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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王陽明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之南贛剿匪 人性無法改變,卻可以引導

2024-10-09 04:17:41 作者: 度陰山

  1517年正月,王陽明到江西贛州剿匪。一年後,他寫信叮囑弟子們要全身心「存天理去人慾」。為了讓弟子對祛除人慾的難度有深刻認識,信中有這樣一句話: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心中賊自然是「人慾」,而山中賊則是南贛地區的土匪。

  他說破山中賊易,只是為了烘托祛除人慾有多難,實際上,破山中賊遠沒有他說的那麼容易。

  1517年正月初六,王陽明到達南昌。南昌官員向他遞交了南贛地區的地理和土匪的詳細資料。資料說,南贛地區山麓千里,崇山峻岭,洞穴密布,只有飛鳥能和外界溝通。這自然是土匪的安樂窩,因為官兵來時,他們能輕易地化整為零,官兵一走,他們又重新聚合。所以四省組織過多次圍剿,但收效甚微。

  該地土匪中有幾個帶頭大哥:謝志山與藍天鳳(擁有江西贛州崇義的橫水、左溪、桶岡根據地)、池仲容(擁有廣東和平浰頭三寨根據地)、陳曰能(擁有江西南安大庾嶺根據地)、高快馬(擁有廣東韶關樂昌根據地)、龔福全(擁有湖南郴州山林深處根據地)、詹師富(擁有福建漳州大帽山根據地)。

  

  不過王陽明遇到的第一個敵人並不在名單里,他的第一個敵人出現在江西萬安,是一群水盜。

  從南昌出發去贛州路過萬安時,王陽明在岸上休息。他從岸邊的商人聊天中得知,江上有一群水盜,商人們每次到這裡都提心弔膽,很怕倒霉碰到水盜。

  王陽明就加入他們的談話說,我是中央政府里的御史,正巡撫此地,你們可跟隨我。商人們很高興,可馬上又失望了,因為王陽明就帶了幾個僕人,沒有衛隊。

  王陽明告訴他們,按規定,新官上任不得帶士兵。不過,對付他們不必用士兵,有咱們這些人就足夠了。

  他的方法是,讓商人們把各自的船插上官旗,敲鑼打鼓,一字排開向前進發。

  就這樣,江面上出現了十幾艘「官船」,鑼鼓聲震耳欲聾,氣勢逼人。到江心時,像是從江里冒出來一樣,幾艘破爛窄小的船擋住了去路。有商人哆嗦著說,這就是水盜的船。

  王陽明走上甲板,對著水盜們喊話:「我是中央來的大官,是皇上要我來巡撫此地,你們居然在我的地界鬧事,不要命了?」

  說完向身後一指:「這麼多官船,你們也敢劫?」

  水盜們仔細辨認眼前的船隻,模糊地認定是官船,又見到王陽明站在風裡屹立如山,氣場十足,紛紛跪在船上說:「我們也是被逼無奈,才跑到這裡為盜的。政府苛捐雜稅太多,我們無法承受,還希望大老爺開恩。」

  王陽明為了儘快到贛州辦公,就打發他們說:「你們的供詞我已知道,如果情況屬實,等我到贛州後馬上為你們解決。」

  水盜們見王陽明說得一本正經,馬上歡呼雀躍地讓開水道,王陽明站在甲板上,指揮各商船陸續離開,走出很遠,才鬆了一口氣。

  商人們說:「如果那群海盜識破了咱們,後果不堪設想啊。」

  王陽明笑道:「他們只要一疑,這事就沒有失敗的道理。」

  輕易化解水盜的包圍,似乎給了王陽明一個好預兆。1517年農曆正月十六,他抵達南贛巡撫辦公地江西贛州,開府辦公。他連一分鐘都不休息,先是讓人到南贛巡撫各管轄區傳令:新巡撫王陽明已上班。與此同時,他在贛州武裝部隊中挑選了兩千名士兵急行軍先奔福建汀州,他隨後即到。他的第一個目標就是福建漳州大帽山的詹師富。

  在對詹師富採取行動之前,王陽明謹慎地「知己」。他發現自己一方有三個致命弱點。

  第一,當地政府軍毫無戰鬥力。原因是,接連不斷的匪患使得當地政府財政枯竭,軍費開支被嚴重壓縮。身強力壯的士兵都去當了土匪,留下的大部分是老弱病殘。另外,他們和土匪打了多年交道,勝少敗多,形成了「畏敵如虎」的心理。王陽明的應對辦法是:從四省軍隊中揀選驍勇絕群、膽氣過人的士兵組成一支兵團,日夜操練。

  第二,政府里有敵人的臥底。這從多次的剿匪檔案中就能看出,大的軍事行動找不到土匪的影子,小的軍事行動總遇埋伏,他得揪出內奸。

  在之後幾天的摸查中,他掌握了一位老吏是內鬼的充足證據。他把老吏叫到辦公室,先是客客氣氣地和他聊家常,慢慢地過渡到政府事務,最後談到了政府剿匪的事倍功半。

  正當老吏侃侃而談時,他假裝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山賊們如何知道我們的每一次軍事行動?」這一突然襲擊讓毫無防備的老吏怔了一下,當他意識到自己已露出馬腳準備掩飾時,為時已晚。

  王陽明大喝一聲:「你想死想活?」

  老吏本能地「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正要辯解,王陽明又喝問:「為何做山賊的奸細?人證物證俱在,你如果等我拿出來,就晚了。還不趕快招了!」

  老吏的心理防線被王陽明迅如閃電的組合拳擊潰。他承認自己是奸細,請求王陽明放他一馬。王陽明說:「你要戴罪立功。」

  老吏問:「怎麼個戴罪立功?」

  王陽明說:「你繼續當你的奸細,以後的情報由我給你,我叫你放什麼消息你就放什麼消息。」

  老吏磕頭如搗蒜,用良心發誓,一切聽憑王陽明的安排。

  王陽明再通過老吏的供詞揪出了隱藏在政府里的多名奸細,如法炮製,把他們變成了自己傳播虛假消息的話筒。

  第三個弱點是,民匪一家。上山做土匪的在山下都有親人。由於政府的橫徵暴斂,他們唯一的收入來源就是做土匪的親人,所以他們對土匪有深厚的感情,經常給土匪通風報信。王陽明的解決方案是:十家牌法。所謂十家牌法就是要每家把所有家人的個人信息(性別、籍貫、職業等)寫到一塊木牌上,掛在門口。十家為一牌,由指定的人當牌長,牌長手上有一份關於這十家的詳細資料,這份資料甚至詳細到這樣的地步:誰家有殘疾人,哪裡殘疾,怎麼殘疾的。牌長每天在固定時間挨家挨戶查巡,先用手上的冊子對照各家門口的牌子,然後對住戶人口進行比照。有時候會搜查,一旦發現有「黑戶」(沒有在牌子上記錄的人),立即報官。倘若這個「黑戶」來路不明,或者就是土匪,那這家和與他編在一起的其他九家就要倒霉,受到處罰。所以,十家牌法的功利性就在於,它把每個人都變成了神經兮兮的間諜。

  十家牌法制度看上去沒有人情味兒,不過按王陽明心學的解釋,它是激發人內心良知的靈丹妙藥。王陽明說,人人都有趨利避害的心,所以人人都擔心被別人連累,如此一來,不用政府的命令,他就能發揮主觀能動性去監視別人。而人人都有良知,良知告訴他,不能牽累那麼多人,所以他們會拒絕土匪。即使土匪是他的家人,他也會想,為了自己的一個親人,而連累了幾十個人,良心實在不安。於是,他們會把藏匿於家中的土匪主動送到政府手中。

