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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王陽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平定寧王 不被待見的寧王003

2024-10-09 04:17:58 作者: 度陰山

  這是王陽明心學的一個獨到之處:說服對方的成功率,在於見什麼人說什麼話的能力。有一次,王陽明的弟子們出外講學回來,都很沮喪,王陽明問原因。弟子們說,那些老百姓都不相信您的心學。王陽明回答:「你們裝模作樣成一個聖人去給別人講學,人們看見聖人來了,都給嚇跑了,怎麼能講得好呢?唯有做一個愚夫笨婦才能給別人講學。」

  王陽明喊的那句話就是找准了張永的頻率。張永把王陽明請進來,單刀直入問道:「你說的國家大事是什麼?」

  王陽明語重心長地說:「江西百姓先遭盜匪荼毒,後又遭朱宸濠蹂躪,已奄奄一息,如今皇上又要來。朱宸濠餘黨聽說皇上來,肯定會給皇上製造麻煩,到那時豈不是刀兵又起?皇上安危是問題,江西百姓有可能會被逼上梁山,如何是好?」

  張永嘆息道:「我何嘗不知道,可皇上身邊那群小人蠱惑皇上非要來,皇上又喜歡出宮,我也沒辦法阻攔。我這次主動跟隨,就是為了保護皇上,在力所能及之內勸阻皇上不要鬧得太厲害,其他,就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了。」

  王陽明向前一步,拉起張永的手握緊了,聲音微顫:「公公您必須要管啊!」

  張永認真審視王陽明,在那張憔悴的青黑色臉上充盈著焦慮,那是在為南方百姓擔憂,為皇帝擔憂。張永很是敬佩眼前這個老學究,兩人很快就惺惺相惜起來。張永關心地問道:「王大人啊,你這顆忠君愛民的心讓我好生佩服,難道你不知道你自己身處險境嗎?」

  

  王陽明無奈地一笑:「我知道,有人在皇上面前誣陷我私通朱宸濠,不過我已將生死榮辱置之度外,只希望公公能拯救南方蒼生和皇帝的安危。」

  張永驚訝地問道:「你真不想知道他們為何要構陷你?」

  王陽明搖頭。他當然知道,但他向來不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別人,尤其是評說別人。

  張永多費唇舌道:「這些人為了給皇上增添樂趣,要皇上南下。但皇上南下必須有個由頭,現在朱宸濠被你擒了,皇上如果繼續南下也就名不正言不順,這群無恥小人當然不可能讓皇上不開心,而且他們本人也想趁亂撈點油水,所以逼你交出朱宸濠放到鄱陽湖上,讓皇上去擒拿,這樣就師出有名了。可王大人你三番五次地不交朱宸濠,那群小人當然不開心,構陷你,也就在情在理了。」

  王陽明借梯就爬:「我這次來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為此事,我一身清白卻被人無端潑髒水,真是悲憤。希望張公公能代我向皇上解釋。」

  張永陷入沉思,有句話他不知該說不該說,不過他還是說了:「你呀,把朱宸濠交給我。當然,我要朱宸濠和那群人要朱宸濠本心不同,我得到朱宸濠就可以面見皇上,向皇上說明你的忠心。」

  這是王陽明最希望聽到的,朱宸濠現在就是個燙手山芋,他爽快地答應了張永。這個張忠費盡心機都未得到的寶貝,張永卻唾手而得。這不禁讓人想到一句格言: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王陽明和張永分開後,並未回南昌而是到杭州淨慈寺休養起來。原因有二:他的健康狀況的確很差需要休養;皇上還未對他釋疑,他必須在半路等著皇上的意思。

  王陽明忙裡偷閒,張永卻忙碌起來。他以最快的速度推著囚車來到南京面見朱厚照,申明兩點。第一,朱宸濠是王陽明主動交給他的,這樣就減少了張忠等人對他的嫉妒。第二,他嚴正地指出,王陽明是忠貞之士,絕不可能和朱宸濠有關係,他基本上是毫不利己專門利國,可現在還有人想要利用剿寧王這件事大做文章陷害他。如果這群小人真的得逞,以後朝廷再遇到這類事情發生,誰還敢站出來,朝廷還有什麼臉面教導臣下為國盡忠?

  朱厚照被這番話打動,張忠和許泰仰頭看天,不以為然。他們再出奸計,對朱厚照說:「王陽明就在杭州,離南京近在咫尺,為何他不親自獻俘,說明他心中有鬼。如果皇上您下旨召見,他必不來。」

  朱厚照點了點頭說:「傳旨,要王陽明來南京。」

  王陽明接到聖旨,就要啟程。他的弟子們不無憂慮地說:「皇上始終沒有召見過您,這次召見肯定是皇上身邊那群小丑的奸計,這一去必是羊入虎口。」

  王陽明正色道:「君召見臣,臣不去,這是不忠。」

  弟子們苦苦哀求老師不能去,王陽明笑道:「我沒那麼傻,你們想想,那群小人真會讓我和皇上見面?他們這是在試探我,你們看著吧,我在半路上就會被原路打回。況且,張公公肯定為我說了不少好話,如果我不去,不是把張公公給賣了!」

  王陽明果然料事如神,他才離開杭州郊區,聖旨就來了:王陽明可在杭州養病,不必來南京。

  他的弟子們正欽佩老師的神斷時,王陽明卻來了倔脾氣。他對弟子說:「皇上不見我,我卻要去見他。」弟子們吃了一驚,王陽明說:「我要給他講講良知,不要再胡鬧下去。」說完這句話,他不顧眾人的反對直奔南京,走到京口時,楊一清把他攔下了。

  楊一清對行色匆匆的王陽明說,不要去南京,去了也是白去。

  王陽明一旦有了定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堅定自己的主張。楊一清悄聲對他說:「張忠和許泰已經去了南昌。」

  王陽明驚問:「他們去南昌做什麼?」

  楊一清笑道:「當然是想從朱宸濠之亂中撈點油水,你以為他們去普度眾生嗎?」

  王陽明半天不說話。

  楊一清看著別處,唉聲嘆氣道:「南昌城的百姓要受苦了。」

  王陽明「騰」地站起來,大踏步衝出門。

  楊一清喊他:「去哪兒?」

  「回南昌!」聲音還在,人已不見。

  張忠和許泰的確已到南昌,正如楊一清所分析的那樣,他們到南昌城是為了撈點油水,人人都知道朱宸濠有大量財寶,包括朱厚照,所以當張忠和許泰暗示朱厚照去南昌城會有莫大的好處時,朱厚照一口同意,還給了他們幾萬政府軍。張、許二人就打著「掃清朱宸濠餘孽」的旗子如鬼子進村一樣進了南昌城。

  兩人一進南昌城,馬上把城裡的監獄恢復,一批批「朱宸濠餘黨」被拖了進來,接受嚴刑拷打,只有一種人能活著出去:給錢。

  沒有了王陽明的南昌城已如地獄,雞飛狗跳,聲震屋瓦、怨氣衝天。幸好,王陽明馬不停蹄地回來了,1519年農曆十一月末,王陽明以江西巡撫的身份進了南昌城。百姓們簞食壺漿迎接他,惹得張太監醋意大發。他對許泰說:「王陽明這人真會收買人心。」許泰說:「人心算個屁,誰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兵強馬壯才得天下。」

