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信 任
2024-10-09 04:50:21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我在公用澡堂里找到他。其餘金種回程時都想住大套房,塞弗羅當然也有資格,可是他自己卻不這麼覺得。也許他還將自己當成躲在馬皮底下的男孩。不對,我的想法並不正確。他也長大了。
「她很在意你,塞弗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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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弗羅雙臂交叉,身體看來細瘦,皮膚上還有雀斑。他腰上圍了一條浴巾,肩膀上也披著一條。一般的金種並不在意別人看見他們的裸體,但塞弗羅例外。他身上多了我沒見過的刺青,背部有頭巨大的黑灰餓狼。號叫者是他的一切。對我而言,他們曾經只是工具,但過了一段時間,我漸漸對他們產生感情。可是,這又代表什麼?我還是在利用他們啊。塞弗羅盯著水流向溝渠,順著漩渦流走。
「我本來以為自己會喜歡打仗,」他說,「所以努力讓骨頭硬一點、手掌儘量多磨些繭。那些混帳說戰爭能帶來榮耀,和玫瑰的香氣。」塞弗羅抬起頭,「收割者,你聞到花香了嗎?」
我走向長凳,坐在他身旁:「你聽到我剛才在說什麼嗎?」
「廢話,我當然聽到了。我缺的是眼睛,不是耳朵。」塞弗羅用枯瘦的手指戳戳自己的生化義眼,「另外那句也是廢話,我當然知道她在意過我,問題是,那不是我想要的在意。她不該死,跟我們這些該去吃屎的醜八怪比起來,死的怎麼會是她?她全身上下找不到一點兒壞心,完全沒有——但這都不重要了,我們是善良還是邪惡,根本不是重點。一切都是概率問題。」
「你們會相遇也是因為緣分,」我說,「是緣分讓她進入馬爾斯分院的。」
「才不是緣分,是我爸。」塞弗羅說,「他選了奎茵,而且還是特地和朱諾交換的。」他搖搖頭,「我爸要她過來,是希望她可以收斂一下我們分院的脾氣和怒氣。要是我爸沒把奎茵換來,我們根本不會認識她,她也不會死在這裡。」
「或許吧,」我想起伊歐,「但她還是可以選擇不要去月球。而她選擇追隨我,也追隨你。」
「和帕克斯一樣。」
我點頭,輕輕抓著飛馬項鍊。
「都是屁話對吧?」塞弗羅說,「包裝得再好也沒用。我們一直困在鬥爭的遊戲裡。想出去嗎?門都沒有。去他的什麼爛金種文明,全是胡說八道。我去月球還不是因為他把你的真實身份告訴我。」
我瞪著他,不太能理解。
「什麼意思?」我緊張地笑了笑。
「打開來吧,」他回答說,「我知道你有帶。你算得那麼仔細,一定有帶。」
「你為什麼突然——」
「閉嘴,快點兒打開。」
我點點頭,啟動口袋裡的裝置,展開屏蔽力場。我不像最高統治者那樣過度自信,不擔心有人偷聽。塞弗羅凝視著我,我不由得尷尬地動了動。
「所以,你說我是什麼身份?」我問。
「還跟我裝蒜?」他搖搖頭,「你戒心真重。不然你說,派我來的會是誰?」
「野馬啊。你不是說她把你們從外緣區接回來嗎?」
「沒錯,她是這麼做了,但那只是從冥王星出發的前半年。我在海衛一的時候,有個人來跟我接觸。收割者,你猜猜是誰。」
「洛恩?」我說。但他嘟起嘴。
「費徹納?」
塞弗羅往我臉上啐了口水,噴到眼睛底下,「再猜錯我立刻就走,」他彈了一下手指,「而且我不會回來。別再想要我幫你,為你流血流汗。假如我的分量不夠讓你賭這一把,那也休想要我為你繼續犧牲我的朋友。信任是雙向的,戴羅。這次要輪到你相信我。」
