想被碾平你就爬出去啊。」

  「所以只剩一個辦法啦,」他伸手探進口袋,「C計劃。」

  「我討厭C計劃。」

  「由不得我們,小妞,幹活吧,快準備。」

  「C計劃是?」我悄悄問。

  「高調路線,」崔格啟動通信網絡,屏幕閃過許多代碼,最後連上一個加密頻道。「流寇呼叫冤魂,收到請回答。流寇呼叫——」

  「冤魂收到。」一個聲音幽幽飄來,「請求安全代碼,請回答。」

  崔格盯著自己的儀器顯示屏。「一三四三九二八三,請回答。」

  「代碼確認。」

  「需要立即提供脫出管道,已救援公主與另一人,目前為二級警戒。」

  對方沉默一陣,但隨後而來的回答即使充滿雜音,依舊能聽出語氣欣慰。「回報太晚。」

  「殺人這種事哪可能準時?」

  「十分鐘內抵達,保護公主的安全。」聯機中斷。

  「該死的!根本是業餘貨色!」崔格咕噥道。

  「十分鐘。」赫莉蒂說。

  「還有更慘的。」

  「什麼時候?」他沒回答,姐姐又嘆道,「早知道直接去機庫就對了。」

  「我該怎麼配合?」空氣中瀰漫著恐懼,「我能幫什麼忙?」

  「別死就好。」赫莉蒂脫下背包,掏出一個不小的塑料盒,轉開蓋子。盒裡有個金屬圓筒,中央有顆水銀珠在旋轉。我都看呆了。要是殖民地聯合會發現赫莉蒂帶著這種東西走來走去,她根本休想見到隔天的太陽。這玩意兒可是大忌。我又望向電梯牆壁的儀錶板:還剩十層樓。她拿起遙控器。剩八層了。

  卡西烏斯會在一樓嗎?艾迦?還是胡狼?不,他們這時候正在船上進行晚宴,胡狼繼續過自己的生活,誰會察覺警報和我有關?即便他們發現,也沒辦法第一時間趕到。可是,就算心裡知道他們不會在場,我還是嚇得要命。一名黑曜種就算赤手空拳也能輕而易舉將這對灰種姐弟撕成碎片。崔格明白自己的處境,他閉上眼,在胸前點了四下(是一個十字),赫莉蒂看著弟弟的手勢,但沒有照做。

  「我們是專業的。」她淡淡地對我說,「所以呢,先把你的尊嚴擺到一邊,躲在我們後面,別妨礙我和崔格。」

  崔格轉轉脖子,關節發出聲響。他隔著手套親吻左手無名指。「靠近點,貼著我身體,沒關係的,你不必害羞。」

  三層。

  赫莉蒂右手拿著氣動式步槍,嘴裡依舊嚼著泡泡糖;左手握遙控器的拇指隨時預備按下。最後一層,電梯速度放慢,我盯著雙開門,將維克翠的腿拉到自己腋窩位置。

  「我最愛你囉,小弟。」赫莉蒂說。

  「我也愛你,小妞。」響應時,崔格的聲音微弱,同時也變得緊繃而機械化。

  現在的氣氛比鐵雨作戰前卡在星戰機甲、從噴射管飛出時更讓我緊張。我擔憂的不只是自己,還有維克翠和這對姐弟。我希望他們可以活下來。我想問他們南帕西菲卡是怎樣的地方,兩人會不會捉弄母親,有沒有養狗,街景如何,鄉間又……

  升降梯「咻」一聲停下。

  門上燈號閃爍,分隔我們與胡狼麾下精英部隊的厚重鐵門終於打開。兩枚震撼手榴彈當場飛入,黏在牆壁上嗶嗶叫。赫莉蒂按下遙控器,電梯內的寂靜被低沉的內爆音擊碎,無形的電磁脈衝自腳底的圓形裝置發散;手榴彈發出噝噝聲,失去作用,升降梯內外燈光熄滅,在外面守株待兔的灰種持高科技脈衝兵器,黑曜種則穿著面罩自動供氧的重裝甲。這個瞬間,他們仿佛回到中世紀。

  相較之下,赫莉蒂與崔格雖使用傳統武器,威力卻絲毫不減。兩人竄出升降梯,進入石砌建築,抓著槍枝拱身,活像教堂上神情兇惡的石像鬼。他們大開殺戒,以精準的射擊近距離將舊式子彈打入那些毫無防備的灰種體內。對方完全沒有掩護。走廊上火光不斷,槍聲隆隆,我則是牙齒打戰、咯咯作響,非要等到赫莉蒂呼喚才拖著維克翠沖向崔格。

  三名黑曜種逼近,赫莉蒂拋出傳統手榴彈。轟!天花板開了個洞,灰泥塵埃如雨撒落,上層樓的椅子帶著赤銅種一同摔進混戰。我呼吸困難。我見到一個人向後攔腰折斷,身體在地上滾動;有個灰種逃到走廊後面,想找地方躲,赫莉蒂直接朝那女的背脊開槍,對方像是在冰上滑倒的孩童一樣向前一趴。四面八方都有人影晃動,又有黑曜種從側面上前。

