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培根蛋
2024-10-09 04:50:23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我在她對面坐下:「睡不著?」
她的臉靠著彎曲的指節。「到處都嗡嗡咚咚響,」她朝著不斷傳出平底鍋敲打聲的廚房點頭,「廚子也像瘋了一樣,好像以為我要宴客。明明我剛才說只要培根蛋,但我猜他根本沒在聽,自己講了嫩雞什麼鬼的。他地球腔太重,我聽不太懂。」
過了一會兒,棕種廚師搖搖晃晃走來,手上端的大盤子不只有培根蛋,還有南瓜鬆餅、熏火腿、奶酪、香腸、水果和十多道餐點,偏偏就是沒有嫩雞。他一看見我也在場,眼珠子簡直瞪得跟鬆餅一樣大。廚師連聲道歉,放下盤子又溜了進去,不過一分鐘的時間就上了更多道菜。
「你以為我們胃有多大啊?」我問。
他一臉錯愕。「謝了。」野馬對他說。廚師咕噥了一些東西,我們也聽不清楚,只見他不斷鞠躬,然後躲回廚房。
「看樣子灰燼之王與我們的差別應該很大。」我說。野馬將水果推過來,我又開口說:「印象中,你不太喜歡培根,不是嗎?」
野馬聳聳肩:「在月球每天早上都得吃,」她仔細地在鬆餅上塗奶油,「而且我會想到你。」
她故意避開我視線:「你怎麼不睡?」
「我一向不擅長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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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是。肚子被開洞才睡得好嘛。那時可是睡得像個小寶寶呢。」
我笑了:「昏迷和睡覺的定義應該不一樣吧。」
我們聊了很多,卻始終不提真正該觸及的主題,如兩隻飛蛾繞著同一盞燈那樣,安靜又純粹。「話說,星艦上的床居然還那麼大,真是意外,」她提起,「我的床大得太離譜了。」
「真難得!終於有人和我看法一致。其實有一半時間我都乾脆去睡地上。」
「你也會這樣?」野馬搖搖頭,「有時候我聽到怪聲音,就去躲到衣櫃裡面睡,總懷疑是不是有人想來暗算。如果看我不在床上,暗殺的人應該就會走掉了吧。」
「這種事我也幹過,這樣會好睡些。」
「除非衣櫃大到可以塞進一家子黑曜種。不過那樣睡在裡頭還是很奇怪。」她忽然皺起眉頭,「我有點兒好奇,黑曜種會擁抱嗎?」
「不會。」
她眉毛一挑:「你研究過?」
我吞了一把草莓,但吃相太差,野馬蹙了一下額頭。我聳肩回答:「黑曜種的信仰里只接受三種身體接觸,分別稱為春、夏和冬。在他們試圖對鋼鐵金種先祖展開的武裝革命失敗後,對於是否要將黑曜種這個色族完全抹除,人口質量控制委員會進行多次辯論,後來是怎樣灌輸宗教思想、剝奪科技水平,你也很清楚了。黑曜種部落里的巫師被買通,對他們撒謊,警告子民不可以有肢體接觸,聲稱會使靈魂劣化,所以現在黑曜種只在性愛時、某人有生命危險時,以及必須殺死對方這三種狀況下,才願意做肢體接觸。所以當然代表他們平常不會擁抱。」我注意到野馬嘴角的淺笑,「也對啦,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我是知道,」她笑著,「不過偶爾研究一下你腦袋裡裝什麼還挺有趣的。」
「哦。」不知為何,我臉紅了。
「我差點兒兒都忘了你會臉紅呢!」她盯著我好一會兒,「你大概不知道,但我在月球寫的論文裡面,有個主題就是列舉人口質量控制委員會的社會操作準則是有諸多謬誤的,」野馬就連切香腸的動作都相當細膩,「我認為人口質量控制委員會太短視近利。比方說,以藥物使所有粉種不孕。這個手段導致花園內的自殺率高到簡直是悲劇。」
悲劇。多數金種只會說那是「效率低落」。
「法律對於階級規定得過分嚴苛,這種制度總有一天會崩潰。至於是五十年後,還是一百年後,沒人知道。有個案例是說,金種女性與黑曜種男子相愛,兩人到黑市找雕塑師改造生殖器官,使精子與卵子可以結合。被發現後,雙方和雕塑師都被處死。問題是,這種事情恐怕已經發生過一百次、一千次,只是不斷從歷史中被抹去。」