他不是在嚇唬我,我也知道我該說什麼。但這怎麼可能?塞弗羅是金種——他是個他媽的金種。可是,他曾聽我對阿波羅說出「他媽的」這種髒話,還為我掩飾,不是嗎?難道那只是意外?這是陷阱嗎?不對,不對……如果這是陷阱,根本不用拖到現在,伊歐的夢想早就被毀滅了。還有誰比他更親近我?有誰比這個性情古怪的討厭鬼更願意支持我?根本沒有。
我望向那雙凝滯的金色瞳孔:「阿瑞斯派你來的?」
一片沉默懸在我們之間。
驚心動魄的五秒、六秒、七秒過去……他起身鎖門,從發皺的長褲口袋掏出一小塊黑色晶體:「只會對你的氣息有反應。」
「密語黑晶……」
我輕輕接過,知道這東西價值不菲。我朝表面輕吹一口氣,晶體搖晃碎裂,黑色光點飛起,仿佛仲夏夜的螢火蟲自草叢飄出,然後聚集凝結,在我與塞弗羅中間變化出一道畫質粗糙的立體影像。那是阿瑞斯的尖刺頭盔。
「孩子,」他的聲音顫抖,「非常抱歉,哈莫妮背叛了你,也背叛了我。她採取的行動違反我們的原則,等我發現她對你做的安排已經太晚。所幸你非常睿智,這也是我一開始選擇你的原因。我已對她採取了必要手段,你就繼續進行自己的戰略,挑起奧古斯都與貝婁那兩家族的戰端,讓戰火在太陽系聯盟燃燒。」
我很想問他話,但我知道這只是錄像。
「我明白你處境艱困,也知道對你要求太多,但你必須堅持下去,灑下混亂的種子,削弱敵人的勢力。我了解,站在你的立場有太多懷疑我的理由。我直到現在才與你聯絡,是因為你時時受到普林尼、胡狼和最高統治者的情報網絡監控。你總是製造突發狀況,自然會引起多方關注。我同樣也是默默看著你,並以你為榮。我相信伊歐也一樣。假如你還懷疑這訊息的真實性,那麼,有位朋友想跟你打聲招呼。」
阿瑞斯的頭盔影像褪去,換成舞者對我露出微笑:「戴羅,我想告訴你:我們一直與你同在。你的家人都平安健康。終點就快到了,朋友,你很快就能與我們團聚。在此之前,請相信阿瑞斯派遣的使者。他是我親自挑選的。我們一定要打破枷鎖。」
影像碎開、消失,黑色光點從空氣中散去,我的視線落在澡堂地板上。
「看來手術把你改造得很好嘛!」塞弗羅開口,臉上那笑容還是很惹人厭,「阿瑞斯派那個跛子過來跟我接洽,就是那個叫舞者的、把你丟進學院的人。」
他沒辦法繼續說下去——我緊抱著他開始大哭。我劇烈顫抖,塞弗羅驚訝不已。但他沒有亂動,只是輕拍我的頭。那一瞬間,我肩上的重擔好像都放下了。終於有人能理解,而且這個人就在我面前。他不僅了解我,還千里迢迢回來幫助我。他來幫助我!我無法克制地抓著他,邊顫抖邊道謝。伊歐的夢想沒有錯,我的努力也沒有白費。「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像個孩子一樣喃喃地說,塞弗羅好像也有點兒激動。
我們是真正的朋友。
「是是是,」他吞吞吐吐,「不過,你要是再這樣哭哭啼啼,我就不理你了。現在我們還是金種呀。」我退開來,覺得有點兒害臊,拿袖子抹了抹臉,糊裡糊塗地道歉,眼前一片模糊。塞弗羅遞來毛巾,我擤了擤鼻涕。他皺起臉。
「怎麼了?」
「那是給你擦眼淚的。」
我們都笑出來,然後是一陣彆扭的沉默。半晌之後,我問他是什麼時候察覺的。他說,在學院裡聽見我對阿波羅說「他媽的」,確實就起了疑心。尤其當時我的腔調又重又粗魯。在海衛一,舞者給他看過我接受雕塑的錄像畫面。
「反正他們算準你願意相信我,就算你這豬頭其實不信。反正每次都這樣啦。」
「你……不會困擾嗎?」我問,「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以後?」
「困擾?這兩個字不是用在這麼誇張的事情上吧。」他搔搔自己的平頭,「譬如我覺得胯下癢很困擾,酸掉的魚很困擾,當官的全是笨蛋很令人困擾。但你這件事嘛……」塞弗羅聳聳肩,「隨便。在我看來,你比大部分白痴正常多了,就當我對你的報答吧。雖說實際上你這大塊頭明明應該小我一號的。」
