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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黃金之子

2024-10-09 04:51:43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今天要為我舉辦凱旋儀式。

  天氣晴朗,蔚藍中還找得著幾顆星子。挺立的我一身金黃,紫色綬帶橫過胸口。我沒戴頭盔,因為儀式中會獲得桂冠,還有紫種精心製作的凱旋面具,作為表揚。

  戰車在我腳下,木輪轂碌碌碾過地面,碾過玫瑰與血花,還有從大道兩旁摩天樓窗戶灑落的各色花瓣。民眾有的高舉雙手,有的低頭望,臉上都堆滿微笑。各種色族的人都有,還圍到街道上,擠得水泄不通,朝著為我開道的遊行隊伍歡呼喝彩。有扮裝花車、噴火秀、華麗舞群,甚至還有獅鷲、幼龍和蠍斑馬之類怪獸,加上少數貝婁那家族倖存的俘虜,還有插在長槍上的貝婁那將軍,及其兄弟姐妹的頭顱。在奧古斯都所有嚴謹的特質里,最明白盛大場面的力量。鐮翼艇和運輸機在天空來回飛行。然而他也明白殘酷的力量。蒼蠅在那幾顆頭顱周圍飛繞,不時干擾拉車的四匹白馬。這輛戰車沿著大道前進,目的地是城市前方白色石頭壘起的馬爾斯廣場。

  我朝群眾揮手,高舉鐮刀。他們陷入瘋狂。父親抱起孩子,指著我說,在遙遠的未來,要告訴下一代子孫自己見證了今天。許多人抓起無花果的葉片往半空扔撒,不停叫好,也有人爬上廣場的雕像或石碑,只為了把我看得更清楚。

  「但你還是個凡人。」洛克在我耳邊說。他按照傳統,騎馬跟在旁邊。

  「而且是個王八蛋。」塞弗羅從另一邊大叫。

  「嗯,」洛克一本正經地附和,「沒錯。」

  我真希望野馬也在場。她寧靜的力量可以支持我承受這麼多目光、這麼多喝彩。人群里也有紅種,他們叫著笑著,完全被聯合會建立的這套娛樂機制馴服,真心相信戰爭帶來光耀,而光耀歸於金種。數百萬人觀看我在鐵雨作戰中被錄下的影像。攝影機被電磁脈衝破壞後當然就沒畫面了,但費徹納保留了我殺死卡努斯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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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行就像一場夢境、一場幻覺,我在茫然中前進,不明白身邊的景象代表什麼意義。朋友在身後、在身邊,都是與我並肩作戰的人,他們都朝我露出笑容,敬愛著我,追隨我奮勇殺敵。先前我覺得一切都值得,現在我卻開始懷疑,就算對月球發動戰爭,然後呢?只是更多謊言、更多死亡、更多難以實現的計謀。

  野馬會採取什麼行動?在礦坑中,她轉身離去。費徹納得知事情發展,非常憂心,認為野馬一如綁著我的斷頭台,刀刃隨時可能鍘下。說不定她已經安排好我的死期,眼前一切都是戲。或許奧古斯都早已知道真相。

  胡狼昨晚抵達火星城市,立刻注意到妹妹不在。我謊稱我與野馬為了首席執政官的事情有爭執。

  「不意外,」他輕嘆,「但可別讓他妨礙你們,就像童年時,他把我和我妹拆散了。」胡狼一派親昵地拍拍我肩膀,一起瘋狂飲酒,到現在我還覺得左眼底下有點兒脹痛。我默默對自己發誓,以後不喝酒了。

  維克翠也騎著馬,跟在洛克與洛恩旁邊,神情慵懶,享受著陽光與歡愉。她將母親重新帶回奧古斯都陣營,安東尼婭也跟來了。據說她對拿下塞薩洛尼基城有不小貢獻,但是必須注意那對母女會不會再度變節,實在麻煩,幸好維克翠忠心耿耿。她往我這兒拋了個飛吻。

  跟在她後面的是號叫者,人數只剩原本的一半。忒勒瑪納斯父子答應會替他們物色新人。這群將領後面是數十位當初率軍協助作戰的軍事執行官與使節,還跟著上萬灰種,大聲唱著改過詞的猥褻軍歌,也不管我會不會難為情。殿後的是黑曜種軍團,場面極其壯觀。這不單是為了我,也是意圖昭示新時代到來——太陽系將以火星為中樞,不再歸月球管轄。