「真糟。」我說。
「但也有某種美感。」
「美感?」我有點兒反胃。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野馬解釋,「只有少部分金種看過數據。然而,這種事情就代表人類的靈魂一而再、再而三想掙脫束縛,但又與黑色叛亂不同,他們的行為不是奠基於『恨』,而是為了『愛』。還有,他們並不是要去模仿對方,也不被建立好的規範限制,兩個人都願意跨出一大步,成為那條路上的第一對。這是真正的勇氣,他們證明了勇氣深植在人性之中。」
勇氣。假如她知道自己面前的人就像那樣,還能繼續講下去嗎?她是否就是活在哈莫妮所說的那種世界裡?又或者,她真的能理解……
「因此,我忍不住懷疑,」野馬繼續說,「不要多久,如阿瑞斯之子那樣的組織就會找到錄像,拿來對全星系播送?珀耳塞福涅,那個唱歌女孩的錄像,他們已經那樣做了。所以這只是早晚的問題。」她發現我聽見伊歐的名字後反應不大自然,「怎麼了?」
我不可能吐實,只能撒謊。「論文、社會理論什麼的。這和我的專長差別還真大,我之前就很好奇你在月球上都忙些什麼。」
野馬看著我的眼神很戲謔:「哦?原來真有想我啊?」
「可能有吧。白天晚上都在想:野馬今天穿什麼?她做了什麼夢?她和哪個男孩接吻——」
她眉心一擠:「戴羅,我想要解釋一下。」
「不需要。」我揮揮手。
「我和卡西烏斯——」
「野馬,你不欠我什麼,也不歸我所有。不管是以前或現在都一樣。你想做什麼、想與誰在一起都無妨,」我停頓一下,「雖然,無論如何他都是個混蛋。」
她笑了一下,但笑意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眼中流露出悲傷,嘴唇半開半合,刀叉停在半空,盤上的食物已被遺忘。最後,野馬看著盤子,搖了搖頭。
「我真希望事情不是這樣發展的。」她說。
「野馬……」我搭著她的手腕。她力氣不小,但在我掌下還是顯得孱弱,一如我曾在地底擁著的另一個女孩。幾年前,我救不了那女孩。現在,我也不覺得自己能幫助眼前的女孩。若我這雙手是生來救人的,那該多好。那麼,我就會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或許,下輩子我有機會能成為那樣的男人,但此時此刻,我能想到的一切話語就和我這雙手一樣,太過粗糙,只會造成傷害與破壞。「我明白你的感受——」
野馬身子一抽:「我的感受?」
「我不是說——」我停下來。我聽到有個怪聲。
我們轉頭一看,廚子站在旁邊,又端了一個盤子。他躡手躡腳走來,又躡手躡腳退去。
「戴羅,你先安靜聽我說,」她面前垂散幾綹秀髮,髮絲底下是情緒強烈的眼神,「你想知道我是什麼感覺嗎?我全部告訴你。從小到大,我被灌輸的觀念就一直是以家族為優先。
「在學院裡,我哥哥……當我親手將他交給你時,就違背了我從小到大接受的所有教育。我以為你……」野馬深呼吸,但那一口氣開始顫抖,「當時,我覺得你證明了自己值得我效忠,於是我將你的順位放在阿德里烏斯之前。畢竟他從來沒有為我做過任何事。我知道那樣做是對的,但違逆了我父親,或者說,牴觸了他一直以來灌輸給我的信念。你真的明白這代表什麼嗎?他這個人毀掉其他家族就像折斷小樹枝一樣簡單。他握有的權力無比巨大。更重要的是,他教我騎馬、讀詩,他不是一個只會講軍事史的父親,也是會陪在我身邊,讓我在跌倒後靠自己爬起來的父親。我母親過世後三年,他連看都不敢看我一眼。我為你去抗拒這樣的父親,不,」她糾正自己,「不能說是為了你,而是為了一個不一樣的生命歷程,為了在人生中擁有更多除了傲氣之外的東西。
「於是,在訓練中,你和我決定打破那些規則,努力在那個恐怖的環境裡堅持著原本的人格,建立一支由忠心的夥伴,而非奴隸組成的強悍軍隊。我們選擇要成為更好的人——但在那之後呢?之後,你對著自己當時的理念吐了口水,成為我父親的殺人機器。」她在半空豎起一根手指,「不,先別開口。我停下來不代表輪到你說話。」
