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深 淵

2024-10-09 04:51:40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野馬走了。我希望她會進來,但這或許是奢望。當然了,我真是笨蛋。本以為在她眼中這場景能替我增添一些人性,看見我與母親的會面能使她感動落淚,了解我們沒什麼不同。

  罪惡感迅速盤踞我腦海。我給野馬看的是自己接受雕塑的記錄,我期待……期待什麼呢?期待她看完就進來嗎?期待火星首席執政官的女兒與我和我母親一起坐在地板上?我回來這裡根本就是因為懦弱。我讓全息影像代自己解釋,也是因為懦弱。我不想親眼目睹她明白我真實身份時的各種反應,也不想面對她眼中浮現出背叛的神色。四年了,滿滿的欺騙,而且是騙一個除我之外不肯相信其他人的女孩。四年後我才說出真相,而且人居然還不在場。這不是懦弱是什麼?

  

  她走了。

  我看看數據終端。野馬進入罐子見我前,塞弗羅堅持要在她身上設置輻射追蹤。訊號已在三百公里外,移動相當快速。塞弗羅開船追去,等我進一步的命令。

  拉格納與塞弗羅通過通訊器叫我,我沒有響應。他們等著我下令射殺野馬,但我不會,也辦不到。他們不懂。

  沒有了她,這一切對我還有何意義?

  我穿過部落小鎮,走下舊礦坑,想藉由尋找過去來忘記當下。我孤獨地站在那兒,聽著礦坑深處的聲音,風鑽過大地,唱起哀悼的歌。我閉上眼睛、雙腳踩著鬆軟的泥,低頭望進延伸至世界最底層的礦井。小時候,我們會這樣測試自己是否勇敢,面對著祖先挖出的洞,靜靜等待。

  我舉起左臂,數據終端掛在手臂內側。我猶豫一會兒,呼叫了野馬。

  響了。就在我背後。

  我一愣,熱熔槍啟動的聲音同時傳來,溫暖的黃色光線在後頭,照亮巨大隧道的某塊區域。

  「把手舉到我看得見的地方。」她的聲音迴蕩在礦坑裡,語調冰冷得我幾乎認不得。我緩緩將手舉高:「轉過來。」

  我轉身。

  在燈光下,她的眼睛如同貓頭鷹,站在十米外的高處,腳下是傾斜鬆動的土壤。一手是燈,一手是熱熔槍,槍口指著我的頭顱,手指輕輕抵著扳機。她指節白了,面無表情,眼底藏著無窮無盡的哀傷。

  塞弗羅猜對了。

  「他媽的,你這大白痴,她會朝你腦袋開一槍。」之前在穿梭機上,塞弗羅就這麼告訴我。有時我不禁懷疑,他願意加入這場革命只是因為可以學紅種罵粗話。拉格納在旁邊一直沒講話。

  「那你和你父親為什麼一直幫我?」我問。

  「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的人。」

  「這得讓她自己做決定。」

  「要她把你看得比整個種族更重要?」

  「你們就是這樣。」

  「噢,別胡扯,難道我是金種小公主?」他高高舉起手,「她一輩子都在這種高度,在空氣清新甜美的地方。」塞弗羅放下手,「我一出生就是矮子精,還有個肥嘟嘟的老爸。你女朋友從來沒有吃過苦,平常能把話講得很好聽,但等到真有人想把她的王宮和花園拆掉……你就等著看她翻臉。」

  「你是紅種。」野馬問我。

  「我以為你離開了。」

  「只有追蹤裝置離開。」她扭動下顎,「塞弗羅手腳很利落,什麼時候裝上的我都不知道。至於你,你不可能告訴我這種事情時還……還不做點防範。我只是將衣服都丟在穿梭機上。」

  「為什麼回來?」

  「不對,」她打斷我,「是你要回答我的問題,戴羅,戴羅是本名嗎?」

  「我母親取的,紀念外公。」

  「所以你真的是紅種。」

  「我出生在剛才那間屋子裡,十六年後才第一次看見天空。對,我是個紅種。」

  「我懂了,」她遲疑一陣,「然後我父親殺了你妻子。」

  「對,他下令處死伊歐。」

  「你在山洞裡對我唱歌的時候……心裡想的是這些?這個地方、接受雕塑的過程、整個計劃,都藏在你的心裡與回憶里。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人,」野馬搖搖頭,不打算聽我的答案,「後來呢?伊歐的丈夫應該也被吊死了,你應該已經死了。你是怎麼逃走的?」

  「你知道為什麼連我也會被吊死嗎?」

  她等著我自己解釋。

  「因為謀反罪被處死的紅種屍體不可以下葬,要掛著腐爛,讓大家記住異議分子的下場,」我伸出拇指戳自己胸口,「但我卻把她解下來埋葬了,所以我也得被吊死。只不過,這次我叔叔準備了血花油,能讓心跳減緩到像是死了一樣。他偷偷把我解下來,交給阿瑞斯之子。」

