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三辭

2024-10-09 04:34:43 作者: 度陰山

  被人彈劾就辭職,是明朝大臣的一個特點。明朝絕大多數大臣都注重名節,或者在表面上注重名節,一被人彈劾就會上辭職信,以示自己不戀權位,只重名節。這種方法很冒險,一旦皇上聽信彈劾之言,辭職者就會離開政壇。張居正肯定沒有沽名釣譽的名節情結,所以當他提筆要寫辭職信時,呂調陽和張四維慢悠悠地攔住他,讓他收了這種傻念頭。

  張居正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門生彈劾我,我再不辭職,豈不是不要這張老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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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四維早就想好了安慰之詞:「張閣老身為宰輔,怎麼能和一個小御史較真?等我上疏皇上,請皇上揍他一頓重板子。」

  張居正苦笑:「人言可畏,我一想到辛苦經營的事業也許就付之東流,心裡就陣陣淒涼。」

  呂調陽勸道:「張閣老這話不對。我記得您說過,欲報君恩,豈恤人言!您現在怎麼把說過的話忘記了?您若真的一走,國家前途可就岌岌可危了。不為別的,只為您辛苦創建的這番事業,您也應該留下來。」

  張居正的筆停在空中,眼前出現了幻覺,國家又回到脆弱不堪的從前,人浮於事,蒙古人踐踏著中華大地,百姓嗷嗷。幻想突然消失,眼前又出現了劉台那張誇張的大臉,向他冷笑。不知什麼原因,劉台的臉又變成朱翊鈞的臉,再變成李太后的臉,他們也在朝他笑,是不懷好意的笑,這讓他猛地打了個激靈。他沉思許久,停在空中的筆突然扎到紙上:「臣張居正有負先皇所託……」

  張居正的辭呈在第二天上午就擺到了朱翊鈞桌上。朱翊鈞看完信,張著嘴巴半天沒有合上。李太后先反應過來,呼道:「快去請張先生!」

  張居正顫巍巍地來了,一路走一路流淚,跪到朱翊鈞御座前時眼淚已成河。朱翊鈞手足無措,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壞事一樣,他跑下御座,扶起張居正說:「先生快起,朕要懲治劉台給先生出氣!」

  李太后在座位上欠著身,萬分惋惜地說:「先生怎能說要辭職呢?先皇離開,我們孤兒寡母全靠先生維護。現在,皇帝還未長大,國家大事紛繁複雜,先生如果真走了,您讓我們母子怎麼辦?先皇的託付您忘了嗎?」

  張居正抬眼一看,李太后鳳眼紅潤,快要梨花帶雨了,慌忙勸慰道:「太后聖體要緊,不要悲傷,臣並未忘記先皇托顧之恩,也非視朝廷大事於不顧,實在是……」哽咽了一下,「實在是人情險惡,輿論殺人,我真是無所適從了。」

  朱翊鈞很不理解:「先生既然記得先皇厚恩,又知道先今朝政大局,為何要走?僅僅因為劉台的那些話嗎?那些話朕根本不信。」

  張居正接了朱翊鈞的話頭:「皇上不信,可劉台的話很蠱惑人心,天下人會信。臣不想讓天下人說皇上用了擅權作威的人當首輔。」

  朱翊鈞正要說話,李太后開口了,不是對張居正,而是對朱翊鈞:「皇上平時只知道讓張先生操勞,也不知為張先生做主,才有今天這種事情發生。」又對張居正,「先生既然身為朝廷重臣,就應當放心做事,皇上必會為先生做主,先生不要顧慮太多。」

  張居正出其不意地沉思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臣還是不能留下來,皇上和太后的恩德,臣死不能報。但臣這幾年整頓政府,朝廷上下對臣很有意見,臣擔心此後再有布置,阻撓更大。臣現在離開,於國家大政並無影響,一批老臣各有才具,完全能勝任。希望皇上和太后能允許我這副老邁之軀回歸故里。」說完這段話,張居正又跪了下去,熱淚盈眶。

  馮保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他知道,一旦張居正離開,他的位置就不會穩。張居正堅決要辭職,等於是一根棒子敲打他的五臟六腑,聽到最後,他都要暈厥了。

  李太后思考了一下,對張居正說:「先生先請回去休息,你放心,這件事我和皇上必還你個公道!」

  張居正步履蹣跚地走出宮門。朱翊鈞看著張先生的背影,抹去淚痕問李太后:「母后,張先生為啥非要辭職啊?」李太后臉色凝重,未發一言。

  這個問題,也是馮保想問的,可惜他沒有機會。

  第二天,張居正再上辭呈。李太后琢磨半天,讓朱翊鈞下旨挽留。朱翊鈞偷看了李太后一眼,輕聲說:「這麼一件小事,張先生幹嗎這樣較真啊?」

  李太后板起臉,語氣生冷:「叫你下旨你就下!」

  聖旨即刻就傳到張居正家中:「張先生忠誠為國,並非只有朕知道,朱家所有祖宗都知道。詭邪小人必受重懲!萬望張先生以朕為念,出來上班,不要介意別人說什麼。」

  其實,李太后也有朱翊鈞一樣的想法。劉台指控的張居正罪狀,若隱若現。說它有,它真有:張家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時間就成為湖北的超級土豪;考成法的嚴苛,每天都有被罷黜的官員;張居正在朝堂之上的倨傲,儼然是萬人之上的宰相;張居正用人,都是自己熟悉的人,劉台沒說他結黨就已是口下留情了。

  說這些罪狀沒有,也說得過去。張家成為超級土豪,絕不會是張居正自己的意願,張居正多次做出高姿態的拒絕收賄,人所共知;考成法是確定的法律,劉台指責考成法,實際上就是在指責國家,指責皇上,因為只有皇上才有權力制定法律;張居正在眾人面前的高傲,不正是重臣應該具備的行為規範;張居正用熟悉的人,試問哪個領導不是如此,不熟悉的人,他怎敢用?