野馬整頓思緒,交叉手臂。
「講到這裡,我相信你能明白為什麼我很失落。第一,我以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一個特別的人格;第二,我覺得你放棄了當初激勵我們戰勝奧林匹斯的理念。你想想,這兩件事會讓我多難受、多寂寞。說不定我投入卡西烏斯的懷抱,是因為受了傷,需要靠他的慰藉止痛。這樣解釋,你可以想像嗎?這句你可以回答。」
我在椅子上扭了扭:「應該吧。」
「很好。那麼,把我接下來的話聽進腦袋裡。」她緊抿雙唇,「我不是路邊的流鶯,我是一個天才。我敢這麼說,是因為這是事實。我比你見過的所有人都聰明,唯一例外的大概只有我的雙胞胎哥哥。再者,我也不可能因為有了感情就忽然變笨。接近卡西烏斯,親近最高統治者,讓她以為能分化我和我父親,都是出於同一個原因——我要保護我的家人。」
野馬低頭看著盤裡的食物。
「一直以來,我覺得掌控人性並不難,不管男的女的都一樣。戴羅,卡西烏斯的創傷還沒癒合,你殺死朱利安都兩年了,他的心卻還在流血。我一跟他接觸就馬上能看出來,也馬上知道該怎樣讓他愛上我。只要好好去聆聽,就能填補他的那個空洞。」
她聲音里的固執退去,左右張望了一下,仿佛想從自己展開的這段對話中逃離。其實,要是她可以就停在這裡,我還挺開心的。
「所以,他漸漸覺得,少了我他也不知道該怎樣活下去。對我而言,這就是保住我家的辦法,也是這場鬥爭中最有力的武器。但是……我覺得太殘酷、太可悲,我變成硬留住奧德賽的女巫,騙他投注感情,為了自私的目的將他留在身邊。雖然邏輯上我一點兒也沒錯,但每次在他懷裡,我都覺得自己像在水裡漂流,就要溺斃。這些詭計的重量壓得我喘不過氣。只要一想到往後都得與自己根本不愛的人生活,我就快要窒息。
「然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的家族,為了許許多多我愛的人,為了幫助他們不用承受同樣的痛苦。有很多人做出更大的犧牲,所以我相信自己也做得到。」野馬搖搖頭,沾了淚珠的眼睛映照出我眼角的水光。她再度開口,眼淚滴下桌面:「後來你走進酒會,感覺就好像……好像地上會忽然裂開一條縫,將我吞沒。我知道自己是個騙子,是個大壞蛋,居然編了一堆藉口去合理化如此愚蠢的作為。」她抹抹眼睛,「你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我要那樣做嗎?因為我不希望你死!我不希望你死,我不要你和克勞狄烏斯一樣,和帕克斯一樣,所以我要盡一切努力,阻止那種事發生。」
「你可以讓我自己來啊。」
「戴羅,你並非天下無敵。我知道你那樣覺得,但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強。到時候,就會只剩下我孤單一人。」
野馬一下子湧出太多情緒,忽然安靜了下來。她沒有發出啜泣聲,眼淚卻滑落臉頰。她是會因此覺得尷尬的人。
她的模樣令我心碎。
「你並不壞,」我牽起她的手,「你不是個冷酷的人。」
她搖搖頭,想將手抽回。我又伸出右手端著她的下顎,直到她的視線停在我眼睛上:「你為了你愛的人付出、犧牲,沒有人會批判你,你懂嗎?」我強調,「懂嗎?」
她點點頭。
怎麼會這樣?金種明明擁有一切,卻連自我也得拋棄。這個太陽系真是太令人反胃,聯合會製造出的人類社會一點兒道理也沒有。無論是站在頂點或埋在地下,都會被吞噬。我已經埋葬過一個女孩,絕不會再讓野馬也被腐敗奪去,我也絕不讓我還在萊科斯的親友繼續受苦。我要打破枷鎖。
我用拇指為她拭淚。野馬和其他金種不同,要她學人勾心鬥角,會讓她的心四分五裂。我認真地看著她時才發現自己錯了。我不該認為野馬會分散我的注意力,影響我執行真正的任務。因為她才是我奮鬥的原因。但此時此刻我仍不能吻她。為了擊潰聯合會的文明,我勢必會傷她的心。太不公平了,我愛上她,而她愛上的卻是一個假象。
「不要相信他。」野馬忽然低聲說。
「誰?」我嚇了一跳。