  費徹納沒露面。他本該到場。抵達城市前方的巨大白色族梯時,我還是沒看見他。首席執政官及隨侍團隊和數十位盟友正在等候,一個身形仿佛骷髏的光頭白種手裡端著我的桂冠。

  我下了戰車,踏上階梯,將領跟在左右,廣場安靜下來。我的紫色披風隨風揚起,空氣中除了玫瑰花瓣外,還有馬糞的味道。奧古斯都上前。

  「吾等召喚鐵雨。」他大聲道。

  「鐵雨已然降臨。」我回答。我們的聲音通過廣播迴蕩全城,熬過鐵雨的所有戰士齊聲高呼。白種祭司走來,她人生中有太多時光用在宣判罪狀,面孔顯得相當憔悴。那雙迷失在歷史中的乳白眼珠溫和而關切地眨著。

  「火星之子,」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朦朧,「今時今日,你身上的紫色與昔日伊特拉斯坎諸王相同。你與他們同樣寫下歷史,與擊敗旭日帝國、將大西洋聯盟送入海底的祖先同樣榮耀。你是征服者,將戴上這頂桂冠,接受眾人的喝彩。」

  她將桂冠放在我頭上,塞弗羅哼了一聲。

  白種主持儀式,詞藻華麗,耗掉大半個下午,講完時已近傍晚。我漸漸明白為什麼會需要這種盛大場面、演講、建紀念碑等等舉動,傳統之於暴君,就像頭上的冠冕。舉目所及,每個身上都有徽號和紋章,握著旗杆的金種就等同承認一個腐敗政權的正當性,默許人類的分化。但從這過程中,金種會生出錯覺,以為自己真的超凡脫俗。胡狼似乎看透了我心思,對眼前的荒謬翻翻白眼。祭司的致詞終於到了尾聲。

  「Per aspera 穿越困難……」白種的聲音抑揚頓挫,身子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奧古斯都揚起一手,紀念奪回火星的水晶碑被重力升降梯抬上半空,在嗡嗡聲中升到離地五十米的高處,直到下一次凱旋儀式才會被取代。舊的紀念碑會降至地上,每一座都象徵數百萬個生命。

  「……ad astra 抵達星辰!」群眾呼吼。

  我留在階梯上,下方的馬爾斯廣場隨著慶典開始而騷動,金種移往城市,免不了一陣宴會狂歡。

  奧古斯都站在一旁望著我,背景是夕陽照耀著他的城池,我們的影子覆蓋在下方的低等色族身上。

  「陪我走走。」他下令。

  護衛跟著我們,靠得很近,我覺得有點兒不自在。一定是他們父女談過了。他都知道了。這是當然的。我身上有銳蛇,但沒有反重力靴,護甲是裝飾用的。被制伏之前,我殺得了幾個黑曜種?可能不多。

  但我發現奧古斯都要帶我去的地方後,不禁暗笑自己太敏感。寶座廳的天花板是整面玻璃,矗立百尺高的大理石柱群,廳內被夕陽照得一片火紅,迴蕩著低沉的嗡鳴;離子鋸和七把離子雕刻刀運轉時發出細微聲響,高出我一倍的瑪瑙正在工匠手中浮現形狀。

  「都出去。」奧古斯都下令。

  紫種趕緊從架上跳下,帶著擅長石藝的橙種與紅種工人離開。奧古斯都的隨行侍衛也跟出去,廣闊的廳堂里只剩我們寂寥的腳步聲。

  看來他沒打算殺我。

  「他們在為你雕刻王座。」我上前摸了一下那塊瑪瑙,悄悄吐了口氣。寶座底下看得出雄獅的爪形,左邊有尾巴蜷曲。

  「戴羅,你破壞了法律,」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居然將銳蛇交給黑曜種。這是我們傳承自祖先的武器,你卻交給唯一反抗過我們的色族。」

  「你要說的是這個?」我鬆了口氣,「那是不得已。」

  「一位奧林匹克騎士被你的護衛殺死,而且事情傳開了。」

  「假如拉格納沒有攻下城牆,我們早就輸了,而主君,你還得繼續遭敵人囚禁,甚至被處死,所以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孰輕孰重。而且,他是在我授意下才那麼做的。」

  「我父親曾說過,問別人對自己的想法是一種軟弱,」奧古斯都雙手擱在背後,「但我還是得問,你認為我是冷血殘酷的禽獸嗎?」

  我轉身看他:「毫無疑問。」

  「真誠實,」他看著玻璃頂,「你以為實話可以激盪出與那些鬼扯不同的漣漪。戴羅,我會是那樣的人,同樣是不得已,因為我必須糾正犯錯的人。告訴我,為什麼給黑曜種用銳蛇?為什麼鼓吹低等色族抬頭?為什麼賜予一個藍種控制整艘戰艦的大權?明明她只有聽令行事的權利。」

