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台的指控
2024-10-09 04:34:40
作者: 度陰山
元宵節那天夜裡,京城火樹銀花,熱鬧異常。張居正在自家的院裡仰頭看滿天的煙花,心滿意足地笑了。執政近四年,國庫漸盈,百姓歌舞昇平,沒有比這個更能讓他開心的了。漫天的煙花漸漸隱沒,他突然感覺很累,想去休息,又想到還有很多公務要處理,於是打起精神走進書房,批閱起文件。
不知什麼時候,他恍恍惚惚地進入夢境。這是個可怕的夢境,他孤獨地走在懸崖邊,前面一頭狼,後面一隻猛虎,都準備吃掉他。他跑不起來,如陷在泥潭中,正當老虎和餓狼張開大口同時撲向他時,他大叫一聲驚醒。
雪花拍打著窗紙,發出脆響,門外是片清平世界。去內閣的路上,張居正思想著那個夢,直到坐進首輔的椅子上,他還有些茫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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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他聽到一聲刺耳的咳嗽。他從心不在焉的狀態中醒轉,眼前出現了一張神色凝重的臉——呂調陽!
張居正很納悶,自他和呂調陽相熟以來,從未見過呂調陽這種臉色。
「怎麼了?」他問。
「您還不知?」呂調陽反問。
「到底什麼事?」張居正加重語氣。
呂調陽不再說話,把手上的一道摺子送到他手裡。
「這是什麼?」
「劉台彈劾你的奏疏。」
「什麼?!」張居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劉台?!」
「對!」呂調陽不緊不慢地回道,「您的學生御史劉台。」
張居正直勾勾地看著呂調陽,好像呂調陽剛從棺材裡跳出來一樣。很久,他才把眼光投向手上的摺子,翻到最後打開,署名是:劉台。
張居正的手不易察覺地哆嗦了一下,嘴唇顫著,看著呂調陽,像是發現了恐怖外星人一樣:「真是他!」
呂調陽眨了眨眼,點了點頭。
張居正呻吟了一聲,用一隻手扶住椅子的扶手,開始喘息。呂調陽慌忙站起來,要去扶他。張居正猛地伸出大手示意他:「不必!」
窗外的雪猛地大起來,內閣中的空氣停滯不流。許久,張居正在椅子上重新坐正了,但胸口仍在起伏:「我倒要看看他說了什麼!」
劉台說了很多,只為一個思想服務:張居正該死。
第一段就迅速進入高潮:「臣聽說進言者都希望陛下做堯舜之君,可從沒聽說有人勸宰輔當舜時的名臣皋陶、夔。為什麼呢?因為陛下有納諫之明,而宰輔沒有容言之量也。」
張居正氣得怪叫一聲:「孽畜!孽畜!」
一面罵一面接著看:「當初本朝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鑑於前代的失誤,不設丞相,朝廷政務由部院負責,做到各種勢力互相平衡,職責也一清二楚。成祖永樂皇帝(朱棣)開始設內閣,參預機務。當時,內閣大學士的官階並不高,沒有擅權專斷的問題。二百年來,縱然有擅作威福的大學士,也都小心翼翼地迴避宰相之名而不敢自居,因為有祖宗之法在。可現在的首席大學士張居正儼然以宰相自居,自高拱被逐,擅作威福已有三四年了,諫言每當因事論及,他就說:『我遵守祖宗法度!』臣請陛下以祖宗之法正之,取消他的宰相特權!」
張居正冷笑數聲,罵道:「迂腐寡陋至極,他應該再回學堂好好讀書!」他看了一眼呂調陽,以自我辯護的口吻說道,「太祖殺宰相胡惟庸廢宰相的兩個月後,就任命老臣王本等四人為輔官。這四人的職責是『協贊政事,均調四時』,兩年後,太祖又仿照兩宋政制,設置大學士四人,他們的職責是『詳看諸司奏啟,兼司平駁』。成祖特意設置內閣,招攬大學士入閣辦事,並對大學士們說:『你們的建議不在六部尚書下,所以要知無不言。』這足以說明,內閣大學士雖無宰相之實,已有宰相之權。二百餘年來,哪一屆大學士不是如此?在既成事實面前,他劉台難道是瞎子嗎?」
呂調陽不置可否。事實上,明朝的大學士還真不是宰相。宰相有發布政策的權力,內閣大學士沒有。但正如張居正所說,由於大學士靠近皇上,雖無法律地位,卻有黑市地位,這已成了整個帝國的共識,劉台簡直就是在胡鬧。
張居正似乎沒想讓呂調陽說話的意思,敲打著劉台的奏疏說:「他說我『儼然以宰相自居』,有什麼證據嗎?空洞無物,窮嚼蛆!」
呂調陽終於說了句話:「張閣老,劉台這廝胡說八道,您別生氣。下面的話,你就別看了,沒有意義。」
這時,門被輕輕推開,一個風流灑脫的人走進來。張居正不必抬眼,就知道是入閣不到半年的張四維。張四維辦事幹練,而且對任何事都胸有成竹,很得張居正的歡心。