  王陽明的這種解釋是否合理,有事實為證。十家牌法施行後,南贛地區的土匪再也不能隱藏到人民群眾中,他們的生存空間被大大地壓縮,只能龜縮在山林中。

  在大致解決了自己的問題後,王陽明開始嚴肅地審視詹師富。與其他山中巨寇相比,詹師富是個小字輩。王陽明來江西的兩年前(1515年),他才在綿亘數百里的大帽山宣布革命,不過這是個易守難攻的地方,詹師富很有眼光。

  1515年下半年和整個1516年,他粉碎了前南贛巡撫文森組織的多次圍剿,創造了南贛地區山賊們反圍剿成功次數的最高紀錄,並且把根據地建在了大帽山子山脈的象湖山(福建漳州平和縣象湖山),直到王陽明在汀州制訂了圍剿他的計劃時,還沒人打破他的紀錄。

  詹師富能創造多次反圍剿勝利的神話,一靠地利,二靠奸細。王陽明雖然挖出了許多奸細,可還是有漏網之魚。所以當王陽明在汀州制訂計劃時,詹師富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王陽明計劃兵分兩路,一路攻詹師富的基地象湖山,一路從饒平(廣東饒平)北上配合。詹師富馬上把他的人埋伏在官兵來象湖山的必經之地——長富村(福建漳州平和長樂一帶),當官兵進入埋伏圈後,詹師富部隊喊殺聲起,然而經王陽明整頓的部隊戰鬥力驚人,在被包圍的情況下絲毫不亂,仗著人多勢眾,向四面八方突圍。他們不但撕開了詹師富的包圍圈,而且掉頭反包圍了詹師富。詹師富招架不住,急忙跑回老巢象湖山。

  王陽明剛得到正面攻擊部隊取得勝利的消息,那支偏師也把捷報送來了。王陽明興奮異常,叫人備馬,他要親自上戰場。這並不怪他,畢竟是第一次上戰場,難免有些激動。

  當他躊躇滿志地走到廣東一個叫大傘的地方時,突然一聲鑼響,四面八方衝出了黑壓壓一片人,王陽明帶的士兵少,詹師富的伏軍又是突然衝出,他措手不及,下令突圍。

  在突圍混戰中,他中了兩槍,栽下馬來。幸好護從給力,把他扶上一匹快馬,衝出了包圍圈。這一仗,他險些被詹師富活捉。

  此時的王陽明狼狽不堪,他調轉馬頭回汀州。一路上,他深刻地檢討自己,他發現自己太輕敵,這都是因為沒有經驗。他有了新的想法:我不應該在不擅長的戰場上和敵人較量,我的特長在戰場之外。

  王陽明心學說的是,不要迷信自己的經驗。世間一切瞬息萬變,拿從前的經驗對待新出現的事物是膠柱鼓瑟。尤其是當你面對新對手時,經驗就是道教的丹藥,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置你於死地。詹師富很快就要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王陽明說他的特長不在戰場上而在戰場外,說的其實是帷幄里的運籌。他的運籌和其他軍事家不同,他把軍事打擊放在第二位,放在第一位的是「攻心」。

  他決定在詹師富身上實驗。幾天後,他把部隊調到上杭(福建上杭縣),以此為瞭望塔和跳板,創造機會給詹師富致命一擊。在他聚精會神思考攻心術時,他的指揮官們卻情緒低落。按他們的看法,此時應該撤兵回贛州,等待廣東剿匪專業部隊狼兵到來。

  王陽明哭笑不得。幾天前,他們在長富村打了次勝仗,戰後歡呼聲蓋過天雷,而昨天的一場敗仗馬上就讓他們變得像遭了殃似的。

  果然如民諺所說,庸人一挫就餒,才勝便驕。

  王陽明對他們說:「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們應該立即提振士氣再尋勝機,你們說等待廣東狼兵,可是靠別人永遠是不靠譜的。你們說敵人氣勢正盛,我們正應該趁他們取得勝利疏於防備時向他們進攻,怎麼能在這個關鍵時刻後退呢?」

  指揮官們齊聲問:「計將安出?」

  王陽明說:「詹師富現在巴不得我們撤退,我們就如其所願傳出消息,說不打了,今年秋天再來。他的那群間諜肯定會把消息傳遞給他。你們再把士兵們組織起來搞個聯歡會,要搞得熱熱鬧鬧的,讓他信以為真。當他放鬆警惕後,我們就奇襲他的基地象湖山,一戰可下。」

  指揮官們還有疑慮:「恐怕詹師富不會相信。」

  王陽明看著他們,笑了笑,說:「他會相信的。」

  詹師富的確會相信。他不相信王陽明,他相信他的經驗。據他的經驗,政府軍每次來圍剿失敗後都會撤軍,無一例外。他的經驗信心百倍地告訴他,王陽明也不會例外。所以當他接到他的間諜們傳給他的所有情報後,他堅信不疑。當他的間諜把王陽明正在上杭舉行班師聯歡會告知他時,他心底最後一絲警覺也煙消雲散。他命人殺豬宰羊,抓起酒罈,慶祝他這次反圍剿的勝利。他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創造的反圍剿紀錄已經畫上了句號。

  王陽明派人日夜不息地打探象湖山的動靜,最後,他得出結論:守衛鬆懈,詹師富相信了。一得出結論,他馬上制訂作戰方案:兵分三路,於1517年農曆二月十九趁著下弦月色銜枚疾走直奔象湖山。在距象湖山一箭之地會合後,王陽明向全副武裝的突擊隊下達了攻擊象湖山隘口的命令。進展異常順利,因為王陽明之前的工作取得了成效,象湖山守衛鬆懈得一塌糊塗,突擊隊幾乎未費吹灰之力便攻破象湖山隘口,雙方就在山中展開慘烈的肉搏戰。詹師富的手下在山中長大,山石林中跳躍如飛,如同從馬戲團出來的演員。幸運的是,當時是黑夜,那些土匪不能淋漓盡致地發揮長處,只能與政府軍短兵相接。一夜苦戰後,由於武器裝備上的巨大優勢,王陽明部隊將這些悍匪全部剿滅,控制了象湖山。不過在打掃戰場時沒有發現詹師富的屍體。從俘虜口中得知,詹師富在亂戰中已逃到可塘洞據點去了。王陽明下令對詹師富的所有據點全面掃蕩。

  詹師富的據點還有四十餘處,戰鬥人員達數萬,而王陽明的部隊滿打滿算才五千人,力量對比懸殊。但詹師富的老巢被王陽明端了,氣勢和鬥志受到嚴重打擊。當他在可塘洞據點聽到王陽明掃蕩部隊擂起的戰鼓聲時心膽俱裂。民間有句話叫「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一個團隊的領導人如果膽怯,毫無鬥志,那這個團隊離瓦解就不遠了。詹師富嚇得魂不附體,當然不能指望他的守衛部隊個個如天神下凡。於是,可塘洞的防線很快潰散,詹師富本人被活捉。

  一個沒有信仰支撐,純靠利益(打家劫舍獲得錢糧)結成的團隊,一旦靈魂人物消失,它就如多米諾骨牌一樣,勢必倒塌。王陽明剿匪部隊如暴風掃落葉一樣,在三天之內橫掃詹師富四十三處據點。1517年農曆三月二十一,詹師富最親密的戰友溫火燒被王陽明的掃蕩部隊活捉。詹師富武裝成為歷史。