我哈哈大笑。如果我還是紅種的體型,確實會覺得他很高大。「你應該也知道我要做的是什麼吧?我不只要滲透,還要慢慢進展,直到推翻整個聯合會。」
「小心期望高失望也大。」
「就這樣嗎?」我有些懷疑,「你還是要加入?」
他鼻子一哼:「我花了六個月搭火炬船過來,半途在海衛一碰上舞者,就什麼都知道了。你說我會不會困惑?廢話,當然會啊。但我也有三個月時間可以好好想個清楚。最後結果就是,我到這裡來了。你好像沒必要質疑我的立場吧?說難聽點,打從我一出生,我的金種『同胞』就老想殺死我。」塞弗羅看看四周,儘管有屏蔽力場,他也不敢放心,「對我好的還有誰?全是那些根本不需要那麼做的人。像是低等色族,或者你。我只是秉持有恩必報的原則。」
「其他人呢?」我追問,「卵石、小丑他們?」
「這我也不確定。如果是奎茵,她應該能理解。」他語氣變緩和,壓抑著情緒。「其他人嘛——」
「薊草不可能,洛克不可能——再過一百萬年也沒用。他們太熱愛自己的種族了。另外個子很高又很囂張的那個,我就不知道了。」
「維克翠和野馬呢?」
「我不幫你做戀愛諮詢,豬頭。」他起身,「話說,想搞革命不代表我不能讓粉種按摩吧?不然就太悲慘了。」
「我不知道,」我笑著說,「說真的,很多事情我也還在摸索中。」
「不管,我要去按摩一下,我覺得我背快斷了。」他咧嘴露出一口歪牙,呵呵發笑,「這感覺很不錯。我確定自己沒有做錯,收割者,就算外頭跟屎一樣臭,這兒卻讓人覺得很舒服,」塞弗羅點點自己瘦小的胸膛,「感覺就是……你們是怎麼說的?他媽的,很爽。」
與塞弗羅道別後,我走出公用澡堂,遇上了維克翠。「奧古斯都要我轉告,他把灰燼之王的套房給你。」
「那個最大的房間?」
「他說船是你搶的,就歸你管。你也知道奧古斯都對於階級的概念有多嚴苛。」
「那就希望你知道路。我已經迷失方向了。」
她招手要我跟上,兩人不發一語地前進。我覺得很累,可是我得知了塞弗羅是真正的夥伴,阿瑞斯仍信賴我,加上舞者又還活著,內心極為雀躍,勉強掩蓋失去奎茵的哀傷。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家背叛了奧古斯都。」她先開口。
「聽說了,但你還是與我們一同作戰。」
「我之前說過,我的行動完全出於我自己的意志。我可不像安東尼婭,帳戶還被我媽管控。」她斜嘴一笑,望著我,「我喜歡你這個樣子。」
「這個樣子?」我不禁輕笑,「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就是雖然發生很多事,還是一派沉著輕鬆。」
「你也好像變得特別溫和了。」我說。
「溫和?這形容還真老派,但我們都知道我不是個溫和的人。」
我們又陷入沉默,一路走到房間。我往外一瞥,發現拉格納站在廊上。若不是他身上纏著繃帶,我搞不好不會注意到他。我揮了揮手,示意他先離開。
在門口,我觀察著維克翠帶著傲氣的雙眼:「你可以找個低等色族為我帶路。」
「這樣我怎麼有藉口來見你?」
「只有這個原因嗎?」我繼續問。
她露出淘氣的笑容:「我也可以保留一點兒秘密吧,」過了一會兒,維克翠又抬起頭,「不過我的確擔心你。」
「擔心我?」我翻了翻白眼,「維克翠,你現在是在耍什麼把戲?」
「我沒耍什麼把戲。」她語氣一沉,「戴羅,你這樣太虛偽了。」
「虛偽?」
「你說過,你送小提琴給塔克特斯,結果他懷疑你別有深意。可是,你現在不就是用同樣的態度在面對我嗎?之前在月球上,我請你到房間花園裡,你就是這個樣子。相信我是你的朋友、心裡在意你,有這麼困難嗎?」維克翠眉心一蹙,「你這樣會讓我心情變得很糟,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對不起,」我說,「只是你……」我望著身材高挑的她,一時也找不出什麼好解釋,也許根本沒有所謂的好解釋。我聳聳肩,改口說:「只是因為你和安東尼婭是姐妹,我心裡有疙瘩。」