  「然後他們……」野馬拿起全息影像方塊,光線照得她臉色蒼白,「對你做了那種事。」

  「原本的我,皮膚比藍種還蒼白,也比塞弗羅矮一個頭。力氣輸給灰種,對外面世界的了解比在花園裡受訓練的粉種還少。他們看見我,還有我這個種族最好的一面,並重新鑄造,成為你們之中最好的樣貌。」

  「……這怎麼可能?人口質量控制委員會有那麼多測驗,」她語氣稍微不那麼冰冷了,「測謊、DNA分析、身家調查等,」野馬終於想通,笑了出來,「難怪你會來自什麼奇怪的安德洛墨德斯家族,正好有債台高築的雙親,要去小行星賭一賭能不能靠採礦致富。」

  「然後礦區被銀種買下,他們返航時宇宙飛船卻失蹤了。」

  「被阿瑞斯之子擊墜,更改文件記錄,甚至真的買下礦區,方便把你的故事寫完整。」

  「或許吧,」其實我並不清楚舞者怎樣處理這件事,「那些朋友有自己的辦法。」

  「不過你怎麼撐得過雕塑手術?」她小聲地問,「就生理學來說,應該做不到。雕塑師在你身上做的……沒有人可以承受。紋章連接到中樞神經系統,強行移除前額葉的植入物,應該會導致精神病。」

  「那位雕塑師才能過人,他不只為我摘除植入物,還幫另一個人設計手術過程,只是沒有自己操刀。」

  「另一個人?所以有兩個。是塞弗羅嗎?」她亂猜,「所以你們才走這麼近?」

  「不對,是提圖斯。」

  「提圖斯?那個屠夫?你和他是一夥的?」

  「沒有。我一直到擊敗你們分院後才得知他的身份。阿瑞斯確實以為我們可以聯手……」

  「結果提圖斯是個禽獸。」

  「被金種逼的。」

  「所以就可以原諒他的所作所為?」

  「別講得好像你真明白他遭遇過什麼。」我忍不住情緒上來。

  「我明白啊,戴羅,我沒有轉頭不看。我讀過政策,看見了你的同胞過著怎樣痛苦的日子。但這和任意殺人、強姦、動用私刑是兩回事。」

  「可是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提圖斯會有那些行為,都是因為心裡有恨,誤以為自己活下來的目的就是要復仇。若立場調換,我說不定也會和他一樣。」

  野馬的目光搜尋著我的眼睛:「那為什麼你沒有?」

  「因為我的妻子,」我抬起頭,「也因為你。」

  「別再說這種話,」她聲音中充滿懊悔,退後一步,搖搖頭,「你不可以說這種話。」

  「為什麼不可以?你一直想知道我心裡到底裝了些什麼,現在我不是讓你看見了嗎?」

  「戴羅……」

  「提圖斯心裡藏的是痛苦。他的生命里只有痛苦。但我不一樣,伊歐夢想著一個新世界,我們的孩子可以在那裡過得自由。我差一點兒失去那個夢想,不過我遇見了你。」我上前一步,「因為你,我沒有變成怪物。你還不懂嗎?」我揮著手,想壓抑心裡的絕望,「在我身邊的是幾百年來奴役我們的人,我本來以為所有金種都是冷血無情、自私自利的劊子手。那時候,我也只想報仇。但是你出現了……你讓我看見金種也有善良的一面。洛克、塞弗羅、奎茵、帕克斯、號叫者們,大家都證明了這一點。」

  「證明了什麼?」她問。

  「證明了問題的癥結不是色族間的抗爭,不必把你們看成金色,也不必把我們看成紅色。我們都是人類啊,野馬。人人都可以改變,可以成為自己想要的模樣。幾百年來,這個社會想抹煞這種可能性,想要隔離人類。但這是不可能的。你就是個活生生的證據。你和你父親不一樣,我可以在你身上看見愛,看見喜悅,還有仁慈。當然也有些暴躁,有些瑕疵。我也一樣,我妻子也一樣。人性種種一直都存在我們身體裡,因為我們都是人類。你父親要我們忘記這個真理,聯合會則要我們活在外界強加的規則下。」

  我再上前一步。

  「你曾經說過,是我給你希望,使你相信我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結束學院訓練,開創更有意義的人生。後來你說,我接受你父親的條件交換,進入研究院學習,等於背棄了自己的理念。事實上,我從未背棄理念,一刻也沒有。」我繼續靠近。

  「戴羅,你會毀掉我們一家。」

  「確實有這可能。」

  「但他們是我的家人啊!」野馬大叫,五官扭曲,「我父親吊死你的妻子。人是他害死的,你居然還可以那樣看著我?」她抽了一口氣,「戴羅,你到底想怎樣?告訴我,你是要我幫你殺了他們嗎?你要我幫你毀滅我的同胞?」

  「我沒有這樣想。」

  「你根本不懂自己在做什麼。」

  「我不打算毀掉任何一個族群。」

  「你有!」她說,「怎麼會沒有?看過我們怎樣對待你的同胞,經歷過我父親對你做的那些事。」野馬解開一顆外套的扣子,好像這樣才能呼吸得順暢些。熱熔槍在她手裡晃動,扳機上的手指緊繃。「你要我怎麼辦?我不扣扳機就會有好幾百萬人喪命。」

  「你扣扳機的話,就是接受數十億人要繼續當奴隸的現況。想想那些還未出世的孩子。而且,就算不是我,也會有另一個人崛起。或許是十年後,或許五十年、一千年,無論如何,也不計任何代價,枷鎖一定會被打破,你們無法阻擋,這是歷史的趨勢。對你而言,該祈禱的是不會由提圖斯那樣的人站上我現在的位置。」

  她將槍口對準我右眼。

  「扣扳機,你就一起死。」拉格納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拉格納,住手!」我吼道,但根本看不見他躲在什麼地方,「住手,不可以傷她!」顯然拉格納沒有按照我的命令,去追蹤野馬身上的訊號。剛才的對話他聽到多少?