  所以李太后認為,張居正這兩次的辭職,稍有點撒嬌的意思。再不客氣點說,這是意氣用事、胡鬧。

  她當著馮保的面發出無奈的嘆息。馮保抓住這個開口的機會,問:「太后是為張先生的辭職而煩憂?」

  李太后「嗯」了一聲:「張先生為何這麼較真啊?」

  馮保轉動眼珠:「其實這件事也不怪張先生。」

  「哦?」李太后來了興趣,「你倒說說看。」

  「您想啊,劉台是張先生的愛徒,本朝開國以來,學生直接攻擊老師的事情,只此一例。張先生無論如何都受不了這個打擊啊。」

  李太后「哦」了一聲,馮保聽出來了,李太后無法感同身受。這種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只是個小故事,只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才是大事故。

  馮保為了讓李太后理解張居正的痛苦,豁出去了:「太后,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如您精心培養皇上,付出所有心血,可有一天,皇上卻攻擊您……」

  說到這裡,馮保及時住口。李太后對這個比方沒有表示出厭惡,相反,還點了點頭:「是啊,這真讓人傷心。」隨即又說,「可皇上和我已對他說了,要為他做主,懲治劉台,他為何還要上辭呈?」

  「這才是問題所在。」馮保說,「您和皇上說是要懲治劉台,可還沒有行動啊。張先生肯定心裡打鼓,以為您和皇上相信了劉台的話。站在張先生的立場,倘若您和皇上相信他是那樣的人,那他再繼續待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李太后恍然大悟,慌忙去見朱翊鈞:「快下旨,懲治劉台。」

  朱翊鈞還未反應過來,有人就送來了張居正的第三封辭職信。

  這封信應該是張居正冥思多時才寫出來的,所以讓人至為感動。張居正首先說他不想走:「臣受先帝重託之時,就發誓以死相報。皇上現在的執政能力還未成正果,朝廷的許多事還未走上正軌,天下百姓還未安居樂業,先皇的囑託還未完成萬分之一,我怎敢離去!我更不想離去的是,古時聖賢豪傑多如牛毛,可懷才不遇者車載斗量,今天我多大的幸運遇到您這樣神聖天縱不世出的君主,委我以重任,對待我如手足腹心之情,我怎想離去!」

  有對他人的承諾,有知遇之恩,有未完成的使命,這就是張居正說的他不能離開,不敢離去的原因。可是,他說,然而臣必須要離去,因為實在是「迫不得已也」!

  「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危地,所代理的事是皇上的事,所代言的話是皇上的話。劉台說我擅作威福,其實沒錯。因為我代表的是皇上您,皇上您的言行舉止不是威就是福。代皇上執政三年來,臣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把臣恨入骨髓。臣一日不去,這些人就一日不安心,臣一年不去,這些人就一年不安心。他們不安心,就會攻擊臣。劉台這次攻擊,皇上信我,太后信我,但下次呢?臣雖胸襟坦蕩,可人言可畏,言能殺人。我真誠地希望皇上能恩准我辭職,一旦我走,整個朝廷就會太平寧靜。皇上常說我才幹卓越,其實天下才幹卓越輩如恆河沙數,只要皇上以虔誠心尋找,處處是人才。」

  張居正前說後說,左旋又轉,無非是試探李太后和皇上對他的態度。正如馮保所說,如果李太后和朱翊鈞真的相信了劉台的話,那張居正再待下去就成了擺設,只要再有幾人攻擊他,他必下台。

  李太后看出來了,露出一個弔詭的微笑。朱翊鈞沒有看出來,皺著眉頭對李太后說:「母后,張先生有點囉唆啊,說不能走可還是要走,咱們是不是嚴懲劉台,他就不走了?」

  李太后掃了馮保一眼,以一種異樣的語調對朱翊鈞說:「鈞兒,你還是年輕,這看文字不僅要能看到文字,還要看到文字背後的意思。你最近不是和馮公公學畫嗎,可知道畫作的最高境界是『情生境外』嗎?」

  朱翊鈞更困惑起來,李太后長吁一口氣:「我看這事就這樣辦吧,馮公公,傳聖上口諭給劉台:『劉台這廝,讒言亂政,著打一百充軍,內閣擬票來行。』鈞兒,你先下聖旨,挽留張先生,然後再派司禮監太監帶著你的手諭前往張先生家慰留。」

  朱翊鈞對後兩件事沒有意見,只對第一件事有不同想法:「母后,劉台這廝胡說八道,為何還要讓內閣擬票,我直接下旨揍他一百板子給張先生出氣得了。」

  李太后溫情地看著朱翊鈞:「你還小不懂,這件事只能交給張先生處理。」說完,嘴角不易察覺地一動,表情怪異,「看張先生怎麼處理他的好學生吧。」

  張居正先等來了朱翊鈞的挽留聖旨,緊接著又等來了司禮監太監帶來的朱翊鈞手諭。張居正再也沒有理由辭職了,他確定皇上和李太后仍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只要他的權力源泉汩汩不斷,他就要繼續貫徹自己的政治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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