他一進來,張居正就看著奏疏笑了:「正說到你,你就到了。」
張四維莫名其妙,呂調陽指著張居正手中的奏疏說:「劉台彈劾張閣老的奏疏。」
張四維失聲叫起來:「什麼?張閣老的學生劉台?!」
張居正不管張四維的大驚小怪,念出聲來:「祖宗之朝,凡是提拔內閣閣臣,六部長官,無不用廷推之法。現在張居正私自薦用張四維,張四維在翰林院被彈劾批評已是家常便飯,他到翰林院時,也沒有經過庶吉士的實習期。張四維的為人,張居正已諳熟於心,既然知道又不顧輿論任用他,正是因為張四維善於機權,工於心計,多有後台支持。居正自思年老,旦暮不測,任用張四維,無非是想為身後有個託付而已。」
讀到這裡,張居正停了下來,一雙銳利的眼睛盯住張四維:「他說你善於機權,工於心計。」
張四維早已滿頭大汗,囁嚅著:「劉台這張臭嘴,我對閣老您可是忠心耿耿啊!」
張居正打斷他,繼續讀下去:「張居正又私自薦用張瀚,張瀚生平沒有絲毫善跡,擔任陝西巡撫期間,貪名遠播,現在成了吏部尚書,對居正唯唯諾諾,如同走狗,每當官缺,必請命於居正……」
「哈哈!」張居正居然開心地一笑,看了呂調陽和張四維一眼說:「張公若聽到這話,不知作何感想!」呂、張二人尷尬地笑著。
張居正指點著奏疏說:「劉台這是說我用人不當,表面看是罵張瀚和你張四維,其實在罵我。」又看向奏疏,快速掃了下面一段,說,「他終於攻擊考成法了,你們聽:居正用考成法,獨攬人事權和檢察權,整個政府官員都被他牢牢掌控,連言官們也要拱手聽令,祖宗之朝何曾有過?」
張四維勇敢地發言:「考成法已被眾多官員認可,劉台這是逆水行舟。」
張居正搖頭笑道:「你以為他們不知考成法會讓政府效率提高?他們這是對人不對事,只要他們看你順眼,你就算是聖賢,也會被他們批得體無完膚。他們長了一張嘴,真是人間不幸事。」
「居正摧殘言官,仇恨正士,祖宗之朝有過這樣的人嗎?」張居正讀到這裡,不禁冷笑,「他這是要為那群迂腐之徒和窮嚼蛆的人鳴不平呢。」
張四維見張居正神經慢慢鬆弛,所以說起了俏皮話:「張閣老,他一彈劾你擅作威福,二彈劾你濫用人,三彈劾你考成法,還有第四、第五嗎?」
「有啊,你聽著。更為討寵後宮,遇陛下恩賜,就裝腔作勢,推託辭讓,真是貽笑大方。」
呂調陽脫口而出四個字:「劉台無恥!」
「這段更有意思,你們聽。為了搶奪田宅,誣陷遼王以重罪而奪其府地,現在張家在湖北江陵高樓頻起,堪比皇宮。居正之貪,不在文臣而在武臣,不在內地而在邊疆。不然,輔政不幾年,便富甲全湖北。什麼原因?居正權勢熏天,每年過節不收禮,因為他的家人替他收了。」
張居正停了下來,發出感嘆:「劉台在江陵做過縣令,我家人恐怕有不妥當之處,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啊。」
張四維和呂調陽不知該說什麼,因為張家在湖北富甲一方已是人所共知。
張居正又自解嘲道:「這是第四罪狀啊,我家人頂著我的名頭收賄。」
彈劾書最後,劉台擺出一副大義滅親的模樣:「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拜張居正所賜,沒有張居正就沒有我的今天,可我存大義舍小節,必須要彈劾他,請皇上及時抑制他的權力,不要讓他私情誤國,臣雖死而不朽!」
「啪」,張居正讀完最後一個字,重重地合上劉台的奏疏,臉色陰沉。
呂調陽和張四維找不到安慰他的話語。內閣靜得可怕,如同墳墓。
許久,張居正才聲音發顫地問呂調陽:「呂閣老,本朝開國二百餘年來,可有門生彈劾座師的事?」
呂調陽偷偷去看張居正,發現張居正陰沉著臉,臉上的肉一跳一跳的,他輕聲回答:「這個真沒有。」
張居正突然用拳頭砸到桌上,聲音已走了樣:「想不到破天荒的事,竟發生在我身上!劉台啊劉台,你真是石破天驚,讓我刮目相看!」
「張閣老千萬別動怒。」張四維站起湊上來,「劉台這廝的話,皇上必不會信的。」
張居正陰冷地看了張四維一眼,突然眼光就黯淡下去:「張大人啊,你不理解我現在的心情。我不擔心皇上是否相信我,我最痛心的是,這個孽畜居然彈劾他的老師我呀!這讓後人如何看我,青史如何寫我?!」
呂調陽也慌忙站起來,因為他看到張居正已儀態頓失。這的確是個重大打擊,在儒家世界,縱然老師喪盡天良,學生也不會指摘老師,何況是彈劾!
張居正痛心疾首,如果別人不理解他,不體諒他,他可以不在乎。可他的學生,他這幾年來一手提拔和栽培的學生,居然也不體諒他,向他射出這麼一支毒箭,一箭封喉啊!
「我就成全劉台,」張居正顫巍巍地站起來,好像老了幾百歲,「呂閣老,拿筆來。」
「您要做什麼?」張四維緊張起來。
「辭職!」張居正乾巴巴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