  「別輕舉妄動,」野馬立刻身子一閃,背靠牆壁,「他也知道?拉格納,你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收割者信任我。」

  野馬把燈丟到地上,抽出銳蛇。

  「他不是來這裡殺你的,野馬。」

  「污印懂什麼?」

  我高舉雙手:「拉格納沒有要動手。你說是不是,拉格納?」

  沒回應。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情況失控了。「拉格納,聽我說……」

  「收割者,你不可以葬身在此,你對所有人來說都太重要。奧古斯都小姐,你還有十秒。」

  「拉格納,拜託!」我哀求,「請你相信我!」

  九。

  「兄弟,在河邊那一次我相信你,但結論而言,你並不是不會犯錯。畢竟你是凡人。」聲音是從上面傳來的,靠近礦坑頂端。拉格納沒說錯,進攻愛琴城時他徹底信任我,我卻帶大家步入陷阱。能活下來完全是運氣。

  野馬苦笑,看來準備決一死戰。「看吧,戴羅,你挑起這場戰爭,放任像他這樣的野獸出柵,最後只會帶來無窮盡的復仇。」

  七。

  「不是為了復仇!」我努力鎮定,「是為了正義,是以愛去對抗一個建立在貪婪與殘酷上的帝國。還記得學院裡發生的事情嗎?我們解放了本來該淪為奴隸的人,並敞開心胸信任他們。那就是我學到的——信任。」

  五。

  「戴羅,」她語帶哀求,「你怎麼會這麼傻?」看來她心意已決。

  四。

  「懷抱希望並不是傻,」我將自己的銳蛇、數據終端丟到地上,跪了下來,「假如連你也不能改變,那就沒有人可以改變。果然是這樣,你開槍吧,就讓世界照原本的軌道運行下去。」

  三。

  「你對我的期望太高了,戴羅。」

  「二。」

  「別廢話了,拉格納,」野馬揮動銳蛇,在坑道里颳起一陣可怕的嗡嗡聲,「要取我性命儘管來,畜生,讓戴羅看看你這種東西活在世界上的意義。」

  沉默不斷蔓延。

  「一。」野馬暴喝一聲,自己將燈踩碎,所有色彩都消失了,只剩黑暗。但寂靜比礦坑更深更遠,直達火星內核、深入永恆,直探只有逝者才能抵達的地方。

  拉格納出聲打破沉默。

  「我為自己的姐妹而活。」

  沒有熱熔槍的閃光,也沒有銳蛇破空的聲響。沒有一丁點動靜,只有那句話在寂靜中盤旋。

  「我為了自己的兄弟而活。」

  從拉格納身上出現些微光芒。他上前的模樣仿佛迷路的朝聖者,護甲接合處亮著白色光線。他根本沒拿武器。野馬一臉困惑,但仍緊繃。

  「我的過去、現在、未來都是女武神山錐的子民。我生於龍脊之北、墮城之南的火星極地。我是艾莉婭·雪雀的兒子。」

  他雙手靠在身側,從野馬身旁穿過。

  「自從帶著泣日徽章的人從星空而降,將我家族帶往鎖煉群島,我的身軀為金種得到四十四道疤痕。其中七道是接受納果格訓練時同族留下的。」

  拉格納在我身旁一起跪下。

  「一道疤得自我母親。五道疤來自守著女巫隘口的怪物。教我何謂愛情的女人給了我七道,我的第一任主人給了一道。為了取悅她和她的客人,我進入鬥技場,與很多人或野獸對打,多出十五道疤。為收割者而留的,是九道。」

  他身軀的重量壓得大地仿佛也發出嘆息。

  「為了金種,我親手葬送了三個姐妹、一個兄弟和兩個父親。」他停頓一下,語氣帶著哀傷,「可是……卻從未為我同胞留下任何一道疤。」

  在護甲的青白色光線照耀下,拉格納的雙眼如鬼火閃爍。

  「現在,我要尋找生命的意義。」

  他閉上眼睛,無懼於眼前的金種。他的信念堅定,和我一樣,和伊歐、塞弗羅、舞者以及很多很多人一樣。

  我與野馬目光交匯。或許這是最後一次了。我想,這感受或許與第一批來到火星的祖先相同。回首時,在浩瀚宇宙間望見地球。野馬讓我感覺有個家,有份愛。我蠱惑了她。我早就明白這是註定的結局,可是我卻像個孩子,在絕望中祈禱未來能改變。

  「你為何而活?」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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