  這是錯誤的歷史觀和價值觀,很快將得到證實。

  百姓對王陽明越是熱情,王陽明的壓力就越大。他必須拯救南昌城的百姓於張、許二人的水火之中。如果有機會,他還想拯救兩人的良知。

  他分兩步來走,第一步,樹立權威,必須讓張、許二人知道這樣一個事實:他王陽明才是南昌城的一把手,而不是別人。他回南昌的第二天,穿上都御史的朝服去了都察院。張忠、許泰正在都察院琢磨朱宸濠的財寶去向,看到王陽明昂首獨步而來,存心要他難堪。張忠指著一個旁位給王陽明看,意思是,你坐那裡。

  王陽明視而不見,徑直奔到主位,一屁股坐上去,如一口鐘。張、許二人目瞪口呆,王陽明才假裝反應過來,示意他們坐下——旁位。

  許泰冷笑,看著王陽明說:「你憑什麼坐主位?不知高低!」

  王陽明盯准了他,說:「我是江西巡撫,本省最高軍政長官,朱宸濠叛亂,都察院沒有長官,依制度,我順理成章代理都察院院長,這個主位當然是我的。況且我是從二品,你等的品級沒我高,你們不坐旁位坐哪裡?」

  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張、許二人,包括頭腦靈敏的江彬都無法反駁。王陽明發現自己取得了第一步的勝利,於是乘勝追擊:「咱們談談朱宸濠餘孽的事吧。」

  沒有人和他談,三人拂袖而去。

  確立權威後,王陽明開始第二步:切斷張、許二人捉拿朱宸濠餘孽的來源。他命人悄悄通知南昌城百姓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南昌城,等風平浪靜後再回來。但很多人都走不了,因為家裡上有老下有小,故土難離。所以,張忠一伙人每天仍然忙碌不堪,監獄裡鬼哭狼嚎。

  張忠等人也有計劃,模式是剝洋蔥。他們不敢直接對王陽明動手,所以從外圍突破捉來王陽明的頭馬伍文定,嚴刑拷打,要他承認王陽明和朱宸濠的關係。伍文定是條硬漢,死活都不讓他們得逞。

  這一計劃流產了,他們又生奇計:派一批口齒伶俐的士兵到王陽明府衙門前破口大罵,這是潑婦招式。王陽明的應對策略是,充耳不聞。他和弟子們專心致志地討論心學,在探討心學的過程中,整個世界都清靜如海底。

  王陽明的淡定讓張忠團伙無計可施,正如一條狗面對一個蜷縮起來一動不動的刺蝟一樣,無從下口。

  王陽明發現他們黔驢技窮後,發動了反擊。反擊的招數正是他最擅長的「攻心」。

  1520年春節前夕,南昌百姓開始祭祀活動,城裡哭聲震天。王陽明趁勢發布告示,要南昌城百姓在祭祀自己的親人時也不要忽略還有一批不能和父母相見的孩子,那就是被張忠帶來的中央軍。中央軍的戰士們看到告示後流下淚水。張忠等人還沒有拿出反擊的辦法,王陽明趁熱打鐵,再發布告示說,中央軍的弟兄們不遠萬里來南昌,萬分辛苦,他代表皇帝犒師。實際上,王陽明的犒師搞得很簡單,他只是讓百姓們端著粗茶淡飯在大街小巷等著,只要看到中央軍士兵就上前關懷,這些武夫們個個心潮澎湃。王陽明本人也親自上陣,每當在街道上遇到鬱鬱寡歡的中央軍士兵時,都會噓寒問暖一番。這就是將心比心,永遠都不會過時,必能產生奇效。

  很快,張忠這夥人就得到極為不利的消息:軍營中的絕大多數士兵已開始念叨王陽明的好,同時對自己在南昌城裡做過的壞事懺悔。許泰敲著桌子氣急敗壞地說:「完了完了,軍心散了。」張忠默不作聲,江彬眉頭緊鎖。許泰絮絮叨叨起來:「姓王的給這些人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他們如此是非不分。」

  江彬緩緩地伸出兩指,說:「倆字,攻心。」

  張忠把拳頭捶到桌子上,咬牙切齒道:「姓王的太善玩陰的,我們真是玩不過他。」

  江彬冷笑道:「每個人都有弱項,我們找到他的弱項,給他點顏色看看。」

  許泰冷冷道:「我聽人說姓王的是聖人,無所不能。」

  江彬指了指牆上掛的一張弓,吐出一個字:「弓。」

  許泰沒明白,張忠一點就透,拍著大腿跳起來,喊道:「他王陽明弱不禁風,看他這次不出醜才怪!走,請王陽明去校場。」

  校場人山人海,都是張忠組織起來的士兵,王陽明施施然來了。

  張忠扔過一張弓來,向王陽明說:「懂射箭嗎?」

  王陽明看了一眼弓,笑笑說:「略懂。」說完,就從旁邊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搭到弓上,看向遠處的箭靶,緩慢而有力地拉弓,二指一松,「嗖」的一聲,箭如流星飛了出去,正中靶心。箭杆猶在震顫,王陽明的第二支箭已在弓上,略一瞄,二指一松,這支箭的箭杆在靶心上震顫得更厲害。張忠驚訝得來不及張嘴,王陽明的第三支箭已飛了出去,又是正中靶心。三支箭的射擊一氣呵成,王陽明臉不紅心不跳,場上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

  王陽明向士兵們微微一笑,把弓扔回給張忠,一拱手:「獻醜了。」說完轉身就走。張忠團伙垂頭喪氣,這是他們唯一能想到的反擊王陽明的招數,可惜慘敗。

  射箭事件後,張忠團伙的所有成員都發現他們的隊伍不好帶了,執行力下降,有些士兵甚至還跑到王陽明那裡去聽課。他們一致確定,王陽明是南昌城的真正主人,而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夾著尾巴走人。

  南昌城百姓用最熱烈的儀式歡送他們,每個人都在心中祈禱,瘟神來南昌只此一回。王陽明沒有祈禱,他知道祈禱也沒用,因為張忠團伙對他的攻擊必有下文。

  的確有下文,張忠等人一到南京見到朱厚照,馬上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王陽明來。

  張忠說:「王陽明平定朱宸濠功勞一般,實際上是知縣王冕(前面提到的活捉朱宸濠那位)擒了朱宸濠。」

  朱厚照「哦」了一聲,許泰立即跟上:「王陽明擁兵自重,將來必占江西造反。」

  朱厚照「啊」了一聲,張永在旁邊冷笑道:「您有什麼根據嗎?」

  許泰是能發不能收的人,幸好江彬接過話頭:「王陽明在南昌城用小恩小惠收買軍心,我們的士兵幾乎都被他收買了。如果您不相信,現在下詔要他來南京,他肯定不敢來。」

  朱厚照笑了,說:「下旨,要王陽明來南京。」

  詔書一到南昌,王陽明立即啟程。可當他走到安徽蕪湖時,張忠團伙又勸朱厚照,王陽明是個話癆,來了後肯定要你別這樣、別那樣。

  朱厚照點頭說:「下旨,要王陽明回南昌。」

  王陽明現在成了猴子,被耍來耍去,還沒有申辯的機會。他不想當猴兒,所以沒有回南昌,而是上了九華山。

  江彬派出的錦衣衛如狗一樣跟蹤而至。王陽明知道有狗在身後,所以他每天都坐在石頭上,閉目養神,仿佛和石頭合二為一了。

  錦衣衛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只好回報江彬:王陽明可能得了抑鬱症。

  抑鬱症沒有,但王陽明的確得了病。他三次上書朱厚照,要回家養病,同時看一下入土多時的祖母。朱厚照在張永的阻攔下三次不允,王陽明在九華山上對弟子們說,這可如何是好,我現在是如履薄冰,不敢多走一步,很擔心被張忠等人拿了把柄去。