  「因為他們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奧古斯都點點頭,仿佛我的答案不證自明:「我就是為此存在。我知道藍種可以控制艦隊,我知道黑曜種可以運用科技、率領部隊。我也相信,只要給予適當機會,反應靈敏的橙種可以成為優秀的駕駛員,紅種可以成為士兵,甚至音樂家、會計師。我更相信會有極少數的銀種有辦法寫小說。問題是,我知道代價是什麼——秩序是我們存續的重要關鍵。

  「戴羅,人類在地獄門前走了一遭。金種不是靠運氣攀上現在的地位,而是一個不得已的結果。在當初的混沌之中,人類淪為只懂得吞噬星球、不懂投資未來的低賤生物,只顧享樂,不顧後果。即便最聰明的腦袋,也被困在生產一些玩具的經濟體系中,不願投入星際探勘或尖端科技,以革新文明。他們發明機器人,毀壞所有工作倫理,繁衍出一代又一代好吃懶做的蝗蟲。各個國家囤積資源,彼此敵視,分化為二十個派系,都持有核武器——但每個派系都一樣,被貪慾或狂熱思想控制。

  「因此,當我們征服全人類,為的並不是自己的欲望,也不是榮耀,而是種族的存續。我們必須穩定動亂,建立秩序,集中人類的力量完成最崇高的目標,也就是確保我們一定有未來。色族制度是這個目標的基石,一旦階級出現變動,秩序就會崩潰,到時候就不是追求人類全體的進化,而是人人追求自己的利益。」

  「金種為了自己的利益逼迫其他色族參戰。」我往獅爪一坐,奧古斯都依舊站在大廳中央。

  「但也有像我這樣的人。」他回答時態度誠摯,幾乎把我唬住,「我戰鬥並不真的因為我想稱王、想當皇帝,或者你們以後在史書上隨便給我安上的稱號。這個宇宙根本不會注意到我們是誰,戴羅,沒有一個至高無上的主宰會靜靜等著,直到最後一個人類咽氣,將萬物一同摧毀。人類可能會滅亡,這件事大家都願意接受,卻沒有人願意討論和面對。我們根本不存在,宇宙只是繼續運行,不產生任何感傷。

  「可是我不會放任那種事發生,因為我相信人類,我要人類永遠繁衍下去。我希望帶領人類到太陽系以外的地方,尋找新生命。以一個物種而言,我們幾乎還停在幼兒期,我希望可以將人類打造成宇宙中不可動搖的元素,而不只是曇花一現,如微生物那樣的東西。正因如此,我才明白正確的人生觀是什麼,也判斷得出你那種年輕人的想法會造成多大危害。」

  奧古斯都的心思確實浩瀚,深度廣度都非我能及,或許我是初次明了為什麼這個男人能完成以往的種種事跡。他拋棄普通的人性,去除善念,但在殺死伊歐時其實也不存惡念。對奧古斯都而言,他的所作所為不受世俗局限。他的理念在常人不能到達的高度,為了維護人類這個物種,他先拋棄了身為人類的自己。他的冷傲與剛強,和藏在腦中的想法形成相當奇特的對比。

  「那你曾經說過的,曾經做過的一切又如何解釋?」我想起奧古斯都的前妻,就是被他塞了滿嘴葡萄的那個,「你聽從普林尼那種人的建言,轟炸從未犯法的平民百姓,不惜發動內戰……這些都是為了挽救人類的未來?」

  「為了保護更高的善,我不惜代價。」

  還有為了保護自己以及自己的利益。「保護人類。」我附和。

  「沒錯。」

  「太陽系有一百八十億人口。為了保護人類,你打算殺死多少人?十億?還是一百億?」

  「數字與必要行動間沒有必然關係。」

  「一百五十億?」我問。身為紅種與身為金種的我,同樣感到詫異。

  「必須有人做出選擇。」奧古斯都回答,「人類這個種族一天比一天衰敗。精靈種只顧享樂,不求進步。聖痕者眼中只看得見權位,連最高統治者都為了篡位,謀害親生父親。這樣的人必須接受統治。」

  「必須被你統治。」

  「被我們,」他沒有眨眼,眼神毫無動搖,「是我們,」奧古斯都又說一次,「先前我沒有好好待你,是為你的輕率魯莽感到憂心。可是我承諾會給你補償,你也展現出成長與學習的潛力,所以我會說到做到。你不該只是我旗下的軍事執行官,帶兵打仗的人夠多了。你來當我的繼承人。我需要……我想要的,是兒子。」

  「你已經有兒子了。」

  「他不過是只汲汲營營、想從我這裡奪走權力的寄生蟲,他根本不知道這些權力該用來做些什麼,即便交到他手上,他也沒有任何抱負。他很饑渴,可是那僅是聯合會教他的饑渴。」奧古斯都閃過一絲笑意,「有趣的是,我剛才提出的其實是他的主意。他站在你這邊。」