  王陽明剿滅詹師富僅僅用了三個月,這一雷鳴電閃的速度把那些山中大佬們震住了。他們瞠目結舌,直到此時,他們才開始認真研究王陽明。這位臉色黑紫、不停咳嗽的病夫怎麼會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他們通過各種情報渠道了解王陽明。有情報說,此人只是個教書先生,好像是講什麼心學的,沒有作戰經驗,消滅詹師富只是他僥倖而已。也有情報說,此人外表忠厚,內心奸詐,不可不防,詹師富就是死在他奸詐的計謀下的。還有情報大驚小怪地說,此人是個半仙,因為他居然能求雨。如你所知,前兩條情報都是假的,最後一條半真半假。

  王陽明的確在求雨,而且成功了,但他不是半仙。1517年農曆四月初,他從前線回到上杭。上杭當時大旱,王陽明心血來潮,突然就吃齋念佛求起雨來,第二天,上杭居然大雨。一個月後,他又和一個和尚在瑞金求雨,居然又得償所願,於是王陽明通神的名聲漸漸在百姓中傳開了。

  過足求雨癮後,王陽明將工作重點重新轉移回剿匪。在對剿滅詹師富的軍事行動的復盤中,他發現,政府軍的戰鬥力已經弱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即使是他當初從各省軍區挑選出的所謂精英,也不過是半吊子,因為他們缺少軍事訓練。他想到的辦法就是後來清人曾國藩藉以發家的「團練」,即地方民兵。

  王陽明的「團練」和曾國藩的「團練」不同。曾國藩是從民間挑選勇武之人編成部隊操練,而王陽明則是從各個部隊中挑選驍勇之士,編為四團。每團有團長,除有農事季節外,四個團都必須到贛州城軍營操練。

  據說,活動於福建南安的山賊們聽到王陽明晝夜練兵的消息後,心驚膽戰。他們把老婆孩兒和金銀珠寶都藏到深山老林里,白天下山耕地,晚上就跑回山林。他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百無禁忌了。

  大庾嶺的陳曰能卻大不以為然,當謝志山、池仲容等匪首們變得謹慎起來時,陳曰能反其道而行之,異常張揚,對南安府進行了數次試探性攻擊。陳曰能有囂張的資本,他的根據地大庾嶺要比詹師富的象湖山安全一百倍。大庾嶺遍布荊棘,全是懸崖峭壁,在唯一可以通行的路上,陳曰能布置了最勇悍的山賊。

  陳曰能倚仗的就是這種地利。如果他能和王陽明坐下來談心,王陽明就會告訴他,人生在世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自己。靠山山倒,靠河河枯。你越倚仗什麼,那個「什麼」就會越讓你失望。

  王陽明始終相信一個道理:即使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陳曰能在大庾嶺的守衛都是凡人,不可能沒有懈怠的時候。他故伎重施,祭出「真假虛實」的法寶。這一次,他宣稱,四班團練訓練完畢,就各歸本部。給人的感覺是,縱然有天大的事發生,下班的團練也不會管。在這個既定程序持續了一段時間後,陳曰能的人產生了一種思維定式:這些團練一下班,就沒有必要再提高警惕了。這就是王陽明希望達到的效果。

  1517年農曆六月二十日,王陽明的三班團練下班,但沒有回各部,而是被王陽明集合起來,在微弱的月光掩護下悄悄向大庾嶺急行軍。這次軍事行動和進攻詹師富的軍事行動毫無二致,都是在麻痹敵人後的快速偷襲。陳曰能的結局也和詹師富一樣,由於防守鬆懈,他的基地被王陽明部隊用火攻輕易取下,而他本人在逃跑途中被王陽明的一支小分隊活捉。

  大庾嶺陳曰能就這樣戲劇性地被王陽明從南贛山賊的黑名單上劃掉了。

  群賊大驚!

  橫水、左溪的謝志山、桶岡的藍天鳳聯合樂昌高快馬決定主動出擊。很多人覺得這幫山賊的野性大發,但王陽明卻感到了他們內心的恐慌。人只有在恐慌而又無計可施時才會有如此瘋狂的舉動。他們緊鑼密鼓地打造攻城器具,宣稱要進攻贛州的鄰縣南康。他們聲稱打下南康就打贛州,端了王陽明的老窩,讓王陽明打哪兒來回哪兒去。遺憾的是,他們沒有「知行合一」,1517年農曆七月二十五,謝志山帶領一千多人推著呂公車卻跑到南安城下發動了一陣毫無章法的猛攻(當地以山地為主,他的基地橫水、左溪又在崇山峻岭中,呂公車又重又大,他居然能推到南安城下,真是個苦心人),毫無效果。一個月後,他又帶著藍天鳳捲土重來,人數和呂公車倍增。南安城打退了他的進攻,但已很勉強。

  這種小動作馬上吸引了王陽明的目光,他在黑名單上把謝志山和藍天鳳的名字圈了起來。不過在準備對二人動手前,他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給王瓊寫信,希望王瓊讓朱厚照授予他提督南贛軍務的特權,也就是說,他必須在南贛地區成為名副其實的軍界第一人。任何人都要服從他的軍令,只有這樣,他才能統一指揮。王瓊行動力很強,很快,朱厚照就傳來了聖旨,要王陽明提督南贛軍務,可便宜行事。

  如果一件事太順利,那麼就要小心。王陽明剛接到提督南贛軍務的聖旨,就有人就瞄上他了。瞄上他的人叫畢真,是江西軍區的監軍。明朝時,皇帝為確保自己對各地軍事權力的控制,臨時差遣東廠太監為軍中監軍,專掌稽核功罪賞罰之事。監軍名義上是軍法處處長,實際上,軍區司令要進行任何軍事行動,都必須通過他,儼然就是多了一個政委。畢真的前任許滿卸任時對畢真說,江西這地方是我做監軍做得最不爽的,王陽明那傢伙來江西剿匪,從沒和我打過招呼,好像我是空氣一樣。畢真恭恭敬敬地說,我會讓姓王的知道咱們身為絕戶的威力。畢真說干就干,他和紫禁城後宮的同事們取得聯繫,要他們提醒皇上朱厚照,王陽明在南贛剿匪獲得提督軍務的大權,身邊卻沒有一個監軍。朱厚照把太監們的話複述給王瓊聽,王瓊氣急敗壞。他說,南贛軍區不同於其他軍區,那地方是四省相交,之前的巡撫所以不能成事,就是因為政出多門。比如南贛巡撫到福建剿匪,先要知會福建巡撫,福建巡撫再知會監軍,兩人又發命令到下一級。命令往返之間,時間很長,山賊們早已知曉,因此貽誤戰機。如果讓畢真監軍,他在南昌,王陽明在贛州,王陽明每次軍事行動都要經過他的許可,這和從前那些南贛巡撫有什麼兩樣?

  朱厚照對他的那群太監向來是有求必應的,但不知為什麼,這一次他卻清醒得很,居然沒有同意。王陽明這才牢牢地抓住了「政由我出」的機會。

  於是,他做了第二件事:撒網捕魚,願者上鉤。

  這招的具體應用只是一封信——《告諭巢賊書》,這是一封陰陽結合、綿里藏針、胡蘿蔔加大棒的情感告白書。他讓人把這封信抄錄多份,向整個南贛地區還存活著的山賊們撒去。文章開篇,王陽明用的是大棒:

  「本老爺我以弭盜安民為職,一到任就有良民日夜來告你們,於是我決心征討你們。可是平完漳寇(詹師富),斬獲七千六百餘,經審理才得知,首惡不過四五十人,黨惡之徒不過四千餘,其餘的都是一時被威逼,慘然於心,便想到你們當中豈無被威逼的?訪知你們多大家子弟,其中肯定有明大理的。我從來沒有派一人去撫諭,就興師圍剿,近乎不教而殺,日後我必後悔。所以,特派人向你們說明,不要以為有險可憑,不要覺得你們人多勢眾。比你們強大的都被消滅了。」

