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級大佬的談話

2024-10-09 04:35:23 作者: 度陰山

  路過河南新鄭郊區時,張居正掀起轎簾,意料之中地看到了遠處跪了一大片當地官員。自從出北京後,這種景象已讓他漠然,甚至生厭。他不由得想到了五年來的人事改革,似乎在地方上沒有見效,否則為何到任何地方都會看到黑壓壓的一片官員的腦袋。

  他這樣想著時,巨無霸的轎子已走近那群官員,他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跪在最前面的縣令,突然縣令旁邊跪的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多看了兩眼,一道閃電射進腦海:「啊呀,新鄭!高公!高拱!」

  是他,跪在他眼前的那位不堪一擊的老人就是他二十多年的舊交、六年的政敵,如今被迫退休在家的高拱!

  

  張居正命令停轎。還未等護衛將木凳放到轎門前,張居正已掀開轎簾,自己跳了下來。他疾步走向那群跪著的官員。新鄭縣令心臟如打鼓,震動著肺腑。張居正一面快走,一面伸出手去,對高拱說:「高公請起,高公請起。」

  高拱抬起一雙渾濁的雙眼,看著如日中天的張居正向他奔來,還未等他說「不敢」兩字,張居正已扶住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從地上拽了起來。

  四目相對,張居正鼻子一酸,流下了真實的淚水。高拱也哭了,任憑淚水在枯葉般的臉上四溢。張居正拉起他的手,把他拉進自己的巨無霸轎子,二人相對而坐。張居正擦去眼角的淚水,指著自己的兩鬢白髮說:「老了。」又指了指高拱的滿頭白髮,聲音哽咽道,「您更老了。」

  高拱劇烈地咳嗽起來,張居正急忙去拍他的後背。高拱不但老得讓人震驚,而且病得也相當厲害。去年張居正就知道高拱病了,還特意讓南歸的兒子到新鄭問候。可他想不到高拱居然病得如此厲害,神志恍惚,說話已不清楚。高拱扶著張居正的胳膊,恨不得把肺咳出來,終於緩解了,嗚嗚地說了句話,張居正沒有聽明白。

  高拱唉聲嘆氣,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張居正的心,擺了擺手。張居正雖然聰慧過人,但仍解不開高拱的這啞謎。

  也許是二人的友誼之光重新照耀,也許是張居正內心深處對高拱有所愧疚,他不由自主地自說自話,從二人的相識說到朱載垕時代的內閣合作,又說到高拱的離開。當說到王大臣案時,高拱污濁的雙眼猛地清澈犀利起來,像一根錐子刺向了張居正。

  張居正主動迎接高拱的錐子目光,在他的人生字典中,沒有「躲閃」和「逃避」,面對問題和困難時,他向來都迎難而上。王大臣案在高拱看來,就是張居正要痛打落水狗,可在張居正看來,他拯救了高拱。二人的想法不一,所以張居正說來說去,感覺到了「雞同鴨講」的索然無味。

  高拱顫巍巍的樣子,顯然和他的年齡不符,再看張居正,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紀、最好的光陰都集中在他身上。這是權力的力量嗎?權力可以讓一個人精氣神十足,也可以讓一個四十歲的人早早安上七十歲的心臟和心態。

  他沒有繼續追問這個問題,自從看見高拱的第一眼,他就試圖以情動人,把高拱拉回到六年前的光陰里,那時他們是好朋友,也是好戰友。遺憾的是,高拱不吃這一套,他六年前就把張居正定型,在他心中,張居正就是個陽奉陰違的小人,他認定自己的致仕是張居正一手造成。六年來,每次夜深人靜時的痛苦回想,都讓他對張居正的仇恨深入骨髓,久而久之,連他的毛孔里都儲存著對張居正的仇恨。這是直到世界末日都無法解開的結,高拱後來把它帶進墳墓,每當人們走過他墳墓時,都能從墳墓上盛開的嬌艷花朵中聞到仇恨的氣息。

  張居正握著高拱的手說:「六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您。只是國事繁忙,抽不開身來看望您。就是這次還是因老父去世才有機會。其實我父去年就已去世,皇上總是不放我走啊。」