  既然我與胡狼私下結盟,我對這個發展並不意外。然而,我知道他的性格,所以我懷疑自己是否得為此付出代價。胡狼將整個計劃看成一筆生意,有投資就要有報酬,特別是這樣一筆巨大的投資。他居然沒有事先告訴我。

  「弗吉尼婭呢?繼承人並不一定得是男性。」

  「我希望是男性,也希望你和她一起繼承。你是與她匹配的丈夫。」

  「你只是要利用我,」我看穿他的計謀,「藉由我、藉由婚姻綁住她。我們很清楚你對改革根本毫無興趣。」

  儘管改革派正千里迢迢趕來火星,期待奧古斯都打敗月球聯盟,讓他們在元老院占有一席之地。

  「改革派是毒瘤。」他說。

  「但你卻承諾他們要——」

  「這是為了得到支持不得已做出的承諾。打敗奧克塔維亞後我會將改革派全送進監獄,或以謀反罪論處。」

  「野馬不可能原諒你。她相信你變了。無論你之前和她講了什麼、答應了她什麼,都在她心裡燃起一絲希望。」

  或許我們兩人都得不到她的寬恕。

  「等你成為這個家族的一員,就可以幫她看得更清楚,戴羅。屆時你們應當已經完婚,就算她恨我,也不會因此離開你。這個家族將會,也必須強盛。前提是你必須屬於我,聽命於我,而不是我那兩個孩子。」

  奧古斯都朝我邁近一步。

  「奧克塔維亞將人類往滅亡推進。改革派和阿瑞斯之子,每一秒鐘都帶著人類下墜千里。我們必須挽救人類。你要幫助我。」

  他真心相信自己是在為了人類奮鬥。這份情操其實相當高貴。但也因此更加該死。

  我們並沒有主動說過願意臣服,他憑什麼認為紅種、棕種該為了理念上的至善而操勞致死?又憑什麼認定粉種就該當洩慾工具?黑曜種與灰種都只是戰爭中的棋子?他憑什麼自以為能為我和我的家人決定什麼是好?他根本沒有這種權力。他無權闖進我的世界,奪走伊歐的性命。如果他認為強者做的一切都正確,那他媽的我現在也可以砍下他的頭。

  不過我還是走到他面前,跪下來,握起他的手,吻了那枚戒指:「就照主君的意思吧。」奧古斯都冷酷的雙唇彎出一個掠食性動物的獰笑:「該改口叫我父親了。」

  「別一副得意洋洋的蠢樣。」洛恩對我說。

  我們站在城塞花園的白色步道上,微風吹過,樹上掛著鈴鐺,發出清脆聲音。這次場面小了很多,與月球上那種排場差別很大,只在布滿常春藤的樹幹下擺些小桌。粉種收走了桌上的宴食,聖痕者在步道或草地上拿著香檳談笑。不難察覺胡狼那雙隱形的手在後面操弄。他的品位確實不差。

  這次晚宴露面的名人比凱旋儀式更多,因此,我與奧古斯都必須更勤於交際應酬。幸好他們如我所料,會按照地位高低順序,輪流過來見我,只是我很快就對不停握手感到厭煩,溜到旁邊一棵細瘦的白樹下找洛恩。他雙臂在身前交叉,一臉陰鬱,對著手裡的香檳杯皺眉,忽然把它丟進灌木叢里。

  「我也討厭這種場合,」我告訴他,「奧古斯都說我拿到凱旋面具後還得與一些領主打好關係,但我只想趕快去睡覺。」可惜野馬不在,我開心不起來。

  「看來是一個人睡呢。那女孩呢?」他眯著眼睛張望,「好一陣子沒看見了。」

  「我也不知道。」有其他人注意到嗎?

  「呵,」洛恩的喉音低沉,「小兩口吵架?我沒什麼好勸的,只能說,放下尊嚴。只要你留得住她,絕對值得。」

  只要留得住……

  「真是沒一句正經話,」我答應著,「但你肯出席我就心滿意足了。」

  他笑著朝胡狼點點頭。胡狼正和洛克及幾個木衛三的政治官不知在說什麼。「那可是你這位朋友的功勞,儘管我帶兵幫忙,奪下這星球,奧古斯都卻不知怎麼忘了邀請我。禮數這種事,這年頭好像也得條件交換才會有。說到這個,你覺得我得待多久才不算失禮?」

