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身在老家心在京
2024-10-09 04:35:20
作者: 度陰山
終於可以回家了
1578年二月,朱翊鈞的大婚在乍暖還寒時隆重舉行。張居正負責全部事宜,李太后特意傳懿旨說:「忠孝難以兩盡,先生自去年九月份開始一直穿孝服,但如今皇上大婚,是吉事,就脫掉孝服吧。」
這是不可違抗的命令,張居正只好從命。他一從命,戶科言官李淶就跳出來說:「張居正有喪服在身,怎可輕易脫去?皇上大婚是吉事,張居正恐怕不適合主持,還請皇上改命他人辦理。」
張居正想不到「閏察」之後還有漏網之魚,朱翊鈞也是氣得頭暈眼花。李淶是1571年的進士,在做地方官時號稱清廉的「簞食瓢飲」,簡直可以和海瑞比肩。但這人除了清廉之外別無長計,尤其是一根筋。
張居正氣咻咻地上疏朱翊鈞,請朱翊鈞允許他辭去這份差事。如果張居正真畏懼人言,那他就不是張居正了。他這招是很陰的,目的是讓朱翊鈞懲治李淶。
朱翊鈞諭示他人生中最偉大的張先生說:「李淶那廝冥頑不靈,要您主持大婚是母后的意思,母后重視才讓您來主持。您千萬別和李淶那廝計較,我的婚事不僅是我自己的終身大事,更是朝廷的大事,希望您勇擔重任。李淶滿口噴糞,不配留在京城,我想把他調到山東,您意下如何?」
張居正表示支持朱翊鈞的想法。1578年正月十八,李淶被調到山東,直到張居正去世,他才回到中央政府。
這是奪情事件的餘波,精明如張居正者並未看出這場餘波象徵了什麼,但李太后看出來了。
朱翊鈞大婚前三天,李太后叫馮保請來張居正。等大家都坐穩了,李太后慢悠悠地說:「這五年來,張先生為皇帝可謂鞠躬盡瘁,忠心蓋日月。張先生為我皇家操碎了心,恐怕還要繼續操勞下去啊。」
這都是場面話,張居正聽了無數次,他沒有任何感動。但李太后下面的話可就從未和張居正說過,分量十足了。
李太后深情地說:「皇上大婚之後,就意味著已長大成人。這五年來,我一直住在乾清宮(象徵權力的地方),監護他,看管他。如今他已長大,我該搬出去了。」
張居正驚愕萬分,下意識地去看馮保。馮保一臉的從容,想必他早已知曉此事。張居正驚愕的原因是,這五年來李太后是皇家貨真價實的主人,朱翊鈞只是個橡皮圖章。權力使人瘋狂,也使人絕不善罷甘休放下。李太后能有這樣的胸襟和見識以及力量,可謂女中豪傑。在驚愕之外,張居正也感到李太后下面還有話。
李太后果然有話,換了一副神情對張居正說:「我搬出乾清宮後,就意味著放棄了朱翊鈞的監護權,我雖然口口聲聲說皇上已長大,但畢竟還是個孩子。這監護的責任重大,您是唯一的人選。現在,您既是擔當國事的大臣,也是對皇上朝夕照管的監護人。多餘的話我就不多說了,您好自為之。」
張居正不能不激動,這比泰山還重的責任交給了他,證明了李太后對他毫無條件的信任。他向李太后保證,必將朱翊鈞塑造成聖君,必用盡全力富國強兵。
李太后相信張居正,正如他相信嬰兒會長出牙齒,春天來了花會開一樣。朱翊鈞也相信張先生,就如同相信太陽每天都會升起,月亮有陰晴圓缺一樣。他對人說:「朕一時一刻都離不開張先生。」這是偉大的信任和依賴,所以當張居正重提回老家葬父時,他仍然不允。
他下諭旨說:「您受先帝委託輔佐朕,朕須臾不可離你。況且我之前已命令有關部門對您老父厚葬,您又何必親行?您還是遵從我的諭旨,留下來輔佐朕,也不枉我和太后之心。這樣的話,你可謂是『大忠玉孝』了。」
張居正這次是堅決要走,或許是李淶事件觸動了他,異己者是捉不完的,如果自己不回家葬父,奪情事件就不可能完,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冒出個反對者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實際行動堵住那群潛在的敵人的嘴。況且,良知也在時刻提醒他,身為人子,總要和老爹的棺材見上一面。
他對朱翊鈞表達了自己最真實的心情:「如果不能讓我回老家,我即使身在朝廷,心也不在。這既影響了我的心情,更影響我的工作。回家葬父是我的一件心事,如果不解決,終身都不能快樂。」
朱翊鈞看了張居正的信,去請教李太后,李太后又請教馮保。馮保昨天剛派心腹和張居正通過氣,按張居正的分析,只要布置好,此時離開不會引起任何變動。張居正其他的布置,馮保不知,但張居正要他在皇上面前說的話,他記得一清二楚。