「我和她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我知——」
「你確定嗎?」她伸手撫著我的臉,嘴唇微微張開,好像正在尋找些什麼。我還記得彈射機甲之前自己接受了她的吻,也明白即使她貌似冰霜,心裡卻給我留了個位置。但是她又跟伊歐和野馬不同。我輕輕從她的撫觸下退開,搖搖頭。
「你真是個詭異的男人。」維克翠輕聲嘆息,方才透露出的脆弱一掃而空,雙手又變回利爪一般。她的身體靠在我對面的牆上,彎起一邊膝蓋,靴子頂著牆面,望著我的眼神仿佛帶著嘲弄。這才是我熟悉的維克翠。
「你明明喜歡女人,又無法享受我們的陪伴。」她雙唇微張。因為露出輕笑,嘴角冒出了一點兒細紋。我的視線不由自主飄向她的脖子,還有纖細又強悍的肩膀,以及高挺的胸部。維克翠的目光像烙鐵一樣燙在我身上:「其實很舒服呢。你知不知道我皮膚很嫩?」
我撲哧一笑:「別捉弄我。」
「你又來了。」
維克翠懷有很多心機。那是一種生存之道,然而她也有脆弱和落寞的瞬間。若是看見那種神情……會讓你對一個人改觀。我用我所知道最能扼殺浪漫的方法回應她。
「大姐,晚安啊。」我親了她的額頭。
「大姐?」她不屑地笑了一聲,我轉身準備進房。但過了一會兒,她還是叫住我。
「你覺得我心地不夠好嗎?」
我回頭:「心地不夠好?」
「不然你為什麼對我一點兒興趣也沒有?」維克翠斟酌著到底該怎樣表達,「是看不起我嗎?」
「你怎麼會這麼想?」我溫和地反問。
維克翠聳聳肩,前後張望,異常猶豫:「我不……」她搖搖頭,找不到適當的說法,最後指著自己說,「這是我為了生存不得不展現出的姿態,你明白嗎?這是我母親教的,而且這確實有用。」
「那麼為什麼不試試看別的,意下如何?」我走回她面前,伸出手,「你好,我叫戴羅。雖然外頭常有人這麼傳言,但我不會吞玻璃。其實我喜歡的是音樂、舞蹈和新鮮的水果,特別喜歡草莓。」
她哼一聲笑出來:「蠢死了。是要重新自我介紹嗎?」
「是不帶武裝,兩人自然地認識彼此。輪到你了。」我故意逗她。
她翻翻白眼,上前一步,看看走廊左右,終於舉起手,忍住一聲仿佛小女孩的咯咯笑:「我叫維克翠,喜歡下雨前石頭散發的味道,」她擠眉弄眼,兩頰通紅,「還有……你不要笑!其實我挺討厭金色的。綠色應該和我的膚色比較搭。」
我睡不著。我腦海中不斷浮現那些漂流在太空中的屍體,夢境中出現的爆炸與刀銳蛇影屢次將我驚醒。這是我的報應,但我認為自己罪有應得,所以反而更難受。
我起身,在新房間裡走來走去,覺得這兒大得不可思議。這裡總共有六個房間,小健身房、大浴缸、書房等。全都屬於曾經毀滅一顆衛星的人。他也是三御史的父親。在這種地方我怎麼睡得著?我從口袋裡取出飛馬項鍊,差點兒都忘了這其實是顆鐳彈。
穿過外面的昏暗長廊,途中遇到的一些橙種和藍種都安安靜靜地彎腰行禮。這兒是戰艦最深處的區域,金種平常不會進來。此處天花板低矮,適合紅種和棕種工作。這條船其實等同一個島嶼都市,集合了各種色族。我還記得在艦橋看過船員名單,這裡有上千種職務,幾百萬種動作正同時進行。我看了一下維修面板,暗忖著若某個橙種刻意造成超載,這條船會發生什麼事?我不知道。我猜不會有幾個金種知道。這件事情我刻意記在心上。
我繞出去,覺得有點兒餓,便走進公共食堂。我當然可以叫人送餐,但現在侍從還沒重新分配完畢,加上我討厭空等。踏進食堂後,我意外發現有個人跟我一樣睡不著,正獨自坐在一條金屬長桌邊。
是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