  「還不到九點,你不幫忙頒面具給我嗎?」

  「有想過,但又覺得太麻煩。不介意的話,我找了你朋友洛克幫忙。應該說,是他主動和我提的,應該差別不大。」

  「不,不介意。說不定這樣比較好。」能讓洛克多參與是好事,不然我沒太多機會修補我們之間的關係,能夠當眾展現友誼,算是個不錯的起點。

  洛恩往樹幹一靠:「我這把老骨頭可不喜歡熬夜。我去檢查一下安全狀況,省得要和這些油嘴滑舌的傢伙浪費口水。」他抬頭望向划過天空的鐮翼艇。

  「那種工作留給別人去做吧。」一個粉種端來威士忌,是我特地叫的。洛恩最喜歡的牌子。他聞了氣味,面色緩和:「每次見你都是打打殺殺,你既然是我師傅,就該賞臉留下。我還多準備了兩瓶樂加維林威士忌給你。」

  「又是這招,靠兩瓶酒就要跟我多練兩小時?早知道當初我該開口多要些。哈!」

  他拿著威士忌慢條斯理地走開,到樹林裡和孫子孫女玩捉迷藏。送酒給他的粉種走回人群,我忽然覺得那姿態有些熟悉。

  一個女人挽住我的手,我高興地轉身,結果見到維克翠。還好她沒察覺我眼裡的失望。

  「我也希望紫種在面具上畫的不是飛馬而是獅子。」她看著我的表情笑道,「沒錯,大家都聽說嘍,戴羅·歐·奧古斯都,」維克翠裝模作樣抖抖身子,「一定很多小姐想貼上來。」

  我眼珠子轉了轉:「夠啦,別提了。」

  「你咬我啊,」她手往我後腰一擺,「真可惜你已經有對象。」維克翠又往一群年輕的聖痕者微微點頭,對方來自氣體巨行星。她湊近:「但逢場作戲無所謂吧?」

  「你只是想看我臉紅,是不是?」

  她從我頭頂摘下桂冠,戴在自己頭上,裝出傻呼呼的模樣行了屈膝禮:「居然被發現了。話說回來,那匹野馬怎麼不見了?」

  「怎麼每個人都愛探人隱私?」

  「戴羅。」洛克走來,手中拿著象牙盒子。看那大小,裡面應該裝的是凱旋面具。他穿上軍事執行官的黑色制服,身材線條利落,頭髮往後梳齊。「我想該頒面具給你了。但你知道典禮在哪兒進行嗎?這次流程有點兒亂。」

  維克翠皺眉:「城市的管理團隊還七零八落。貝婁那占了這兒一個月,阿德里烏斯只好重新調查每個粉種,找找有沒有奸細。經過阿提卡城那件事後,他更小心了,今天晚上到處都安排了衛兵。噢,糟糕,要開始了。」她把桂冠重新放上我頭頂,將我拉到空地,金種已經圍在旁邊。塞弗羅從裡頭擠出來,攔下我的路。

  「戴羅,」他語氣急促,但還是看了看維克翠,「走開啦。」她做了個鬼臉離去。

  「你喜歡她吧?」我逗他,「我看得出來。」

  塞弗羅沒理我。「他沒到。」

  「費徹納?你有沒有用數據終端聯絡?」

  「信號不通。那混蛋之前說已經出發了,要是人沒到,代表出了很嚴重的狀況,我得查一查。」

  「快去,」我抓住他手臂,「帶拉格納一起去,提高警覺。」

  「我一直都很小心。」

  我目送他離去,心裡有股奇妙的感受,感覺像是自己的影子飄開,從此踏上不同的命運之路。仔細想想,說不定最後他會比我更重要。塞弗羅才是真正融合兩個色族的下一代。

  我穿過人群與樹林,枝頭掛著燈,場地浸沐在溫暖的白色光線下。沒有白種主持,晚會走的是溫馨隨興的風格,凱旋儀式有多高調,現在氣氛就有多低調。大家為我讓出一條路。我踏上卵石步道,洛恩帶著孩子在海豚噴泉旁坐著,奧古斯都招手喚我,他身旁有尊拿著天秤與寶劍的盲眼少女雕像,雕像表面覆蓋藤蔓。胡狼也走過來。

  「我們好像要變兄弟了。」我先開口。

  「哈,誰說人不能選擇家人呢?」他漫不經心地看著數據終端,「你總比卡西烏斯那個王八蛋好,幸虧沒讓奧克塔維亞的奸計得逞。」

  「有狀況嗎?」我問。

  「還不就是麻煩的訂單,」他抬起頭,「抱歉。這兒可是火星,一切都好,只可惜我妹不在。」

  「你還是沒她下落嗎?」

  我搖搖頭。每次有人提起,我就覺得與野馬的距離更遠了些。但我心裡還是抱著一絲希望,覺得她可能會露面,故意大搖大擺走進來,讓我不再擔心。只不過,有些幻想是不會成真的。

