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血液與尿液
2024-10-09 04:49:20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八百三十三人。這次模擬戰里死了八百三十三人。真希望沒人告訴我。在返回研究院的救難船上,我反覆念著這數字,幾位副將坐在一旁,不敢與我目光交匯,連洛克也決定讓我先靜一靜。
學監在我將自己彈射出去前強行奪走機器的控制權,說是為了防止我鑄下大錯,如此魯莽愚蠢又衝動的行為,與金種並不相稱。但隔著全息影像進行通訊時,我只是漠然地盯著他們。
抵達研究院時艙內時間是傍晚。研究院位於小行星帶邊緣,外觀是一個大型金屬圓頂,周邊有港口可停戰艦和驅逐艦。目前碼頭幾乎滿了。研究院同時也是中階戰略據點,是聯合會在火星、木星和海王星這類行星的軍隊大本營,接近其他行星軌道時也會提供兵力。研究院其他學生大多都從宿舍望著我們。許多艦隊高層和聖痕者在模擬戰最後幾周也會絡繹到來,參加慶祝和考察。
當然,沒人會提起卡努斯的勝利是奠基在多少人的性命上。這次失誤對我的任務造成一大阻礙,阿瑞斯之子在各處都有間諜,通過黑客與娼妓竊取重要情報,他們只缺一支艦隊,然而如今仍沒辦法弄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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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登上碼頭,沒有人迎接我和我的軍官。
紅種、棕種聽從紫種與赤銅種的吩咐,東奔西跑,在前廳準備替卡努斯接風洗塵。金屬質感的大廳改造成以貝婁那家徽的藍銀二色為主,到處都看得見老鷹圖騰;慶功宴會上撒了玫瑰花瓣,用的是白玫瑰。紅玫瑰是為凱旋而準備的,對金種而言真正的勝利是用他們的鮮血染成的。儘管死了八百三十三人,但都是低等色族,所以不算什麼重大勝利。這些是由祭司決定的。
在回大罐頭的研究院途中,其他人都睡了一會兒,只有我睡不著。現在,塔克特斯和維克翠走在我前面,沉默不語,身體搖搖擺擺,乍看好像在夢遊。雖然我的肩上扛著重擔,但還是沒有睡意,充血的眼中只有滿滿的懊悔。要是我睡著,恐怕會看見戰艦主通道上被我留下來等死的諸多面孔。
而我知道我也會見到伊歐。可是今天的我無法面對她。
研究院裡瀰漫殺菌劑與花朵的氣味,盛有玫瑰花瓣的箱子擱在路旁,頭頂上的通風管道將我們呼出的氣體循環淨化再送出,不停地嗡嗡響;天花板上的黃白螢光燈管顏色簡直跟尿液一樣,好像提醒著我們,可別將這裡當成童話故事裡的美好園地。這些燈光和這裡的人一樣冰冷殘酷。
洛克走在我身旁,臉色很差。我要他去睡一會兒。他這麼辛苦了,該對自己好一點兒。
「那你會對自己好一點兒嗎?」他問,「一天就好,別繃著臉,別自責。畢竟你是所有槍騎兵里的第二名——第二名哪!兄弟,夠引以為傲了吧?」
「別說了,洛克。」
「振作一點兒,」他不肯罷休,「人的高低並非取決於他的成就,而是取決於他如何面對挫折。你以為我們的祖先都沒嘗過敗仗嗎?別太在意,別讓自己跟那些老掉牙的希臘格言一樣。放輕鬆點,這只是模擬戰。」