  高拱哇啦哇啦了一大段話,張居正豎起耳朵,提起全部精神仔細聽,在能聽懂的隻言片語中還原了高拱的話。高拱說:「去年十月,有人從京城來,得知皇上對你奪情,臣僚紛紛要求皇上允許你丁憂。我當時還想,這群人都是白痴。你要做的事,這世界上還有誰能攔住你?你要走,誰敢不讓你走?」

  張居正尷尬地笑了笑,說:「高公既然知道此事,想必也知道皇上幾次三番下旨留我,君命難違,我們做臣子的難道還敢和皇上作對?」

  高拱側耳傾聽,張居正話音已落很久,他好像才理解明白,突然狂笑起來,拍了拍張居正的大腿,哇啦哇啦了大半天。

  張居正認真聽著,然後努力還原高拱的話:「你呀,戲演得不錯!但有識之士不是瞎子,比如那四位受廷杖的官員,他們就一眼看清了你的真面目。其實你大可不必那樣動怒,居然和馮保聯合對那四位官員廷杖,人家只是說了事實嘛。」

  張居正有點惱火,心想:「高拱這老傢伙這麼多年,受到被迫致仕的重大打擊,居然還是狗改不了吃屎,說起話來不給人留顏面。他說得倒是輕巧,要我不動怒。可你高拱在內閣時對異己者不也是趕盡殺絕嗎?你怎麼好意思教訓我!」

  但他馬上就平息了怒火,眼前的高拱已不是他的政敵,只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朋友之一。真朋友講話就如良藥,永遠都是苦口的。

  他再對高拱說:「自您走後,我是蕭規曹隨,完全都按您的政治主張處理國事,不敢越雷池半步。如果三生有幸,能得到後人對我的美譽,那這美譽中也有您的一半啊。」

  高拱的臉色馬上紅潤起來,因為張居正終於說了句良心話,也因為他好久未受到別人的讚譽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再指了指張居正的心,又指了指天和地。張居正這回好像明白了,高拱是說,做事要憑良知,天地可鑑。

  高拱是陽明學的擁躉,張居正也信仰王陽明,王陽明所謂的「良知」不是婦人之仁的良心,而是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的恢宏理想。只有這種理想在一個人的心中生根發芽,才會讓人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來。在實現這個理想的路上,誰阻擋我,就幹掉誰,縱然是芝蘭當道,也必除之。

  「良知」是拯救天下蒼生而不是獲取「好人」名譽的武器,這是高拱和張居正都深刻理解的真理。

  張居正緊握住高拱的手,感動得想再次下淚。但高拱馬上就變了臉色,又哇啦了半天。大概他知道張居正在還原他的話上已非常疲憊,所以這次說得比前幾次清楚了許多。他說:「這五年來你做得不錯,徐階的眼光很好,當年選了你做接班人。從政治家的角度來說,我敬佩你。但從個人角度來說,我憎恨你。如果不是你和馮保勾結把我逐出中央政府,現在你這台轎子的主人就是我。你不必勞心費神,恢復你我的友誼,如果你真了解我,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做好你的首輔,為江山社稷謀福,這才是你最應用心的地方。」

  1578年時,已沒有人敢用高拱這種態度和張居正講話。張居正聽完高拱的話後沒有發火,而是陷入沉思。高拱根本不了解他,正如高拱已不了解自己的過去一樣。高處不勝寒,是因為人在高處朋友就少。他在京城中,身邊有忠實的下屬,有堅定的馬屁精,還有視他為救世主的皇帝,就是沒有可以坐下來談心的朋友。

  見到高拱的剎那,他突然感覺到高拱是他的朋友,所以他想恢復從前的友誼,然而隨著談話的深入,他已知道這是痴心妄想。高拱不僅不能成為他的朋友,還是他的敵人。

  一個時辰後,張居正先走出轎子,然後把高拱攙扶下來,他拼命抓住高拱即將掙脫的手,如同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但這稻草終於掙脫出去。高拱要給他叩頭,他攔住了。高拱也不爭取,拱拱手,灑脫地向那群還跪在地上的官員群走去,然後轉過身來,從容地跪下去。張居正苦笑,命人叫起那些跪著的官員和高拱。

  張居正離開時,從帘子縫隙看到高拱弓著背,瘦骨嶙峋地走向遠方。遠方是綠色的、溫暖的。春天來了很久,夏天的腳步正在天空迴響,張居正卻感覺到深深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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