  「抱歉,先生女士!」奧古斯都打斷場上眾人的聊天低語,「謝謝各位。」他清清喉嚨,開始致辭,先歡迎賓客到訪,還特別向海衛一的女執政官點頭致意。「雖然我們在這兒飽餐、杯觥交錯,但這樣的夜晚並不會持續下去。」他的目光在眾人頭頂掃過,與濕暖空氣相比,他的聲線顯得特別干硬。樹影間有許多螢火蟲閃動光芒。

  「大家都明白這只是開始。戰爭需要我們投入更多的資源與心力。不過我們也無須立刻忘卻幾周前的精彩的勝利,那是意志、忠誠與力量的完美結合。

  「壯麗遊行是給外人看的,寧靜時刻則屬於我們自己。」奧古斯都指著自己臉頰上的疤痕,「在此,我們放下偏見,為我們意志的展現舉杯喝彩。雖然勝仗不是一人所為,但發動鐵雨的是誰,想必大家都知道,戴羅·歐·安德洛墨德斯,我們敬你一杯。」

  「收割者萬歲!」洛恩故意大叫,語氣中沒有譏諷。

  眾人高舉酒杯,空地上瀰漫竊竊私語。我看左邊一眼,只有胡狼,沒有野馬。我不禁覺得失落。儘管臉上擠出微笑,我卻覺得相當虛假,暗忖這一切不久就會崩潰。維克翠好像察覺了我的情緒,朝這兒晃晃酒杯,眨眨眼睛。

  奧古斯都對洛克招手,他捧著象牙盒走來,一手按著盒蓋,先不讓我打開。「我們經歷了很多,」洛克的聲音很平靜,「見到你的第一個晚上,你坐在馬爾斯城堡的地板上,看著自己手上的血跡,還記得我那時候說了什麼嗎?」

  他另一手搭上我的右腕,那分溫柔像是來自過去,來自我們手上沒那麼多硬繭與疤痕的時光。

  「當然。『如果你被拋進深淵,卻拒絕游泳,你會被淹死,所以繼續游吧。』」我說,「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們真的走了很長一段路。」他的視線掃過我臉上的細紋與瑕疵,我歪著頭,好奇他到底在尋找些什麼。「之前我願意付出超過你答應給的百倍的代價來保護你。」

  「我明白,洛克。」

  「也願意為你死上千回,因為你曾是我的朋友。」

  曾是。他聲音里的某種古怪使我不禁左右張望。洛克背後是維克翠對著安東尼婭與骨瘦如柴的母親講笑話,洛恩從一個很矮的粉種手上拿了幾盤蛋糕給孫子孫女。那個粉種轉身,我全身一僵。儘管不到半秒,但那動作太利落,也太傲慢,根本不可能是粉種。我看過那個動作,也認得那個人,是學院訓練中最初投靠提圖斯的暴力分子,維克瑟斯。一定是他。我的目光射向方才端威士忌給洛恩的粉種,發現那是萊拉絲,也就是當初聽命於胡狼、頭髮綁上人骨的女子。萊拉絲之前投靠貝婁那家族,這兩人都利用面具假扮粉種,埋伏在會場。

  餓狼撲羊。

  我想抽身,想要大叫,卻意識到洛克的手緊緊扣住我,意識到他正與我道別。戒指上的細針刺進我手腕,觸感很輕,如同他在我臉頰留下的吻。

  「這個吻留給你,他媽的騙子。」這幾個字粉碎了所有謊言。

  洛克的神情比我們身後的大理石雕像還冰冷。他退開一步,掀起象牙盒蓋。銀鉸煉嘎嘎響起,我的世界劃下句點。奧古斯都看見盒裡的東西,嚇得發出一聲低吼。在一尺外的胡狼眼中浮現壓抑已久的憤恨,對我露出冷笑,仰頭如野獸般發出瘋狂與嘲弄的號笑。

  他為終局揭開序幕。

  維克翠想抽出銳蛇,但安東尼婭退開一步,從侍者的碟子上拿了熱熔槍,朝姐姐的背脊射出兩發子彈,再對準母親脖子射擊兩次。

  「阿寇斯!」奧古斯都甩出銳蛇,「動手!」

  「號叫者!」洛恩將孫子孫女推到一旁,「保護收割者!」

  太遲了。洛恩剛起身,萊拉絲藏在碟子底下的脈衝匕首已從後方朝他咽喉划去。洛恩及時伸手格擋,四指落地。他身子微微一側,染血的手扣住萊拉絲的手腕,匕首的嗡鳴對上他的悶哼,混亂擴及整個會場。