  我拿了手槍發射,可是瞄不准。子彈從他護甲擦過,那兩百千克重的大漢高舉離子斧朝我劈來——就算電池失靈,斧刃依舊鋒利。黑曜種發出特有的喉音戰吼,一陣紅霧從頭盔噴出。子彈準確地從頭盔的眼縫鑽入,他前撲滑倒時差點兒撞彎我的腳。崔格立刻對付下個目標。金屬子彈再取敵人性命,乾淨利落的手法像將一根根釘子釘上木頭的工匠,動作中不帶半分私人情緒,也不追求美感,只是紮實的訓練與體能的展現。

  「收割者,別拖拖拉拉的!」赫莉蒂一邊大叫一邊將我拽過戰場,崔格殿後戒備,扔了一枚手榴彈,黏到沒穿裝甲的金種大腿。先前四次步槍射擊都沒打中他——轟!現在只剩骨頭肉塊飛濺。

  姐弟倆一邊奔跑一邊換彈匣,穿過第一波敵人封鎖線後,崔格將維克翠接過去,我就只能努力不暈倒或跌倒。「右邊五十步,上樓!」赫莉蒂低吼,「還有七分鐘。」

  一樓大廳靜得出奇,沒有警笛或警示燈,也沒有通風口吹出暖氣的呼呼聲,只有我們的腳步、遠方的怒吼,我關節咔咔響及氣管噝噝叫的聲音。途中經過一扇窗戶,外頭船艦的黑色輪廓自天際墜落,地平線冒出很多團小火光;列車在磁懸浮軌道上突然停止,僅存的光芒是來自最遙遠的兩座山峰。那裡將有更多配備高科技武器的部隊前來增援。但他們不會明白戰況為何失控,也找不到問題根源。監視攝影機與生物掃描系統失靈了,就算卡西烏斯和艾迦親自出馬也找不著我們,這是我們唯一的一線生機。

  爬上樓梯,我的右小腿抽筋了,無力前進,不禁發出慘叫,幾乎摔倒在地。但赫莉蒂撐起我大半體重,以有力的頸項頂到我腋下。三名灰種在樓梯頂端發現我們,赫莉蒂一把將我推開,舉起步槍全數殲滅,不過最後一名敵兵開火還擊,子彈鑽進大理石內。

  「對方有備用的氣動槍枝,」她低吼,「不走不行!不走不行啊!」

  兩次右轉後,我們遇見幾個低階色族,他們望著我目瞪口呆。大理石走廊的天花板挑高,兩側立有希臘風雕像,我們行經胡狼的藝術品寶庫,他給我看過約翰·漢考克的《獨立宣言》及防腐保存的美帝末任統治者的頭顱。

  我的全身肌肉好像正著火裂開。

  「這兒!」赫莉蒂終於叫道。

  我們竄進一條小走廊,找到側門,衝進冷冽的陽光底下後,我被狂風吞噬。囚服擋不住寒氣,我們一行人三步並作兩步躲進胡狼堡壘邊緣的金屬長廊,右邊山巒巍巍,卻擋不住蓋在上面的鋼筋玻璃大樓,左手邊是一道超過三百米的懸崖。雪花飛舞,凜風呼號,我們快步奔走。長廊沿山壁蜿蜒,伸出一條橋樑,連到一個空無一物的平台,仿佛骷髏手臂托起水泥餐盤,盤上有積雪覆蓋。

  「還有四分鐘。」赫莉蒂拉著我過橋,到停機坪後馬上將我往地上扔,崔格也把維克翠放下,移到我背後。結冰的地面是一片濕滑的菸灰色,周邊有及腰的垛牆擋住深淵,牆角下雪堆隆起。

  「步槍有八十發子彈,那把古董有六發,」弟弟叫道,「然後就空了。」

  「我只有十二發。」姐姐丟出金屬罐,揚起綠色煙霧,「得想辦法守住這條橋。」

  「還有六個地雷。」

  「快裝上。」

  崔格跑向另一側的橋,橋頭是扇防爆門,比我們走的維修通路要大上許多。我還在發抖,又被雪地反光刺得眼盲,只能將維克翠拉近一些,靠著牆壁,以免受凍。雪片落在她的雨衣上,飄零的飛雪仿佛卡西烏斯、塞弗羅與我衝進密涅瓦主堡搶人放火後的灰燼。「沒事的,」我低聲說,「可以撐過去的。」我轉頭朝垛牆外面瞭望,可以看見底下的市區。好平靜——平靜得古怪。所有聲響和騷動都被電磁脈衝鎖起。此時有一片特別大的雪花隨風飄來,停在我的指節上。

  我為什麼會在這兒?礦工的孩子經歷幾番波折,卻在這兒打哆嗦、眺望城市,只希望自己能回家。我閉上眼,祈禱自己能和親人朋友團聚。

  「三分鐘。」赫莉蒂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好像在保護我似的用戴著手套的手搭我肩膀。她搜索著空中有無敵人蹤跡。「再三分鐘就可以走了。就三分鐘。」

  我好希望自己能相信她,可是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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