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陽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平定寧王 不被待見的寧王004
2024-10-09 04:18:01
作者: 度陰山
楊廷和是法律方面的專家,這種規定他隨時可以找出一百條。他就站在那裡,看著地面,仿佛地面有法律條文一樣,滔滔不絕。
朱厚熜發現在這方面他遠不是楊廷和的對手,擺手示意他停下。他知道自己這次請外援的行動失敗了,但他還抱有一線希望:「我是皇帝,君無戲言,如今已宣王陽明來京,難道要我食言?」
楊廷和早已為他想好了王陽明的結局,這想法是非常隨意的:可讓他返回江西南昌,繼續擔任他的江西巡撫。
朱厚熜深深地鄙視起楊廷和,因為這實在不是對待一位功勳卓著的高級官員的態度。可楊廷和眼睛盯著他,一眨不眨,這讓他如芒刺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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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要扳倒楊廷和!這是朱厚熜當時最真實的想法。但現在,他只能忍耐:那就按你的意思去做吧。
王陽明走到錢塘,楊廷和的聖旨來了:國喪期間不宜進行封賞事,王陽明立即回南昌履行江西巡撫之職。楊廷和還擅作主張,免去王陽明南贛巡撫的職務,由他指定的人選擔任。
王陽明百感交集,幾乎要仰天長嘯。他如掉進冰窟窿里,渾身冰涼。他沒有讚賞那位有先見之明的弟子,而是看向錢塘江,此時還不是錢塘江大潮來的時候,但他分明感覺到潮水互相衝擊的巨響。他忽然想家了。
1521年農曆七月,王陽明向中央政府告假,楊廷和允准。一個月後,王陽明回到闊別已久的浙江餘姚。他的父親王華喜極而泣拉著他的手訴說:「當初朱宸濠造反,有傳言說你也參加了,我卻對人說,我兒向來在天理上用功,知道是非對錯,絕不會做此愚昧之事。後來又有傳言說你和孫燧等人遇害,我悲傷過後是欣慰,因為你做了忠臣。再後來我聽說你討伐朱宸濠,原來你還活著,我高興得手舞足蹈,每天都焚香禱告你能馬到成功。再後來,我聽說皇上身邊的那群小人拼命地想把你置於死地,我每天所做的事還是為你祈禱,希望你能化險為夷。而我也知道,公道自在人心,你必能全身而還。如今你回來了,可見世上的確有天理這回事啊!」
父親的一番話讓王陽明流下愧疚的眼淚,說:「讓父親總為我牽腸掛肚,真是不孝!」
王華說:「我之所以擔心你,是因為你在名利場中,不過現在我不必為你擔心,當我見到你第一眼時就發現功名利祿在你眼中已是浮雲了。」
知子莫若父,王陽明的確早已看淡功名利祿。有一天早上醒來,王陽明對弟子說:「昨日穿著蟒玉(江西巡撫的官服),大家都說榮耀,可脫衣就寢,只是一身窮骨頭,何曾添得分毫?所以,榮辱不在人,人自迷耳。」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酒、色、榮辱都是心外之物,如果心外無物,何嘗能為物所迷?!
然而有一樣東西是人無法不迷的,那就是親情。它和我們的良知一樣,與生俱來。王陽明曾指著他當年出生的那個閣樓,心情沉重地說:「我的母親五十年前在這裡生下了我。閣樓還在,我還在,母親大人早已不在了。」當他看到年邁的父親和荒草萋萋的祖母墳墓,不由下淚。
有耍小聰明的弟子問道:「老師您曾教導我們不要隨意動心,此時為何而動心?」
王陽明擦掉淚水說:「此時此刻,不能不動心!」
對於親情,很少有人不會動心,這是人良知的表現之一,正如朱厚熜非要給他父母正當名分一樣,就是良知。令人齒冷的是,楊廷和和他控制的政府非要朱厚熜泯滅良知。對於朱厚熜而言,楊廷和簡直喪盡天良。
對於喪盡天良的人,朱厚熜唯有抗爭到底。1521年農曆八月,朱厚熜命令禮部去湖廣迎接他的親娘。楊廷和命令禮部:以王妃的禮儀迎接,不能以皇太后的禮儀。朱厚熜的母親大怒,拒不進京。