  弟子們說:「老師也有退縮的時候啊。」

  王陽明回答:「誰喜歡身在誣陷的漩渦里!」

  弟子們問他:「那您現在該怎麼辦?」

  王陽明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直到南京兵部尚書喬宇的到來。

  喬宇本是北京民政部的副部長,因得罪江彬而被排擠到南京坐冷板凳。可能是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突然有一天他認定江彬要謀反。沒有人相信他,他卻矢志不移地向別人灌輸這個信念。朱厚照南下,他捶胸頓足,認定江彬可能要在這個時候動手。可還是沒有人相信他,他於是找到王陽明,說了自己的擔憂。

  王陽明也不太相信,喬宇就說了一件事證明自己的判斷。這件事的經過如下:幾日前,朱厚照和江彬到郊外打獵,某日宿營突然發生夜驚,士兵們紛紛到皇上軍帳前保衛,想不到皇上居然不在軍帳。找了許久,才在一個山洞找到狼狽不堪的皇上,和皇上在一起的就有江彬,江彬緊張兮兮。

  王陽明沒有喬宇那樣豐富的想像力,不過他曾在給朱厚照的信中談到過朱厚照南下面臨的風險,朱宸濠餘黨還在江湖上,皇上又不肯回北京,如果真的發生不測……

  王陽明不敢想下去,他的良知也沒有再讓他想下去,而是讓他馬上行動起來。1520年農曆六月,王陽明集結軍隊在贛州郊區進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軍事演習。演習準備期間,王陽明的弟子都勸他不要如此高調,因為張忠團伙賊心不死,搞演習就是授人以柄。

  王陽明說:「我之所以這樣做當然有苦衷,我要警告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不要打皇上的主意。話說回來,即使我不搞軍事演習,那群人想找麻煩就一定能找得出來。既然橫豎都是被人盯著,何必畏畏縮縮,如果有雷就讓它打吧,有電就讓來閃吧。」

  仁者所以無懼,是因為做事全憑良知。

  為了表達自己的這一想法,王陽明作了一首《啾啾鳴》:「丈夫落落掀天地,豈顧束縛如窮囚!千金之珠彈鳥雀,掘土何煩用鐲鏤?君不見,東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兒童不識虎,抱竿驅虎如驅牛。痴人懲噎遂廢食,愚者畏溺先自投。人生達命自灑落,憂讒避毀徒啾啾!」

  這是王陽明經歷張忠團伙的誹謗和構陷後豁然開朗的重新認識,超然、自信、不惑、不憂的人生境界躍然紙上。

  讓人驚奇的是,朱厚照對王陽明大張旗鼓的軍事演習毫無意識,所以當江彬向他進讒言說王陽明別有用心時,朱厚照一笑置之。朱厚照現在最迫切的想法是讓朱壽大將軍名垂青史。幾個月前,他真把朱宸濠放到了鄱陽湖上,派給朱宸濠一群士兵,這群士兵的唯一工作就是擂鼓和揮舞旗幟。朱厚照英勇神武,身穿重甲,站在船頭指揮作戰,朱宸濠毫無還手之力,繳械投降。這是一場完全有資格載入史冊的戰事,朱厚照決心要把這件事和他當初的應州大捷寫入他的人生,這叫雙峰並峙。

  他的這一想法給王陽明製造了難題。王陽明曾向中央政府連上兩道捷音書,天下人都知道是王陽明捉了朱宸濠。現在要把這一客觀事實改變,解鈴還需系鈴人,王陽明想躲也躲不開。

  朱厚照明示張永,要他暗示王陽明,重上江西捷音書。

  張永哭笑不得地暗示王陽明:只要把張忠團伙和朱厚照寫進平定朱宸濠的功勞簿里,此前種種,一筆勾銷。王陽明也哭笑不得,他是個有良知的人,不能撒謊。即使面對種種構陷也不願意撒謊。

  張永對王陽明的高潔品格印象深刻,他只好拿出最後一招,也是王陽明最在意的一招:如果按皇上的要求重寫江西捷音書,皇上馬上回北京!

  王陽明片刻沒有遲疑,馬上按照要求重寫。張永成功了,因為他知道王陽明不在乎自身安危,卻在乎皇上和天下百姓。皇上在南方多待一天就多一天危險,而當地百姓也會早日解脫,要知道,皇上和他的軍隊每天吃喝的錢可都是民脂民膏啊!

  1520年農曆七月十七,王陽明獻上修改版平定寧王報捷書,朱壽大將軍、張忠、許泰、江彬成為功勳,王陽明屈居功臣第二梯隊。

  朱厚照果然說話算話,1520年農曆八月下旬,朱厚照從南京啟程回北京。王陽明得到消息後大鬆了一口氣。有弟子問他:「老師您受到如此不公正待遇,卻還心系皇上,這是良知的命令嗎?」

  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刁,所以王陽明被問住了。

  人生在世,難免遇到不公正的待遇。可當遇到不公正待遇時,我們該怎麼辦呢?王陽明時常教導弟子,為了自己相信的正義要勇敢去拼,不要做縮頭烏龜,否則就是活千年,不過是千年的禽獸。如果王陽明知行合一,他就應該在面對張忠團伙的無恥和朱厚照的昏聵時勇敢地說「不」,他應該抗爭,而不是畏畏縮縮地被人牽著鼻子走,到頭來貢獻了力量卻沒有得到榮譽,任何人的良知都不會教導他,這樣做是對的。

  王陽明思考了很久,終於說出了一個可以讓人接受的答案:「應視功名利祿如浮雲,要勇敢地去做事,不必計較事成之後的榮耀。有榮耀是我幸,無榮耀是我命,這就是良知給我們的答案。」

  直到1520年農曆九月前,王陽明始終把「存天理去人慾」作為他心學的終極目標。每當有人問他應該如何成為道德聖人時,他給出的方法也只是「存天理去人慾」,但經歷了張忠團伙處心積慮地讒誣構陷而能毫髮無損後,王陽明的心學來了一次飛躍,這即是「致良知」的正式提出。從此後,王陽明什麼都不提,只提「致良知」。

  有人考證說,「致良知」早就被南宋的理學大師胡宏提出過,我們已無從得知王陽明是不是抄襲了胡宏,還是根本不知道胡宏而自創出來的,無論哪種情況,在今天,「致良知」和「王陽明」已成一體,不容置疑。

  「致良知」其實很容易理解,就是用良知去為人處世。按王陽明的話說則是,由於良知能分清是非善惡,所以它就是天理,致我心的良知於萬事萬物上,萬事萬物就得到了天理,於是皆大歡喜。

  「致良知」的運行原理是什麼呢?王陽明和弟子陳九川的一段對話是最佳的答案。

  陳九川向王陽明提出這樣一個困惑:「心學功夫雖能略微掌握些要領,但想尋找到一個穩當快樂的地方,倒十分困難。」

  王陽明告訴他:「你正是要到心上去尋找一個天理,這就是所謂的『理障』。此間有一個訣竅。」

  陳九川就問訣竅是什麼。

  王陽明回答:「致良知。」

  陳九川問:「如何致良知?」

  王陽明回答:「你的那點良知,正是你自己的行為準則。你的意念所到之處,正確的就知道正確,錯誤的就知道錯誤,不可能有絲毫的隱瞞。只要你不去欺騙良知,真真切切地依循著良知去做,如此就能存善,如此就能除惡。此處是何等的穩當快樂!這些就是格物的真正秘訣,致知的實在功夫。若不仰仗這些真機,如何去格物?關於這點,我也是近年才領悟得如此清楚明白的。一開始,我還懷疑僅憑良知肯定會有不足,但經過仔細體會,自然會感覺到沒有一絲缺陷。」