他說:「張先生非要回去盡孝真是感天動地,如果皇上真的很難離開張先生,倒不是沒有辦法。」
朱翊鈞問:「什麼辦法?」
馮保說:「可讓張先生限期回京,一些國事用千里驛遞送到張先生老家。」
朱翊鈞看了看李太后,李太后沉思一會兒說:「那就這樣吧,現在是三月,要張先生五月中旬務必回京。」
在老爹死了半年後,張居正終於被允許回老家。臨行前,他把內閣小心翼翼地布置了一番。由於他走後,內閣只剩下呂調陽和張四維兩位閣臣,所以他希望朱翊鈞能允許他再推薦一人。其實大可不必,因為朱翊鈞早已傳下諭旨,一切重要事情還是要請千里之外的張先生做主。張居正要補閣臣,無非是堵住一些不懷好意的人的嘴巴。
朱翊鈞要他提供人選,張居正思考起來。高拱肯定不成,那是只老虎;殷士儋在宮內有幫手,這等於搶他的援兵,更不成。他猛然想到了老師徐階。政治家的智慧立即被情感所蒙蔽,他居然寫信給徐階,要他出山。
徐階的信剛發出,張居正猛然驚醒,論官階和名望,徐階都在自己之上,如果把徐階請回來,縱然徐階搶不了自己的飯碗,可如何安頓徐老師?驚醒之後就是行動,他讓人快馬加鞭追上了那封發給徐階的信。
最後,張居正向朱翊鈞推薦了兩人,一個是馬自強,另外一個是申時行。馬自強和張居正的政見向來不一,這次居然被張居正點名進內閣,著實讓他有些興奮,將心比心,馬自強後來和張居正的關係很近。
布置完內閣後,張居正終於準備啟程。臨行前一天,朱翊鈞召見他,賞賜了銀兩衣物。張居正叩頭謝恩。朱翊鈞在龍椅上向他招手:「先生近前些。」
張居正向前挪了幾步,朱翊鈞說:「太后和我的意思,原是不想放先生回去的,只因先生情辭懇切,恐致傷懷,特此允行。先生處理完家事,馬上就回來。」
張居正俯首。
朱翊鈞傷感起來:「一旦國家有大事發生,朕該倚仗誰啊!」
張居正眼眶濕潤,說道:「臣這次回家,萬非得已。臣雖然離開您,但犬馬之心無時無刻不在您左右。我走後,還請皇上起居食息,尤宜謹慎,您的龍體是我最擔心的。我從前在時,一切國事都由我來;我走後,還請皇上自家留心,各個衙門奏摺,望皇上能一一省覽,親自裁決。另外還有內閣四位輔臣,都是皇上的好幫手。」
朱翊鈞點頭說:「先生忠愛,朕知道了。」
他此時還不知道張居正的用心,大概就在此時,張居正已有了還政於朱翊鈞的心思。他的這次離開,也是給朱翊鈞一個鍛鍊的機會。
朱翊鈞開始叮囑張居正路上要保重,到家後不要過分悲傷,身體是第一的。張居正感動得伏地嗚咽,話也說不出,大有生離死別的味道。
朱翊鈞安慰他,不要悲痛,話才出口,已是泣不成聲。張居正擦了淚水,叩頭退出的時候,聽到朱翊鈞對左右說:「朕有好多話要和張先生說,可見到他悲傷的樣子,我就說不出來了。」
這是1578年三月,春已深,如同張居正和朱翊鈞的感情。五年來,張居正之於朱翊鈞,就是慈父和幼子。朱翊鈞從未離開過張居正這麼長時間,這位精神導師、政治導師和生活導師給他的人生烙上了不小的印跡,也烙上了深沉的情感。
請相信這世上有君王和權臣之間的美好情感,也請相信,這種情感是非常脆弱的。
1578年三月十三,張居正出了北京城,向闊別十九年的家鄉湖北江陵進發。這次回鄉,用「衣錦還鄉」四個字來形容實在太暗淡。別忘了,他可是朱翊鈞時期乃至整個明代最赫赫榮光的首輔。他的轎子是特製的,前面是起居室,後面是寢室,兩廊一邊一個書童焚香揮扇。三十二名轎夫抬著這樣一台大轎,風光八面地從北京南下,護衛著這台大轎的一千名士兵,雄赳赳氣昂昂,千馬奔騰,好不壯觀!在這讓人眼花繚亂的護衛隊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戚繼光派來的一整隊火繩槍手和弓箭手。據說,這支隊伍出河北境後,張居正突然命令他們返回,只留下了六人。
他說要低調,其實高調得讓人敬畏。其所過之處,不但地方官一律郊迎,連藩王們也打破傳統出府迎送,和張居正行賓主之禮。要知道,在從前,臣民遇見藩王都是行君臣之禮的。
對於這些人,張居正表現得很冷淡很高傲,人混到他那個地位,想不擺譜都不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張居正只主動熱情地下過轎子一次,那就是在河南新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