朱厚熜七竅生煙,脫下龍袍,聲言要回湖廣,而且馬上收拾行李。楊廷和慌了,這是明擺的事實,一旦朱厚熜真的走了,他楊廷和就有不可推卸的政治責任。他終於退後一步:迎接朱厚熜的母親可用皇太后禮儀。但在稱呼上,不得變更。
楊廷和退一步,朱厚熜自然就進了一步。只要在前進,那就必能抵達勝利的終點。朱厚熜是這樣想的,忽然又想,如果有人助力,那就更好了。
像是老天爺聽到了他熱切的希望,「助力」翩翩而來。
來的「助力」當然不是王陽明,他正在餘姚置辦父親王華的喪禮,全身心沉浸在父子之情的漩渦中,心無旁騖。1522年農曆二月,王華安詳地離開人間,享年七十七歲。
王華是王陽明一生中最敬慕愛戴的人。他年輕時和父親王華常有衝突只是性格使然,王陽明內心深處始終把父親當成一個偉大的人,心裡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父親。王華同樣如此,他親眼看著王陽明從一個叛逆少年成長為國家棟樑,到後來,他幾乎深深地佩服起自己的兒子來。當他離開人世前的最後一刻,朱厚熜第二次封王陽明新建伯的使者們到達餘姚,王華在病榻上對王陽明說:「不能有失禮之處,扶我起來迎接使者。」使者走後,王華問王陽明:「有失禮否?」王陽明回答:「沒有。」王華頷首,閉上眼睛,離開人世。
王陽明號啕大哭,像個孩子。大家都以為他會哭得神志不清,可半天工夫,王陽明就從傷悲中恢復過來,投入到葬禮的籌辦中去。像是排兵布陣一樣,王陽明把門下的弟子們按照素質的不同分工,比如他讓一個謹小慎微的人負責出納,讓平時非常注重衛生的人負責廚房,讓嘴巴靈活的人負責接待客人。餘姚風俗,葬禮非常奢華,有肉有酒,連桌椅都要置換新的,王陽明把這一風氣革除,一切從儉。
不過幾天後,他又吩咐廚房烹飪幾樣葷菜。他對弟子們說:「你們這些人啊,平時就有酒有肉的,突然吃素,肯定受不了,所以我為你們添個葷菜。而那些來客大都是浙江餘姚人,不添加葷菜,就會和他們的習俗產生衝突,這是權宜之計,也就是致良知。」
任何時代,提倡儉樸都是天理使然。不過也要實事求是,王陽明的這一舉動並未違反天理,相反,他在處處為別人考慮,恰好符合了天理。楊廷和如果懂得這個道理,就不可能有「大禮議」事件。而正因為他不懂這個道理,才會有懂這個道理的人出現,這就是朱厚熜所希望的助力。
助力來自三個人,第一個是曾大力邀請王陽明到貴陽講學的席書,此時正以都御史的職務在巡撫湖廣(湖北南部、湖南及廣東北部地區);第二個是王陽明最忠誠的弟子、吏部官員方獻夫;第三個則是王陽明最聰明的弟子之一、南京刑部主事黃綰。三人將心比心地認為朱厚熜應該聽從良知的指引認親生父親為皇考,同時也就認定楊廷和一黨的行為違背天理良知。
朱厚熜看到三人的上書後,心花怒放,馬上重新提出要認自己親爹為皇考的問題。楊廷和堅守陣地,寸步不讓。1522年農曆十一月,朱厚熜祖母去世。按禮,皇帝的祖母去世,朝廷應該披麻戴孝三個月,可楊廷和讓禮部下達命令:披麻戴孝十三天。朱厚熜的肺都快要氣炸了,他私下指使被楊廷和驅趕到南京的張璁聯合各種力量反擊。1523年農曆十一月,張璁、南京司法部主事桂萼、席書、方獻夫、黃綰聯合上書請求朱厚熜堅持立場。朱厚熜以迅雷之勢召集朝中官員要他們議論這份上書,同時發布命令,調張璁、桂萼進京任職,其他三人也被重用。
當楊廷和準備動用他的政府力量阻止時,為時已晚。楊廷和心驚肉跳起來,他發現這個小皇帝的手腕比他想像的還要強。1524年春節剛過,楊廷和向朱厚熜提出辭職,同時命令他的黨羽們上書朱厚熜挽留他。朱厚熜見到雪片一樣請他挽留楊廷和的上書,只好不同意。楊廷和發現自己先贏了一局,馬上乘勢追擊,故伎重施,再提辭職。朱厚熜早有準備,反應極為凌厲,他的辭職信才上,朱厚熜只看了前面幾句話,立即批准。當楊廷和的黨羽們把請挽留楊廷和的信件送來時,批准楊廷和辭職的詔書已公布於眾。楊廷和就這樣稀里糊塗地「被辭職」了。
楊廷和的悲憤可想而知,臨走前,他的同夥問:「您走後,誰能領導我們?」楊廷和茫然若失地答道:「蔣冕吧!」
蔣冕是內閣第二大學士,楊廷和一走,他自動升為首輔。但他沒有楊廷和的威望和魄力,所以他雖然帶領群臣給朱厚熜製造了很多小問題,卻遠未形成大麻煩。在堅持了三個月後,1524年農曆五月,蔣冕退出。按資歷,大學士毛紀硬著頭皮頂上,可他連蔣冕的十分之一都不如,苦撐了兩個月後,提出辭職。大學士費宏接過毛紀的棒子時,「大禮議」已接近尾聲。