  據此,我們可以知道,「致良知」就是「格物致知」里的「致知」,它的運行原理就是按良知的本能(能分是非善惡)指引去為人處世。

  我們現在可以追溯王陽明如神的用兵事跡,他對付江西土匪和朱宸濠未敗一戰,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是:他在多方面考察和大量資料搜集後,一旦定下戰略就絕不更改。這恰好就是「致良知」的力量。

  由上面的論述可以知道,王陽明心學認為人心中有個能分是非善惡的良知,所以人不必靠典籍,也不必靠其他外在的方面來證明,良知剎那間一發作,那就是正確答案。但千萬不能有第二次發作,也就是在一件事上不要反覆思考,記住你面對事情時腦海中的第一個解決方案,那就是最佳方案,這也就是真正的致良知。一個出色的軍事家就應該致良知,相信自己良知的力量,按良知的指引做出決定,這樣才不會疑慮和悔恨。

  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王陽明是在1520年農曆九月的哪一天提出了致良知的心學思想,我們只是知道,王陽明心學又被稱為「良知學」,可見,致良知在王陽明心學中的分量。

  據王陽明自己說,提出「致良知」還要特別感謝張忠團伙,如果沒有他們對他進行的百般構陷使他每天都在生死一線徘徊,他就不可能在這極端惡劣的人為環境中提出「致良知」。

  王陽明對良知的評價非常高,他曾在給弟子的書信中說,考察人類歷史和神鬼歷史,發現「致良知」三字是聖門正法眼藏,能規避災難、看淡生死。人如果能致良知,就如操舟得舵,縱然無邊風浪,只要舵柄在手,就能乘風破浪,可免於沉沒。

  聽上去簡潔明快的「致良知」真的有如此神奇?王陽明的回答是堅決的肯定,不過他也有擔憂,說:「就是因為致良知如此簡捷,很多人會不太重視,走向歧路。實際上,我的致良知之說是從百死千難中得來,真不可以輕視。」

  王陽明這種擔憂是必要的,多年以後,王陽明心學的衰敗就是他這種擔憂成了事實。我們也無從明白,王陽明怎麼會把「致良知」看得如此重要,並且預見性地認為人們在學習良知學時會走歪路。

  依我們之見,致良知無非是用良知去為人處世而已,這有什麼難的?可王陽明卻說,人人都明白,但很少有人能真的做到。一件壞事到眼前,良知明明告訴你不要去做,可無數人還是違背了良知的教導。這就是王陽明為什麼說「致良知」看似簡易,其實艱難的原因:知行不一。

  按王陽明的意思,如果我們做每件事都按良知的指引去做,那就能獲得不動如山的心和排憂解難的智慧。他在張忠團伙的非難中能安然度過,除了一點點運氣外,靠的就是這種不動如山的心和排憂解難的智慧,而這兩種東西,必須長時間地堅持致良知才能獲得。

  王陽明心學無非如此!

  它難就難在我們很多人都不能持之以恆地致良知,如果真能堅持到底,那超然的心態和超人的智慧就會不請自來。遺憾的是,我們很多人都不能把致良知堅持到底,所以我們缺乏不動如山的定力和解決問題的智慧,煩惱由此而生。

  1520年農曆九月後,王陽明開始向弟子們講授「致良知」。第二年五月,王陽明在白鹿洞書院大事聲張「致良知」,並且聲稱,他的「致良知」學說並非空穴來風,而是直接從孟子而來,也就是說,聖學到孟子後就戛然而止,賴天老爺垂青,終於讓他接下了孟子手中的棒子。這種說法,韓愈、程頤、陸九淵、朱熹都用過,並無創新。王陽明還煞有介事地說,他提出的「致良知」是千古聖賢尤其是孟子遺留的一點血脈。對於那些譏笑和反對他學說的人,他長嘆說:「這些人頑固得很,就是滴血認親得到證據,他們也不會相信。」

  王陽明顯然在睜著眼睛說瞎話。孟子所謂的「良知」純粹立足於人的情感上,也就是道德上,惻隱之心、羞惡之心都屬於道德,屬於善惡之心。而王陽明提的「良知」則除了關於道德的善惡之心外還有關於智慧的是非之心,這一點一定要注意。

  在王陽明弟子越來越多的同時,他的學術敵人也越來越多。這些人攻擊王陽明的致良知學說是枯禪,理由是,禪宗主張直指本心,人人都有佛性,佛在心中坐,不去心外求。而王陽明的心學和禪宗異曲同工,無一例外的,他的學術敵人都是朱熹門徒,發誓有生之年和王陽明心學不共戴天。

  王陽明的反應很讓這些人憤怒,他不但未有所收斂,反而變本加厲。1521年農曆八月回浙江餘姚後,他居然肆無忌憚地擴招門徒,搞得天下人都知道浙江餘姚有個王陽明在講心學。在他的敵人看來,王陽明明知道自己的學說是荒謬的,應該痛哭流涕地向他們懺悔。可王陽明不但不知悔改,還拿聖人孟子當擋箭牌,這真是恬不知恥。

  攻擊謾罵王陽明的聲音在整個明帝國成了學術界的主旋律,上到中央政府高級官員下至地方小吏,王陽明的敵人滿坑滿谷。當然,對他頂禮膜拜的人也是浩如煙海。王陽明大有不管不顧的氣勢,用他的話說,我只相信自己的良知,其他一概不理。

  他曾和弟子們談論過這樣一件事:為什麼王陽明自平定朱宸濠後,他的學術敵人像雨後的狗尿苔一樣層出不窮。有弟子說,因為先生立下與天地同壽的奇功,所以很多人都嫉妒先生,因妒生恨,這應該是真理。還有弟子說,這是因為先生的學說影響力已如泛濫的黃河一發不可收拾,而那些朱熹門徒自然要站出來反抗讓他們耳目一新的學說。更有人說,先生創建了動搖山河的功勳,所以尊崇先生的人越來越多,根據辯證法,那些排擠阻撓先生的人也就越來越賣力。

  王陽明說:「諸位的話有道理,但並不是根本。最根本的原因應該是這樣的,未發現良知妙用之前,我對人對事還有點鄉愿的意思,也就是言行不符。可我確信良知的真是真非後,就發現只要我按照良知的指引去為人處世,心情非常愉快,由此就養成了『狂者』的胸襟。即便全天下人都講我言行不符也毫無關係。這就是自信,真正的自信就是相信自己的良知!良知告訴你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那就去做,不必顧慮、不必計較。」

  如果說,王陽明在龍場悟道的「格物致知」是王陽明心學的基調,那麼,他後來提「知行合一」「存天理去人慾」則是探索模式。1520年,他提出「致良知」,由此給了王陽明心學的靈魂。到他1521年這次和弟子談話後,王陽明心學第一次在他身上有了成果:超狂入聖。王陽明心學的主張就是要成為聖人,先要成為狂者,然後才能循序漸進,進入聖人殿堂。

  所謂「狂」,就是在相信真理的前提下時刻堅持真理、踐履真理,其他一概不管。或者說,和真理無關的事就不是我的菜,對於不是我的菜,我不需偽飾,只要本色表現就可以了。

  王陽明年輕時就是個狂放不羈的人,堅持建功立業的真理。為了這個真理,他廢寢忘食苦讀兵法,不屑眾人的嘲笑在飯桌上用果核排兵布陣,這就是狂。因為他本是個狂人,所以他英雄相惜,他也喜歡別人是狂人。1520年他收服王艮就是個典型例子。