  毒液則擴及我全身。

  我癱軟在地。

  腿撐著象牙盒。

  背靠盲眼少女雕像。

  我動彈不得。

  胡狼輕巧地在戰局間穿梭,仿佛冰層上的爬蟲。他睜大眼睛看著身邊的殺戮,注意到萊拉絲遲遲砍不斷洛恩喉嚨,兩人繼續對峙。洛恩還從地上撿起碎玻璃,準備捅她大腿。胡狼彎下腰,看看洛恩,拿刀插進他腹部。

  「看來他們誤會了,你的肚子不是石頭做的。」

  洛恩的臉因恐懼而扭曲。胡狼抽出刀子,師傅的目光先落在我身上,接著望向他的孫子孫女,努力想要起身,擠出最後一絲怒火,但身體已經無法負荷,連開口說話都辦不到。他再也看不見自己的島、那頭獅鷲,聽不到孫子孫女的笑聲,更別想如我所承諾那般與萊森德團圓。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將洛恩從想要卻要不到的獨善其身拖出來。胡狼收刀,萊拉絲慢慢地鋸著,洛恩的眼睛失去生氣。

  我發出呻吟。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從嘴角垂下唾液,維克翠爬過來,渾身是血。在一片混亂中,洛克如一具石像般旁觀。

  遠處傳來脈衝武器攻擊的聲音,雷聲竄過,黑影從天而降,穿過屏蔽力場。對方搭乘幽靈船隻前來,完全沒被察覺。這裡的巡邏呢?

  一群黑曜種降落在空地中間。禁衛軍。隨著咚咚咚的腳步聲,他們開始追殺逃往花園的倖存者,一個不留。安東尼婭負責指揮,將各家族斬草除根,許多歷史超過五百年的血脈就此斷絕。有些被留做人質。萊拉絲與維克瑟斯笑得猖狂,摘下電子面具後露出原本的金髮。艾迦華麗地降落在他們背後,燈光打得護甲燦爛輝煌。她環視四周,陰鬱的表情中透露出滿意。但她不是我注意的焦點,因為她身旁還有一個熟面孔。卡西烏斯。

  「弗吉尼婭呢?」他問。

  「失蹤了。」胡狼回答。

  「有人警告她?」

  「是有人惹火她。」

  維克翠用最後一點兒力氣爬到我腳邊,身體在地上留下長長血漬,嘴唇也染上一片猩紅。她碰了我,但我根本感覺不到。

  「我不知道,」她低聲說,「我真的不知道。」

  艾迦在洛恩身邊彎腰,取走他的銳蛇。洛恩根本來不及取出武器。卡西烏斯走來,停在我腳邊,單膝跪下看著我。

  「他動得了嗎?」他問洛克,「詩人?」

  「動不了。不過聽得見。」

  「戴羅,你殺光我家人,一個都不剩。即使不算上朱利安,其他小孩又怎麼說?你怎麼可以這麼做?」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會把塞弗羅、野馬都抓出來,你們誰也別想逃。」他的新手臂按在塗了琺瑯的銳蛇握柄上。

  「你不能殺他,」洛克從卡西烏斯背後開口,「你知道他是什麼身份。」洛克直接按著他肩膀,「卡西烏斯,最高統治者的命令非常明確。」

  「要解剖是吧。」卡西烏斯喃喃道。他又看著我,神情已經完全找不到過去稱兄道弟的那段時光,仿佛一開始我們就註定會演變成今天這種局面。朦朧中,他抓起我的手,有一瞬間我還以為他要和我握手,但他是要扯下我的戒指。那是我殺死他弟弟後獲得的狼戒。沒了它,我的手上空無一物。

  卡西烏斯重新站在我面前,不再像是雄偉的獵鷹,反倒像是長得漂亮的兀鷹。「朱利安、莉婭、帕克斯、奎茵、野草、鳥妖、腐背、塔克特斯、洛恩、維克翠,他們都被一個奴隸害死,真不值得。」說完後,他將我交給洛克。