「你以為我在乎的是模擬戰成績嗎?」我腳跟一轉看著他,「很多人死了。」
「踏上艦隊是他們的選擇,每個人都知道自己面對什麼風險,也明白自己為何而死。」
「那他們是為何而死?」
「為了使我們統治的社會更加強盛。」
我瞪大眼睛。難道連這位軟心腸的朋友也如此盲目?那些死者可曾有過其他選擇?他們是被這制度逼迫的。我搖搖頭:「你根本就不懂吧?」
「我當然不懂。你從不對人敞開心扉,無論是我、塞弗羅,或者——你看看你是怎麼對野馬的。你總是拒人於外,一副每個人都是敵人的模樣。」
說得好像他真的知道一樣。
大罐頭頂端有個花園,栽植一片蒼翠。若是士兵對螢光感到厭倦,這個場所可以轉換心情。我走進花園,發現裡頭完全沒人。模擬出來的微風吹得樹影搖曳。我脫了鞋襪,腳趾感受著草地,忍不住嘆了口氣。
樹頂有仿太陽的燈光,我在下方躺了一會兒,又呻吟一聲撐起身子,走到林間空地的小溫泉。我身上有很多藍紫色的瘀青,周圍已經泛黃,像一個又一個被沙子圍繞的小池塘。溫泉水和緩了疼痛。我發現自己又瘦了,但肌肉仍像鋼琴弦那樣繃得緊緊的。要不是斷了一條手臂,我想我可能比在學院受訓時健康些。畢竟研究院的訓練課程中每天都有培根蛋可吃,比先前待在那片山谷時只有烤不熟的山羊肉營養多了。
溫泉池畔有一株血花長在水打不到的地方。血花是生自火星的植物,和我一樣,所以我不忍摘下。伊歐被我葬在類似的花園裡,不過那座人造森林遠在萊科斯礦區上方,那也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愛的地方。那時的我與她還相當瘦弱和純真。
為什麼那麼多身強力壯的人甘願忍氣吞聲,並在恐懼前低下頭,不敢抬頭看?而像伊歐那樣孱弱的女孩,卻敢懷抱著追求自由的堅強意志與遠大夢想?
方才我對洛克嚷嚷,說我不在乎模擬戰敗給對手,事實上我很在乎。也正因如此,與那麼多逝去的生命相比,我的情緒更顯罪惡。今天之前,我一直是勝利者,每次得勝都代表我朝伊歐的夢想更進一步。但只要一次失敗就能奪走我的一切。我辜負了她。
個人數據終端仿佛窺探到了我的心思,開始在手臂上震動。奧古斯都來電。我摘下薄如髮絲的通訊顯示器,閉上雙眼。
他說過的話在我腦中迴蕩。「就算會輸,就算無法取勝,也絕對別讓貝婁那家的人得逞。只要他們再取得一支艦隊,勢力平衡就會瓦解。」
也罷。我泡在水裡,恍恍惚惚,直到手指的皮膚都發皺,便開始覺得煩躁。這種寧靜的氣氛終究不適合我,還是趕快換好衣服吧。不能讓奧古斯都等太久,反正我遲早得面對那頭老獅子。之後,或許我可以好好睡一覺,接著撐過卡努斯的勝利慶典,然後離開這個醜惡的地方,返回火星。搞不好我能再見到野馬。
但我發現衣服和銳蛇不見了。
這時,我注意到了他們。
他們穿著軍靴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聽起來興奮得呼吸急促。我推測共有四個人,便悄悄抓起地上的一塊石頭。但我回過頭時,發現自己猜錯了。七個人擋在花園入口,全是貝婁那家的人。都是金種,也都與我有深仇大恨。
