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為何歌唱
2024-10-09 04:51:37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我從未如此恐懼。
萊科斯晚上很黑,燈火全部熄滅,否則對紅種而言白晝將永無止境,最後可能會發瘋。值夜班的婦女還在生產絲綢,男人繼續挖礦,但我們所處的寬廣隧道沒有一點兒動靜,只有立體全息影像還繼續播放生態改造影片,遠處傳來機器的嗡鳴聲。儘管溫度不高,我卻一直冒汗。
野馬靜靜跟在我背後。我們靠反重力靴降落在居住區,她落地後就沒有開過口。附近有些醉漢倒在桌上或絞刑台的階梯上,不過我們披上了幽靈斗篷,避免引起騷動。從野馬的沉默中,我能感覺到緊繃的氣氛,可是無法猜到她的心思。
心臟跳得好快。走進蘭達部落的小鎮時,說不定她甚至能聽見我的心跳聲。就在這兒,我從男孩變成男人。對現在的我而言,居住區變小了,坑頂也近了,繩橋和滑輪之類的東西簡直是小孩子玩具。曾經不斷播出奧克塔維亞那張臉的立體全息影像是台古董,屏幕上很多暗點。野馬張望一陣,卸下幽靈斗篷,視線越過一道又一道的橋,仿佛覺得這是幅奇景。我倒沒想過金種也會對這樣純樸的地方感興趣。
只要爬上石頭階梯,穿過橋就是老家,看起來與我小時候一模一樣,唯一差別就是我被放大了不少。我忘了自己穿著反重力靴,野馬也沒起飛,我們爬上去後才拍掉手上的沙土。石壁上有扇薄薄的金屬門,裡面就是我真正的家。
「戴羅,」她終於輕聲問,「你為什麼知道通往這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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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雙手開始顫抖:「你說你想進入我的心。」我低頭看著她。
「沒錯,可是……」
「你想進到多裡面?」
我猜她也意識到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麼,甚至懷疑她早已察覺。畢竟我和其他金種明顯不同,怪異且疏離。
野馬看看自己的雙手,手上還有一些石頭階梯的紅沙。「最裡面。」
我交給她一個全息影像方塊:「那你播來看,看完以後可以進來。假如你離開,我也能諒解。」
「戴羅……」
我最後一次吻她,很用力。她抓著我頭髮,好像也明白,要是這回分開,有些關係就不可能不變。我注意到自己雙手還捧著她的臉,但雙腿已漸漸退開。野馬合上的眼睛輕輕睜開時,我已經轉身向門。
我推開門。
我得低著身子才能進去。家裡很窄很靜,一樓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同樣的小金屬桌,同樣的塑膠椅,同樣的小水槽,以及正在晾乾的陶盤。母親寶貝的茶壺同樣在爐子上燒著,地上倒是有了新毯子,看起來是新手編的。階梯底端以前擺的是父親的鞋子、我的鞋子,現在換成……還是我的鞋子,只是比以前更破更髒。那時我的腳掌這么小嗎?