  然後筆鋒一轉,胡蘿蔔來了:

  「若罵你們是強盜,你們必然發怒,這說明你們也以做強盜為恥,那麼又何必做強盜呢?若有人搶奪你們的財物和老婆,你們也必憤恨報復,將心比心,你們為什麼又搶別人的財物和老婆呢?我也知道,你們或為官府所逼,或為富人所侵,一時錯起念頭,誤入歧途。此等苦情,甚是可憫。但是你們悔悟不切,不能毅然改邪歸正。你們當初是生人尋死路,尚且要去便去;現在棄惡從善,死人尋生路,反而不敢。為什麼?你們久習惡毒,忍於殺人,心多猜疑,無法理解我無故殺一雞犬尚且不忍,若輕易殺人,必有報應,殃及子孫。

  「但是,若是你們冥頑不靈,逼我興兵去剿,便不是我殺你們,而是老天殺你們。現在若說我全無殺你們的心思,那也是忽悠你們。若說我必欲殺你們,可不是我本意。你們還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二人背逆,要害那八個。父母須得除去那兩個,讓那八個安生。我與你們也正是如此。若這兩個悔悟向善,為父母者必哀憐收之。為什麼?不忍殺其子,乃父母本心也。

  「你們辛苦為盜,刀口上過日子,可利潤有多少,你們自己知道,你們當中也有衣食不充者。何不用為賊的勤苦精力,來用之於種地、做個小買賣,過正常的舒坦日子?何必像現在這樣擔驚受怕,出則畏官避仇,入則防誅懼剿,像鬼一樣潛形遁跡,憂苦終身,最後還是身滅家破。何苦來哉?

  「我對新撫之民,如對良民,讓他們安居樂業,既往不咎,你們肯定已經聽說了。你們若是不出來,我就南調兩廣之狼兵,西調湖、湘之土兵,親率大軍圍剿你們,一年不盡剿兩年,兩年不盡剿三年。你們財力有限,誰也不能飛出天地之外。」

  再說天地萬物為一體:

  「不是我非要殺你們不可,是你們使我良民寒無衣、飢無食、居無房、耕無牛。如果讓他們躲避你們,他們就失去了田業,已無可避之地;如果要他們賄賂你們,家資已被你們掠奪,已無行賄之財。就算你們為我謀劃,恐怕也只有剿盡你們而後可。我言已無不盡,心已無不盡。如果你們還不聽,那就是你們辜負了我,而不是我對不起你們,我興兵可以無憾矣。民吾同胞,你們皆是我之赤子,我不能撫恤你們,而至於殺你們,痛哉痛哉!走筆至此,不覺淚下。」

  這封深情款款的書信撒出去後,真就有主動上鉤的。第一撥被感動得稀里嘩啦的盜賊是贛州龍南的黃金巢武裝。第二撥則是廣東龍川盧珂武裝。他們帶領自己能控制的所有人馬來見王陽明,聲稱要重新做人。王陽明把他們隊伍中的老弱病殘清退為民,留下驍勇的人組編成一個戰鬥單位,由盧珂擔任指揮官。當時有人提醒王陽明,這群盜賊反覆無常,當心他們反水。王陽明說,他們被我的誠心感動,我用真心對待他們,他們不會用偽心來對我。

  他對盧珂推心置腹道:「你們做賊多年,雖是發自本心改邪歸正,但還是有人用從前的眼光看你們。所以你們必須拿出點成績來,堵住他們的嘴。」盧珂說:「您打謝志山和藍天鳳,我定盡死力。」

  王陽明要的就是這句話。不過,有一點引起了盧珂的注意。這就是王陽明雖然說要打橫水、左溪、桶岡,但沒有開過一次軍事會議。盧珂眼中的王陽明不像一位軍事領導人,更像是一位教師。王陽明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和他的弟子們講課,有時候會玩玩射箭。每天早上,弟子們到王陽明的辦公室請安,王陽明從後堂走出,大家就開始談心學。中午時分,大家在一起吃飯,午飯完畢,繼續談論心學。偶爾有人送來軍情報告,王陽明只是看一眼,就繼續講他的課。好像他現在最要緊的工作是講課,而不是剿匪。弟子們也習以為常,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可1517年農曆十月初九早上,弟子們如往常一樣來向王陽明請安,他的僕人卻說,你們的王老師凌晨就帶兵走了,不知道去哪裡了。弟子們對王老師的神出鬼沒感嘆不已。

  實際上,王陽明打仗,重點不在排兵布陣上,而在前期的謀劃上。他的謀劃也有個特點,在他和他那群指揮官們討論時,他已胸有成竹。用他的心學來說就是,吾性自足,不須外求。

  1517年農曆十月初九王陽明領兵到南康之前,他的指揮官們認為如果對橫水、左溪、桶岡進行圍剿,應該先剿桶岡。王陽明卻反對說,如果我們站在湖廣的角度來看,桶岡是盜賊的嗓眼,而橫水、左溪是心臟;而站在江西的角度來看,則橫水、左溪也是心臟,而桶岡是羽翼。總之,無論站在哪個角度,橫水、左溪都是心臟,殺掉一個人,當然可以去咽喉上著刀,但如果這樣做,湖廣無事了,可江西仍然有事,所以,我們必須去敵人的心臟上來一刀。只一刀,就能解決兩省的問題,何樂而不為?

  還有一條很重要。王陽明說:「謝志山和藍天鳳認為我們離桶岡近,肯定會先打桶岡,橫水和左溪防備鬆懈,這正是天大的好機會,絕不可錯過。」

  他的指揮官們認為王大人的分析天衣無縫,剩下的事自然就是付諸行動了。剿滅謝志山和藍天鳳的軍事行動正式打響。

  在整個南贛地區反政府頭目里,謝志山是最為引人注目的,實力僅次於池仲容。謝志山性格奔放豪爽,有一種即刻就能獲得別人信任的大哥天賦。青少年時期謝志山曾讀過很多書,特別喜歡兵法。當時江西政府橫徵暴斂,逼出了一大批五花八門的冒險家進山做了賊。政府屢次圍剿,勝少敗多。謝志山馬上就發現了政府軍的羸弱戰鬥力和深林險山的大好地利,於是在沒有任何人逼他做賊的情況下,他帶領著他的朋友們落戶橫水。接著,憑藉深廣的社會關係,拉攏了一大批才華橫溢的人物,陸續在左溪、桶岡建立了根據地。在粉碎歷任南贛巡撫圍剿過程中,謝志山掌握了游擊戰的精髓,他在戰爭中學習戰爭,越做越大,他的野心也越來越大,王陽明來南贛之前,他在南贛地區已經獲得了巨大的名聲,他自稱的「征南王」名號覆蓋到了整個南部中國。

  謝志山始終堅信一點:想要做大事,一個人的智慧是不夠的,必須要招攬各種人才補充他的大腦。在南贛山賊中,謝志山手下的謀士最多,而如何招攬到這些足智多謀的人為他效力,正是他最擅長的地方。他結交藍天鳳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藍天鳳做山賊的時間要比謝志山早,他的根據地在左溪,做得風生水起。謝志山聽說藍天鳳很有頭腦,而且志向遠大,就單槍匹馬去左溪拜訪藍天鳳。

  去之前,有謀士對他說:「大家都是土匪山賊,不講道義,小心藍天鳳黑吃黑。」

  謝志山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況且我平生交友只以誠心實意待之,以情動人。如果他不領情,我就持之以恆,直到他被我感動,做我的兄弟為止。」