  王艮原名王銀,出生於儒家大本營山東泰州,父親靠煮鹽維持全家生計,王艮七歲開始學習理學,四年後輟學繼承父業,二十五歲時成為當地富翁。由於經濟條件許可,王艮重新回歸理學,他的天分和刻苦成就了他,二十九歲的某天夜裡,他從夢中驚醒,渾身大汗如雨,突然感覺心體洞徹、萬物一體,確切地說,他悟道了。

  其實,即使朱熹本人,也不可能在四年時間裡悟透理學之道,王艮的悟道只是他沒有深厚的理學基礎,沒有基礎就沒有思想負擔,一番胡思亂想後就很容易讓自己誤以為悟道了。王艮自悟道後,就四處講學,他的講學有個特點:不拘泥陳說舊注,而是根據自己的心理、以經證心,以悟釋經。說白了,就是望文生義,但因為可以言之成理,所以他的聽眾越來越多。三十七歲時,王艮已在泰州聲名大振,他把自己塑造成超級特立獨行的人物:按古禮定製了一套冠服,帽子叫「五常冠」,取儒家仁義禮智信五常之義,衣服是古代人穿的連衣裙「深衣」。穿戴完畢,他捧著笏板,行走時邁的步子經過精緻的測量,坐時一動不動,和死人唯一的區別就是還有氣息。

  王艮還有一特立獨行之處,就是嗜酒、嗜賭如命。1520年他到江西挑戰各路理學大家並且百戰百勝。他最後狂傲地宣稱,天下沒有人可以當他的對手。當有人告訴他,江西有個叫王陽明的在學術上很厲害時,他冷笑。

  王陽明聽說有這樣一個人後,派人隆重地去邀請。王艮沒有時間,他正在喝酒賭博。王陽明不停地去請,王艮不停地在喝酒賭博。

  王陽明的弟子勸王陽明:「這種人還是算了,他既然不想來,強求不得。」

  王陽明說:「據說這人很有『狂』氣,我非要他來見我不可。」

  弟子們問:「難不成去綁架他?」

  王陽明笑了笑,找出幾個學習能力強的人專門學習喝酒賭博。這幾名弟子學成後就跑到王艮面前,先是喝酒,把王艮喝得大醉三天,又和王艮賭博,王艮輸得一塌糊塗。王艮大為嘆服,對方卻告訴他,我們不是自學成才,而是有名師指導。王艮問是何人,他們就把王陽明的名字告訴了王艮。

  王艮大吃一驚,說:「想不到王陽明這老儒還會這些東西。」

  這些贏家就說:「我們老師非腐儒,而是能靈活變通的聖人。」

  王艮打了幾個酒嗝,推開牌局,說:「那我要去見見他。」

  王艮戴上了他的復古帽,穿上了他的非主流衣服,捧著笏板來見王陽明。二人開始了一段有趣的對話。

  王陽明:「你戴的是什麼帽子?」

  王艮:「舜帝的帽子。」

  王陽明:「穿的什麼衣服?」

  王艮:「春秋道教創始者老萊子的衣服。」

  王陽明:「為什麼穿這樣非主流的衣服?」

  王艮:「表示對父母的孝心。」(舜和老萊子都以孝著稱)

  王陽明:「你的孝道貫通晝夜嗎?」

  王艮:「當然。」

  王陽明:「如果你認為穿這套衣服就是孝,那你脫掉衣服就寢時,你的孝還在嗎?」

  王艮:「我的孝在心,哪裡在衣服上!」

  王陽明:「既然不在衣服上,何必把衣服穿得如此古怪?你是想把孝做給別人看?」

  王艮:「……」

  王艮:「咱們來談談天下大事吧。」

  王陽明:「君子思不出其位,天下事可不是你這樣的人應該管的。」

  王艮狂傲道:「我雖是個草民,但堯舜君民之心,沒有一天忘記過。」

  王陽明:「當年舜是平民時在山中和野獸玩樂,快樂得忘記了還有天下這回事。」

  王艮:「那是因為上有堯這樣的聖君。」

  這回輪到王陽明答不上來了。王艮說得對,上有堯那樣的聖君,作為平民的舜才沒心沒肺地忘記還有天下這回事。可如果上有朱厚照那樣的混蛋,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平民,是否還應該沒心沒肺呢?

  我們可以看出,王陽明和王艮在後者著裝上的談話已經透露了王陽明「心即理」的心學核心,而王艮的回答恰好符合了這個心學的核心。王陽明發現,這是一個可塑之才,大喜之下,連忙給王艮腦子裡灌他的心學思想,從「格物致知」談到「誠意」,再談到「存天理去人慾」,最後談到「致良知」。王艮聽得一愣一愣的,深深拜服。王陽明最後說,其實你已有了「狂」的靈魂,但有點跑偏,你應該靜下心來,專心致志地得到「狂」的真諦,這就需要你致良知。你的名字「銀」邊是個金字,金乃狂躁流動之物,把它去掉,名為王艮,字「汝止」。這是提醒你自己:要靜止,不要太流動。

  王艮同意王陽明的見解,從此專心地學習起心學來。王陽明後來說,我收服王艮比我平定朱宸濠還有滿足感。但也正是這個王艮,後來把王陽明心學的這隻巨舟駛入狂傲不羈的禪宗海洋,讓王陽明心學的敵人們有了攻擊的話柄,從而導致了心學在明代被圍剿,直致沒落。

  當然,這是後話了。

  從王陽明的角度來看,王艮犯的致命錯誤就是,全力渲染良知的效用,而不注重光明良知。王陽明說,因為我心中有良知,良知能辨是非善惡,所以我只要按良知的指引去做事就一定符合天理。問題是,良知能分是非善惡,是因為良知光明。如果良知不光明,在是非善惡上,它的作用就會微乎其微。王陽明一直主張,你固然有良知,可別人也有良知,只有大多數人的良知認定同一件事是對的或者錯的,那才叫心即理,否則就不是。

  王艮和他後來的弟子都有這樣的思路:良知告訴我,五花肉好吃,那不管什麼場合面對什麼人我都吃。可如果我們面對穆斯林時吃豬肉,那就是大不敬,這種行為就不符合天理了。也就是說,這個時候,你的良知分清的就不是「是」或者「非」,它完全擰了。

  不過這大概也不能怨王艮,王陽明在對待良知能分清是非的問題上,也刻意強調良知的作用。曾經有個叫楊茂的聾啞人向王陽明請教如何對待「是非」,王陽明用筆和他交談。

  王陽明:「你的耳朵能聽到是非嗎?」

  回答:「不能,因為我是個聾子。」

  王陽明:「你的嘴巴能夠講是非嗎?」

  回答:「不能,因為我是個啞巴。」

  王陽明:「你的心知道是非嗎?」

  楊茂興奮起來,手舞足蹈,拼命點頭。

  王陽明最後寫下這樣的話:「你的耳朵不能聽是非,省了多少閒是非;口不能說是非,又省了多少閒是非;你的心知道是非就夠了。」

  人人都有良知,所以人人心中都知道「是非」,但耳朵不聽是非,口不說是非,那也不是知行合一。

  王陽明說他已進入狂放不管不顧的境界,其實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至少他在良知指引下的狂放境界就不能絕對地解決下面的問題——對朱厚照的評價。

  人人都知道王陽明在平定朱宸濠中居功至偉,人人也都知道,王陽明最終鬧了一場空。他的全體弟子都為他抱不平,但無濟於事。甚至是退休在家的楊一清也為王陽明抱不平,也無濟於事。整個1520年,王陽明成了一把掃帚,掃完朱宸濠這堆垃圾後就被人放到牆角,中央政府所有高官顯貴都故意不想起他。

