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整體演變的歷程
2024-10-09 04:38:45
作者: 吳思
明朝政權的灰幫化或黑幫化,走過了一個和平演變的歷程。
明初驛遞管理甚嚴,只有很少的軍務和欽差人員可以使用公家的驛站。陸仲亨以侯爵之尊,違規用了公家驛站的馬,便被朱元璋罰往雁門捕盜。這位將軍終於被逼加入了謀反團伙。這是洪武十三年(1380年)之前的事。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海瑞出任淳安知縣後,在當地老人中進行過調查,據老人說,近二十年民間比前二十年苦,負擔重。近四五十年又比前四五十年負擔重,這就是因為官員的招待費用越來越豐厚了。[80]
(明)陳全之《蓬窗日錄》卷四中的一則記載,更加精確地支持了這種民間感覺。他說,驛傳之弊,到如今可以說走到了極端。官員無「關」(使用驛傳系統的證明信)而借關,關可以借,便濫借起來。地方官員又乘待客之機自肥自便。例如淮揚驛遞,嘉靖初年,每年接的證明信大約三千。不過二十年,如今上萬了。所用的船也比過去大,需要三倍於前的縴夫才能拉動[81]。由此可見灰幫化進程的速度:二十年間灰度加重三倍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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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上萬的過客,究竟有多大比例是真的呢?(明)胡纘宗《願學編》(下)說:「法當入驛者,十無二三。法不當入驛者,十每八九。陸行皆非,水行尤甚。……即今海內民窮財盡,日不聊生,大抵驛傳之致之也。」[82]
海瑞的抵抗努力失敗後,又過了六十多年,毛羽健向崇禎皇帝匯報說:「驛遞一事,最為民害。」他說,證明信的發放範圍更寬了,不僅互相借用,還轉手買賣了。「差役之威如虎,小民之命如紙。敲骨吸髓,見聞心慘。」他呼籲皇帝懸賞捉拿使用假證明信的人。[83]
證明信泛濫,實質是敲詐勒索權的擴大。以大名鼎鼎的徐霞客為例。崇禎十年(1637)秋,徐霞客在廣西遊歷,他無權免費使用公家的驛傳系統。但是,憑著地方官贈送的馬牌(使用驛傳的證明信),徐霞客卻支使村民為他和僕人抬轎趕路。主僕加上行李,動輒要用七八個夫役。村里人手不夠時,還用「二婦人代輿」——讓婦女為他抬轎。此外還要供他吃喝,有魚有肉,「煮蛋獻漿」。
在《粵西遊日記三》中,徐霞客記載了崇禎十年十一月下旬的經歷。這位有馬牌的先生驅趕著夫役整天趕路,傍晚時分看到了下一站的村子,眾夫役開始逃散,徐霞客趕緊抓住一個捆上,牽著進了村。村中男子已逃遁入山,徐霞客便領著僕人挨家挨戶搜,搜出兩位婦女,命令她們去找人搬行李做飯。被捆的人質和他的同伴們也大呼大叫,讓村里人接班。過一會,負責驛傳事務的老人來了,徐霞客說,老人怕我拿鞭子抽他的子孫,不得不來。這老人的兒子是個瘸子。
吃過飯,上了老人和婦人為他鋪好的床,「予叱令速覓夫,遂臥(我喝令快去給我找抬轎子扛行李的夫役,然後躺下)。」
徐霞客是我們的文化精英,但《徐霞客遊記》也難免凝結著我們潛規則的文化傳統。他旅遊的許多費用,就是憑藉捆綁和鞭撻的官府之威,違反中央規定,轉嫁到了農民身上。在躲避逃亡的農民眼裡,這等橫吃橫喝的過客無異於黑幫。
崇禎皇帝當然願意整頓,但多次下令都不見效,終於意識到有驛站就有這些問題,根本無法解決。於是,他來了個一刀切,砍掉驛站三分之一,沒有驛站了看你們到哪裡去敲骨吸髓。在這次裁員中有大批驛卒下崗,其中一位就是李自成。
在李自成對明朝開戰的檄文中有這樣一段話:皇上並不太壞,但總是被蒙蔽著。臣下全部結黨營私,絕少有公正忠誠的。於是賄賂和利益都進入官僚集團的腰包,百姓的脂膏都被榨乾了。[84]
李自成指控的結黨營私,正是我們所說的灰幫化。在古漢語中,「黨」是一個貶義詞,「私黨」更有加倍的貶義,因此就有了灰得發黑的意思。我的疑惑是:在灰色和黑色之間,在灰幫和黑幫之間,是否存在一道清晰的分界呢?譬如,多收了一萬兩是灰錢,兩萬呢?一億呢?把全縣百姓都榨乾了也湊不夠一億,全體榨乾還不算黑幫嗎?那麼,在一萬和一億之間的哪一點上,在榨乾一個人和榨乾全縣人之間的哪個數上,灰錢轉變成為黑錢,灰幫轉變為黑幫呢?
我找不准這個轉折點的位置,但我知道,朱元璋創建的明朝和朱元璋推翻的元朝一樣,其統治集團最後都被百姓看作黑幫。元人小令中的名篇《醉太平·無題》說得很清楚:「堂堂大元,奸佞專權,……賊做官,官做賊,……」[85]直把官和賊混為一談。
遠遠望去,縣官的身份始終處於變遷之中,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呈現為黑白之間的不同灰度。至於灰到什麼程度可以叫黑,灰在什麼程度之前仍可算白,那是有命名權的人貼的標籤,體現了他們的利弊權衡,與現實利害格局所「局定」的真實身份是兩碼事。
2002年 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