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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6:27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里維埃手中拿著一疊公文回到他自己的辦公室,此時,又感覺到胸部右側一陣劇痛,他已經飽受折磨了好幾個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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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不行啊……」

  他在牆上靠了一秒鐘:

  「太荒謬了。」

  然後,他就走向沙發椅。

  他再次感到自己就像頭遭到捆綁的老獅子,不禁悲從中來。

  「工作了一輩子,難道就落到這個下場!我五十歲;這五十個年頭,我生活充實,我自我鍛鍊,我掙扎奮鬥,我力挽狂瀾,這下可好了,現在最讓我擔心的、最讓我忙著去解決的,視為是全世界最大不了的事,竟然是這一身病痛……這實在太荒謬了。」

  他等了等,擦了擦汗,等到好了些,又開始埋頭苦幹。

  他慢慢查閱日誌。

  「布宜諾斯艾利斯站在拆解301引擎的時候,我們發現……將嚴懲負責人。」

  他簽了字。

  「茲因弗洛里亞諾波利斯中途站未依照指示……」

  他簽了字。

  「茲因紀律問題,機場負責人李察將被調往……」

  他簽了字。

  右胸疼痛暫歇,但這病痛還是在他身上,新鮮得有如生命中的新意義,逼著他非想想自己不可,使得他幾乎都有點兒心酸。

  「我待人這麼嚴格到底對還是不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窮打猛追,故障就會減少。該負責任的,不是人,而是一種晦暗力量,要不是每個人都碰過,大家就會以為這種晦暗力量自己永遠也碰不到。我之所以這麼公事公辦,還不是因為每次夜間飛行都有可能送命。」

  一路走來,這條路如此艱辛,他已經有點兒倦怠。他想到發揮一下惻隱之心還是不錯的。他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中,一邊還在翻閱日誌。

  「……至於何博雷,從今天起,不再是我們工作團隊的一分子。」

  當晚才剛跟這個老好人談過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榜樣就是榜樣,沒什麼好說的。」

  「可是先生……可是先生……只要一次就好,求求您就開個先例,好好考慮考慮!我在這兒工作了一輩子。」

  「我們需要樹立榜樣。」

  「可是先生!您看哪……先生!」

  於是他就看到一個破破爛爛的公文包和一張舊報紙,報上有何博雷年輕時在飛機旁邊擺著姿勢照的相片。

  里維埃看到在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勝利上,一雙枯瘦老手顫顫巍巍。

  「先生,這架飛機可以追溯到1910年……是我裝配的,就在這邊,阿根廷第一架飛機!從1910年起就開始有飛機了……先生,都二十年啦!所以,您怎麼能說……還有就是,先生,車間裡的小伙子,他們會怎麼笑話我!……啊!他們可有的好笑了!」

  「這個嘛……又不干我的事。」

  「那我的孩子怎麼辦?先生,我有好幾個孩子啊!」

  「我跟你說過,我會安排一個工人的位子給你。」

  「我這張老臉,先生,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放!求求您,先生,二十年航空經驗,一個像我這樣的老技術員……」

  「普通工人。」

  「我不能接受。先生,我拒絕接受!」

  那雙老手發著抖,里維埃把眼睛轉過去,迴避看到他那阡陌縱橫的皮膚,厚實又美麗。

  「普通工人。」

  「不,先生,不……我還有話對您說……」

  「你可以下去了。」

  里維埃想道:「我這麼解僱一名員工,這麼粗暴,並不是衝著他,而是衝著過失,或許犯下過失的並不是他,但過失卻是透過他才造成的。」

  「因為操縱事件的是人,」里維埃這麼想,「事件只管服從,人才是事件的始作俑者。但是人也是個可憐的東西,這也是人自己造成的。否則只好這麼做:要是過失透過某些人傳播,就得把這些人排除。」

  「我還有話對您說……」可憐的老頭兒,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說我奪走了他多年來的樂趣?說他喜歡聽工具在飛機鋼體上發出的聲音?說我剝奪了他生活中的詩意寄託?還有就是……說我害他日子過不下去?

  「我好累。」里維埃想。一股激動之情油然生起,一股柔情。他拍了拍那張報紙,心想:「想當年我還挺喜歡老傢伙的這張臉……」那雙手又浮現在里維埃眼前。他想起那雙手為了合十拜託,做出來的動作如此軟弱無力。其實他只要這樣說就夠了:「好吧。好吧,你就留下來吧。」里維埃想像喜悅從這雙老手中流瀉而下。而這份喜悅是怎麼傳達出來的?不是這張臉,而是工人的這雙老手,而這,這才是他覺得世上最美的東西。」我要不要把這份報告撕掉呢?」何況還有老頭兒他家,還有他今晚回到家怎麼辦,還有他那一絲絲的驕傲……

  「所以呢?留不留你?」

  「您看看!您想想看哪!阿根廷第一架飛機是我組裝的!」

  還有隻要老前輩重拾威信,那些年輕人就再也不能嘲笑他……

  「我撕掉?」

  電話鈴響了,里維埃拿起聽筒。

  等了好一會兒,接著就聽到風和距離造成人聲的深深迴響。好不容易,終於有人說話:

  「機場打來的。您哪位?」

  「里維埃。」

  「經理先生,650號班機上了跑道。」

  「好。」

  「終於一切就緒,可是臨飛前一個鐘頭,我們還得重新修好電路,接觸不良。」

  「知道了。誰裝的電路?」

  「我們正在查。飛機上有燈故障,搞不好後果會很嚴重,如果您許可的話,我們打算處罰相關人員。」

  「當然。」

  里維埃想:「一旦發生過失,不管在哪兒發生,不去除過失,燈泡就會壞掉。明明有工具,卻沒好好檢修,不去除過失就是犯罪。何博雷非走不可。」

  秘書他什麼也沒看見,還在打著字。

  「你在打什麼?」

  「雙周帳目表。」

  「為什麼還沒弄好?」

  「我……」

  「我會再找你談。」

  「真奇怪,我竟然被種種事件占了上風,仿佛有一股強大的晦暗力量生成,這同一股晦暗力量也在處女林中興風作浪,它滋長,它使力,它在偉大作品四周一涌而出。」里維埃想到被小小藤蔓搞到崩塌的聖殿。

  「一件偉大的作品……」

  他又想了想,好讓自己安心:「所有這些人,我愛他們,我要打擊的不是他們,而是透過他們搞破壞的那些……」

  他的心跳得很快,好難受。

  「我不知道我做的事情對不對。我不知道人生在世的確切價值,也不知道公平正義的確切價值,也不知道悲哀的確切價值。我不知道人的喜悅到底有什麼價值。也不知道一隻顫抖的手有什麼價值。我既不知道憐憫,也不知道溫柔……」

  他胡思亂想:

  「人生如此自相矛盾,我們只能儘可能去跟人生搏鬥……我們只能以自己的腐爛肉身去交換,延續人生,創造人生……」

  里維埃思索了一下,隨後就按了鈴。

  「打電話給歐洲號飛行員。請他出發前先來找我一下。」

  他心想:

  「這架郵務機不能飛到半途就做出無謂折返。我不狠狠鞭策我的人,黑夜就永遠都會令他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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