家裡沒什麼聲音,除了她以外,人人都睡了。
水煮開,茶壺噝噝叫,然後發出嗚嗚聲。石梯上傳來腳步刮擦的聲音我差點兒兒忍不住逃出去,不過,我反而因為害怕而動彈不得。直到她踏進一樓,在最後一階停下,腳懸在半空,忘記放下。她的眼睛與我對上,沒有挪開,完全不在乎我的金種外貌。她什麼也沒說,我開始慌張。一次、三次……我呼吸了十次。看來她認不出我了,只當我是個闖進她家的殺人兇手。我不該回來的。她本來就不可能認得我。就裝成一名好奇的金種吧,然後淡淡離去,不讓母親知道兒子變成什麼模樣也好。
但她下樓走近,腳步沒有猶豫。時間只過了四年,她卻像是老了二十歲。嘴唇薄了,皮膚鬆了,冒出不少皺紋,盤起的頭髮摻雜灰白,雙手粗糙得如同橡樹皮,跟姜一樣生了瘤。她伸出右手,想摸摸我的臉,我跪下來讓她夠著。她的眼睛仍鎖著我的目光,沒有偏離片刻,不過卻泛出了淚光。茶壺越叫越大聲。她舉起另一隻手,但沒辦法靈活地張開,還是緊緊握著拳,和我的心一樣糾結。
「是你啊,」母親聲音輕柔,仿佛怕講得太大聲,我就會從夢境中消散,「是你。」她的聲音變得含糊。
「你認得我?」我擠出這句話。
「怎麼會認不得呢?」母親臉上的笑歪了一邊,左眼瞼沒辦法完全打開。她經歷過的人生苦難不比我少,看來曾經中風過,身體孱弱得叫我很不忍。一想到我居然沒陪著她,還害她心碎,我就更難過。「不管你去了哪兒……我都認得,」母親在我額頭吻了一下,「你是我的兒子,我的戴羅。」
溫熱的淚水滑過臉頰。我趕緊抹掉。
「媽媽。」
我跪在地上抱住她,靜靜地哭了起來。這是我們最長的一次相擁無言。她身上還是油膩、鐵鏽加上濃厚的血花氣味。她像過去那樣,用嘴唇親吻我的頭髮,手抓著我的背,仿佛在她記憶里我始終一樣寬、一樣壯。
「我得先把茶壺拿起來,」她說,「不然吵醒別人就會看到你……」
「嗯。」
「那你得先放手呀。」
「哦,抱歉。」我傻笑。
「是怎麼……?」她看著我手上的色族紋章搖搖頭,「怎麼辦到的?還有你……那種口音?你幾乎整個人都變了呢。」
「我接受了雕塑,納羅叔叔偷偷救走我。我能解釋。」
她搖著頭,身體微微顫抖,或許以為我不會察覺。茶壺叫得更響了。「先坐。」她轉過身,取下茶壺,再從高處多拿了個杯子下來。我還記得,那個杯子本來是給父親用的。母親將沾了塵埃的杯子捧到身前,心思有幾秒從我身上飄離,回到每天早上幫丈夫準備早餐的歲月。她長嘆一聲,撒了點茶葉在杯里,倒進開水。「要不要吃點什麼?有你以前喜歡的那種餅乾。」
「不用了,謝謝。」
「今天晚上宴會有發些東西,都是比較精緻的金種食品。是你的緣故?」
「我不是金種啦。」
「還有豆子,才從黎奧拉家院子摘來的。你還記得她吧?」
我偷看數據終端一眼。野馬看過全息影像方塊後朝船回去,結果人不見了。我就是擔心這個狀況。塞弗羅傳訊息問:「要阻止她嗎?」我有兩個選擇:一是讓塞弗羅與拉格納抓住野馬,關起來等我回去;另一個是讓她自己決定。然而,多餘的信任就代表她有機會回去告訴首席執政官我的真實出身,整個革命計劃也就在此結束。反過來說,也許野馬只是需要時間消化這巨大的衝擊,若被塞弗羅或拉格納在這節骨眼上暴力對待,她可能會心生恨意。另一個風險是他們兩個會先斬後奏,殺了野馬。
我在心裡罵了幾句,很快輸入回復。
「我每個人都記得,」我抬起頭望向母親,「我還是同樣的我。」
她面對爐子停頓一下,轉身時,那張因中風而有些扭曲的臉上掛著歪斜的笑,手摸著一個杯子,又很快縮回去。
「看椅子不順眼不想坐下嗎?」母親有點兒尖銳地問。她發現我注意到她的手。
「不是啦,我是怕……」我直接舉起椅子。這椅子大小給金種小孩坐還可以,但一個身高超過七英尺、體重超過三個成年紅種的聖痕者坐上去,那就危險了。母親又露出以前那種莫測高深的微笑。小時我看見,總懷疑她偷偷做了什麼可怕的事,但這回她只是優雅地盤腿坐在地板上,我也依樣坐下,覺得自己在這屋子裡變得臃腫笨拙。母親將冒著煙的茶杯擱在我倆中間。