  1521年農曆三月,王陽明的光明時刻看似到來。因為朱厚照死了,環繞在他身邊的垃圾群如冰山消融,首當其衝的自然就是江彬。

  1520年末,朱厚照一行到達通州,江彬提醒朱厚照不要回紫禁城,因為一旦回紫禁城再出來就很難。江彬設法讓朱厚照相信,在通州完全可以處置寧王餘孽,完事後可以去他在大同建造的行宮。朱厚照欣然同意,就在通州,審訊朱宸濠同黨。錢寧和吏部部長陸完被拖到他面前,朱厚照對二人恨得咬牙切齒,因為他們以謀反來回報他對他們的信任。他以惡作劇的方式來懲治這兩個罪犯:把二人剝得一絲不掛,五花大綁,站在嚴寒天氣中讓士兵向他們身上吐口水。凌辱完畢,他命令把二人凌遲處死。至於朱宸濠,他顯示了家人溫情的一面:允許朱宸濠自盡,不過朱宸濠自盡後,他命令把朱宸濠的屍體燒成灰燼。

  雖然朱宸濠已灰飛煙滅,但朱厚照相信江彬的說法,所以對中央政府官員要他回京的請求置之不理。但他的身體已不允許他再胡鬧。兩個多月前,他在江蘇淮安的清江浦獨自划船時,船莫名其妙地翻了,他喝了好多口水才被人救起。也就在那時,他經常會感到寒冷,不停地咳嗽,到通州時,他給人的感覺已是有氣無力。

  他其實特別想去大同行宮,可紫禁城來到通州的御醫告訴他,如果不回北京進行一番正規的療養,那後果不堪設想。朱厚照聽到這句話時很遺憾地看了看江彬,江彬欲言又止的神情讓朱厚照如墜雲裡霧裡。

  1520年農曆十二月初十,朱厚照終於病體沉重地回到紫禁城。雖然如此,他還是進行了一番誇張的表演:幾千名捆綁著的俘虜排列在通往皇宮的路旁,他則騎著高頭大馬,穿著軍裝耀武揚威的「檢閱」俘虜們,由於身體原因,這場表演很快結束了,這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表演,有點失敗。

  三天後,他勉強從床上爬起到天壇獻祭。在群臣的驚呼聲中,他當場暈倒,被抬回紫禁城時,氣若遊絲。皇家御醫們雖然保住了他的命,卻沒有恢復他的健康。1521年農曆二月初二,他帶病和一位宮女進行質量不高的性生活,之後,病情加重,只有躺在病床上回憶往事。1521年農曆三月十四,朱厚照一命嗚呼,享年三十一。

  一直以來,人們對朱厚照的評價都不高。大家普遍認為,朱厚照是一位自私任性的皇帝。倘若用王陽明心學來評價他,應該有兩種評價:作為普通人,朱厚照無疑是很出色的,因為他能創造心靈的自由,他不被那群腐朽的老臣訂立的規則所左右,只活最真實的自己;但作為皇帝,他是極不合格的。朱厚照在享受皇帝權力帶給他快樂時卻很少履行皇帝應該盡的責任。按王陽明心學的解釋,朱厚照的心中應該有這樣的天理:我要為江山社稷負責,要為黎民蒼生負責。可事實證明,他沒有。他心中的「天理」就是:我行我素,讓自己成為一個「將軍—皇帝」式的皇帝。如你所知,這和大多數人(儒家門徒)對皇帝心中應該具備的天理的共識背道而馳。

  天理是什麼,其實就是有良知的大多數人對一個道理達成的共識。顯然,身為皇帝,朱厚照沒有按他的良知去行事。

  江彬也沒有按自己的良知去行事。朱厚照在殘存於世的那兩個月里,江彬一直在違背良知。他明知道朱厚照已病入膏肓,卻還要求朱厚照去大同行宮,目的只有一個:朱厚照死時,他能在身邊,將來的事就都好辦了。

  但朱厚照忽然變得聰明起來,回到北京紫禁城,這讓江彬的計劃泡湯。他明知道偽造聖旨不是臣子應該做的事,可還是在1521年農曆三月初九偽造了一道「要江彬擔任北京郊區邊防軍司令」的聖旨。

  北京郊區的邊防軍是江彬幾年前在得到朱厚照許可的情況下調動的大同軍區部隊,這是一支訓練有素、久經沙場考驗的部隊,能以一敵百。江彬希望這支軍隊能為他的前途保駕護航。他接下來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守在朱厚照病榻前,只要朱厚照一死,他可以再偽造朱厚照的遺命,而他江彬則將名標青史。至於怎麼名標青史,江彬的答案是:造反。

  這一計劃險些就成功了,但最終還是功虧一簣:1521年農曆三月十四朱厚照咽氣時,江彬不在朱厚照身邊,歷史由此轉向。

  朱厚照死時,身邊除了幾名宮女外,只有兩個與大局無關的司禮太監,兩名太監記下了他的臨終遺言:朕疾至此,已不可救了。可將朕意傳達太后,此後國事,當請太后(張太后)與內閣定奪。從前政事,都由朕一人所誤,與你等無關。

  相當一部分人認為,朱厚照的遺言是偽造的。那兩個宦官很擔心朱厚照死後政府官員找他們算帳,所以添加了「從前政事,都由朕一人所誤,與你等無關」這一句。即使這句是偽造的,但前面幾句話肯定是真的,因為它是口語,反映了朱厚照實際說話的情態。

  朱厚照把後事完全交給皇太后和大學士,說明他臨死前已變得清醒。如果他再混帳一點,把後事交給江彬,後果不堪設想。

  出色的政治天才、內閣首輔楊廷和勇擔重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新皇帝,朱厚照一生沒有兒女,而且也沒有過繼的子嗣,所以必須要從朱家重新挑選一位。這件事不必臨時抱佛腳,楊廷和早在朱厚照臥床不起時心中就有了人選,而且曾向朱厚照暗示過,但朱厚照認為自己可以起死回生,所以沒有答覆。當楊廷和第一時間得知朱厚照歸天的消息後,馬上跑進太后宮中,提出了他心目中的人選:設藩於湖廣安陸(湖北鍾祥)的興王朱厚熜(時年十三歲)。

  楊廷和的理由是:朱厚熜天生明敏、溫文爾雅,後天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明君的氣度。張太后同意了。楊廷和立即向群臣宣布這件大事,群臣譁然。

  兵部尚書王瓊第一個強烈反對。他的理由是,皇上朱厚照還有很多叔伯,讓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來做皇帝,這太玩笑了。楊廷和老謀深算地祭出朱元璋制定的《皇明祖訓》說,這裡有「兄終弟及」的規定,我是按規定辦事。

  王瓊又反對說,「兄終弟及」的「弟」必須是嫡長子,而朱厚熜是他老爹朱祐杬的次子,這不符合規定。

  楊廷和冷笑說:「朱祐杬的長子已死多年,我們去哪裡請他?」

  王瓊再反對說,無論如何都輪不到朱厚熜,益莊王朱厚燁(設藩江西撫州)今年二十三歲,生性恬淡,生活簡樸,而且是嫡長子,他更適合。

  楊廷和冷笑:「別忘了,江西可剛出了個寧王朱宸濠。你提江西的朱厚燁,什麼意思?」

  王瓊驚駭萬分,突然發現這場廷議殺機四伏,馬上閉起了嘴。沒有人反對,因為該反對的理由都被王瓊說盡了。

  楊廷和為什麼非要違背《皇明祖訓》選朱厚熜而不選朱厚燁,從二人的年齡上就可以得到答案:朱厚熜十三歲,還是個小孩子,容易控制,而朱厚燁已經二十三歲,具備了獨立意識,楊廷和控制起來會非常麻煩。