  藍天鳳沒有想要火併謝志山,但他對謝志山要他入伙的事不以為然。二人喝到酣處,藍天鳳斜眼看向謝志山,傲慢地說:「大家都是出來混的,手下都有幾千號兄弟,你讓我跟你,我這面子該往哪裡放?我的兄弟們怎麼看我?政府軍怎麼看我?這一大片山林怎麼看我?」

  謝志山決心用「理」來說服藍天鳳。他說:「團結就是力量,咱們抱成團,人多力量大,能成大事。」

  藍天鳳覺得很好笑,說:「你大老遠的連個衛兵都不帶跑到我這裡,就是為了說這些?我自己也能成大事,何必要勞煩你,請回。」

  謝志山笑呵呵地睡了一晚,第二天什麼話都沒說就下山了。藍天鳳沒想到,幾天後,謝志山一個人挑著兩桶酒來了。他對藍天鳳說:「我上次喝你的酒,發現太烈,如今是酷暑,喝烈酒很不健康,我給你送來兩桶清淡的酒。雖然不如你的酒好,但至少在這個季節喝起來是很舒服的,還可以養生。」

  藍天鳳有點小感動,他想不到一個做山賊的心居然如此精細。不過,他還是沒有要和謝志山交朋友的意思。那天兩人喝酒,謝志山隻字不提要他入伙的事。喝完酒,謝志山就晃晃悠悠地要走,藍天鳳挽留,謝志山繃起臉來說,這是你的地盤,我怎麼可以隨便留宿,傳出去被人說閒話。藍天鳳愕然。過了幾天,謝志山又來了,帶來了新鮮的肉和上好的酒。從此後,謝志山成了藍天鳳的常客,每次來,必是大包小包一大堆東西。

  終於有一天,兩人喝酒時,藍天鳳發出一聲長嘆,對謝志山說:「兄弟,咱們聯合吧,以後你就是我老大,有事儘管吩咐。」

  謝志山用這種方式「邀請」了很多能人上他的根據地為他效力,劉備「三顧茅廬」在他面前簡直不值一提。

  無論是謝志山還是藍天鳳,他們的武裝人員都以畲族為主。畲族原本在廣東,後來廣東和江西首長達成一項協議,畲族人就遷到了江西。這些人原本只是遵紀守法的百姓,但政府的高稅收和他們本性中的好勇鬥狠很快讓他們三五成群、持續不斷地對當地居民進行攻擊。到了後來,當地居民的田地和房屋都被他們搶了去,謝志山與藍天鳳又把他們聚集到一起,更是無法無天。

  謝志山和詹師富截然不同。詹師富只關起門來稱王稱霸,典型的奉行保守主義的山賊。而謝志山經常會對政府發起小規模的軍事進攻。就在王陽明來南贛的幾天前,他還發起了一次攻擊南康的軍事行動。不過,他的力量雖可以拔寨,但還未強大到攻城的地步。所以,他的每次攻城戰只不過是騷擾,不會對政府構成實際威脅。

  謝志山之所以有「主動出擊」的行為,就是因為他和他的謀士們經過多年分析總結出一個真理:政府軍奈何他們不得。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有同時面對過二省以上的部隊圍剿。由於四省距他的根據地路途不一,有的先到,有的後到,他能利用這種時間差快速有效地進行反圍剿。謝志山的根據地在他自己看來是險不可摧的,這讓他不由得產生了盲目的自信。王陽明在打詹師富之前曾揚言要打他的橫水、左溪和桶岡。他失聲大笑,說:「就憑贛州那點部隊,我都不用和他打游擊,就能收拾了他。」當王陽明說,要等三省部隊會合夾攻他時,他自信地冷笑,向著天空喊:「你忽悠,接著忽悠吧。」這樣的信心來源於他的間諜們一直在給他傳遞消息,說:「王陽明在贛州城等三省部隊,短時期內,不可能有軍事行動。」

  實際上,他不是沒有懷疑過王陽明的「狡詐」,詹師富武裝和陳曰能武裝的覆滅,都是王陽明突然發動襲擊的結果。不過他被自我的窠臼限制住了:從前的經驗和不會被圍剿的僥倖心理。從前的經驗告訴他,他的三大據點要比詹師富和陳曰能的根據地穩固十倍,經受了無數次考驗,安然無恙。他的僥倖心理告訴他,王陽明用了兩次突然襲擊,不可能再用第三次對付他。越是怕被圍剿,越是相信王陽明不會對他進行圍剿。

  人面對事情時如果有僥倖心理,必定失敗。即使真有人能躲過,但大多數人一定躲不過,而謝志山毫無懸念地屬於大多數人里的一員。1517年農曆十月初十,王陽明把指揮部從南康遷到離橫水較近的至坪(崇義縣龍勾鄉)。直到這時,他才調兵遣將。他把部隊分為十路,兩路為機動部隊,在黑夜悄悄埋伏到橫水周邊。四路為誘敵部隊,在約定時間向橫水武裝叫陣。最後四路是精銳部隊,當誘敵部隊把謝志山誘出橫水的有效防禦範圍時,這四路就會發動進攻。而兩路機動部隊則從旁邊快速攻陷橫水隘口,仿效韓信背水一戰故事,奪掉他們的旗,插上政府軍的旗,大事可成。

  1517年農曆十月十二,太陽剛從地平線上露出一半,王陽明就下達了攻擊命令。四路誘敵部隊佯攻橫水,謝志山急忙到前哨陣地觀看,他發現眼前的敵人雖然喊打喊殺聲震天,但戰鬥力實在不值一提,全是吶喊助威的角色,於是想都沒想就開了城門,帶領精銳出城準備把這些「噪聲」消除掉。由於橫水寨的大門並不寬,但他的部隊見到這群待宰的羔羊時興奮得過了頭,衝出去時不管不顧,連寨門的守衛部隊都跟著沖了出來。良機出現了,王陽明下令另外兩路機動部隊趁勢而起,從側面猛衝破橫水寨門,謝志山的部隊哪裡會想到半路能殺出個程咬金,一下就被衝垮了。王陽明部隊馬上換掉了謝志山的大旗,插上了政府軍的旗,然後敲鑼打鼓,大喊「勝利啦」。

  謝志山猛回頭,發現自己的旗變成了政府軍的旗,心慌意亂,扭頭就沖向他自己的寨門。王陽明另外四路精銳部隊適時上場,猛攻謝志山部隊的屁股。謝志山魂飛魄散,閉著眼睛狂奔。王陽明讓精銳部隊緊追,而剩下的六路部隊喊叫著直奔橫水寨的心臟。橫水寨的山賊們在上面早就聽到了政府軍「勝利啦」的喊聲,又看到他們如猛虎一樣衝上來,頓時人心渙散,沒有了抵抗的意志。橫水就這樣輕易地被攻陷了。

  謝志山此時已陷入神志不清的狀態,凡是在他逃跑路線上的任何障礙物,無論是他的士兵還是他的謀士,全被他用刀劈成了兩半。他拼命地跑,他左溪的部隊從來沒有見過謝大王如此狼狽過,他們本想只放謝大王一個人進來,可謝大王后面跟著一群殘兵敗將,如洪水一樣湧進了左溪寨。

  這道洪水後面緊緊跟隨的正是王陽明的精銳部隊,他們幾乎是被裹挾著進了左溪城。現在,對王陽明部隊構成最大威脅的敵人恐怕不是山賊的刀槍,而是山賊在狹窄區域狂奔時發生的大規模踩踏事件。半個時辰後,左溪山賊全部投降,左溪被攻陷。謝志山滿臉血污地趁亂逃出了左溪,直奔藍天鳳的桶岡。