  周圍安安靜靜,只剩下斷續的啜泣及警笛的聲音。維克翠在我身邊看著卡西烏斯離去,自己的生命也慢慢流失。她慧黠的眼珠轉向我,寫滿迷惘。

  「動作快點兒,」艾迦在大屠殺的中心慢條斯理地說,「人家知道我們在這兒,快點兒把你老爹綁了帶走。」

  胡狼點點頭:「稍等一會兒。」

  奧古斯都被三個侍者模樣的人壓在幾米外的地上。三人看見胡狼走近,抬起首席執政官。胡狼踩過洛恩的遺體。

  「你不喜歡這面具嗎,戴羅?」他喊我,「這是我為你特製的,你在阿提卡城就已經被我看穿真實出身了。」

  胡狼轉頭望向首席執政官:「您覺得如何呢,父親?我的精心策劃會不會有辱您的名聲?」

  「你這禽獸,」奧古斯都往他臉上吐口水,「你幹了什麼好事!」

  「您沒有以我為榮?」胡狼用手抹去口水,看了一眼,「可惡。」

  「兒子,快住手,你會毀了我們家。」

  「阿德里烏斯……」艾迦不耐煩了,「該走了。」

  胡狼上前:「現在倒叫我兒子了。」他咂咂嘴,替父親拉好外套,「你把我綁在石頭上風吹、日曬、雨打的時候,有把我當成兒子嗎?整整三天三夜。我還只是個嬰兒,連人口質量控制委員會都還不能接觸調查的歲數,結果你居然覺得我太瘦弱,比不上強壯的克勞狄烏斯。話說回來,我讓卡努斯打倒他的時候,你還覺得他很強壯嗎?」

  奧古斯都雙唇顫抖:「什麼?」

  「我花七百萬買通卡努斯·歐·貝婁那和六個粉種,去凌辱克勞狄烏斯的女友。我早就算準以他的脾氣會跑去要求決鬥。當然啦,最可笑的是……我用的是你的錢。我跟你要一筆錢,說想投資自己的未來。我可沒說謊,」他蹙眉道,「父親,你真以為十歲小孩會注意股票市場?可惜你根本不關心小孩。」

  「你害死克勞狄烏斯,」奧古斯都聲音衰弱,無力反抗,身子軟在那三人身上,因巨大的悲傷而不停發抖,「你殺了我兒子……」

  野馬知道了一定也會心碎。

  「我也是你兒子,」胡狼嗤之以鼻,「是個聽你話、崇拜你的兒子。我怕你,又服從你,你要我學什麼,我都乖乖去做,你要去哪裡我就乖乖地跟去。我的一切都依附在你的意志底下,但你卻始終認為我不夠好。」

  奧古斯都猛搖頭,但力氣抵不過禁衛軍的磁力手銬。他抬起頭,看著自己創造出的怪物:「我應該趁你還沒長大就把你掐死。」

  「別這麼說呀父親……」

  「你不是我兒子。」

  阿德里烏斯的臉抽搐了一下。在那沉默的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看見他內心最後一絲人性泯滅。奧古斯都那六個字釋放出某種可怕的怪物,僅存的阿德里烏斯完全粉碎,只剩下胡狼。

  「揮別希望,也就揮別恐懼;揮別懊悔,我之中所有的善都已消失。」他引述《失樂園》的句子,仿佛對已經緩緩消失在遠方的另一個自我低語,然後懶懶地將熱熔槍對準奧古斯都的額頭:「惡,即為我的善。」

  「住手!」艾迦衝上前,「阿德里烏斯!我以最高統治者的名義命令你……」

  胡狼往他父親頭上開槍。

  害死伊歐的兇手倒地,但我覺得心裡非常空虛。一條生命的逝去,又招致下一條生命逝去,反覆循環。舞者當初警告過我,野馬也提醒過,千萬不要信任她哥哥。我的朋友一個個死去,最後也輪到我。一切肇因於他們信任我,我卻無法對抗邪惡。

  誰有辦法呢?

  「你這條笨蛇!」艾迦咆哮,「最高統治者要拿他去招降外緣區!看你幹了什麼蠢事!」她看看天空,黑暗中爆出火光,有人穿過大氣層,脈衝武器往城市地面攻來。禁衛軍終於遭到奧古斯都與洛恩勢力的反擊。

  「我已經給你們這個大禮了,」胡狼朝我揚首,「別再囉唆,」他看看數據終端,指著天上的火光,「忒勒瑪納斯父子正要打過來,你想和他們玩的話請便,我要走了。」

  卡西烏斯附和:「洛恩與奧古斯都死了,他們遲早潰不成軍。」

  艾迦下令禁衛軍回穿梭機,部下過來抬我,維克翠抓在我腿上的手落下,兩眼已經合上。

  「洛克,」我對抗著藥效,擠出聲音,「兄弟……」

  「不,不對,」他沒有變成怪物,還是原來那樣沉靜,只是悲傷得可怕,「你是紅種的小孩,而我生為金種。我們是兄弟的那個世界已經不在了。」他走過來,彎腰伸手打開我腿上的象牙盒子。

  「而在這個世界,金種的地位不會動搖。」

  看著盒子裡的東西,我萬念俱灰。伊歐的夢已支離破碎。

  過去、未來,都在此刻毀滅。

  塞弗羅、野馬,無論你們去了哪裡,千萬別回來。這裡太多痛苦、太多悲傷,傷口永遠無法癒合。我們唯一的希望,也就是在我放棄一切時給我重生與復仇機會的阿瑞斯,已被敵人砍下腦袋,裝在盒子裡。

  我們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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