  迎朱厚熜繼位的大隊人馬剛出北京城,楊廷和立即著手第二件事:解決江彬。

  1521年農曆三月十七日,楊廷和正式發布朱厚照遺詔,江彬大搖大擺地來聽遺詔。他不擔心楊廷和,因為他來之前就已經和他的部隊商量好,只要在約定的時間內沒有見到他出宮,他的部隊將採取行動。楊廷和當然明白江彬是有備而來,所以絕不會在這時對他動手,但還是偽造了朱厚照的遺詔,命令江彬指揮的邊防軍撤出北京回大同軍區。

  命令於發布的那一刻開始就開始執行,邊防軍陸續北返。江彬的幕僚們慫恿他立即採取行動,可江彬根本就不是成事的料,猶豫不決。大概是邊防軍撤出北京一事嚴重地打擊了他,他已亂了方寸,甚至派人去打探楊廷和的態度。

  楊廷和發現自己已掌握了主動權,內心狂喜。不過表面上他還是設法讓江彬相信,他對江彬不會採取任何行動,對江彬的處理是未來皇帝的事,他一個首輔沒有這個權力。

  江彬得到這一消息後,如釋重負。他不知道這是楊廷和的緩兵之計,只要等邊防軍全部撤出北京,楊廷和就會翻臉無情。由這件事可以推斷,江彬不過是個庸人,他最擅長的只是諂媚和構陷,對政治,他一竅不通。

  江彬的幕僚們看到主子忽然悠閒起來,不禁扼腕嘆息。1521年農曆三月十九日,邊防軍全部撤出北京,江彬現在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幕僚們出於對主子的愛護,勸他立即離開北京。江彬拒絕,他不但拒絕這一善意的提醒,反而就在當日跑到皇宮裡參加坤寧宮的落成典禮。在典禮進行到最高潮時,江彬突然發現露天禮堂周圍多了很多士兵,一股冷汗順著頭皮就流了下來。他推開眾人想要逃跑,楊廷和大喝一聲,早已準備多時的士兵把他拿下,送進了錦衣衛大牢。

  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條。

  解決江彬後,楊廷和凌厲地開始第三件事:滌盪朱厚照在北京城內的一切痕跡。撤銷朱厚照的皇家娛樂場所,遣散仍逗留在宮中的僧侶、異域美女、演藝人員。把朱厚照豢養的野獸統統拉到郊區,或是放走,或是殺掉。

  看上去,紫禁城恢復了它本來的莊嚴。

  楊廷和現在成了明帝國當之無愧的主人,成了一個偉大的人。一個月後,朱厚熜來到北京郊外,偉大的楊廷和指示有關人員:要以迎接太子的儀式迎接朱厚熜。

  楊廷和是想給朱厚熜一個下馬威,要朱厚熜意識到他的龍椅是怎麼來的。朱厚熜不領這個情,他傳話給楊廷和:我不是先帝的兒子,所以不是太子,我是來繼承帝位的,所以我是皇帝,要用迎接皇帝的儀式迎我進城。否則,我就打道回府。

  楊廷和想不到這個十三歲的孩子這麼較真,他只能同意朱厚熜的意見。本年農曆四月二十二,朱厚熜以皇帝的身份被迎進北京城,楊廷和先敗一局。

  朱厚熜繼位的第五天,禮部接到這位小皇帝的命令:拿出適合於他父母的大禮和稱號的意見。

  這是朱厚熜註定要面臨和解決的問題:他不是先皇朱厚照的兒子,他有自己的親生父母。他既然做了皇帝,那按常理,他的父母必然是太上皇和皇太后。

  可正如楊廷和所說:當今聖上的父母不能是太上皇和皇太后,因為他的帝位是從朱厚照那裡得來的。朱熹說過,繼承別人的皇位後,就要稱此人為父,這是天理。而對於親生父親,就不能稱為父,可以稱皇伯、叔父。朱熹總結說,如此一來,正統就明了,天下人對皇帝的尊崇就到達極限,天理就昭昭了。

  楊廷和拿出自己的見解:朱厚熜應該效仿北宋趙曙(宋英宗)稱呼父母的方式。

  趙曙是北宋第五任帝,他前任是趙禎(宋仁宗)。趙禎一生無子,就把兄弟的兒子趙曙認作義子,趙禎死後,趙曙繼位。按儒家家法,他應該稱親生父母為伯父,稱趙禎為親爹,理由是:趙曙是從趙禎那裡繼承的皇位,而不是從親爹那裡。

  在偉大的楊廷和的指示下,禮部建議朱厚熜:「稱您親爹為皇伯,而稱朱厚照的父親(朱祐樘)為親爹。」

  朱厚熜大為不解,他說:「我和趙曙的情況不一樣,他是早已入繼趙禎膝下的,趙禎活著時,趙曙就已經稱趙禎為父,而且還當過太子。可我從未入繼過朱祐樘,也從未被立為太子,所以我不必遵守儒家理法。」

  楊廷和認為這是件嚴重的事,如果朱厚熜真的稱親生父親為父,那就預示著皇帝的位子不必一系相承,朱宸濠要做皇帝,也無非是想從旁系進入皇帝這一系。如果朱厚熜真如願以償,將來皇系以外的皇族各系都會對皇位虎視眈眈。

  還有就是,朱厚熜如果真稱親爹為爹,那就是斷絕了朱祐樘一系的正統。這屬於內部革命,無論如何都不成。

  朱厚熜非要稱親爹為爹,而楊廷和和他的朱熹門徒同僚們強烈反對,雙方由此展開了空前的激戰,這就是明代歷史上最動人心弦的「大禮議」。

  那麼,遠在浙江餘姚的不同於朱熹理學的異端王陽明的態度是什麼呢?

  無須推測,我們就能知道王陽明對「大禮議」的態度必然和楊廷和背道而馳。朱熹理學主張孝道,王陽明心學更主張孝道。所不同的是,王陽明心學對事物做出判斷依靠的不是外界的規定,而是內心的良知。任何人的良知都會告訴他,親生父母就是父母,不可更改。難道朱熹和楊廷和的良知不知道這一點嗎?當然知道!但他們自認為那些儒家的規定能保證正統,所以他們違背良知的告誡,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情來。然而在他們看來,這是很嚴肅的事,認為他們莫名其妙的人才莫名其妙。

  朱厚熜的抵抗是強烈的。1521年農曆四月到六月,朱厚熜統治下的明帝國最大的政治事件就是「大禮議」。楊廷和帶領全體官員向朱厚熜施加壓力,要他稱自己的父親為皇伯。朱厚熜單槍匹馬,靠著皇帝至高無上的權力頑強抵抗。1521年農曆六月,一個叫張璁的新進士讓本無希望再抵抗的朱厚熜神奇般地轉守為攻。

  張璁的運氣一直不好,連續七次參加會試才終於在第八次的1521年過關,這一年他已四十六歲。張璁一進入政壇,就遇到「大禮議」事件,他發現這是個旱地拔蔥的機會,決心站在朱厚熜一邊和整個帝國的官員們作對。

  張璁向朱厚熜表明了自己的主張,他認為楊廷和挑選的典故並不適用於當今皇上,皇上應該稱自己親爹為父。朱厚熜心花怒放,把這個唯一盟友的奏疏轉給楊廷和看。楊廷和傲慢地在奏疏上批下自己的意見:一介書生曉得什麼大體?