帶頭的是卡努斯,看來是剛下飛船,面容和我一樣憔悴。但他的肩膀有我的一點五倍寬,整個人站在我面前顯得十分高大。若是不看出身與智慧,他根本與黑曜種無異。冷笑的嘴角透露出不凡的智力,卡努斯輕輕摩挲有凹陷的下巴,粗壯的胳膊像是樹幹刻出來的。站在這樣一個龐然大物面前,一定會感到全身骨架不住地戰慄,膽寒不已。
「看樣子我們抓到奧古斯都家離群的一頭小獅子了。瞧,這就是收割者。」
「巨人。」我咕噥著他的外號。
破壞者巨人,使人絕後的巨人,野蠻巨人。野馬說過,有天在珠伎酒館裡來了個月球金種的紈絝子弟,不知怎麼地朝他臉上噴了口酒,結果被他打斷脊椎而死。事後,他靠母親買通司法官,繳罰金了事。
卡努斯因為殺人而付罰金的單子列出來絕對比他的手臂還要長,死者中有許多灰種、粉種,甚至包括一個紫種。然而,他能夠建立巨人的威名,主要是因為他殺死了克勞狄烏斯·歐·奧古斯都,也就是現任火星首席執政官最寵愛的兒子,奧古斯都原定的繼承人,野馬的哥哥。
他身邊的六人是他的表親,皆出身於以藍銀相間的展翅雄鷹為徽記的貝婁那家族,個個有著茂密的鬈髮和俊美的面孔。這個家族的影響力擴及整個聯合會,一如他們黷武的聲名。
我掃視過去,發現其中一人比我年長不少,個頭較矮,但肌肉發達,像一截斷木上生出金色苔蘚。我望著這名三十幾歲的男子,想起他的名字是凱蘭,以騎士身份進入聯合會,官拜使節。想不到連這種地位的人也來尋我晦氣,顯然已經完全無視自己的身份。凱蘭裝模作樣地打著呵欠,好像把這當成兒戲一場。
我感到恐懼,心臟狂跳。
我呼吸困難,但勉強擠出冷笑,手在背後摸索數據終端,想開啟傳訊功能。
「七個貝婁那。」我咯咯笑,「卡努斯,你居然需要用到這麼多人?」
「你不也用七艘船對付我一艘船,」卡努斯說,「我只是將模擬戰延長罷了。」他仰著頭,「難道你以為自己的船被毀掉就沒事了嗎?」
「模擬戰結束了,」我回答,「你也確實勝利了。」
「哦?原來我贏了啊?收割者?」卡努斯又問。
「也犧牲了八百三十三條性命。」
「輸了就這麼嘮嘮叨叨?」插話的是凱格妮。她是這群人中個頭最嬌小的,也是卡努斯父親麾下一名二十歲出頭的槍騎兵。野馬送我的銳蛇被她拿著把玩,在半空亂揮一通:「這玩意兒我比較合用。反正也沒聽說你有使過銳蛇——我猜你不會用吧,銳蛇需要技術,出身太低賤的人沒學過,不意外。」
「管好你的親戚,」我譏諷道,「你們這些捲毛長得都一個樣兒,我也不意外。」
「卡努斯,我們非得聽這隻狗亂叫嗎?」凱格妮發著牢騷。
「收割者,以前我曾教朱利安釣魚。」使節凱蘭忽然開口,「他還小,說他不喜歡,因為魚會很痛,太殘忍了。結果你的主子卻要你殺死這樣的一個孩子,足以證明他有多冷酷。你覺得自己變得很了不起嗎?覺得自己很勇敢嗎?」
「我也不想殺他。」
「呵呵,我們倒是很想宰了你。」卡努斯聲音洪亮,朝同夥點點頭,兩人折下旁邊的樹枝遞來。他們明明有銳蛇,但似乎打算慢慢享受。
「殺了我後續處理會很麻煩。」我說,「沒按照規則進行決鬥,我又是受聯合會規章保護的聖痕者,所以你算是犯下謀殺,會被奧林匹克騎士團通緝,被捕後得面對審判,然後處以死刑。」
「誰說我要殺你?」卡努斯回答。
「你的命要交給卡西烏斯來討。」凱格妮的那張狐狸臉上掛著笑容。