「你看到我進來好像不特別吃驚。」我說。
「你現在講起話的感覺真是挺好笑的。」她安靜了半天,我以為她沒打算解釋,「納羅說過你還活著,只是沒提起你居然鍍了一身金。」母親啜飲一口茶,「我想你應該有不少想問的吧。」
我笑了:「你想問的應該更多。」
「是,不過我了解自己兒子的個性,」她瞥了一下我手上的紋章,「我很有耐性,你先問吧。」
「納羅他……是不是……」
「死了?嗯,死了。」
我嘆了口氣:「多久?」
「兩年前,」母親笑著,「和洛蘭一起跌進礦井,沒找到屍體。」
「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你叔叔跟家裡其他人很不一樣。」她又喝了一口茶,我還覺得燙呢。「在我看來,他的命應該跟蟑螂一樣硬,所以得等我在往生谷看見他才會相信他真的死了。他多的是鬼主意。」母親像多數紅種一樣,講話本來就不快,而且中風過後有點兒大舌頭,雖然不嚴重,但也沒有復原。「我猜他帶著洛蘭逃出去了。」從她的態度,我不免猜想母親其實知道礦坑外頭還有遼闊的宇宙。也許她並不知道全貌,但已經心裡有數。我的叔叔和堂哥或許真的沒死,很可能還加入了阿瑞斯之子。
「基爾蘭呢?還有莉亞娜和迪歐?」
「你姐姐再婚了,搬去伽馬部落和丈夫住。」
「伽馬?」我忍不住低吼,「你居然讓她——」母親嘴角一抿,我就不敢再多講了。就算套上金種的外皮,也輪不到我過問她怎麼和女兒相處。
「已經生了兩個女兒,長得沒那麼像她或我見過的伽馬部族,反而很像你。基爾蘭過得也不算太差,」她微笑,「你應該會以這個哥哥為榮。他不像以前那樣愛哭愛抱怨、睡覺老是講夢話,現在挺顧家的,納羅失蹤後,他就當上領班。可惜你嫂子蔻拉難產死了,幾個月前他再娶了。」
可憐的哥哥。
「迪歐呢?還有伊歐的父母?」
「她父親過世了。其實你意圖自殺後不久,他也自殺了。」
我低下頭:「這麼多條命。」
母親拍拍我膝蓋:「這就是人生啊。」
「還是不公平。」
「你和伊歐走了,大家都不好受。不過迪歐熬過來了,她就在樓上。」
「樓上?意思是說……她嫁給基爾蘭啦?」
「是呀,也懷孕了哦。我希望是女孩,但按照經驗,大概又是個要一輩子躲坑蛇、到處燙傷的男孩吧,假如還有機會的話。」
「什麼意思?」
「這邊狀況變了,不大好,礦開不出來。有些人懷疑這個礦脈已經挖空,大家開始擔心沒有東西可以挖,該怎麼辦?只能期待生態改造在我們把地底挖光前先完成。」
「不會有事的。我保證,我會保護好這個礦坑,別擔心。」
「怎麼保護?」
「我有辦法。」
「那換我問你吧,」母親隔著茶杯看過來,「孩子,你這幾年去了哪兒呢?」
「我……我還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就從伊歐死掉以後吧。」
我身子一震。母親跟以前一樣直率,所以基爾蘭小時候常被弄哭。不過也因為這份直率,水泡才能化為繭皮。我欠母親這一個答案。我從伊歐死後開始交代,最後停在我對首席執政官做出承諾的時候。
我說完時,茶也喝光了。「真是個精彩的故事。」她說。
「故事?這是真的。」
「其他人不會相信的。」
「你總會相信吧?」
「我是你媽媽啊,」她拉起我的手,彎曲的指頭從我手背上的色族紋章摸到前臂,碰觸著軍服上的金屬徽章,發出竊笑,忽然淡淡地說,「以前我就不喜歡伊歐。」
我猛轉過頭。
「不太適合你。心機太多,又會隱瞞……」
「小孩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說,「伊歐告訴迪歐的,我也聽說了。」