  十三歲的朱厚熜火冒三丈,把奏疏摔到地上,他有點沉不住氣地要和楊廷和翻臉。他從湖廣帶來的幕僚群提醒他,和楊廷和翻臉是極不明智的。從私人角度講,楊廷和是您的恩人;從政治角度講,楊廷和控制著政府,皇帝新來乍到,在力量不足時絕不能和楊廷和控制的政府作對。

  朱厚熜問計,有幕僚提到大量引進外援,比如王陽明。依這名幕僚的見解,王陽明思想開通,而且依靠他的哲學思想和不可置疑的軍功建立了卓著的聲譽和廣泛的人脈,他將是抗衡楊廷和的最佳人選。朱厚熜轉怒為喜,下旨給王陽明:你當初能剿平亂賊,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正是用人之時,你速速來京,我要封賞你,並委你重任,不得遲疑。

  1521年農曆六月二十一,聖旨到達江西南昌時,王陽明正和他的弟子們在遊山玩水中探討學問。

  他接到聖旨後,心中波瀾起伏。客觀地說,王陽明的仕途並不順。開始時王陽明是沒有用武之地,後來有了用武之地,卻永遠都是無名英雄。朱厚照剝奪了他的一切榮譽,他並不沮喪,因為他看淡了這一切。

  但他只是看淡這一切,而不是推託。當一個可以施展抱負的機會來到他面前時,他絕不會拒絕。他對弟子們說,新帝上任,朝廷風氣面目一新,此時正是施展我抱負的時機,我應該去京城。

  弟子們對老師的深明大義表示讚賞,但有弟子犀利地指出,此一時彼一時。當初您到江西剿匪能功成名就,是因為兵部尚書王瓊。也就是說,您上面有人。可王瓊在一月前已被楊廷和清除出中央,您現在是孤家寡人,皇上又是個初出茅廬的後生,中央政府里情況曖昧不明,此事還是慎重為好。

  王陽明一聽到「王瓊」這個名字,心上不禁一顫。王瓊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貴人,沒有之一。如果不是王瓊,王陽明的一生將失色很多,從我們今天的角度來說,如果沒有王瓊,王陽明不過是個哲學家,不可能在軍事家中擁有一席之地。

  王瓊在朱厚熜未進北京時就被楊廷和排除,罪名是:私通錢寧、江彬等亂黨。這個罪名從王瓊的行為上看是成立的,王瓊和錢寧、江彬的關係的確很緊密。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當時的中央,想要做成大事必須通過朱厚照身邊這兩位紅人,王瓊之所以主動結交他們,就是為了讓王陽明在江西百無禁忌,否則,一旦派去監軍,王陽明將會束手束腳、難以成事。

  結交皇帝身邊的紅人是一個政治家變通的智慧,多年以後的張居正能讓半死不活的明帝國重獲生命力,靠的就是和宮中的大太監馮保的友誼。但對於朱熹門徒的那些君子來說,君子和小人勢不兩立,你就是和那群小人打個招呼都是罪過。

  法律專家楊廷和排擠王瓊只和政治有關。自朱厚照死的那天開始,王瓊就對楊廷和的自作主張非常厭惡,楊廷和清醒地認識到,必須要把這塊石頭搬走,他才能控制政局。

  王陽明弟子們的擔憂不僅於此。有弟子說,幾乎所有的政府官員都是朱熹門徒,對王老師您的心學深惡痛絕,您進中央政府和進龍潭虎穴有何區別?縱然朝廷上有為王老師您講話的人,那也是位卑言輕之輩,王老師您雖然有良知在身,能乘風破浪,可咱們在江西待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去經歷大風浪?

  還有弟子小心翼翼地問:「王老師難道有官癮?」

  王陽明瞪起眼睛來,說:「胡說!我怎麼會有官癮?我早就教導過你們之中進入仕途的人,仕途如一張網,進入後就會被沾上不得轉身,所以千萬不要沉浸在裡面,要懂得站在網上看。但也不是要你不作為,是要你看明白,然後進入網中去做,做完就趕緊撤出來,這樣才能不被仕途牽引,不被功名利祿所累。」

  說完,他嘆息一聲說:「皇上此時正是用人之際,我雖然能力有限,但皇上既然能想到我,說明我還有利用的價值,我應該去。」

  有先見之明的弟子說:「恐怕去不了京城。」

  王陽明問原因。

  弟子回答:「楊廷和是朱熹忠實的門下走狗,絕不容許您這樣的異端。」

  王陽明說,不能以惡意推測別人,楊廷和是識大體的人,不會為難我。

  這可能是心學的一個缺陷:絕不要先以惡意去推測別人,否則自己就先惡了,一旦如此,就是喪失良知的表現。那麼,不要先以惡意去推測別人,該如何防止別人的惡意(以欺騙為例)呢?比如有弟子就向王陽明提過這方面的擔憂:「人情詭詐多變,如果用誠信應對它,經常會被它欺騙。很多騙子行騙成功就是利用了人們的厚道和誠信。但是,如果想不被騙,必須事先能察覺,可事先察覺的前提必須是把每個人都當成潛在的騙子。可這樣就違反了孔子『不要預先猜測別人欺詐自己,不要預先揣度別人不誠實』的忠告。也就是說,我這樣做,就把自己變成了那種不誠實、不厚道的人了。」

  王陽明告訴他:「這是孔子針砭時弊而言的,當時人們一心欺詐別人,做不誠信的事,而深陷於欺詐和不誠信的泥潭中;還有人不會去主動欺詐別人,但是缺乏致良知的能力,而常常又被別人所欺詐。孔老夫子並非是教人事先存心去體察他人的欺詐和不誠信。只有心懷不軌的人才事先存心,把別人看成是騙子。可即使他時刻防備,也很難不被欺騙。原因很簡單,他把別人當成騙子,就證明他也是騙子。他總是防備別人,心力交瘁,偶一疏忽,騙子就乘虛而入了。」

  也就是說,只要我們苦下致良知的功夫,就可以避免被人欺騙,更可以避免別人的攻擊。問題是,攻擊和欺騙的主動權不在我們手中,而在對方的手中,比如楊廷和,他即使知道王陽明沒有把他當成壞人,也不會撤銷阻撓和攻擊王陽明的行動。

  王陽明絕不能來中央政府,這就是楊廷和給他自己和他所控制的政府定下的基調。楊廷和和王陽明結怨已久。王陽明當初在江西剿匪,不停地給王瓊寫信報捷,信中隻字不提內閣,楊廷和這位首輔面子上當然過不去。王陽明在這件事上做得的確有些失誤。人人都知道,他王陽明雖然是兵部推薦的,但內閣位於兵部之上,王陽明至少應該提一下內閣才對。另外,楊廷和在思想修為上和王陽明也是水火不容。所以楊廷和對臣僚們說:「皇上要王陽明來京肯定是尋找外援,王陽明的主張必然和我們的相反,所以他絕對不能來京。」

  有人認為王陽明來到京城後無依無靠,他的弟子都聚集在政府下層,無關大局,楊廷和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

  楊廷和嚴肅地指出:「王陽明非同小可,不說他那野路子的學說,只看他在江西短時間內創建的軍功就能說明這是個狡詐多端的人。這種人,不能讓他來京城。」

  其實,楊廷和還有一點忌諱沒有說,那就是,王陽明和王瓊的關係非常密切,他擔心王陽明來京後皇上會重新重用王瓊。

  他對朱厚熜提出自己的意見,朱厚熜的娃娃臉陰沉下來:「我是皇帝,任用一個人還需要你的許可?」

  楊廷和吃了一驚,他發現皇上對他的不滿已溢於言表,不過他明白皇上對他的不滿還只停留於言表,他說:「先皇才駕崩,此時不宜行封賞之事。」

  朱厚熜跳了起來:「這是哪門子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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