  謝志山這次來桶岡和之前截然不同,沒有帶酒肉,身後跟了一群倉皇的士兵。謝志山雖然失去了根據地,但風度不減,和藍天鳳談話時依然是「征南王」的口吻。藍天鳳早就把謝志山當成了大哥,這種口吻他也能接受,不過他不能接受的是謝志山對王陽明的認識。在謝志山看來,王陽明這老傢伙除了「詐」以外,一無是處。只要能想辦法破了王陽明的詐術,不出一個月,他肯定灰溜溜地回北方去。

  藍天鳳對王陽明的看法和謝志山很不同。他分析說:「先不管他的詐,你看他才來南贛不到一年,就把詹師富、陳曰能輕易地搞定了,還有你。而且他還把龍南的黃金巢和龍川的盧珂收服了。我做了這麼多年山大王,和那麼多大官打過交道,可從來沒有見過王陽明這樣厲害的角色。」

  謝志山惱了,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滅自家威風,長他人志氣?」

  藍天鳳嘆了口氣說:「我沒有這意思,只是你那橫水、左溪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被他一日之內攻破,這人實在太厲害了。」

  謝志山很不服氣:「這都是他的奸計。你的桶岡比我的橫水、左溪如何?」

  藍天鳳自豪地說:「論險峻,比你的強多了。」

  謝志山握緊拳頭,嚷道:「好,我們就在這裡待著。任他用什麼花招,都閉門不出。他的糧草已盡,肯定撤兵。」

  藍天鳳想了一想,點了點頭。

  當王陽明來到桶岡時,謝志山和藍天鳳正在喝酒。王陽明審視了桶岡,不由得發出一聲讚嘆:「真是個鬼斧神工的山賊老巢啊。」

  在不經藍天鳳許可下進桶岡,難度和登天相差無幾。王陽明在給中央政府的報告中曾這樣說:「桶岡四面萬仞絕壁,中盤百餘里,山峰高聳入雲,深林絕谷,不見日月。」不僅如此,桶岡內部還有一片適合種植番薯和芋頭的土地。這是任何山賊都夢寐以求的天賜之物。所以如果桶岡山賊閉門不出,縱然二郎神下凡也沒用。

  當然,桶岡不可能真就是個鐵桶,沒有進出口。王陽明從被俘山賊口中得知,桶岡入口有六處,其中五處是:鎖匙龍、葫蘆洞、荼坑、十八磊、新地。不過這五處全是狹窄的險道,只要在上面放一排滾石,一個人就能守住。另外還有一處很讓人驚喜,不過這條路要繞遠,要用去半個月的時間。而且,之前約定夾剿的湖广部隊的計劃就是從這裡進入桶岡。

  王陽明只能在鎖匙龍、葫蘆洞、荼坑、十八磊、新地這五處地方挑選一處作為突擊口。不過王陽明現在有點麻煩,他的部隊攻打橫水和左溪後消耗巨大,用他的話說,已經是強弩之末,他必須要等湖廣和廣東的部隊前來。1517年農曆十月二十七夜晚,王陽明在桶岡前線的營帳中沉思,部隊需要休整,必須要找個安全地帶。而人人都知道,桶岡附近最不安全,一旦敵人發動偷襲,後果不堪設想。但他又不能撤兵,一旦撤兵,橫水和左溪的匪患就會死灰復燃。他現在最要緊的事就是讓自己安全,而他的安全表面上看是取決於桶岡,實際上,心學說心外無事,每個人的安全都取決於自己。

  他故伎重施,寫了封招降信,派人送給藍天鳳,並聲稱要在本年農曆十一月初一早上親上鎖匙龍,招降藍天鳳。

  桶岡接到信後馬上炸了窩。這個時候的桶岡已不是幾天前的桶岡,橫水和左溪逃亡出來的山賊都湧進這裡,他們在謝志山的指引下對王陽明的招降持強烈的反對意見。謝志山說:「王陽明這是緩兵之計。他是想讓咱們放鬆警惕,同時自己休養生息。我們應該趁他元氣大傷時,進攻他。」

  藍天鳳正在專心致志地看王陽明的招降書,聽到謝志山這樣說,就掃了他一眼,說:「前幾天你還說咱們要閉門不出,現在怎麼又要開門攻擊?你的橫水就是這樣失掉的。」

  謝志山冷笑。藍天鳳知道謝志山看穿了他。他藍天鳳不是個輕易投降的人,桶岡如銅牆鐵壁,無數個剿匪將領都在桶岡面前望洋興嘆。問題是王陽明用兵如鬼魅,他有些擔心。

  這時他的手下很不看場合地說:「龍南的黃金巢和龍川的盧珂被招撫後,黃金巢回家做了生意,而盧珂則在王陽明的部隊裡擔任指揮官,打橫水和左溪時,這小子帶著他的五百人把對手打得滿地找牙。」

  意思是,投降王陽明會得到好處。

  藍天鳳發現,聽到這句話的謝志山臉色如豬肝一樣難看,他馬上制止了這種論調的擴散,高聲大罵:「盧珂這叛徒,要是落在我手裡,我非活剝了他。」

  謝志山的臉色好轉了,藍天鳳以一種只有親兄弟才有的口吻安慰他:「大哥放心,我們就是死也不會投降,如果初一他真的敢來送死,我就敢埋。」

  謝志山臉色恢復本色,藍天鳳臉上雖然笑著,心裡卻波濤洶湧:王陽明真的會來?如果真的來了,我是降還是不降呢?

  如果藍天鳳對那封招降信有所答覆,王陽明可能會真的上桶岡。但王陽明等了兩天,那封信像是投進了墓道一樣,他就再也沒有去想那封招降信的事了。王陽明的部隊元氣已恢復,他要做的事就是攻打桶岡。不過,王陽明確信,那封招降信肯定在桶岡引起不小的波動,他雖然不了解藍天鳳,但他了解人心。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橫掃了山賊們引以為傲的橫水、左溪,這一結果不可能不在藍天鳳心中引起冰冷的迴響。按王陽明的預計,藍天鳳現在正處在猶豫不決、進退維谷的境地。他的心已亂,攻心的機會已到。

  1517年農曆十一月初一,王陽明命令南康縣縣丞舒富領數百人奔鎖匙龍下寨,聲稱要在這裡接受藍天鳳的投降,並且催促藍天鳳儘快對招降書做出回復。這是陽的一面,陰的一面的是:早在一天前,他就已命令贛州府知府邢珣領兵直奔茶坑,吉安府知府伍文定領兵直入新地,汀州府知府唐淳領兵奔十八磊,廣東潮州府程鄉縣知縣張戩兵入葫蘆洞,這四路部隊都趁夜到達指定攻擊地點,等待王陽明總攻的命令。

  初一早上,天降大雨,整個桶岡地區煙雨迷濛。藍天鳳向外望去,幾乎什麼都看不到。他此時此刻突然有了一種想法,就是從前發生的一切現在突然都消失不見了,唯一留下的就是那片煙雨。王陽明不停地派人催促他快點作出答覆,他拿著那封招降信,心裡莫名地空虛,眼前的世界模糊起來。有人提醒他趕緊做出決定,他仍然沒反應。

  這很好理解,因為他的桶岡部隊希望投降,而謝志山和他的橫水、左溪部隊不希望投降。要藍天鳳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作出重大決定,那不現實,因為這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

  他聽著投降派和主戰派的辯論,聽著大雨把樹葉打得發出悽慘的叫聲,這種叫聲把他從恍恍惚惚的虛空中拉回現實。他看了看外面的雨,以一種奇異的聲調說:「今天這麼大雨,王陽明該不會有所行動吧?」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自從收到王陽明的招降書後,藍天鳳仿佛靈魂出竅,誰也不知道他每天坐在椅子裡兩眼無神地望著外面的天空在想什麼。用王陽明的話說,藍天鳳的心已經亂了。他沒有能力應對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厲害的敵人——王陽明。