「我的雙胞胎哥哥,」她悄聲說,仿佛胡狼就在角落,「他和你不一樣,他根本不能被稱為人。他看著我們時看見的並不是真正的我們,不過是一團團骨頭與肉塊。在他的認知中,我們都不存在。」我皺起眉,但野馬抓住我的手:「戴羅,你聽我說,他是只沒有任何傳說故事能描述得精準的怪物。你千萬不要信任他。」
聽到她這種語氣,感覺好像知道了我與胡狼結盟。「我不信任他,我只是需要他的力量。」
「你不必靠他也可以打贏這場仗。」她說。
「可是你剛剛才說過我不夠強。」
「你是不夠強,」野馬微笑,「一個人當然不夠,」她嘴角一斜,露出招牌笑容,「你需要的是我。」
假如真這麼簡單該有多好。
過了一會兒,我走回房間。通道很靜,我總覺得自己像是在金屬世界裡飄蕩的一道陰影。我不知道該如何接受野馬的好意或怎麼與她互動。我根本說不出她與卡西烏斯變得親密傷我多深,加上我內心深處也明白,那不可能只是演戲。卡西烏斯並非真的罪大惡極,就算他變成怪物,也是我造成的。
房門開啟,突然有隻手搭上我肩膀。我回過頭,看見拉格納的胸口。我完全沒察覺他是何時靠近的。「裡面有呼吸聲。」
「應該是狄奧多拉,她是我的粉種管家,你們應該可以相處得不錯。」
「是金種。」
我點點頭,不懂他是用什麼方式判斷。但我先從手臂取下銳蛇,化為長劍,再踏進房間。燈亮著,但沒有聲音。我和拉格納一起巡視,發現胡狼坐在客廳里,手上端著一杯雪利酒。看見我們持武器進來,他嘻嘻哈哈地笑了。
「我懂,我懂!我的確是危險人物。」他穿著浴袍和拖鞋。
我請拉格納出去。以他的傷勢來看,他根本就該留在醫療艙。他不甘願地退到外頭。
「這艘船上好像都沒人要睡覺。」我坐進沙發,「話說,我們的協議似乎得做些修正。」
「你總是習慣輕描淡寫,是不是?」他啜一口酒,微微嘆息,「我本來以為自己真的會溺死在那個潟湖。以前我總會想像,要死也會死得轟轟烈烈,被射進太陽啊,或者被政敵砍頭之類。結果到生命瀕臨終結……」胡狼輕輕顫抖,活像個可憐的小男孩,「只剩空無一物的冰冷黑暗,就像學院訓練時被埋在礦坑裡一樣。」
在死亡之中是找不到溫暖的。被卡西烏斯捅了一劍時我也以為自己會死,那時我也哭得像個孩子。
「目前看來,策略必須改變,但我認為合作關係不需更動。」他說。
「我有同感,」我附和,「現在我更需要你的情報網絡了。普林尼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我躥出頭,你又被綁在你父親身邊。他想必會積極除掉我們兩方。」我沒提阿瑞斯之子。目前如我所料,在我將酒灑到卡西烏斯腿上後,這些金種幾乎將爆炸案忘得一乾二淨。
「我們得除掉普林尼,但你和我在此之前得保持距離,不能讓他察覺他的兩個敵人已經聯手。這樣才能使他錯估局勢,想各個擊破,對我們才有利。」
「我們保持距離,忒勒瑪納斯家的人才會和我講話。」我補充。
「沒錯,他們恨不得斃了我。」
「他們的理由很充分。」
「我也不是因此就看他們不順眼,而是因為他們搞得我做事很不方便。」他從口袋掏出全息通訊器交給我,「這可以直接聯絡我。我會叫我的船來接,不過你大概還得留在這艘戰利品上頭。一直搭穿梭機來回也不是辦法。」
我很想問胡狼為什麼要暗算黎托,但我該對著這隻惡魔掀開底牌嗎?要是把話挑明,我也會成為他的眼中釘,而他應付威脅的手段我見識過很多次了。佯裝成一顆對他有利的無害棋子,才是明哲保身的辦法。
「戰爭開打後機會更多,」我說,「就看要把戰火擴散到多遠……」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
「會有很多人想撲滅火焰,保住優勢。尤其是普林尼,還有你妹妹。」
「那我們就得比對手更聰明。」
「但不能傷她。」
「她要是受傷,一定是你造成的啊,怎麼會是我呢?」這話或許沒錯,「但我明白。煽風點火,讓戰爭規模越來越大,然後取得勝利,就能拿走想要的東西。」
「我想我有辦法。你的網絡能提供木衛三的情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