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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4:16:18 作者: 聖·埃克蘇佩里

  布宜諾斯艾利斯辦公室里的秘書各個昏昏欲睡,此時里維埃走了進來。他沒脫下大衣,也沒摘下帽子,他看起來老是像個永恆的旅客,就那麼走了過去,幾乎沒引起任何注意。他那矮小的身材擾亂不了多少寧靜的氛圍,他那灰白的頭髮、他那如此不顯眼的衣服,在任何背景中出現都毫不突兀。然而,精力充沛的人卻可讓他人生氣勃勃。秘書們勁兒來了,辦公室主任連忙調閱最新資料,打字機也在啪嗒啪嗒作響。

  接線生,一條又一條,把電話線插進總機,並把電報登記在厚厚的本子上。

  里維埃坐了下來,讀著報告。

  

  他先讀了有關智利號歷險歸來的消息,然後又讀了一遍有關較幸運那天的事情,話說那天事事順利,郵務機飛越過的機場發來的訊息一個接一個,全都是言簡意賅的勝利完飛報告。巴塔哥尼亞號郵務機,它也一樣,飛行得相當快速:比預定的時間提前,因為從南到北一路順風。

  「天氣預報給我看一下。」

  每個機場都傳出天氣晴朗、天空明淨、微風徐徐。金色夕暮為美洲著上衣裝。這些消息令里維埃興高采烈。此刻,在某處陷入黑夜冒險中的巴塔哥尼亞號郵務機雖然正在奮戰,不過運氣相當好。

  里維埃把本子推開。

  「可以了。」

  隨後就出了辦公室,到各單位巡視一下,好一個守望半個世界的更夫。

  他停在一扇開著的窗子前面,意識到夜來了。夜,將布宜諾斯艾利斯納入懷中,也像一艘大船那般納入了美洲,令他感到何其壯闊。但他並不驚訝自己竟然會有這種偉大的感覺:智利聖地亞哥的天空,外國的天空,可是一旦郵務機朝智利聖地亞哥飛來,從航線的一端至另一端,大伙兒全都活在同一深邃的穹蒼之下。無線電收發報機正在偵測另外那架郵務機的聲音,而巴塔哥尼亞一帶的漁夫則看見了機身的燈光在發亮。對一架飛行中飛機的這份憂心,重重壓在里維埃身上,轟隆響的引擎聲,也重重壓在各個首都和各個省份上空。

  這一夜,天氣相當清朗,里維埃很開心,他想起了好幾個紊亂騷動的夜,在那些夜裡,飛機陷落,情況危急,援救卻又何其困難。大家從布宜諾斯艾利斯收發電報機里,聽到飛機悲鳴混雜著暴風雨造成的嗞嗞雜音。在這條沉悶的脈石底下,音浪的黃金旋律被遮掩住了。郵務機如盲箭般沖向夜的重重障礙,它唱出的小調何其悲痛!

  里維埃認為有人值夜班,督察員就該待在辦公室。

  「叫人去把侯比諾找過來!」

  侯比諾正忙著跟飛行員貝勒漢交朋友。他在旅館裡面,已經把手提箱打開了;手提箱裡裝著一些小東西,一些可以讓督察員比較接近其他人的東西:幾件品位糟糕的襯衫、盥洗用品包,隨後還有一個瘦女人的相片,督察員把相片釘在牆上。於是,他就這麼著,向貝勒漢坦承了他的需要、他的喜愛、他的悔恨。他邊把自己這些寶貝按照亂七八糟的順序排成一排,邊將自己的苦處向飛行員全盤托出。精神上起了濕疹。他將心中那副枷鎖展現給這位飛行員看。

  不過,就跟所有男人一樣,侯比諾也留有一絲光亮。他從手提箱底悉心抽出一個包得好好的小袋子,內心感到一股濃情蜜意。他不發一語,拍著那個袋子,拍了良久。然後才終於鬆開了手,一面說道:

  「我從撒哈拉帶回來的……」

  他竟然膽敢如此坦白交心,督察員的臉紅了。他承受的挫折,婚姻又不幸福,灰暗真相帶給他的這一切,但是他有了寄託,都因為這些稍微偏黑的小石頭,它們開啟了神秘之門。

  他的臉更紅了:

  「巴西也找得到同樣的……」

  貝勒漢輕輕拍了拍這位督察員的肩膀,後者一心一意都放在亞特蘭提斯,那傳說中的理想國上。

  貝勒漢也靦腆地問過他:

  「您喜歡地質學?」

  「愛得不得了。」

  對侯比諾來說,他這一輩子,只有石頭才溫柔。

  有人叫他去辦公室的時候,侯比諾很不好受,不過立刻又變回莊重自持。

  「我得先失陪了,里維埃先生需要我去商量幾個重大決策。」

  侯比諾進了辦公室,里維埃卻忘了他的存在。牆上有張地圖,地圖上將公司航線都以紅色標明,里維埃正對著這張地圖陷入沉思。督察員在一旁待命。過了漫長的幾分鐘後,里維埃連頭都沒回,開口問道:

  「侯比諾,你覺得這幅地圖怎麼樣?」

  他剛從白日夢中走出來,有時會問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經理先生,這幅地圖嘛……」

  說實在的,督察員對這幅地圖壓根兒就沒什麼想法,可是,他還是一臉嚴肅地盯著地圖,大致檢視了歐洲和美洲一番。不過里維埃並沒告訴侯比諾他是怎麼想的,而是繼續沉思:「航空網的這張臉真美,但也很嚴峻。我們付出了許多人作為代價,都是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這張臉因為完成了很多東西而立下權威,所以才能令人折服,殊不知它製造過多少問題!」里維埃竟然會這麼想?他可是個目標高於一切的人哪。

  侯比諾,站在他身旁,還在直挺挺地盯著地圖瞧,漸漸重新振作了起來。他不期待從里維埃那兒得到絲毫憐憫。

  有一度他想碰碰運氣,曾經向里維埃坦白,說出那可笑隱疾害自己的生活被搞得一團糟,里維埃回了他一句玩笑話:「會害你睡不好的濕疹,就是也會促進你活動力的濕疹。」

  這隻算半個玩笑。里維埃有這種說話習慣,比方說:「讓音樂家譜出優美樂章的失眠,就是美好的失眠。」有一天,他指著勒胡說道:「你看看,你看看,真夠瞧的,丑得連愛情都被嚇跑了……」而勒胡最值得一書的地方,搞不好就是得歸功於他其貌不揚,丑,害他的生活只能僅限於職場。

  「你跟貝勒漢走得很近?」

  「這個嘛……」

  「我這不是在責怪你。」

  里維埃轉了半圈,回過身來,低著頭,拉著侯比諾,小步小步慢慢走著。唇邊露出一絲苦笑,侯比諾不明白這代表什麼意思。

  「只不過……只不過你是上司。」

  「是。」侯比諾說。

  里維埃認為,每夜的空中行動,就像劇情糾結的一齣戲。意志力薄弱就可能導致失敗,搞不好就得從黑夜奮戰到黎明。

  「你該謹守分際。」

  里維埃衡量著他的遣詞用語:

  「搞不好,隔夜你就得下令,命這位飛行員去進行一次危險的飛行,他得遵命照辦。」

  「是……」

  「你手上握著好幾條人命,他們的命比你的更有價值……」

  他略顯猶豫。

  「這種事,很嚴重。」

  里維埃,還是踱著小步,沉默了幾秒鐘。

  「假如他們是看在友情的分上才服從你,你就是在欺騙他們。你個人是沒有權利去要求任何人犧牲奉獻的。」

  「沒有……當然沒有……」

  「假如他們以為你的友情就可以免去他們做某些苦工,你這也是在欺騙他們,因為他們原本就應該服從。坐下來。」

  里維埃用手輕輕把侯比諾推向他的辦公桌。

  「侯比諾,我把你放在你的崗位上,要是你感到倦勤,能夠給你支持的不是那些飛行員。你是上司。你的脆弱是很荒謬的。寫!」

  「我……」

  「你就寫:『本人督察員侯比諾……茲因某某原因,對飛行員貝勒漢施以某某懲罰……』你會找到隨便什麼原因的。」

  「經理先生!」

  「侯比諾,就當是你懂了吧。愛你的部下,但是不要告訴他們。」

  於是,侯比諾熱心無比,又得叫人把螺旋槳轂重新擦一遍,好藉機糾錯。

  有個急救站透過無線電通報消息:「看到飛機了。飛機發訊號表示:『減速,即將降落。』」

  一定會延誤半個鐘頭。里維埃火了,就像特快列車突然停在軌道上,早該看到平原,過了好幾分鐘偏偏還看不到,換了任何人都會火大。擺鐘大大的指針此刻正勾勒出一方停滯了的死寂空間:因為在鐘面的這方開口上原本可以容納許多事件哪。里維埃走出辦公室,好打發等待的時間。在他眼裡,這一夜有如一出沒有演員的戲那般虛空。「錯失了這麼美好的一夜!」他悻悻然,從窗口往外望著那片清朗的天空,繁星點點,望著那神聖的航標,望著那彎月亮,值此慘遭浪費了的良夜,金黃色的月亮彌足珍貴。

  但是,飛機一降落,這一夜對里維埃來說就依然美麗動人。夜的母胎中懷有生命。里維埃上前表示關切。

  「你們碰上的天氣怎麼樣?」他叫人問問機組人員。

  十秒鐘過去了:

  「天氣很好。」

  然後機組人員就說出幾個他們飛越過的城市名稱,對里維埃而言,這些就是他在這場戰役中攻陷的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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