「今天的你還受奧古斯都庇護,」卡努斯又開口,「你是他選的玩具。殺死你就等於和他宣戰,但只打你一頓可不會有什麼後遺症。」
凱格妮的重心放在左腿,顯然膝蓋受了傷;另一人則把體重壓在腳跟,這表示他畏懼我。大個子卡努斯故意抬頭挺胸,想表現出他根本不在乎我能對他做出些什麼;凱蘭肢體很放鬆,臉上帶著微笑。這種人最麻煩了,因為無法判斷狀態。我估計著自己的勝算,卻想起自己斷了條胳膊,肋骨有些裂開,眼球也有內傷。無論原本我勝率有多高,現在都得砍半。
所以我心裡很慌。他們不能殺我,我也不能殺他們,至少不是現在。我們都知道這支舞最後會如何結束,但現在仍得踩下舞步。
卡努斯彈了彈手指,七人同時朝我撲來。我將石塊扔向凱格妮的臉,她應聲倒下。我發出狼一樣的瘋嗥沖向卡努斯,閃過第一拳,朝他身上幾個神經中樞出狠招,手肘刺向右上臂,戳裂巨人結實的肌肉組織。卡努斯的身體往後一晃,我趁勢貼上,利用他龐大體形當掩護,讓其他拿著樹枝的人不方便出手。我看準時機,手肘朝一個女孩的額頭打去,趁勢搶過樹枝。當我轉身準備劈砍卡努斯的臉,忽然眼前一黑。有人敲中我的後腦,力道之大,甚至打斷樹枝。木屑扎進我的頭皮,但我還沒倒下。直到卡努斯一肘擊中我的臉,打飛我一顆牙齒。
他們沒有輪流上陣,而是直接圍上來拳打腳踢,外加他們都很擅長的克拉瓦格鬥術——一招一式,極有效率地瞄準重要的神經或器官。我勉強爬起來回擊,但最後還是支撐不住。有一個人逮到破綻,樹枝狠狠戳進我的肋下神經節。我像熔化的蠟一樣癱軟在地,卡努斯重踹我頭頂。
我差點兒咬斷舌頭。
溫熱的液體充滿口腔。
我現在覺得地面是最柔軟的東西。
我咳個不停。
卡努斯踩上我的肚子,血隨空氣從我口中噴出。他踏著我的咽喉:「洛恩·歐·阿寇斯說過,『如果你只能傷害對手,最好毀了他的自尊』。」
我咕嚕咕嚕地試著喘氣。
凱格妮上前跟他交換位置,一屁股坐上我胸口,膝蓋壓著我的雙臂。我吸進一口氣,她盯著我的臉,視線移向我的頭髮,嘴角浮現獰笑。徹底控制住一個人的快感讓她雙唇微張,吐出帶著薄荷味的氣息。「這是什麼呢?」她喃喃地說,從我胳膊上取下數據終端,「該死,他通知奧古斯都的人了。要是沒穿護甲我可不想和裘利那個賤人過招。」
「那還磨蹭什麼?」卡努斯低吼,「動手吧。」
「噓——」我正要開口,凱格妮卻出聲制止,拿了把刀抵著我嘴唇,把刀刃塞進去,直到刀尖咚一聲撞上我的牙齒:「這樣才是好小婊子。」
她粗暴地剃掉我的頭髮。
「很好,安靜下來,收割者,很好。」
卡努斯推開凱格妮,用左手將我整個人一掐,舉離地面。他活動一下右手,上臂疼得他破口大罵。雖然那隻手臂沒辦法出力揍我,不過卡努斯齜牙咧嘴地笑了笑,一頭撞上我胸骨。我覺得天旋地轉,聽見一聲「啪嚓」,仿佛小木條被丟進火堆,氣管發出不像人類會發出的泡泡聲。他又再砸下一記頭錘,然後才將我摔向草地。
一股溫熱的液體向我澆來,尿臊味竄進鼻孔。卡努斯猖狂地高聲大笑,湊到我耳邊。
「我媽要我轉告你:乞丐還是別妄想當王子。以後照鏡子的時候,可別忘了今天。你順便給我記清楚:現在你還能呼吸,是因為我們慷慨大方。但遲早有一天,你的心臟會端在我家的餐桌上。不管你爬得多高,都註定栽進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