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2024-10-09 04:16:24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里維埃走出去,為了散散步,也為了排遣他那再度復發的低迷情緒,他,一個只為了行動而活的人,戲劇化的行動,卻怪異地感覺到這齣戲遭到挪用,成了他個人的悲劇。他想:這些小城鎮上的小資產階級,圍在他們音樂亭旁團團轉,他們過著一種表面看似平靜的生活,實則不時也帶著悲劇的沉重:疾病、情愛、喪葬,也許還有……他自己的苦痛教會他很多東西。「幫我打開了好幾扇窗。」他這麼想。
然後,晚上十一點左右,呼吸順暢了些,他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他用肩膀慢慢頂開在電影院門口賴著不走的人群。他抬起雙眼,望向繁星,照在這條窄路上的星光若隱若現,幾乎被霓虹燈GG牌給遮掩住,他心想:「今晚我有兩架郵務機在進行飛行任務,整個天空由我負責。這枚星子就是徵兆,星子在人群中尋我覓我,也找著了我:所以我才感到自己在人群中像個陌生人,有點兒孤單寂寥。」
他想起一小段樂章,那是昨天他和朋友一起欣賞奏鳴曲中的幾個音符。朋友聽不懂,說道:「你跟我們一樣,都覺得這種藝術無聊得要命,只不過你不肯承認。」
「也許吧……」他回道。
誠如今夕,他也感到寂寞,但很快就發現這種寂寞何其豐富。在一群泛泛之輩中,這段樂章帶著玄奧難解的溫柔,唯有把這個訊息傳達給他一人知曉。這枚星子的徵兆亦如是。在那麼多人的肩膀上方,有聲音在跟他說話,說著一種唯有他一個人才聽得到的語言。
好多人在人行道上推來擠去;他又想:「我才不會生氣。我好像一個病童的父親,帶著家中那份死寂,在人群中緩步慢行。」
他抬起雙眼,看著這些人,試圖在這些緩步慢行的人裡面,辨識出他們具備什麼想像力或者享有什麼情愛,他也思及燈塔守望人可有多麼與世隔絕。
他很高興辦公室一片寂靜。他慢慢穿過一間又一間的辦公室,唯有他的腳步發出聲響。打字機在套子裡沉睡。整理得井然有序的公文躺在關著的大檔案櫃裡。十年的經驗和工作,今天,他卻興起了一種想法,覺得自己就像在參觀銀行地窖,那兒有著沉甸甸的財富。他認為這裡的每本公文都比金子更能累積財富,因為這是一種活生生的力量。一種活生生、卻睡著了的力量,就跟銀行里的金子一樣。
他可能會在辦公室某處遇見唯一一位值夜班的秘書。一個男人正在某處辦公,好讓日子能夠繼續過下去,好讓意志能夠貫徹,而就這麼著,從一站到另一站,好讓從土魯斯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之間的這條鏈鎖永不中斷。
「那個人不知道他有多偉大。」
郵務機在某處奮戰。夜間飛行像疾病一樣有可能拖很久:得徹夜守候。幫助這些人是必要的,他們以雙手、雙膝,胸部對胸部,正面迎擊陰影,而這些人,除了這些不停變換、看不見的東西之外,他們再也認不出什麼了,所以他們必須盲目憑藉絕對的臂力,讓自己擺脫那些東西,就跟硬從大海中脫身那樣。他有時候會聽到一些可怕的自白:「我照亮我的手,好把它們看個清楚……」唯有沐浴在紅色燈光中的攝影師暗房,才顯得出這雙手如絲絨般柔軟。這是世上唯一剩下的東西,非救不可。
里維埃推開管理部辦公室的門。唯有一盞燈在角落裡照出一方亮灘。唯一一台打字機啪嗒啪嗒的聲音並未能填滿這片死寂,不過卻讓這片死寂有了意義。電話鈴聲時而響起;此時,值夜秘書就會往那個重複、固執、哀傷的召喚走去。值夜秘書拿起聽筒,從而平息了那無形焦慮:在陰暗角落進行對話何其溫柔。接完電話後,那個男人面無表情,走回自己辦公桌,再度陷入難以破解的秘密之中,孤獨寂寞,昏昏欲睡,使得他一臉深沉。當兩架郵務機在飛行之際,來自外界黑夜中的一通電話會帶來什麼威脅?里維埃思及夜晚燈光下收到電報的人家,他又思及,就在那近乎永恆的幾秒鐘之間,那個不幸在老父臉上永遠成了個謎。第一波毫無力量,離號啕大哭天差地遠,如此平靜。而且,每一次,里維埃也聽見在含蓄電話鈴聲中的微弱回音。而他也覺得男秘書的動作充滿神秘,寂寞使得他的動作變得好緩慢,仿佛是在兩波浪濤間的泳者,每一次當他從陰影中回到燈前的時候,都宛如從大海深處往上回遊的潛水員。
「別動,我去接。」
里維埃拿起聽筒,接聽外界喧譁。
「我是里維埃。」
一陣輕微騷動,隨後就傳來聲音說道:
「我幫您接無線電報收發站。」
又是一陣騷動,電話線插進總機的聲音,隨後就聽到另一個聲音:
「這兒是無線電報收發站。我們告訴您電報內容。」
里維埃邊記下電文,邊點著頭:
「好……好……」
沒什麼重要的事,都是些日常服務方面的消息。里約熱內盧詢問情況,蒙得維的亞提到天氣,門多薩講到設備……都是些家常話。
「那兩架郵務機怎麼樣?」
「風雨交加,聽不見飛機。」
「好。」
里維埃心想今夜這裡萬里無雲,繁星閃爍,然而無線電報務員卻發現遠處有暴風雨的氣息。
「回頭再聯繫。」
里維埃正在起身,秘書就對他說道:
「先生,工作日誌,請簽名。」
「好。」
里維埃覺得自己對這名男子有著一份極其友好的情誼,就因為他身上也負載著夜的重擔。「戰鬥夥伴,」里維埃這麼想,「他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這次值夜班,是怎樣把我們連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