費宏不是堅定的楊廷和主義者,朱厚熜和他的顧問們也發現了這一事實,於是在1524年農曆七月,朱厚熜邀請費宏和他在內閣的同僚參加茶話會。會上,朱厚熜委婉地說,他要稱親生父親為皇考。費宏等人沒有反對也沒有贊成,朱厚熜就認定這件事成了。可費宏回到內閣後,在楊廷和主義者們的逼迫下不得已發表聲明反對皇上的自作主張。
朱厚熜立即把費宏找來,斥責他陽奉陰違,拿皇帝當猴耍。費宏嚇得渾身發抖,慌不擇言地答應朱厚熜將在四天後為朱厚熜的親生父母上「帝」「後」尊號。
朱厚熜只高興了兩天,第三天早朝結束後,200多名官員不願意散去,跪在闕下,向朱厚熜提出抗議。朱厚熜當時正要進行齋戒,發覺有騷動,就派宦官去查看。宦官回報說,官員們跪在那裡不肯散去,除非皇上明天改變初衷。朱厚熜再讓宦官去傳遞要官員們散去的命令,可這些官員說,沒有書面命令,他們就跪死。朱厚熜馬上就拿出書面命令,可大臣們食言,仍不肯散去。
張璁和桂萼適時地向朱厚熜進言說,帶頭的人正是楊廷和的兒子楊慎,他最近這段時間像是瘋了一般。他還挑唆那些愚蠢的臣子說:「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於是有些臣子就跟著起鬨說:「萬世瞻仰,在此一舉。」
這些臣子的確有名垂青史的意願,在闕下伏跪時,大聲喊叫朱元璋和朱祐樘的帝王稱號。很多人在這場運動中因誇張的政治表演脫穎而出,他們用拳頭捶打膝蓋下的磚石,吼起來連雷公都要退避三舍的聲音,放聲大哭。有人發現如果不這樣做就會面臨不忠不孝的指控,所以使盡渾身氣力緊緊跟隨。一時之間,紫禁城在哭聲中晃動起來。他們一致認為,如果朱厚熜不懸崖勒馬,那國家命脈就毀於一旦。
朱厚熜氣得直跳腳,他對張璁說,大同正發生兵變,這是國家大事,他們不關心這些,卻盯著我這點家事,如今還想把紫禁城哭塌,真是天理不容。他下達命令:「把哭聲最大的扔進錦衣衛監獄,杖刑伺候。」於是,一百多人被扔進了錦衣衛領了杖刑。
第二天,朱厚熜成功地為自己的父母上了尊號。至此,綿延達三年多的「大禮議」事件暫時結束。我們由此可以看出,有些事根本就不是「議」出來的,而是打出來的。
王陽明對待「大禮議」的態度如何?除了我們前面的猜測外,倒是有兩件事實作為他態度的證據。
當他在餘姚講學時,有弟子問他對「大禮議」的態度,王陽明沒有回答。有一天夜晚,他坐在池塘邊,忽然想到「大禮議」,於是寫了兩首詩。
第一首是這樣的:
一兩秋涼入夜新,池邊孤月倍精神。潛魚水底傳心訣,棲鳥枝頭說道真。莫謂天機非嗜欲,須知萬物是吾身。無端禮樂紛紛議,誰與青天掃舊塵。
第二首則是:
獨坐秋頭月色新,乾坤何處更閒人。高歌度與清風去,幽意自隨流水春。千聖本無心外訣,六經須拂鏡中塵。卻憐擾擾周公夢,未及惺惺陋巷貧。
這兩首詩實際上就是王陽明對待「大禮議」的態度,他顯然是站在張璁、桂萼一邊,以為天理當出於人情,朱厚熜當尊自己的親生父親為皇考。
還有一件事能直接證明王陽明的態度。他的弟子陸澄開始時是楊廷和思想的參與者,後來他問王陽明。王陽明說:「父子天倫不可奪,皇上孝情不可遏,眾多大臣的話未必是對的,張、桂諸位大賢的話未必是不對的。」
這已是明顯表態,他和張璁、桂萼不謀而合。尤其是他的信仰者席書和弟子方獻夫在向朱厚熜表明態度時,其思想出發點就是王陽明心學的出發點。
幾年後,「大禮議」事件重新爆發,這一次雙方勢均力敵。而王陽明在官場中的很多弟子都站在了張璁、桂萼一面,肆無忌憚地攻擊朱熹理學的衛道士們。很多人都認為,這是王陽明心學和朱熹理學的正式較量。不過我們應該注意張璁,他不是王陽明的弟子,甚至激烈反對王陽明心學。他在「大禮議」中支持朱厚熜只是因為他是個敏銳的政客而已。真正服膺王陽明心學的人,都沒有登上權力的之巔。所以,王陽明只能在餘姚當他的教育家,權力核心對他而言,遙不可及。
那麼,作為他其中一個最光芒的身份——軍事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