她靠過來,抓起我的手,吻了一下我的指節。母親並不懂得安慰人,即便此刻也表現得有些生硬,但我不介意。就跟父親一樣,我也愛她。母親的一言一行完全發自內心,毫無虛假欺瞞,她說愛我,我就知道她是全心全意愛著我。
「當然你也知道,伊歐心腸並不壞,」她退後了些才能望進我眼中,「她是真心愛你,對我而言這其實就夠了。但我擔心她會推你去打仗,她的性子太好鬥了些。」
這跟我記憶中的伊歐不大一樣,可是我想母親說得也沒錯,至少我沒辦法說她錯。每雙眼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樣。
「不過,媽,伊歐沒說錯。就是關於金種的事。」
「我是你媽媽,我不在意什麼對不對,我只在乎你。」
「還是得有個人推動改革,」我說,「得有人打破枷鎖。」
「所以那個人必須是你?」
她為什麼質疑我?「對,是我。不是我太天真,我真的可以帶大家離開這裡,不再受到奴役。」
「離開這兒?那要去哪裡?地表嗎?」母親說得很順,仿佛並非幾分鐘前才知道火星真實的模樣,說不定真的不是。「去地表以後我們能做什麼?大家只知道這座礦坑,我們會的也就只有開礦和養絲。如果按照你說的,一顆火星就有好幾百萬的紅種,地表上有足夠空間給這麼多人住嗎?有那麼多工作可以做嗎?所以說,就算大家知道了,其實多數人也不願意上去,還是繼續當礦工,子子孫孫都一樣,差別就只是少了些貴族而已。這些事情,你考慮過嗎?」
「當然。」
「有答案嗎?」
「沒有。」
「男人啊,」她揉揉右邊太陽穴,「你爸也一樣,看都不看就往外跳。」可是她的表情讓我知道她真正的心情。「地獄掘進者總以為是自己撐起整個部落,錯啦,其實都是靠女人。」她指指周圍,「你看到的每樣東西都是女人做出來的。你總該知道怎樣改造這個世界吧?有想法了嗎?」
「不,其實沒有,」我回答,「我還沒有答案。」答案在野馬那兒,或者伊歐那兒,甚至就在母親這裡,「沒有人能回答所有的問題,你問我的事需要成千上萬顆聰明腦袋一起想辦法,但這就是重點所在,也是我要做的事情。我擅長的就是幫那些聰明人擺脫束縛。所以我才會在這兒,這是我存在的意義。」
「你變了不少呢。」她說。
「我知道。」我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在手掌里揉開。沙子在這雙手掌上看來不太搭。「你覺得……人可能同時愛上兩個人嗎?」
她還沒講話,樓梯上就傳來腳步聲。母親回頭察看。
「奶奶?」是孩童睡意濃厚的聲音,「奶奶,戴爾不在床上。」
站在樓梯口的小孩睡衣都垂到了地板。是基爾蘭的女兒,看起來才三四歲大,是我離開不久後出生的。有張鵝蛋臉,紅髮濃密——與伊歐一樣的鐵鏽色。母親回頭望我,擔心需要解釋,不過我聽見動靜時就已啟動幽靈斗篷。
「嗯,他大概溜出去調皮搗蛋囉。」母親說。
我悄悄捏了她的手,躲到門口。該走了,但我卻駐足在那裡。小女孩慢慢地一步接一步走下來,揉揉眼睛。
「你剛剛在跟誰講話啊?」
「只是在禱告呀,乖。」
「跟誰禱告呀?」
「跟一個很愛你的人嘍。」母親輕輕點了小女孩的鼻尖。
「爸爸嗎?」
「不是。是你叔叔。」
「戴羅叔叔?他不是死掉了嗎?」
母親抱起小女孩:「你知道嗎,小伊歐,就算人死了,也聽得見我們的聲音哦。不然我們為什麼要唱歌呢?其實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就算他們不在身邊,我們還是能過得快樂啊,」她邊哄著我侄女邊走向樓梯,上去前回頭朝這兒看了一眼,「他們也希望我們都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