  1517年農曆十一月初一中午,他才脫卸了折磨他好多天的精神包袱:王陽明部隊同時在鎖匙龍、葫蘆洞、荼坑、十八磊、新地發起進攻。他的傳令兵把命令傳給他時,這五處已經失守了三處。

  藍天鳳連吃驚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自言自語:「王陽明真是用兵如神,這些兵怎麼像是從天而降啊?」

  他的衛隊長大吼一聲:「大王,風緊啊。」

  藍天鳳叫了起來,靈魂終於附體,傳令他的衛隊集合,就在桶岡里憑藉地勢打阻擊戰。但是王陽明部隊已經一擁而入,雙方幾乎是摩肩接踵,根本沒有打阻擊戰的條件,只能肉搏。盧珂部隊在此時發揮了重要作用,為了重新做人,立下功勳,他和他的五百人和藍天鳳衛隊玩起了命。藍天鳳和他的幾個親信在萬人中衝出一條血路,奔向十八磊逃跑。十八磊尚未陷落,藍天鳳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命令他的守衛部隊拼命抵抗。雙方僵持了一夜,盧珂的部隊趕到,一頓衝殺,十八磊陷落。藍天鳳又逃到桶岡後山,在這裡死守數日,最終見大勢已去,他就設想乘飛梯進入范陽大山。因為老話說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老話還說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王陽明早在范陽大山中布置了部隊。藍天鳳在桶岡後山前無進路,後無退路,仰天長嘆說:「謝志山害我。」說完,看著萬丈懸崖,一個猛子栽了下去。

  謝志山不如藍天鳳骨頭硬,他主動放下武器投降了。

  至此,橫水、左溪、桶岡被全部平定,王陽明所耗費的時間不足一個月。據說,王陽明在打掃戰場時,湖广部隊才到達郴州,聽說王陽明已經消滅了謝志山和藍天鳳後,部隊指揮官吃驚得張大了嘴巴,像是被人塞進個拳頭:從前三省聯合剿匪,打了一年也不見成效,而王巡撫朝去夕平,如掃秋葉,真乃天人也!

  這位部隊指揮官說王陽明是天人,恐怕未必可信。因為他是把王陽明和他們這群飯桶相比而言的。王陽明早就說過,無論是三省還是四省聯合圍剿,唯一的作用就是勞民傷財,助長土匪們的傲氣。三省部隊的長官都是平級,沒有統一的指揮,而且距離剿匪地點路途遠近不同,先到的部隊如果等後到的部隊,等於是把一大批軍糧拉到南贛讓士兵吃,這和旅遊吃大餐沒有區別。而當大家聚齊後又都不用力。比如剿橫水、左溪,湖广部隊和福建部隊認為這是江西部隊的事。如果剿龍川,江西部隊又認為是廣東部隊的事。沒有責任感的部隊註定沒有戰鬥力,多次剿匪失敗後,南贛地區的部隊已沒有鬥志,只是一群消耗糧食的吃貨。

  按王陽明的心學,一個人如果用心誠意,天下就沒有難事。因為心外無事,一切事都是心上的事,就看是否用心。

  王陽明可謂用心良苦。每一場戰役之前,他都深思熟慮,儘量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他打詹師富,用兵五千人,打橫水、左溪用兵一萬人,打桶岡用兵一萬人,所耗費的錢糧據他自己說不過幾千金。而數省聯合圍剿時,每天都要耗費千金。

  王陽明的目光不僅是在戰場上,還在戰場外。他曾仔細考察研究後寫給中央政府一份報告。報告上說,南贛地區的匪徒數量在五六年前還是幾千人,可最近這三五年,他們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如謝志山、詹師富這樣的山賊的確有過人之處,能在短時間內招兵買馬。但最關鍵的因素是,當政者在某些方面的推波助瀾。比如各種苛捐雜稅,這是逼人為盜。再比如,政府軍的圍剿不是沒有成效,但剿滅一股土匪後,就認為萬事大吉。他們一走,該地馬上又崛起另一股土匪。

  王陽明所認識到的問題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那就是該地吏治清明,但這顯然辦不到。王陽明可能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他三番五次地上書朱厚照,要朱厚照取消南贛地區的苛捐雜稅,尤其是鹽稅,他說他在萬安遇到的那群水盜就是這種不合理稅收的直接後果。但是,朱厚照並沒有回音。王陽明也並未唉聲嘆氣,他只能盡最大心力讓匪患不再如狗尿苔,見雨就起。

  「平定」這兩個字大有深意,「平」是剿匪成功,而「定」則是讓該地區安定,不再有土匪。王陽明的「定」主要就是在關鍵地方設置行政建制,比如他在消滅詹師富後,就在象湖山附近設立平和縣,平了橫水、左溪、桶岡後,他又在附近設置崇義縣。他用十家牌法牢牢地控制每一個固定村鎮,用置縣的辦法把容易產生盜賊的地方割裂。同時,他還在各地宣言道德教育,讓百姓知道做賊不值,做百姓挺好。

  王陽明用心做的這一切,把南贛盜賊的毒瘤徹底清除,再未復發。作為剿匪司令,他對山賊們並非是切齒痛恨,有時候,他也為自己殺了那麼多山賊而心上不安。在圍剿藍天鳳大功告成後,王陽明面對桶岡漫山遍野的屍體,不由得心上流淚,他後來對弟子說:「如果我再等幾天,藍天鳳可能會出來投降,也就不必死那麼多人了。」

  據說,謝志山在被處決前,王陽明特地去看了這位在南贛地區如雷貫耳的大人物。謝志山雖然身在囚牢,但精神不錯,一股英雄氣直衝腦門。當王陽明告訴他即將被處決的消息時,謝志山神色平靜,只是手指微微顫抖,他坐在王陽明對面,眼神黯淡,時不時用手撣掉肩膀上的灰塵。

  王陽明說:「殺你的不是我,是國法。」謝志山看著王陽明,笑笑。他說:「無論是誰殺我,我都已不在乎。我第一天上山做賊時就曾預料到這樣的結局。不過我還是榮幸能死在你手裡,你用兵我佩服。」

  謝志山輕聲細語,和他在橫水時判若兩人。他見王陽明沒有說話,就換了種口氣說:「我看得出你和從前來打我們的人不同,你是真的為民著想,而不是打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但我不明白,你這樣智慧高超的人,為什麼想不明白,百姓叛亂的病根不在我們身上而在政府身上呢?!」

  王陽明沉默良久,轉移了話題,也是他很感興趣的話題:「你是用什麼辦法網羅了這麼多同黨?」

  謝志山嘆氣道:「也不容易。」

  王陽明問:「怎麼不容易?」

  謝志山回答:「平生見世上好漢,我絕不輕易放過。我會用盡各種辦法和他接近,請他喝酒吃肉,為他解救急難,等到他和建立下真正的友誼,我就把真情告訴他,沒有不答應入伙的。」

  王陽明感慨萬分,站起來對謝志山說:「上路吧。」

  事後,王陽明對他的弟子們說:「我們交朋友,也應該抱著這種態度啊。」

  現在,王陽明在南贛的敵人只剩下了一個,也是最厲害的一個:廣東浰(lì)頭三寨的池仲容。

  池仲容造反是「官逼民反」的活例子。池仲容在廣東浰頭山區里長大,放眼望去千山萬嶺,他的青少年時代就是在這樣原生態環境中度過的。池家以打獵為生,因為靠近森林,本應該衣食無憂。但政府對當地獵戶的稅收相當嚴苛,池家很快發現,一旦獲得獵物,除非不讓政府知道,否則即使把獵物全部上繳也不夠交稅的。這是一個無解的難題,池家人有著中國南方人典型的堅韌性格,他們坦然接受這樣的殘酷事實,到地主家當長工,勉強維持生存。不過當地的地主也不全是富得流油,當地多山,可耕種的土地稀少,一旦天公不作美,乾旱和暴雨就會毀了一切。地主家裡也沒有餘糧,像無數池家這樣的人家就得失業。政府本來有責任在災荒之年救濟百姓,中央政府也有撥款。然而每次從中央出來的賑災款到了災區時,就如一車鹽經過大江大河的淘洗,最後只剩下寡淡的鹽水。

  明帝國政府的官員貪污腐敗已達極致,從處於權勢巔峰的「立皇帝」劉瑾到居於體制底層的縣長、村長,只要有貪污的機會從不放過。劉瑾被抄家時,金銀珠寶堆積成山,全是他貪污所得。《明史紀事本末補編》說,劉瑾的巨額財產共有金子2987萬兩(約合人民幣2837.2億元),元寶五百萬錠,銀800餘萬兩(約合人民幣526.5億元),僅此兩項合計就高達3363.7億元。另外還有寶石二斗,金甲二,金鉤三千,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當時,明帝國10年財政收入也就這麼多。劉瑾在高位不過四年時間,也就是說,他每天貪污的數額達到兩億元人民幣。

  在地方上,比如萬曆年間的山東昌邑令孫鳴鳳腦子裡只有兩件事,一是貪墨,二是私自徵稅。一遇災荒年,孫鳴鳳就高興得手舞足蹈,因為中央政府會發放賑災款。而這些錢全都入了他的腰包,不但如此,他還和平時一樣繼續向百姓徵稅。

  我們很不理解,為什麼像孫鳴鳳這樣的地方官會如此肆無忌憚地搜刮聚斂本應該屬於老百姓的錢財,難道他們不怕百姓造反?

  他們當然怕,但他們好像摸透了中國老百姓的性格。中國老百姓不被逼上絕路是不會去反抗的,把他們逼到「革命」的大路上,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所有官員都相信,這個「很長很長」的時間是沒有盡頭的。即使真的到了盡頭那天,他們已被調出這塊是非之地,或者早就抱著財寶回家養老去了。正如池仲容造反多年之後所說的,我現在殺的貪官都不是我真正的仇人,我真正的仇人不知在哪裡。

  朱祐樘在位的最後幾年,池仲容正在深山老林里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父親屁股後面。他的父親時刻如箭在弦上,機警地尋覓著倒霉的獵物。那一天,池仲容和父親一直向森林深處摸去,他們尋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一頭野獸。越向森林深處走,池仲容就越感到壓抑。他感覺如同走進一個沒有盡頭的地獄,而一旦看到盡頭,就是死亡。他又聯想到他和大多數人的生活,就像是這片史前森林,遮天蔽日,透不過氣來。

  他在森林中唯一感覺良好的就是,這片森林給了他鍛鍊體魄的機會。據說,池仲容能把一隻剛吃飽的老虎摔倒在地,還能在樹上和猿猴賽跑。他能鑽進水裡待半個時辰,可以捉住在水底歇息的老鱉。他後來成為廣東浰頭的霸主後,有人聲稱他能從當地森林裡最高的樹上騰躍而起,觸摸到月亮。他靠著天賦和後天的努力,終於把自己鍛造成了森林之王和山區之王。

  池仲容還有一項天賦,和謝志山異曲同工。他善於交際,能和各色人等在最短的時間裡結交下深厚的友誼。他盡最大能力仗義疏財,並且非常開心地為人解救危難。時光流逝,他漸漸地在廣東浰頭地區的廣大平民中獲得信賴和威望。人人有困難時都會去找他,人人都相信他能解決一切難題。

  世界上有一種人,他們幾乎是無意識地助人為樂,他們只看到別人的困難,卻從來對自己的艱難處境視而不見。這種人被孔孟稱為聖人,池仲容也應該是這樣的人。他在為別人排憂解難時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時刻都處在憂難中。

  他的父親租賃了地主家的土地,因為遇到災荒,所以在地主來收租時,兩手空空。地主很不高興,就把他的父親抓走,留下一句話給池仲容和他的兩個兄弟:拿錢贖人。

  池仲容和他的兩位兄弟商議了一夜,沒有任何結果。因為這種事根本不用商議,解決方式是一目了然的:拿錢贖老爹。問題就在於,這唯一的方式行不通,他們沒有錢。

  這件事讓池家蒙上了一層陰影,池仲容那幾天用他那有限的知識儲備思考父親被綁架是否合理合法。當他最後認定,這既不合理也不合法時,縣衙的收稅員來了。這是一群錘子,在錘子眼中,所有的百姓都是釘子,他們所做的事就是砸釘子。他們見門就踹,見人就打,池仲容家的大門也不能倖免,池仲容和他的家人更不能倖免。每家每戶值錢的東西都被這群人強行奪走,裝上數輛大車。他們又拉出身強力壯的百姓讓他們幫助拉車。

  民情沸騰起來,這些百姓的想法是,你們把我的東西搶走,還要讓我們幫你拉車,你別欺人太甚!池仲容的想法是,這是什麼世道啊!

  池仲容只能咀嚼著無聲的怨恨想到這裡,即使是王陽明恐怕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地步:財產權是人不可侵犯的天賦權力之一。中國古代人沒有財產權的概念,因為沒有人權的概念。僅以明帝國為例,皇帝想殺誰就殺誰,不需要通過法律。一個人連生命權都沒有,何談別的權力。中國古代政治史上有一個特別令人作嘔的現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實際上,這是政治家最不要臉的行為之一。僅以池仲容所在的廣東浰頭為例,浰頭是自然形成的村鎮,這裡所有的百姓都是靠自力更生和互相尊重而維持村落的穩定和發展的,明帝國政府沒有為他們做任何事,相反,他們聽說有這樣一個地方後,立即派人到這裡組建政府,他們唯一做的事就是收稅和沒收無辜百姓的財產。

  那天夜裡,在家家戶戶的哭聲中,池仲容對著昏黃的燈光和他的兩個兄弟池仲安、池仲寧說:「你們把青壯年組織起來,我們必須要去打仗。」

  他兩個兄弟不以為然,說:「武器呢?所有的鐵器都被他們收走了。」

  「用拳頭!」池仲容握緊了拳頭,平靜地說。

  那天後半夜,在一次亂鬨鬨的行動中,池仲容和他年輕力壯的老鄉們用拳頭向縣衙的稅務官們發起了進攻,兩名政府官員被殺,剩下的都被活捉。池仲容割下了他們的耳朵,放他們回去報信。他站到最高處,對他的戰士們發表演講。他說:「我們忍了半輩子終於決定不再忍受,因為我們發現一味忍受永遠換不來吃飽穿暖。我們必須做出改變,我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接下來的幾天裡,池仲容解救了自己的父親,用他多年來積攢下的人脈迅速壯大了他的隊伍。他們打劫一些地方政府,獲得了武器。他們用「打土豪分田地」的方式獲得了整個浰頭地區百姓的強力支持。

  池仲容審時度勢,把三浰(上、中、下)作為自己的根據地,並在附近設立了三十八個據點。好像是神鬼附體,池仲容豐富的想像力和創造力源源不斷地噴涌而出。他組建政府,封官拜爵,他自稱「金龍霸王」,一條畫著蜈蚣的鮮紅色大旗在浰頭迎風飄揚。他組建紀律嚴明的軍隊,在根據地開荒種地、屯兵耕活,同時讓人邀請一批鐵匠到根據地來製造武器。他創造了一個像王陽明心學精髓的新天地:自給自足,不需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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